躺在平坦的河床上,身上盖着睡袋,看着天边的青蓝变成炭红,再变成钴蓝,最后整个银河又出现在眼前,感觉就像漂浮在宇宙中。
——题记
追随迁徙羊群的“朝圣之旅”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以前总觉得月亮是黄色的,到了西藏才知道,原来月亮也可以是洁白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司机伦珠驾驶着越野车在月光下飞奔。绕过一堆嶙峋突兀的岩石,班戈县城的灯光在远处若隐若现。
平日里,藏羚羊们会组成松散的群,在能找到草和水源的山谷或盆地中活动。每到十一月底至十二月,羊群就会集中出现在开阔的区域,特别是湖盆地区。在这里雄性尽情展示它们的热情,而雌性会为自己的后代仔细挑选一位强壮的父亲。盛大的舞会之后,它们又会四散而去。
雌性藏羚羊会默默孕育着这个小生命,直到六月份,大自然会再次把他们召集到一起,一同踏上向北方的朝圣之旅。孕期的母羊会艰难的向北走上几百公里,到达它们古老的产仔地,然后再带着新出生刚几天的小羊原路返回。恶劣的天气和营养不良会使许多母羊和小羊在途中死去,研究者至今不能解释这周而复始的意义,但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年复一年的兑现这古老的承诺。像许多事一样,执着本身就是意义。藏羚羊是藏北羌塘的关键物种。它是羌塘数量最多的有蹄类物种,它的迁徙行为划分了当地生态系统的轮廓,就像坦桑尼亚赛轮盖提草原的牛羚(角马)一样。保护关键物种的意义不仅限于它本身,要保护藏羚羊就要保护它们迁徙行为所必须的广阔区域,这片区域里覆盖了各种不同类型的栖息地环境,是许多野生动物的家园,因此保护了藏羚羊也就保护了共享这片栖息地的各种动植物。事实证明,这种关注度和随之而来的广泛行动,是挽救野生动物免于灭绝的强大力量。对于野生动物保护工作者来说,重要的事情莫过于了解它们的行为模式和种群数量变化。夏季和冬季藏羚羊聚集之时就成为我们观察和计数它们的绝佳时机。
在藏羚羊临产迁徙的一个月里,我们要对位于尼玛县北部无人区的一个藏羚羊产仔地进行调查。我们的两辆丰田陆地巡洋舰里坐着司机、向导和我的三位同事:乔治·夏勒博士、康蔼黎博士和张明旺博士。乔治·夏勒博士是享有盛名的野外生物学家和保护学家之一。他的工作涉及世界多个区域的珍稀物种的开拓性研究,包括非洲塞伦盖提草原的狮子、山地大猩猩、喜马拉雅山地有蹄类的野外研究、印度的老虎、中国的大熊猫和藏羚羊。他的杰出贡献,获得了美国国家保护贡献金色方舟奖、联合国环境项目世界500荣誉科学家(UNEP Global 500 Roll of Honor)和世界宇宙奖(International Cosmos Prize from Japan)等。康蔼黎博士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现供职于Wildlife Conservation Society野生生物保护基金会(美国)亚洲项目,曾荣获2009年SCB(Society for Conservation Biology)年轻保护工作者奖。张明旺博士毕业于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现任四川农业大学动物科技学院副教授。
后面的大卡车里装着汽油柴油、备胎、帐篷、睡垫、煤气罐、厨具和足够十个人吃半个月的蔬菜和粮食。
在玛依保护站吃“柴油土豆”
如果认为羌塘就是一片广袤苍凉的荒原,你可能是对的,但这种印象也不太准确。在河谷中,隐藏着藏羚羊的秘密据点;在高山垭口间,把守着彪悍的野牦牛武士;在直立的峭壁上,岩羊立足于无人可及的岩石之上;在高空,没有什么能逃过金雕的锐利的眼睛;在避风的湖面上,漂亮的雄鸭正在宣告它在这片水面上无可争辩的统治地位。
初夏时节的雄性藏羚羊还未完全褪去冬装
6月11日,我们早上七点从西藏那曲地区的班戈县出发,向西北从班戈错和色林错之间穿过,然后向西行驶,经过恰规错的北部和达则错的南部,中午到达尼玛县城。午饭后向北出发,晚上十点到达了坐落于依布茶卡湖西侧的荣玛乡。
我们在荣玛乡逗留了一天,进一步向当地人了解路况,为进入无人区做最后的准备。夏季的道路(其实就是前人留下的车辙)情况多变,特别是进入无人区后车辙就渐渐的消失了,我们只能靠向导和司机的经验谨慎前行。即便如此,车陷泥淖也是家常便饭,所以我们不能把行程安排的太紧。
车队从容玛乡向北开了一个小时后进入一片山区,不久我们就在西边一公里远的山坡上发现一大群雌性野牦牛,它们绝大部分为黑色,只有其中的三头为浅棕灰色。从单筒望远镜里数到84头母牛,其中三分之一带有牛犊,牛犊都还很小,紧跟在母亲身边,应该都是在四月份出生的。这个山叫麒麟山,主山体呈现像剑龙的脊背一样的黑色锯齿状,山脚下有一个小湖,湖面上一只鸟都没有,湖岸上也没有任何动物活动的迹象。向导说动物不喝里面的水,牧民也不让家畜喝湖里的水,否则内脏会坏掉。
向北行驶7个小时,到了玛依岗日的北边。巨大的冰舌从这座雄伟的雪山上延伸下来,反射着炫目的光。我们下坡进入一大片平地,透过望远镜,散落着几千只藏羚羊的盆地出现在眼前,全部都是雌性。车进入盆地,羊群在车的惊扰下飞跑起来,不断地经过车的周围,可以清晰地听到蹄子踏地的声音,尘土飞扬,我们保持极慢的速度前进。夏勒博士猜测盆地里有7000只左右的藏羚羊,而霭黎和我的猜测是一万只左右。
盆地里散落的黑点是雄性的野牦牛,有单个的,也有六七头一群的。在这个季节,雌性野牦牛会组成较大的群,倾向于在山坡上活动。而雄性会组成单身汉群,在各处游荡,经常出现在平原上。好像他们不愿意轻易发动那巨大的身体,只是矗立在那望过来。雄性野牦牛对人比较警觉,如果我们再靠近一点它们就会跑开,或做出有威胁性的动作,它们激动时会向空中扬起蓬松的大尾巴。
盆地中受到车辆惊扰而飞奔的野牦牛
晚上,到达位于盆地边缘的羌塘保护区玛依保护站,海拔4890米。住宿在宿营玛依保护站的第一天早上,在东南到达盆地的边缘,一个越野车可以到达的小山顶上,我们数到1876只雌性藏羚羊。我们随后拜访了野生动物保护队员索南次旦的家,他的家就位于盆地西侧的山坡上,最近的邻居在20公里外。房子是土坯房,看起来又新又结实,窗户和门的上方还有手绘的藏式吉祥图案,房子西边不远处是石头砌成的圆形羊圈。女主人用温暖的笑容欢迎我们。
站在他家门前,整个盆地尽收眼底。索南次旦告诉我们,东边的山后面有三个湖:一个盐湖叫“壤大茶卡”,周围的藏羚羊可能不多;东南面的“伦巴加巴”要稍小一点,“伦巴”是泉水的意思;东北边还有一个“布错加吉”,“布错”是碱的意思。顺着索南次旦手指的方向,可以看到北边色乌岗日露出的白色山顶。到达色乌岗日后,大约还有70公里才能到藏羚羊的产仔地,现在是雨季,车可能过不去。
队员们正在向索南次旦询问路况和藏羚羊的迁徙路线,站在最右边的是乔治·夏勒博士。
昨天路上太颠簸,有一桶400升的柴油漏了,卡车上的睡垫、土豆、白菜、莴苣等都沾上了柴油。我们把看似能吃的土豆,削掉厚厚的一层皮,用水泡了很长时间,吃的时候还是有很大的柴油味,以至于吃完以后打嗝都是柴油味。
有很大一部分蔬菜都不能吃了,请求索南次旦卖两只羊给我们,并帮我们处理好。根据牧民的传统,夏季是牲畜休养生息的季节,通常不宰牲畜,每年只有12月份才能屠宰牲畜。但索南次旦知道我们的食物肯定不够,附近也没有别的牧户了,他还是忍痛宰了两只比较大的公绵羊。
下午吃完饭,我和康蔼黎向北爬山,去查看藏羚羊离开盆地后的动向。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北边的山沟里有零星的小群羊在休息,看不出明显的移动方向。向东北方再走了一个小时左右,就又能看到盆地里的羊群了,东西向的一长队母羊大约有1100只,一河之隔的小山坡上有500多只,偏东边的平地上有密密麻麻两大群,约700至800只。南边的河滩上和对岸有大约1800只藏羚羊和4头野牦牛。整个盆地里有至少4000只母藏羚羊,许多都是趴在地上休息的,看到我们后就开始走动,有些甚至奔跑起来。
考察行进跟藏羚羊迁徙路线的“叠合”
有一个早晨,7点,夏勒博士拿着一个小仪器在走来走去,当时的温度是-2.1℃,虽然已是夏天。上午,康蔼黎和我数了盆地西侧的藏羚羊,约6746只。夏勒博士和张明旺在小河的东边数到约2000只,还告诉我们在挡住我们视线的小山背后有至少几百只。这样整个盆地里的数量应该达到了一万只左右。
我们驱车往南偏西,开到玛依岗日附近,观察到三群雌性野牦牛,总共450头。其中一群51头,都没有幼崽,而另一群315头,有许多幼崽。夏勒博士也观察到同样的现象:通常有幼崽的雌性倾向于聚集在一起,而无幼崽的自成一群。小牛犊跑起来尾巴乱甩,动作很轻巧,很有弹性,有点像小狗。我利用地形的掩护跟着它们走了几公里,它们是跑跑停停,在它们静止不动的时候,我数到了78只牛犊,不知不觉跟着它们走到了5350米的高度。
带牛犊的雌性野牦牛群
在野地里,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可以做,就是搜寻遍地散落的石器工具,这个地方以前肯定是一个狩猎营地。
绝大多数石器工具都是用一种叫“玉髓”的石头制成的。这种材质比较脆,也比较坚硬,经历几千年还保持着原样。夏勒博士猜测这些石器应该是在五千至一万年前被制造出来的,可能是被游猎的猎人从别的地方带过来的。这些石器中有刮片、石斧和一种多角锥状的石头。这些锋利薄片可以用来做箭头,或是像刀片一样的工具。刮片主要是用来把兽皮上的脂肪刮干净,其数量最多,制作工艺应该也是最简单的。我试了多次,想要从玉髓上敲下一块薄片,谈何容易。我对夏勒说:“这太难了。”
6月 16日,我们向北到达了色乌岗日的山脚下,这里有一条半融半冻的小河可以提供饮用水,我们决定在这里扎营。现在是融雪的季节,流动的水比较浑浊,所以我们通常是煮冰块来喝。军用大帐篷白天可以做饭,晚上可以容纳十个人睡觉,但是夏勒、康蔼黎、老张和我比较喜欢有自己的帐篷,所以我们各自搭了一个小帐篷。
我们的营地已经高达5000米了。色乌岗日的最高峰海拔6100米,上面覆盖着稀疏的白雪。阿旺是那曲森林公安的警官,是我们这次调查的向导之一,他说色乌岗日东边的山上盘羊比较多。我们先是向东走,路上,一只躲在避风处休息的猞猁被惊起,我清楚地看到了它的“猫脸”、短短的尾巴和黑色的尾巴尖。它的腿比大多数猫科动物都要长,动作非常轻快,三下两下就消失在山石之中。
站在5500米的山脊上向东看,广阔的平原上除了疯狂咆哮的风之外什么都没有。在随后的四个小时里,我们连个动物的影子都没看到,只找到了一个藏野驴的头骨和两个岩羊的头骨。岩羊只要活着,它们的角就会不断的生长,而且就像树的年轮一样,冬季和夏季的生长速度不均匀,会在角上留下生长环,因此我们可以通过看它们的角得知它们死亡时的确切年龄。这两只公羊的角与我们过去见过的相比并不大,说明营养状况不太好。
整整一个白天都是狂风大作。回营地的路上我捡了好几份狼的粪便。夏勒认为所有骨头都是属于一些小型动物的,都不能确定,可能是属于幼年的藏羚羊、狐狸或小型猫科动物的。
我的帐篷不太透气,我晚上呼吸的水汽会在帐篷内结成一层冰水混合物,特别是在我的头顶上会有厚厚的一层。早上六点,我从帐篷里钻出来,天上还是满天繁星,有的星星发蓝光,有的是橘色光。空气纯净,清凉的风滑过色乌岗日平静的山体,就像几万年来的每一天一样。帐篷旁边有许多狼的脚印,肯定是食物的味道把它们吸引过来的。一小群藏羚羊像从小坡后面露出头来看看我,然后从营地西面稀稀拉拉地跑过去了。
今天我们要把营地向东北方向移动,结果卡车一开过去就陷在了河对岸,到10点半才挖出来。向前开了一公里多,又陷在了一片细沙地里,于是所有人一起捡石头铺路,下午三点多才开出来。在离甜水河不到15公里的地方,卡车无法再前进了,我们扎下营地。计划明天在太阳升起之前,把卡车往回开到两公里外比较安全的地方,把营地建在那里。藏羚羊的产仔地应该就在河对岸十几公里处,我们可以每天徒步过去调查。
与恶劣的路况做斗争是在羌塘野外的家常便饭,图中我们正用两辆越野车把卡车从细沙地里拉出来。
这几天我们行进的路线似乎很完美,一直是跟藏羚羊的迁徙路线重合的,至少是和其中的一条重合,因为这几天我们一直能看到几十至几百只不等的群体在和我们朝同一方向移动。从羌塘南部聚集于此的藏羚羊到现在已经走了300-400公里,沿途的大部分区域的植被都很贫瘠,它们肯定已经消耗了大量的体力。
迁徙中的雌性藏羚羊群
营地在色乌岗日的余脉附近,海拔5015米。我们中有几个人出现了高原反应的症状,一个越野车司机和一个向导感冒了,卡车司机感到头疼。因为只有一个晚上,我懒得搭起自己的帐篷了,就睡在了大帐篷里。外面刮着强烈的西北风,司机们把两辆陆地巡洋舰紧紧地停靠在了帐篷的西面和北面,这样它们就像两面墙一样保护着大帐篷。但是风带着尘土和沙子还是从门窗的缝里钻进来。到了早上,锅碗、炉灶、睡袋上和我们的头发、耳朵里都是一层沙土。
几天内上万只小羊将在产仔地降生
19日早上,7点的温度是-3℃。中午,我们到了新营地,离河边一公里多的一个微型小盆地里,比较避风,还有两个微型小湖泊。只是这水又苦又涩,必须放大量的茶或者果珍才能下咽。小盆地的两边都是藏羚羊迁徙的重要通道。
从玛依保护站到甜水河路线图
下午四点夏勒博士和我去找仍在迁徙的藏羚羊和石器工具。我们刚出发不久就看到95只藏羚羊聚集在甜水河的岸边。它们正在从山顶上缓慢地通过,237只(全部雌性)当中一岁大的母羊约为31只。
在营地的东边,植物非常稀少,几乎没有藏羚羊可以吃的草类,以至于粪便也非常少。妊娠期的最后一个月是胎儿发育最快的一个月,可今天看到的羊要比90多公里外玛依岗日东北边盆地里的瘦一些。这一路上贫瘠稀疏又坚硬如刺的草地,藏羚羊们并没有太多可吃的东西,这样的苦行对它们的体力消耗可想而知。现在应该已经接近了迁徙的尾声,大部分母羊已经到达了产仔地。
20日,我们开到离营地约20公里的地方遇到一片山脉,山体直插入河中。
一群雌性野牦牛正在甜水河的冰面上活动
这里的山坡上到处都是野牦牛的粪便,正好用来补充燃料的不足。野牦牛一生都是吃这些干净天然的食物,草料已经被彻底消化,风干的牛粪是没有任何臭味的,只有草的味道。太阳底下,我们几个分散在山坡上,对粪便挑挑捡捡,只选最大最干燥的粪饼,轻松地装满了后备箱。
回营地后,我爬上了营地东北边的一座小山丘,有5145米高。山丘的东边就是藏羚羊迁徙的必经之路,山谷里遍布着它们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北边就是去往产仔地必须经过的甜水河,河水在这个盆地里任意流淌,分成若干条细流,宽达几百米,小山丘上视野非常好,是观察和计数藏羚羊的绝佳地点。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计数了10群共1755只母羊,它们行走的速度比较快,有时甚至跑动起来,好像时间非常紧迫一样。8点多了,天还没有要黑的意思,我登上营地附近的小山坡,发现东西两边同时都有羊群在向北走动,东边有260只,西边有200只左右,羊群组成很有序的几支队伍,头尾相接缓缓前行。
21日早上我和老张5点就起来了,烧水做饭,顺便吧所有人都叫醒。向北行驶了一个小时,我们的车从距离一只新生小羊两米的地方开过去。它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只有头略微动了一下。新生的小藏羚羊非常脆弱,如果遇到如狐狸、狼或棕熊等捕猎者,它们是绝对没有逃脱希望的。因此大自然赋予了它们最有智慧的做法,就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它们的颜色跟羌塘的土地浑然一体,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它们的天敌会以为那是一块石头而忽略了它的存在。当时的温度仍在零度左右,母羊应该就在几百米的范围内,我们赶快离开,希望它可以马上回来给小羊喂上一口奶,给它挡挡风,保持住它的体温。
初生的小藏羚羊正趴在地面上躲避潜在的危险,在一定距离外很难辨认。
下午,我们看到一只母羊,它迈着奇怪的步子吸引我们的注意力,非常像马术表演中的盛装舞步。我们意识到她的小羊就在附近,但无法预知小羊的位置,只能以极慢的速度前进,并仔细观察前面的路。终于小羊站起来了,它跑向母羊,非常不稳,跑两步又卧倒,反复几次,它极有可能是几小时内降生的。
我们上午的调查面积大约是250平方公里,数到的藏羚羊总数在一万只左右,除一只看起来像是迷了路的雄性外全部为雌性,已经发现22只新生幼崽。这是地球上最壮观的生命奇迹,上万只小羊将在今后的几天内降生。
傍晚,康蔼黎和我去营地东边一公里外的小山谷看是否有新生的小羊。在这里我们发现了5只单独的母羊,我们看到四只小羊来吃奶。今天弄清楚了一个疑问。原来牦牛、羚羊、绵羊、山羊这些牛科动物,都是没有上门齿的,它们只是用下门齿和上牙垫把植物拔起来或折断,然后用臼齿咀嚼。在藏民的传统中,只吃这些没有上门齿的动物,而像马、驴、猪这样“像人一样”有上门齿的动物是绝对不吃的。
顽强书写羌塘粗犷的生命史诗
这是我们在甜水河边的营地,每天对产仔地的调查就从这里开始。
在已经查看的约25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密密麻麻散布着待产的母羊,我们有理由相信整个产仔地应该比这更大。现在的问题是:北边和东边的界限在哪里,有没有母羊留在玛依岗日北边的盆地中产仔,还是它们全部都过来了?
23日,我们发现了一只死亡的母羊。这只母羊已经怀过孕,小羊已经生出来了,不幸的是母羊死了,小羊也没有了存活的希望。我们取了血样、肺部切片、寄生虫和胃中食物的样本。我们去附近的河里洗干净手上的血,回来的时候已经有四只高山兀鹫开始“就餐”了。
路上,我们看到一只新生的小羊浑身湿漉漉的,站不起来,母羊的脐带还在。看到我们的车过来了,母羊面对着小羊使劲用前蹄刨土,催促小羊站起来,小羊仍无法站立。我们赶快转向避开。
这边所谓的好一点草地,其实地表植被覆盖率不超过10%,低头看近处的地面很容易忽略掉那些又短又硬又黄的草,只有往远处看时才能感觉到一点点绿意。若不是夏勒和康蔼黎管这地方叫“绿山”。四周的山谷里,像大饼上的芝麻一样遍布着藏羚羊。我架起三脚架,开始用单筒望远镜计数。望远镜的通光量很好,有点刺眼,干燥的风也吹得我眼泪直流。终于把360度目光可及之处数完一遍——总共约9076只。
山坡上的羊群与山体的颜色浑然一体
傍晚,我们在营地东边两公里的山谷中数到了1086只羊。这样加上今天中午的9076只和康蔼黎在河的两岸数到的6032只,今天总共数到了16194只,那么猜测整个产仔地有两万只雌性应该是合理的。
今天夏勒和老张观察了一只母羊产仔的过程,本打算在喂完第一次奶之后去给小羊称重并检查性别。结果这只小羊出生后不到一个小时,吃完一次奶后,已经健步如飞了。夏勒还找到了一只因难产而死的母羊,小羊的后腿先出来了,结果没有生下来。母羊已经超过8岁,但是大腿骨髓显示它的营养状况良好。
24日,夏勒、老张和我带上一天的食物和帐篷、睡垫,请伦珠和普琼趁清早把我们送到河对岸的绿色山坡附近,在那里露营。我们在车辙边发现一只卧着的小羊,四周并没有母羊,是称重的好机会。称重之后,我们把它放回地面上,它仍保持趴伏的姿势,没有试图逃跑。这只雄性的小羊重2.4公斤,并不算重。
10点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另一只小羊,它一张嘴把我们都吓到了,声音又粗又洪亮,像小牛的叫声,根本不像这么小的一个动物发出来的声音。母羊气势汹汹地冲过来,用蹄子使劲踏地,劈啪作响,踢起石子和沙土,绕着我们俩疯狂的跑圈,气势逼人,展现出作为母亲最强大的一面。吓得我们落荒而逃。
我们一直沿着河床向上游荡到7点多,总共只看到2000-3000只藏羚羊,昨天上万只的场面荡然无存。晚饭后老张搭起他的帐篷,夏勒坚持说这么好的天气根本不需要帐篷,直接睡在垫子上就行,如果下雨再盖上一块雨布就可以了,于是我也没有搭帐篷。躺在平坦的河床上,身上盖着睡袋,看着天边的青蓝变成炭红,再变成钴蓝,最后整个银河又出现在面前,感觉就像漂浮在宇宙中。我想起电影《遗愿清单(The Bucket List)》中有一段对高山上星空的描述:“天空是黑黝黝的蓝色,因为没有足够的空气来折射阳光。到了晚上,你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星星,有些星星熠熠闪亮,似乎伸手可及。它们那么亮,就像一个个小洞,透着天堂的光。”
早上醒来的时候,睡袋、垫子和登山包上都是一层白霜。东北边的绿色小山坡,大量的母羊聚集在谷底,突然有一匹体型健壮的狼,正在悄然靠近。猛然间看到我们后转身跑开。
老张提醒我们说绿山上有一头“野牦牛”,我们用望远镜观察,发现那是一头巨大的棕熊。它体型肥硕,深棕色,有一道黄白色的宽大颈圈,正在用鼻子贴近地面搜寻食物。之后它向下坡跑了几步,低处的羊群立即跑动起来。熊又转向上坡,消失在山顶的另一侧。它一直那么专心,我们又在下风向,它可能没有发现我们。
向南走了不远,老张又在西边的山坡上发现了一头棕熊。现在是熊的交配季节,它们聚集到此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寻找配偶;二是找一些死亡的或刚刚出生的小羊来改善伙食,为冬眠积蓄脂肪。夏勒对老张说:还好那头熊手下留情,没有破坏我们的东西,帐篷、睡垫、睡袋都完好无损。
正在藏羚羊产仔地搜寻食物的西藏棕熊
我们在营地西边发现了古代猎人为了捕捉藏羚羊所砌的石墙遗迹,由于年代久远,只有一些排列的石块隐约可辨。其作用可能是引导羊群走向一个狭窄的通道,然后由埋伏在那里的猎人实施猎杀。然后再用附近可以找到的粗糙石器工具进行切割。这些猎场至少有几千年的历史,看来我们并不是第一批发现这些古老迁徙路线的人。返回营地的途中我大概数了一下,在营地东边一公里的宽度里,至少有90条藏羚羊走出来的小路。
迁徙的藏羚羊踩出的小路 摄影:康蔼黎
调查任务基本完成,我们的补给也所剩不多了。27日,我们收拾营地返回玛依保护站,并在接下来的两天里经由荣玛乡返回尼玛县城。
荣玛乡附近有一个有名的温泉,砖红色的山谷里有大大小小好几个天然的温泉池,热乎乎的水从彩色的泉眼中冒出来,池子里生长着耐高温的绿色藻类。小河两边有很多手掌形和孤立的石柱,从石柱顶上冒出来的水把柱子染上了一层红色、黄色和绿色的光亮外皮,有点像唐三彩雕塑。湍急的河水从上游冲下来,齐胸深的热水里充满了气泡,呈现出粉蓝色。
荣玛乡温泉
泉边的绿草地里有动静,一只灵巧的香鼬钻进了鼠兔的洞里,没一会它就叼着一只肥胖的小鼠兔出来了。香鼬大约只有人的手掌那么长,不比鼠兔大多少,现在正是许多动物繁殖的季节,它的窝里一定也有待哺的幼崽。
置身于大自然之中,野生动物们给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不论它们体型大小,不论是食草还是食肉,不论是有着强悍还是柔弱的外表,都在以难以置信的方式生活着。野牦牛靠进食坚硬如针的干草对抗酷寒;鼠兔在整个夏季中忙着收集、晾晒牧草,甚至不得不与窃贼战斗,来保护冬季的口粮;雌性藏羚羊在幼崽受到威胁时,敢于直面像狼和人类这样强大的敌人;而初生的小羊,仅靠一点有限的奶水,就跟随母亲踏上史诗般的征程……饥饿、严寒、苦行、争斗与死亡,这正是大自然母亲无限的慈悲。
夏季是繁殖的季节,但是,所有新生儿不可能都活过下一个冬季,但总有一些生命力旺盛的顽强者会活下来,继续书写羌塘粗犷彪悍的生命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