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世纪前,我从湘西大山深处,历经9个日夜,跋涉三千余里到达上海,开始其后长达6年的大学生活时,似乎就注定了钱谷融先生和我的师生之缘。
其实,当我走进华东师大校门时,我并不知道钱先生是我就读的中文系的教师。对华东师大及其中文系的前身今世,我也几乎一无所知。直到入校后,私下里得同学介绍,方知华东师大的前身即上海大夏大学,声名显赫的周扬曾是中文系的学生。现正在中文系任教的老师,就有许杰、施蛰存、徐中玉、钱谷融诸先生,王西彦先生则刚从华东师大调入上海作家协会。这些先生,在中国现、当代文坛,都是颇具知名度的人物。但在当时,除了引起一点对这些先生的好奇心之外,并没激起我“得遇名师”的那种兴奋。
这也难怪。这些先生在当时,非但已不“走红”,而且已经“过气”。阶级斗争一直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1957年反右,1959年拔白旗,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四清”运动又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在我们这一代年青学生心里,站稳阶级立场显然是头等大事。虽然至今我也不知道这些先生是否被戴过“右派”帽子,被拔过“白旗”,但都有过“前科”,显然不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队伍中人。单凭一篇《论文学是人学》,钱谷融先生的文学观,便显然与当时张扬文学阶级性的时代主潮背道而驰。
那时,许杰、施蛰存先生已不再给学生讲课,只知道我们使用的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是施先生参与编写的。徐中玉先生虽仍给学生讲课,却不再主讲文艺理论,而改上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只有钱先生仍在干他的老本行,主讲中国现代文学。
按课程安排,我们在大二修学中国现代文学,这门课程以班级为单位上课。我们年级共4个班,每班配一位老师。分到我们64级1班的,恰恰是钱谷融先生。按说,得名师执教,对学生而言,无疑是一件幸事。然而当时,这在我们班上,似乎没有引起半点涟漪。在我心里,反倒有点遗憾没有分到一个更“无产”一点的老师。
于是,便开始了我和钱先生近距离的接触。那时,钱先生已年过“不惑”,却尚未“知天命”,是典型的人在中年。在我眼里,先生一表人材,举止儒雅,风度翩翩,衣着永远的整洁;大眼浓眉,眸子清澈,透着睿智,见人总是满面笑容。他的课讲得条理清晰,十分生动,且充满人文情怀。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对曹禺《雷雨》人物形象的分析,讲蘩漪的“雷雨”性格,讲周冲是“夏天里的一个春梦”,动情处,堪称是神采飞扬。在下意识与情感层面,钱先生的讲课在我心里,已是吹皱了一池春水,然而在意识与知性层面,却有时竟保持着某种警觉——其时,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正在火热上演。“裹着糖衣的炮弹”,正不断给我们敲着警钟。
就在这种意识与下意识、情感与理智分裂的情态下,我修完了钱先生主讲的中国现代文学课程。然而,还没等到这门课程的结业考试,那十年便开始了。这场运动一起始便确定了两个革命对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反动学术权威”。钱先生似乎顺理成章的属于后者,于是立马被“揪”了出来。那时,在我们这群青年学生中,“紧跟”几乎成了一种义不容辞的唯一选择,“狂热”,是我们当时精神状态最贴切的写真。给这些被揪出的对象挂牌游街、勒令其在校园打扫卫生、有人被剃“阴阳头”,又有人被拳打脚踢……这类那十年中几成常态的暴行,在华东师大校园里都曾发生过。钱先生在当时究竟具体受到何种待遇,至今我头脑中已是影像全无。因为在当时我虽然也属于“造反派”,但凡属这类场合我均不在场。——倒不是对这类行为我心存抵触,反倒是觉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让这些“牛鬼蛇神”承受点革命风暴的洗礼,“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我有自己的任务在。由于我被认为能写点文章,于是便被派定没日没夜地起草大字报的文稿,与不同派别的“造反派”组织展开大辩论。我和钱先生直接对面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参加组织对系里被“打倒”对象的考试。即拟出若干道与“文革”有关的试题,让被试者笔答,然后将其试卷张榜公示。结果,钱先生得分最高。记得其中一道题是:说出8个样板戏的名称。其他人答对其中三、五个不等,唯独钱先生无一错答;二是参加对钱先生的专题批判会,其重点是钱先生的“资产阶级人性论”。作为主要发言人之一,我在台上振振有辞,钱先生在一旁则默默无语(也不会允许他“有语”)。至今我还感到诧异的是,在当时那种历史情境中,我们竟然是让钱先生坐在旁边接受“批判”的——还真有点暴戾中的“仁慈”。
在那十年最初的风暴过去后,运动的重心便转移到了还在“走”的“走资派”,钱先生这类“反动学术权威”便成了“死老虎”,除了例行的学习、劳动外,正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1969年,中苏之间暴发了珍宝岛争夺战,形势一度紧张起来。奉上级指示,学校开始战备疏散。于是,钱先生被安排到我们班,去上海郊县嘉定农村劳动。……下车后,到我们所在生产队,还有几里路必须步行,班里请人专为钱先生挑行李;由于我们是自办伙食,在乡下期间,便安排钱先生在厨房帮厨,捡捡菜、扫扫地,没让他下地干重活。但除此之外,班里同学没有、也不敢与钱先生有个人间的来往与交谈。至今想来,钱先生那时一定十分孤寂。——这也不过是一种无端的揣测。在生活外部,钱先生始终表现出一种处惊不变的神态,口无怨尤之言,面无哀戚之色,见人依旧是一脸笑容。——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平静到几乎无故事。在写此文之前,如果不是我夫人的提醒,我差不多将钱先生随班下乡事全忘却了。
1970年初夏,我们终于从乡下返校,随后便是紧锣密鼓的毕业分配。这一年的7月,我和我的同学便离开华东师大,各奔东西了。
8年后,即那十年结束后的第二年,全国恢复研究生招生,我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师从王瑶、严家炎先生,攻读中国现代文学硕士学位。其时,正值中国社会发展的历史转折期。对那十年错误的清算以及随后而来的思想解放运动,给予我们这一代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洗礼。伴随着对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作家作品的阅读,我开始从历史的迷雾中走出。认识到对许多作家作品,以及包括钱先生在内的老一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必须进行价值重估。
1980年秋,我因事去上海,乘便去看望钱先生。见面前,想起那十年时种种,我不免心怀忐忑。谁知一见面,钱先生依旧是满脸笑容,显得十分高兴。谈起往事,我心怀愧疚,为那十年时期我们的“狂热”之举向他致歉。谁知钱先生竟连声说:“你们很不错,当时没有打过我。”说这话时,钱先生一脸真诚。从钱先生身上,我看到了在这之前、之后与沈从文、朱光潜先生接触时所感受到的为人的直率与对人的宽容。
因为从事同一专业的缘故,从那里起,我和钱先生虽不常处,却有了一直延续着的交往。记忆中,我曾与先生一道,参加过两次全国作家代表大会,数次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主办的学术会议,每次均相见甚欢。钱先生还特地邀我参加过他的博士生的学位论文答辩;又应邀赴常熟,参加钱先生主持的一套中国现代作家选集的编选会议,并走访沙家浜、无锡游太湖;我也曾请钱先生和郭豫适先生来长沙,并陪同他们夜宿桃花源、信步走凤凰。每次,在短短的几天相处中,我陪先生品茶聊天,看风景,说民俗,谈人生,却似乎不谈学问。一触及这类话题,先生总是说:“我是个散淡惯了的人,好久不写文章了。”他从不言人长短,也从不见他怒形于色。谈到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先生更看重的是人品。谈到那类人格低下、心术不正之人,先生总是淡然一笑:“对这种人,不值得与他较劲,不和他来往就是了。”大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记不起由谁提起,要我回母校工作之事。这让我动了心,钱先生也极表赞同,一次到上海,我去王铁仙先生家做客,时任中文系主任的齐森华先生也在座。两位先生均表示愿为此事尽力。后来,他们也确实尽了力,结果却阴差阳错,我终与此事失之交臂。这大约也是“殆天数,非人力”了。
2007年,钱先生90岁生日时,有过一次钱先生的亲朋好友、同事门生的隆重聚会,我也从长沙专程去上海为先生祝寿。两年后,我突然收到一封钱先生写给我们夫妻俩的信:
凌宇、张瑛 伉俪:
多年不见,张瑛则更久。凌宇的豪爽,张瑛的温婉,时在念中。犹记当年共学时,我一直是批判对象。隆钧弟(隆钧是我曾用名——笔者注)就在我班上,尤其不能不时时表现出与同学们同仇敌忾的义愤。可他在会内会外都从不曾声讨过我,这实在是很不容易的。这只是我切身感受到的一端。除此之外,几十年来,隆钧的立身行事,都光明磊落,风骨凛然,人所共钦的。前年我九十生日时,隆钧亦不计路远道阻,惠然亲临,并赠厚礼,使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象你们贤伉俪那样的人,求之当今,恐怕也真如凤毛麟角一般了。在我心目中,你们就如同我的亲人一般,希望你们能常来上海。我家虽逼仄,亦勉强可以下榻。我身体尚粗健,除了前列腺肥大外,一切正常。不久前,曾有排尿困难的情况,现已痊愈。你们来,我仍可以陪你们在附近好玩的地方随便走走。另邮上《钱谷融文论选》一本,闲时随便翻翻,并望不吝指教。
顺请
俪安!
钱谷融 2月27日
这信让我们十分感动。先生是那般谦虚,将自己等同我们同学中的一员;又是那般宽容与豁达,身处“文革”逆境,承受着难以言说的精神苦难,却宁愿从当时身陷狂热的年青学生身上,去发现他们尚存的良知。他对我的看法,是一种我难以承重的褒扬,而在这里,却鲜明地见出先生衡人论世的价值尺度。尤其是流淌在字里行间的视学生为亲人的殷殷之情,却非笔墨可以形容。
差不多用了一个上午,我给钱先生写了一封回信:
钱先生钧鉴:
蒙赐亲笔,我和张瑛拜读再三。先生情深意长,令学生十分感动。先生忆及文革期间事,纯系长者对晚辈的宽容。其实,当年学生对先生的认识与看法,颇为复杂。虽然学生内心深处,对先生的学问人品,即便在当时,也还保有几份敬重,但政治、文学观念,却蔽于时流。公众场合那份“同仇敌忾的义愤”,也并非全出于迫不得已,甚至也不乏真实。只不过在言语、行为上,守住了一条做人的底线:即便是敌人,也不能辱及其人格,何况是自己的师长。如今触摸这段历史,总有一种挥不去的苍凉与伤感。
先生对学生的性格为人,赞赏有加,使学生顿起不能承受之感。学生今年也六十有五,回首自己过往行迹,其为人尚得免别人背后之讥,其实全得益于前辈人格风骨给我以榜样。在这方面,学生堪称得天独厚。大学期间,能得先生为师,其后又厕身王瑶先生门墙,并同时得与沈从文、朱光潜、林庚诸先生过从。如果说,政治层面的去蔽,得益于十年动乱后的拔乱反正,而在真正认识人生、懂得如何做人方面,恰是包括先生在内的前辈人格风骨的垂范。从你们身上,学生才真正认识到了哪些人才是这个民族精神人格的脊梁。
先生的学问、人格,可谓是历久弥香。赋予文学以人学内涵,实为先生一大发现。在中国20世纪文论史上,实具里程碑意义。当年拜读先生的《<雷雨>人物谈》,内心对先生的才华学问,钦佩不已。那种诗情与理性的水乳交融,既给人以理性的启迪,又给人以诗性的享受。学生出道以来的作文风格,倘若还有一点可称道之处,似乎也得益于先生文章影响多多。
这些且不去说它。以目下学生心境而言,事功也罢,文章也罢,其实都不过过眼烟云。真正让人昂首无愧于天、低头无愧于地、直面无愧于人者,只有为人的品格、德行、风骨。在学生眼中,先生的人格风骨,堪称上品:胸襟坦荡、恩怨分明、有信有守;行事光明磊落;对后辈的扶植提携,泽被后世;心存仁厚,对人生具悲悯情怀。学生得以先生为师,实为人生路上一大幸事。
先生视学生为亲人,是对学生最大的褒奖。虽然,以前先生未曾明言,但先生一直以来对学生的关爱有加,学生早已感知。先生视学生为亲人,学生自当视先生为亲长。先生年过九旬,身体尚如此康健,实为难得,学生为此倍觉欣慰。倘有机会,一定去上海拜望先生。
祝先生与师母
永远健康快乐!
凌宇拜呈
2010年3月19日,长沙。
这是我与钱先生惟一的一次通讯。距离这次通信,又有了7个年头,转眼间即将迎来钱先生的百年华诞。我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届时,我将专程去上海,为先生祝寿,去收获师生又一次相聚的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