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 . 在哈瓦那相逢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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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瓦那相逢海明威

作者:王琪森 发表时间:2017-12-20 点击数:222

一个已年过五十、声誉卓著的作家,竟能如此无条件地一头扎进社会底层达数十载,远离世俗的繁华,抛弃都市的享受,无意功名的诱惑。和渔民们亲密无间地共同生活,一起在大海上迎风斗浪、捕鱼历险。他的皮肤已呈现了古铜色,再加上雪白的大胡子,外貌上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地道的老渔民。于是,一位杰出的作家在深入生活那么多年后,终于在1952年创作出了一部不朽的经典名作——《老人与海》。

——题记


旅行是人生的一种因缘际会。了悟于现实,了悟于历史。                          


加勒比海明媚耀眼而带有金属质感的阳光,把古巴首都哈瓦那映照得色彩斑斓而沧桑无语。气派的国会大厦、恢宏的歌剧院,高耸的大教堂等,尽管已显得有些斑驳,但依然难以掩饰昔日曾经的奢华和殖民的傲慢。在老城中心的街区,两边的建筑弥漫出浓郁的西班牙风情。古巴曾被西班牙殖民四百多年。这里依然保存了古巴第一家面包店、第一家服装店及第一家理发店等。                                 


过了一个街口,一幢五层楼高的桔红色大楼显得格外醒目,曾毕业于我国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的古巴导游安度用手指着饭店说:“这就是著名的‘两个世界’饭店。”我即下意识地脱口而说:“这不正是欧内斯特·海明威入住的老饭店吗?”“是的。”安度微笑着点头。说实话,来古巴除了圆一个童年的情结“美丽的哈瓦那”外,另外一个就是想看看颇有“英雄情结”的硬汉海明威为何钟情于这个加勒比海畔的岛国?想不到一进入哈瓦那,就如此快地和他相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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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在“两个世界”饭店


建于1923年的这个饭店,也许正是拥有海明威这个人文标志,因而与其它老建筑相比,装修得颇为漂亮,如今已是四星级酒店。走入宽畅的底楼大厅,只见墙上挂满了海明威大大小小的照片与签名,既有大幅的肖像特写,也有那张传遍世界的他和卡斯特罗手握着手亲密交谈的留影,还有《老人与海》中主人翁的原型、海边老渔民的照片,这里仿佛成了海明威接待友人的大客厅。1928年,海明威与他的第二任妻子鲍莉娜·普菲依费尔第一次来到古巴,就入住这家离当时的美国大使馆不远的饭店。尽管他们仅住了两天,有“加勒比海明珠”之称的哈瓦那,以其明媚旖旎的城市景色和瑰丽的拉丁风情使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和亲切的感觉。从此,这位职业记者无论走到哪里,哈瓦那的阳光一直是他内心的召唤。1932年的夏天,海明威终于又来到了使他魂牵梦萦的哈瓦那,入住这家饭店511房。当有人问海明威为何如此喜欢哈瓦那时,他直率地说:“这里有清爽、明亮的早晨,有奇异的鸟,有西班牙情调的街道和醇酒,有黑眼珠里蕴满热情的古巴女郎,这真是一个好地方!”从这一年至1939年,海明威除了外出采访、办事外,就在这个被他称为“非常适合写作的地方”进行笔耕创作,完成了长篇小说名作《丧钟为谁而鸣》,这部小说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浓墨重彩地描写了美国人乔顿炸桥前三个昼夜的经历,因而叙述生动,情节紧凑,场景跌宕,气氛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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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写作的地方


饭店为了缅怀海明威,依然保持着八十多年前的老格局,楼梯旁的那架铁笼子电梯依然可以使用,似还等待着他的归来。当年位于5楼的511房,如今已改为海明威的小型纪念馆,墙上有海明威的雕像及纪念铭牌,房内的陈设还保留着当年的原貌,一台老式打字机静卧在书桌上,字母键上似乎留有他的指温,旁边放着几份他亲笔签名的书信及文稿,好似他刚刚上5楼顶的平台去吹吹海风。于是,我也来到了楼顶,鸟瞰哈瓦那老城全景。古老的教堂、中世纪的城堡、华丽的国会大厦、高耸的纪念碑等尽收眼底,蓝色的阿尔门达雷斯河连接着柔美的哈瓦那湾,沿岸林木葱郁、鲜花盛开,难怪海明威曾深情地讲:“我深爱这个国家,感觉像在家里一样,一个人的感觉像在家里一样的地方,除了他出生的故乡,就是他命运归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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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雕像


在海明威入住“两个世界”饭店期间,他们夫妇有时也前往离此地不远的“小佛罗里达”餐厅吃饭。当我来到这家典型的美国餐厅时,发现在吧台边不仅围着不少顾客,海明威也一手撑腰、一手靠在吧台左边似与友人交谈。原来这是一尊雕塑,使人感到他今天依然生活在当下的哈瓦那。雕像边则是一尊海明威的胸雕,下面是卡斯特罗正在倾听他说话的照片。为此,餐厅的老板告诉我说,本餐厅至今还保留着他当年喝的清淡型朗姆酒和菜肴。朗姆酒的原料为甘蔗,分清淡型与浓烈型两种。海明威还有时喝些龙舌兰酒,他酒量很大,特别是喝酒后的状态颇兴奋,从而使整个餐厅气氛热烈。


由于海明威的妻子对长期住在酒店感到生活不很方便,于是已把古巴看作他“命运归宿的地方”的海明威就在哈瓦那市郊的保拉小镇买下了维希亚庄园,从此定居于此22年。为了完成在哈瓦那与海明威的相遇之旅,再说保拉小镇离老城区不远,据安度讲大约半小时车程就可,我们便驱车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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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与卡斯特罗相谈甚欢的照片


绿树成荫、空翠染目的维希亚庄园,环境相当安谧,漫步在庄园的小道间,两边是挂着岁月长须的百年大榕树,那幢白色的掩映在林间的别墅,就是海明威的故居。宽畅明亮的客厅内,沙发与圈椅相围在一起,显示着主人的好客,酒吧台上摆放着成排的朗姆酒,大部分都饮用过,看来他的酒兴不浅。四周墙壁上除了挂有几幅风景油画及一幅大型的斗牛士油画外,挂满了海明威赴非洲狩猎的战利品,有羚羊头、鹿角等,荡漾着一种野性的阳刚之气。朝里走就是海明威的书房,这可是一位拉美文学泰斗的书香之城,高低错落的四壁书橱中,排放着9000多册各类书箱,一张扇形的大型书桌即是海明威伏案创作之处,桌面上放着一只“罗亚尔”打字机,与之相伴的是一只呲牙裂嘴的熊头。对面墙上,则挂着非洲五霸之一的巨大的野牛头,这正是海明威非洲狩猎最引以为傲的纪念品。这样的场景,氤氲着一种雄健强悍的气氛,也使海明威的文字中凸显出一种阳刚、雄健、剽悍的气韵特质,体现了一种精神上的坚韧无畏与尊严高贵,有着不屈不挠的豪迈气度。曾写出《百年孤独》的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看了海明威的书房后为感叹道:“这是一个多么少有的图书馆。” 海明威的卧室及餐厅等都颇为简朴,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可见他还是保持着战士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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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故居客厅


海明威作为那个时代的硬汉形象,他极喜欢狩猎与钓鱼。为此,他几乎每天都去柯济玛尔海湾小渔村乘着自己“皮拉尔”号小艇出海。当我们来到小渔村时,眼前的景色令人陶醉:天蓝色的海水如透明的宝石,渔帆逐浪,海鸥戏波。海边那一根根木桩的头上,站着一只只白羽红嘴的海岛,似在向海歌唱。海湾码头边有一座中世纪的古堡,那被天风海雨雕琢过的斑斓墙面,似铭刻着岁月的留痕和古老的传说。古堡对面有一座白色大理石的圆形廊柱,中间安放着昂首远望加勒比海的海明威青铜像,下面的方型石柱上镌刻着“欧内斯特·海明威,1899~1961。”是呵,海明威将古巴视为自己的“命运归宿”之地,而古巴也把这个出生于异国他乡的人视作自己永远的朋友而让他长住于此。


海明威每次出海钓鱼回来,经常要到海边这家拉特拉萨餐馆喝酒吃饭。如今这家餐馆不仅四壁挂满了他的照片,而且依然保留着他靠窗的位置,并安放着一尊他的雕像,让他还是日日观望窗外风情万千的海景。“在春季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风从东面吹进敞开的饭店,从露台上我凝望大海,深蓝色海面上泛着白色浪花,穿梭的渔船追逐着多拉多鱼。”这就是海明威在餐桌边写下的诗意感受。


海明威与小渔村的不少渔民相识,特别是与一位名叫乔治·弗恩斯特的渔民成了兄弟般的好朋友。当时的海明威已是具有国际影响的作家、名人,但他没有丝毫的架子,和渔民们亲密无间地共同生活,一起在大海上迎风斗浪、捕鱼历险,他的皮肤已呈现了古铜色,再加上雪白的大胡子,外貌上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地道的老渔民。因此这里的村民就亲切地称他为“老爹”,而“老爹”也已融入了他们的家园。一个已年过五十、声誉卓著的大作家,竟能如此无条件地一头扎进社会底层达数十载,远离世俗的繁华,抛弃都市的享受,无意功名的诱惑,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职业精神。海明威以自己的生命和真诚热情地拥抱生活,而生活也馈赠了他诗意的灵感。


海明威《老人与海》小说中主人翁的原型、老渔民乔治.弗恩特斯.jpg

海明威《老人与海》小说中主人翁的原型、老渔民乔治·弗恩特斯


我们在拉特拉萨餐厅的墙上也见到了老渔民弗恩斯特的照片,消瘦的面容被海风雕琢得相当刚毅从容,他不仅给海明威传授了不少捕鱼的经验,而且他多次与惊涛骇浪搏斗的经历,使海明威很有感悟。于是,一位杰出的作家在深入生活那么多年后,终于在1952年创作出了一部不朽的经典名作——《老人与海》,其中的主人翁桑迪亚哥就是以弗恩斯特为原型。1954年,海明威凭此问鼎诺贝尔文学奖。从此,“老爹”笔下的桑迪亚哥成了世界性的偶像,特别是他那种“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已成了人们精神信仰与心灵座右铭。海明威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接受采访时,是用西班牙语而不是英语来回答的,他强调他为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的古巴人”获得这项文学殊荣而自豪,可见海明威对“他命运归宿的地方”之深爱。


《老人与海》不仅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是对海明威个人来讲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标志着他最终确立了英雄主义的人生信念和创作走向。海明威曾是美国“迷惘的一代”作家中的代表人物,作品中表现了对人生、世界、社会及未来的迷茫和彷徨。被称为“迷惘的一代”代表作《太阳照样升起》,就是写美国记者巴恩斯在欧战中受伤失去了性爱能力,他爱上了一名英国护士勃瑞特·艾希利,后者也倾心于他,但他们不能结合,为此巴恩斯悲观失望,虽生犹死。《永别了!武器》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意大利为背景,英国女护士凯瑟琳不幸在难产中死去,男主人却宿命地认为:“在这世界上,人人都受折磨,倒也产生一些勇敢的人。倘有受折磨而不屈服的,就会被他人害死,不管你是最善良的人,最温和的人还是最有勇气的人,都免不了一死。你如果不是这几种人,迟早也得死,只是世界并不急于要你的命罢了。”但从《丧钟为谁而鸣》起,海明威开始克服和摆脱了孤独、迷惘与悲观的情绪,肯定了不屈的英雄精神与硬汉气质,从乔顿在战场上勇敢地面对死亡直至那个老桑迪亚哥在大海上的顽强搏斗,海明威用笔树立起了一座拉美民族精神的丰碑。


当我们从餐馆出来后经过小渔村时,安度指着那座低矮简陋的门牌号为“3F05”的蓝色小房说:“这就是老渔民弗恩斯特的房子。”弗恩斯特于2002年才去世,活了104岁。据村民们回忆:身材魁梧且发福的海明威每次来弗恩斯特的家,他的身体似要把门框挤破似的,进门就大声嚷嚷:“嗨,老头,捕鱼去了。”说罢就出门走在前面,弗恩斯特手拿着渔具,慢腾腾地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嘟噜:“捕鱼,捕鱼,捕来的鱼又大都送给别人。”“哈哈,我就喜欢捕鱼的过程。”海明威在前面头也不回地答道。海明威在此的生活经历与艺术影响,使这座原本默默无名的渔村成了驴友向往之地,不少村民以专售海明威的画像及纪念品为生,“老爹”可谓是功德无量。海明威已成为古巴独特的人文资源和亮丽的旅游品牌。


静好安逸的维希亚庄园生活,使海明威进入了创作的鼎盛期,他在这里除了写出《老人与海》外,还创作了长篇小说《过河入林》、《海流中的岛屿》等,编辑出版了历代描写战争的文学作品选《战争中的人们》并作序。然而,作为一名有职业精神和英雄情结的作家,二战爆发后,他于1941年偕第三任妻子玛瑟·盖尔荷恩来到了抗战处于最艰难时刻的中国。他们于3月下旬来到了第七战区的广东韶关,随部队行军、作战,采访了一个多月,条件相当艰苦,妻子有些埋怨,但作为曾参加过一战的老战士,海明威的情绪却很高亢。4月他们来到了战时陪都重庆,受到了蒋介石夫妇的接待。其后,周恩来秘密会见了海明威,并直接用法语交谈。海明威日后回忆道:“周恩来是一个有极大魅力和智慧的人,他与所有国家的驻华使馆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成功地使几乎每一个在重庆与他有过接触的人都接受共产党人对于所发生的任何事情的立场。”在1942年至1945年间,他又以记者、作家的身份投身欧洲战场,并于1944年参加了美军在诺曼底的登陆,并带领军队开进巴黎。也就在这一年,他同盖尔荷恩离婚,与记者玛丽·威尔什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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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夫妇在第七战区


无论是奔走于亚欧战场,还是后来有时去非洲冒险狩猎,海明威一直把维希亚庄园看作自己的精神家园与安居之地。晚年的海明威深受多种疾病的缠绕,1961年他返回美国不久,于7月2日在爱荷达州用猎枪自杀。“老爹”离开哈瓦那时,曾嘱托自己的妻子威尔什说:“如果我出事回不来了,这个维希亚庄园就送给卡斯特罗吧!”海明威与卡斯特罗的友谊始于古巴革命胜利后的1959年,那时大部分在古巴的美国侨民因新政权的建立而纷纷撤回美国,但海明威不仅依然留在哈瓦那的海边,而且组织了为期三天的捕鱼比赛,并邀请卡斯特罗参加。也许是为了显示亲民的形象,当时这位33岁的年轻的革命领袖不仅参加了,而且捕获了一条巨大的金枪鱼,为此荣膺比赛一等奖,海明威亲手为他颁发了奖杯。而在颁奖后,海明威与卡斯特罗亲切交谈的照片成了摄影经典而传遍全世界。也就是这仅有的一次见面,维系了作家与领袖毕生的友谊。当卡斯特罗悉知海明威辞世的消息后,很是悲痛。但对于海明威的庄园,他表示不能接受,而是建议修建一个“海明威故居博物馆”。卡斯特罗也是海明威的“粉丝”,读过他的不少作品,特别是1954年《老人与海》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卡斯特罗正在阴暗的巴蒂斯塔王朝监狱里,那个“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的名言,曾给他巨大的精神鼓舞,伴随着他在牢房里度过了漫漫长夜而迎来了黎明。


2002年11月11日,“海明威故居博物馆”正式开馆,已年届76岁的卡斯特罗在开馆仪式上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首先感谢海明威在古巴的居住和创作。他高度地评价了《老人与海》,称之为“前所未有”的作品。对于海明威之死,他感到是“意想不到”的遗憾。从此,他只能与挂在他办公室里的海明威的照片长谈了。


如今当我们置身庄园内,好似“老爹”并没有离去,他也许和老弗恩斯特刚刚出海钓鱼,也许正在餐厅吧台上和渔民们聊天,也许正和妻子在海边古堡散步,人们期待着和“老爹”的相逢与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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