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 我眼中的谢晋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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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谢晋导演

作者:刘红炜 发表时间:2017-12-20 点击数:405

认识谢晋的电影比认识谢晋要早,和谢晋的电影接触比接触谢晋本人要多。


岁月匆忙离去,连头都不回,带给人衰老和迟暮。好感怀的人颇无耐地哀叹:回不去了……带着凄凉。


时光无情,艺术却无意间将逝去的时光悄然拉回到你的身边。是无意的,潜移默化的,但很奇妙。这应该是音乐和电影。注意过吗,青春的一首歌曲会让你热血涌动,泪水横流。仿佛电影更甚,声光影的再现,可使你重新回到曾经生活过的某个历史时段,你就沉浸在里面,温习着那段历史,甚至不能自己,遗忘了你的衰老,遗忘了你的无聊。从生理上和灵魂上都仿佛回去了,在青春的岁月里作一息短暂的逗留。这就是艺术,电影的奇异功效。


电影对我的影响太深。但融在生命里的,持续几个时代的,当属谢晋的电影。


作为两代人,作为他的忠实影迷,和这位蜚声中外的电影大师没有深交,更多记忆来自他的电影。

 

 

电影在我们的那个岁月里是生命中最奢侈的精神盛宴,是快乐的代名词。记得刚明事理的年纪,手头稍有余钱,首当其冲的消费目标即是电影。那时咨询不发达,在一张报纸的边角广告栏内遍寻电影放映消息,然后怀着几分兴奋,怀着几分惴惴不安赶往选中的影院。兴奋是因为一场无与伦比的幸福就要降临,惴惴不安是担心要看的电影影票售罄。


影票卖光是经常遇到的,气喘吁吁满怀期望赶至电影院,玻璃小票窗前挂起了一色的“满”字,犹如兜头一盆凉水,那种感觉像即将兑现的美梦突然幻灭,会在那傻站很长时间。肯定是心有不甘的,立马转换阵地,向别的影院进发!为一场电影可以踏破铁鞋。


儿时住卢湾区,于是从复兴中路的上海电影院,沿陕西南路跑向淮海中路的国泰,从国泰弯进茂名路转向艺术剧院(如今的兰馨),折头再顺着淮海中路直奔淮海电影院,有时会心有不甘地再折入南京路,至大光明,甚至和平电影院……,终于买到影票,虽场次很差,哪怕等到晚上,胸中依然溢满快慰。暑期盛夏,汗水淋漓,即使等候也是一种快乐,只因这是幸福降临前的等候,是被希望支撑着的等候。一旦坐进冷气开放的影院内,手持一根四分钱的赤豆棒冰,悠然嘬着,尘嚣远去,灵魂将迎来一场时空错落的遨游,快乐到极致。


儿时看电影,耳濡目染地接受红色教育,当然也满足着我们顽皮的童真。幼小生命时空之外的故事和事件,全通过电影予以夸张的具象。一场电影下来,其精彩情节不知要回味模仿多少次。有的电影反反复复看,——电影院看一次,暑期公园大草地上露天电影再看一次,学校组织到少年宫又看一次,乐此不疲。有的电影台词都可背得滚瓜烂熟。模仿是孩子的天性,尤其是影片里的反角,能模仿的活灵活现。印象最深的是电影《粮食》里的那个四和尚,他替鬼子催粮,为躲避八路,被村公所所长藏进米面箱内,当时吓得他屁滚尿流,哆嗦着一个劲央求所长关上箱盖。所长故作无辜地告诉他厉害关系,说“日本人要的粮食这下可要被八路拉走了,四爷你可是全都看见了?”这时他哪还顾得了这些?只见满脸白面,冷汗直冒,战战兢兢催促:“快锁上!快锁上!有我哪!有我哪!……”那滑稽样笑得我们前仰后合的呀,小伙伴间不知模仿了多少回。还有电影里八路手上的驳壳枪,是我们朝思暮想的,因为这是英雄好汉的标志,昂首挺胸挎上它,就有一股正气在体内涌动。于是自己动手破木开料,自制一把快慢机,虽粗糙,但心里是很满足的。


这就是电影在儿时的魅力。


第一次观看谢晋电影是五岁的时候。


一天晚上,父亲穿着军大衣,带着一股寒气回到家里,进门便告诉我们浦东大楼今天有电影。二话没说,和哥哥们放下碗筷直奔位于延安中路上的浦东大楼。这个浦东大楼是部队的一个招待所,是南来北往的军人在此下榻的驿站,里面有吃有住,有娱乐有生活设施。只可惜当年建设延安路高架桥时大楼被拆除了,一直为童年记忆中如此重要的记忆坐标瞬间消失感到嗟叹惋惜。


父亲没有说放什么电影,只很笼统肯定地说今晚浦东大楼有电影。我们也根本不顾是什么电影,只要是电影就不会放过。匆匆赶到浦东大楼礼堂时电影已开始放映,猫腰钻进黑黢黢的礼堂,席地而坐,看到的第一个镜头是幽暗中港式回廊下,石砖砌成的廊柱后倏然探出一只脑袋,一个女人的眼内带着坚毅和慌恐,她赤着脚黑暗中匆忙逃逸。她就是祝希娟扮演的吴琼花。那时尚不懂人生思考,也不懂人物塑造艺术,只觉得故事曲折精彩,一是被洪常青的英勇就义感动,二是对里面的战斗场面大呼过瘾。用儿时对电影最高褒奖的语言表述,就是两个字:好看。


果不其然,之后上海的所有娱乐场所大肆张贴出《红色娘子军》的宣传画,带着对那个时代的怀恋,我们这代人对此一直记忆犹新。得知影片得了一系列大奖是后来的事了。我只在内心深深铭刻下了王心刚、祝希娟等电影明星的名字,至于导演是谁,不关心也没注意。以至于看了谢晋的电影还不知道导演姓甚名谁。


 当年广为张贴的《红色娘子军》电影海报.jpg

当年广为张贴的《红色娘子军》电影海报(图注)

 

第二次看谢晋电影有些蹊跷,那是在文革早期,几乎没什么电影可看,那时掰着手指算也就八个样板戏,舞台上看够了,再移植到银幕上反复看。不像后来陆续有了《创业》和《海霞》等电影。过来人都还记得,那时候把文革前拍摄的许多电影拿出来放映是一概被列为批判电影的。就在这天,部队大院组织在大礼堂放映批判电影,毫无疑问只有成人才可观看,道理很直白:因为该片是大毒草,就像现如今的“少儿不宜”,我们这样的年少孩童是肯定不让进的,以免遭毒害。


原本就没有电影看,何况冠以批判电影的头衔,大大增添了这部影片的神秘感,决心是非看不可的了,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于是挖空心思千方百计混迹于军人中间,设法潜到礼堂内一探究竟。当时是壮着胆,藏匿在成群的军人队伍里的,并且自作聪明左闪右躲,竭力避开守门战士的视线。我灵活地一会挤到这边,一会挤到那边,哪里人群稠密就往哪里钻,最终潜伏成功。


礼堂是进了,但毕竟十来岁的年纪,做贼一样蜷缩在前排中间的昏暗一隅,生怕被人发现揪出去,直到灯灭熄灭电影开始,才稍稍心安。事后想来,大人并不认真,只不过是自己做贼心虚自作聪明罢了,真要认真起来,这电影是断然看不成的。


电影果然“好看”,片名叫《舞台姐妹》。记得电影一边播放,一边不时有一男声义愤填膺地插入批判旁白,凡到精彩处,那高分贝的批判声就毫无预兆地冒出来,而且劈头盖脑,像谩骂,很烦人!


尽管如此,我颤颤惊惊全神贯注地观看完了这部电影。可能是年龄稍长些了,以往火药味很浓的战争场面不再是我追捧的唯一,人物的命运,女性的美丽,这时已不知不觉地悄然在心底搅动起微微的情感涟漪。暗忖,怪不得说它是毒草,光片名和以往看过的电影就不一样,过去多是《渡江侦察记》、《平原游击队》什么的战斗片,这次是颇有些缠绵柔情的《舞台姐妹》。情节也是很女性极阴柔的,除有美到极致的美女,还有委婉柔美的越腔。难怪说它是毒草呢,我受到当时极左思潮的强烈暗示。


就这样,谢晋的第二部电影我是做贼似地偷看的。但和第一次一样,我仍然只记住了谢芳和曹银娣二位美女,却依然没有注意这部脍炙人口的电影导演姓甚名谁。更不知这一阴一阳、一柔一刚风格截然不同的两部电影是出自同一个导演。

 

 

儿时热衷追星。明星好像极易和他(她)们扮演的角色混杂一体,成为英雄或其他人物的化身。了解明星的途径无疑是那时家喻户晓发行量极大的《大众电影》杂志,你可以在其中探知明星戏前幕后鲜为人知的种种故事。一旦从伙伴处借来一叠《大众电影》,那一定是如饥似渴,连图带文无一遗漏地仔细咀嚼,且反复翻阅不愿释手。至今许多封面人物印象尚存,如《红旗谱》里阳刚十足的朱老忠扮演者崔嵬,《阿诗玛》中美艳的杨丽坤等。


上海是中国电影发源地,是当时的时尚之都,何况儿时居住在名流汇聚的卢湾区,巧遇明星的概率很高。常会听家里兄姐吃饭时惊喜地告诉大家,“知道我今天看见谁了吗?是张瑞芳、王丹凤啦!尽管她们戴着墨镜,但还是被我们认出来了!”言语中带着惊喜,好像还带着几分幸运。


随着年岁增长,尤其八十年代对文学的痴迷,电影导演开始逐渐进入我的视线,深深知道导演对于一部电影的重要。所谓的思想性、文学性、艺术性渗透到了我的审美,观看电影更多是被人物命运吸引,电影承载起比儿时多的多的生命重量。


这时才正式认识了谢晋,谢晋的电影又重新成为新时期人们追逐的热点,他的艺术生命仿佛尤为漫长,伴随在我们生命的不同时段。我得以开始重新去体会他的老电影,感悟他的新电影。


谢晋的电影,不管新旧,发现一个特点,他没有拍过黑白电影,即使是六○年、六四年拍摄的《红色娘子军》、《舞台姐妹》,一律是彩色的,他偏好用色彩还原生活。


谢晋的电影中,《红色娘子军》是我观赏最多的,直到现在,电视里播放该片,我仍会留恋地停留在这个频道,并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在浦东大楼迟到后看到的第一个镜头:吴琼花从廊柱后探出的犀利目光。只是后来从这部电影里感受到的东西越来越多。成年了,年岁大了,每看一次会有不同的心灵触动。电影在极有限的时间内叙述了一个山野丫头在党的指引下觉悟成长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充满着传奇,没有说教,自然可信,充满了命运感。不堪忍受欺凌的吴琼花屡次逃跑,屡次被抓,绝境中被假扮华侨巨商的红军指挥员洪常青以为家母找一名贴身丫环的名义买下了。


当行至分界岭,她万万没想到,这位“老爷”下马为她松绑,并告诉她“你自由了,就是说你愿意去哪就去哪”。此时,民乐烘托气氛,一支唢呐高亢而起,场面震荡人心。琼花又害怕又怀疑,当洪常青为她指明当女兵的路,欲匆忙离去时,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洪常青递给了她几个银豪子,无疑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她欲走又回,那个一百八十度的大礼,饱含了她无限感激的心情。而那几个银豪子贯穿始终,给人无限的遐想。试想,一个濒临绝境的穷困女子,被一个骑着白马的俊朗男子所解救,本身就蕴含着一种灰姑娘遇见白马王子的浪漫情愫,而解救她的不是白马王子,而是一位正气凛然的红军指挥员,蕴意之深,构思之巧,令人叹服。众多电影,均有救穷人于水深火热的情节,却往往公式化,说教性很强,琼花偏不一样,她的遭遇新奇独到,鲜有说教,真实感人。


影片伴随着一个红军党代表的塑造和一个红军女战士的成熟,一个女性和男性的微妙关系,有曲折有铺垫,层层推进,几臻完美。到了一年后两人再回分界岭,琼花的一番感慨有了浓重的命运厚度。琼花:“又走过这了。”洪常青:“是啊,去年秋天从南霸天家里出来。”琼花:“那就好像是前一辈子的事了。”洪常青:“现在苏区扩大了,变化很大呀。”琼花感叹:“人也变样了。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对你又恨又怀疑……可真有意思……”好浓的命运纵深,话不多,含义丰厚,由不得你与人物一起感叹。


我们分不清片中谁是一号角色,洪常青和吴琼花仿佛都是一号,有意思的是男柔女刚。一个是含蓄内敛,一个是火爆刚烈。作为党代表,洪常青被塑造的如此精致。他英俊儒雅,胸怀韬略,柔软中包含着刚毅。他挥毫写下“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慷慨赴死时,给人强烈的震撼。


我们不应让那个时代成为远去的记忆,让这份记忆变得越来越没有价值,更不应将之视为过期的艺术。最近在网络上重温经典,无意浏览了几段观者留言,读到其中几则:“经典洗脑片”,“充满意识形态的片子必然让年轻人难以下咽”,“对政治消化不良”……不由陷入沉思,他们可以下咽的是什么片子?他们说的很轻巧,很随意,仿佛隔世呓语。沉默良久,无言以对,在他们的生命中本不该却或许是,少了一场饿其肌肤的饥荒,或少了一场残酷血腥的战争。


谢晋的电影是伴随着我们的记忆延续的。


文革结束,谢导抓住一系列反思主题拍摄了一部又一部电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刮起一阵谢晋旋风: 《天云山传奇》《牧马人》《芙蓉镇》《高山下的花环》《鸦片战争》等。每部片子的公映,总会引起一些小小的骚动。他的电影折射着一度生疏的人性光环,拨动着人们情感的心弦。


至今难忘的是,《天云山传奇》中的罗群因给领导提意见被打成右派分子,前女友为在政治上避嫌,绝情地离开了他。罗群历经磨难,最后被下放到深山老林劳动改造。他几乎被人遗忘,人们唯恐对他避之不及,就在他贫病交加奄奄一息之际,大学同窗并深爱过他的冯晴岚忽然出现在他的身边,她毅然用一辆平板车将罗群拉出了那个贫瘠的村庄。那幅感人的画面至今犹在眼前:大雪封山,文弱的冯晴岚戴着一副眼镜,汗水濡湿了额前的秀发,苍凉的乐声响起,村民们揣着手远远地旁观。只见冯晴岚几乎将身子俯入雪地,趔趄着奋力向前。特写:病入膏肓的罗群守着一堆书,瘫卧在板车上,眼角的泪水止不住流淌……


此情此景,即使是七尺男儿也会忍不住落泪。我平素一直自诩是铁石心肠,干旱的泪窝少有泪水滋润,看谢晋电影,却会忍不住泛出泪花。常暗中抱怨谢导,抱怨他太会煽情。看他的电影,心底总有抑制不住的震颤。他的电影很少说教,却能娴熟地不露痕迹地用画面和细节拷问你心灵最深处的道德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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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名后的王村——芙蓉镇

 

他的电影题材广泛,人物各异。记得《芙蓉镇》的公映,和他历次拍摄的电影一样,成为一段时间内人们街头巷尾议论的热门话题。它甚至改变了一个地方的文化取向,将一段文学虚构的故事变换成现实中的人物和实景。九Ο年我纯属路过,走进了位于湘西的电影实景拍摄地芙蓉镇。原来这里不叫芙蓉镇,是个名叫王村的小镇子。后因电影在全国的火爆,当地人干脆将王村改名芙蓉镇,居然成就了一个旅游景点。不由联想起电影《罗马假日》,奇特的爱情,美丽的奥黛丽,让罗马火爆至今。古斗兽场边的那座矮围墙,因安妮公主在上面昏睡并遇见风流倜傥的派克,而致众多游人争先恐后躺到围墙上去体验。最终当局干脆将围墙砌高,以免景点成为游人下榻的场所。


同样,置身芙蓉镇,发现全镇俨然成为电影芙蓉镇的翻版,到处可见胡玉音开设的米豆腐店,短短的一条街,家家门前开出米豆腐店,且信誓旦旦宣称自家是当初刘晓庆体验生活的地方,是最正宗的米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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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家家开出刘晓庆正宗的米豆腐店

 

或许这就是艺术上所谓的移情。在镇内徜徉,发现一幽僻处,窄窄的巷子,墙上高高的方窗,那是影片中贫雇农、运动分子王秋赦与工作组长李国香偷情后,一大清早从窗上奋然跃下的地方,结果落在秦书田、胡玉音恶作剧布下的大粪堆里,狼狈不堪。我伫立在那里,想着影片中的情景,由不住忍俊不禁,像在回忆发生过的真实事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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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秋赦偷情后纵身跃下的拍摄地

 

都知谢晋善于造星,总能以独特眼光选择最符合人物性格的角色,而被选中的演员多半一炮走红。姜文就是一个,作为中戏应届毕业生,虽与刘晓庆年龄相差较大,但表演干练成熟,十分老道。他所扮演的秦书田表情含蓄,个性鲜明,表面上唯唯诺诺点头哈腰,但能通过他的服罪和奴性,通过他驯服的目光,透视到他内心对政治投机分子的蔑视,能感应到他的道德定力,很有些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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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 

 

难忘影片开头,一幅阴沉的画面,黑云压顶下几幢楼阁的剪影,通栏跃出三个白色行书“芙蓉镇”,几乎覆盖整个银幕,顷刻间就将人带入一场特殊的环境,宛如步入一道黑色迷宫,宛如开始了一场灰色的噩梦,此后各色人物鱼贯亮相,展示出那个特定环境下晦暗的人生百态。全片不叙说不论理,全由人物说话,却感觉寓意丰盈。


片尾,秦书田最后一次巧遇曾盛气凌人的李国香,宛如一场噩梦初醒后的重逢,他只平淡地说了一句话:“学着过点老百姓的日子,别总想着和他们过不去。”话虽平淡,属于冷抒情,但颇耐人咀嚼回味。

 

 

和谢晋岔着辈,纯属两代人。作为谢晋的忠实观众,打小钦佩并仰视他,但绝未想到会和他近距离接触。


九十年代我也开始搞影视,先是编一些专题片,久而久之觉得不过瘾,铁下心想拍一部电视剧。1998年,埋头写了一部二十集的剧本,剧名《我心似白云》,描写白衣天使的爱岗敬业情感纠葛。剧本定稿后很快决定投入拍摄。担任全剧导演的是上影厂的女导演姓宋,五十多岁,大眼睛,短发,抽烟,性格率直,男性做派。她长期担任谢晋的助手,还出任过斯皮尔伯格《太阳帝国》的中方副导演,自然和谢导十分熟识。摄制组筹备前期,和制片、导演讨论拍摄工作,制片主任突然提出邀请谢晋担任电视剧顾问,宋导当即拍胸脯,大包大揽说没问题,谢导一定会答应的。


说实话,从一开始我就犯嘀咕,谢晋?这么有名的大导演来我们摄制组当顾问?恐怕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吧?宋导却自信满满,她熟门熟路,径直领我们到了位于江宁路的谢晋家。进门前是颇为忐忑的,真的,毕竟是面对电影界祖师爷,从小看他电影,内心笼罩着许多对他电影的记忆和神秘感。人嘛,越是佩服敬仰的人,越是感觉距离的遥远。今天非但将正面面对这位大导演,而且是置身于他的府上,心里多少有些打鼓。


一进家门,郁积的顾虑很快打消,谢导毫无架子,热情接待我们。他对宋导一口一个小宋小宋地叫着,显得很亲切,瞬间没了隔阂。我仔细端详谢导,仍有恍然隔世的感觉,暗问自己:他就是那位创作了脍炙人口的 《红色娘子军》《舞台姐妹》《芙蓉镇》等电影的著名导演么?


总像在做梦。


他的夫人好客地为我们端茶续水,这时我看到了传说中他那先天智障的儿子阿四,随着时光推移,我更多地了解了谢导的家庭和子女状况,深知他事业背后的艰辛和不易。


我们向谢导汇报了电视剧的大致内容及筹备的基本情况,最终说明了来意,诚邀谢导担任电视剧的顾问。果然如宋导所言,谢导没有推辞,欣然接受了。


这是我与谢导的第一面,很唐突,印象却很深刻。


电视剧如期完成并在电视台播出,反响不错,继而和谢晋导演有了更多的接触。


众所周知,谢晋1994年创办了上海谢晋恒通明星学校,培养了诸如赵薇、范冰冰等多位影视明星,学校后改名为上海师范大学谢晋影视艺术学院。一天受谢导之邀,我去了谢晋办公的场所,地点位于上海浦东陆家嘴最繁华区域,办公室设在上海股票交易市场的大楼内。


这次似乎与谢导熟络许多,他的率性豪爽很容易拉近原来心存的心理距离。记得当时他刚从台湾回来,兴趣盎然讲述着在台湾的所见所闻,边讲边习惯地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知道我抽烟,顺手拿起一包台湾香烟递到我手里,一切是那样的随意,毫无拘束感。我也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


调转话题说起他创办的艺术学院,他打开抽屉,取出刚摄制完成的由他学员出演的电影《女儿谷》的碟片。这是部没有公开放映的电影,影片讲述少教所内一批在押少年犯的故事,谢导叮嘱我认真看一看。记得当时说起影片的故事和人物,他尤其的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至今还记得,故事中一位放浪形骸孤僻乖戾的女孩遭到所有人的白眼,狱友们都躲着她,冷落她,甚至暗中作弄她。都认为这女孩挽救无望,她却在绝望中,蜷缩在监室一隅,用几乎嚎啕着的嗓音唱了一首《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沧然凄厉,令人动容。谢导好像很为这神来之笔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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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谢导在电视剧首映式上

 

凝视他忘情的神态,深切感受到这位老艺术家对于创作的痴情和投入,只要谈到得意处,总抑制不住神采飞扬。


交谈中还处处深刻体会到他对人才培养的重视,对学员们抱有的极大期待。他希望孩子们有一颗献身艺术的纯正动机。话语至此,他有些激动,拉高嗓门说:“我一再强调,那些要当 ‘金丝鸟’的不要到我学校来!”显然,他说的是以从艺为跳板,凭借年轻貌美貌换取富贵荣华的女孩。肯定有孩子伤过他的心,我暗忖。


最后明白了谢导约我的最终目的。和《女儿谷》的拍摄一样,他计划再拍摄一部青春剧,故而约我创作一部以护校学生为题材的电视剧本。他还特地提出,让我到位于上师大校园内的影视艺术学院考察那里的学员。谢导的良苦用心让我很是感触,他在尽力寻找条件,为他的学员们创造一切可能的学习提高机会。


那年他大约七十多岁,却依然精神矍铄,辛勤耕耘。


后来我去了上师大谢晋影视艺术学院,得知是谢导介绍来的,老师们非常热情,当场召集学员们为我们表演了小品。我也去卫校收集素材构思剧本。只可惜,因为生活积累不足,加上边工作边写作,时间没有保障,剧本创作最终搁浅,期待中的合作也没能实现,现在想来有些小小的遗憾。


最后一次见谢导是1998年末。谢导因病手术,我们摄制组的几位演职人员相约到华东医院探望谢导,其中有《我心似白云》的女主角著名影视演员林芳兵。一见到我们,谢导显得格外高兴,虽是术后,却仍然很振作,声音宏亮,豁达乐观。他和林芳兵彼此寒暄,林芳兵半戏谑半报怨的,说没在谢导的戏中担任过角色,谢导仰头哈哈一笑,说今后还有合作机会。都知道谢导贪酒,在摄制组内不时要搞点酒喝。我们便开玩笑说,待康复出院,谢导又可以尽情畅饮啦!虽是一次病房的探视,交谈很放松,气氛很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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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摄制组成员探望病中的谢导

 

以后没再见过谢导,作为名人,则仍会在媒体上陆陆续续读到他的一些消息。


2007年我赴北非援外医疗,次年10月,突然从国外获悉谢晋去世的讯息。就凭他健旺的精神和健康的体格,对他的突然去世感到十分意外。他的去世冥冥中含有宿命,因为是回到他的出生地浙江上虞,且专程为参加母校100周年纪念活动之后,以一种极其平静的方式谢世。


远在非洲的我独坐许久,像在与他一起告别一个电影艺术时代的结束。他塑造的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在脑海中掠过。而今重温他的电影,我们还仿佛能回到那个动荡感人的岁月。但,不是所有的电影都能与岁月划等号的。


记得对谢晋的电影,评论界有过许多不同的评价,褒贬不一,我却固执地喜爱着他的电影。不管当下如何划分,在艺术上归属他为几代导演,好像再能带给我们那种感动到刻入心底的电影实在是不多的。能创造票房价值的,能冠以国际大奖光环的,能在红地毯上风光无限的,未必能镌刻在岁月里,植入在人们的记忆中。


听说谢导的墓志铭是由文化学者余秋雨撰写的,挺长的一段,末尾有如下文字:谢晋作品,润泽中国三代;此地茔丘,足可笑对苍原。


深叹此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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