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 崇明岛冬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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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岛冬猎

作者:天谛 发表时间:2017-12-20 点击数:911


那是我有生以来唯一见过的最浩荡的雪景。整整三天三夜,天空中像有亿万张弹棉弓在紧张拨打,大朵大朵絮棉样的雪花,霏霏洋洋、参差错落地降下,几乎填满视野。静风微微,雪积得快,早上醒来一开门,哈,门槛上堆起一尺来高了。祖父已经在他住的房子前铲出一条通道,正朝手心里吐着唾沫,搓搓手,继续握着铲子向我们这边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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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平摄


“穷人穷在租里,冷天冷在风里”,这是祖父常说的谚语。因为没风,今晨一点不冷。祖父喊 :“孙子,快来,跟我‘剋’黄狼去!”啊,捕捉黄鼠狼啊,真开心!我急不可耐套上棉裤棉袄,穿上低统雨靴就出门。祖父 赶忙拉住我,轻喝一声 :“先吃粥!”我赶紧盛了一碗玉米稀粥,三扒两咽灌进肚里,急吼吼问 :“到哪里?”


祖父不吱声,拿来一双他穿旧的芦花蒲鞋,在里面塞了些棉絮,叫我换上,说是待会儿走起来不灌雪、不浸水。 祖父今天穿戴得严严实实,头上是咖啡色罗松帽,连头带脸全部套住,只留两个眼睛露在外边;一身棉衣棉裤,腰间还系了一条夹棉老蓝布转裙,长长地拖曳到脚踝。据说这转裙还是清朝时期流行的呢,非常暖和。系转裙的带子是宽宽的粗布条做的,结实又保暖;脚上是一双崭新的芦花蒲鞋。冬天出门,他总会在腰带上别一根旱烟管,今天一样如此,不过手上还多了把竹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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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背着双手,把竹刀握着藏在背后,咳嗽一声,算是招呼我跟着出发。


我从来没跟过大人们出去干打鸟、套狗、洘沟、摸鱼等等的勾当,更别说捉黄鼠狼了!此刻,我那个小心脏啊,“突突突”跳得像要蹦出来似的,两脚一个忍不住,就蹿到祖父前面去了。这下祖父发急了,猛喝一声:“站住,你寻死啊!”我吓得赶忙蹲下。祖父大步流星冲过来,指着满眼银装素裹的田野说:“你晓得往哪里走啊!看看、看看,路在哪里?沟在哪里?井在哪里?掉进水里淹死你、冻死你!”噢,祖父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他一发火,谁也不敢顶嘴。我一边斜眼看着祖父,一边朝田野里瞅,还真是,原来青枝绿叶的庄稼不见了,连泯沟水面都躲到了雪被下面,只留些没割光的枯芦苇轻轻摇曳着,树枝裹上了雪,树冠成了一个个大白蘑菇。我伸伸舌头,规规矩矩跟在祖父身后朝前挪步。


我们来到了自家自留地的几棵杨树前,祖父捧着树杆使劲摇晃,积雪洒了一头一脸。只见他拿起竹刀,挑选了三根又直又粗的分枝,左三下右三下,没几分钟就砍了下来,然后,又麻利地清除小枝丫,自己拿了两根,叫我扛一根,说:“回家!”我纳闷,怎么一会儿就回家呢?连黄鼠狼的影子都没见啊!


回到家里,祖父捧出一大捆毛竹签和一小匝细麻绳,将三根杨树杆的两头砍个口子,交互对扣,用铁钉固定,形成一个三角架。再用舞钻在毛竹签的两头打了小洞,依次按长短钉在三角架上,又在三角架中间位置加了一根圆竹横梁,横梁居中已刻好了置口,这样,就做成了一扇缝隙很小的栅栏,生怕不牢,再用麻绳在各个交叉处系紧加固。最后,削了一小段圆竹,打个孔,穿上麻绳,放置一旁。祖父点了烟管,抽起来。我清扫完树皮竹屑等垃圾,坐在矮凳上,等祖父指令。祖父吸口烟,“嘘—— ”复又吐出,讲起话来:“哎,你晓得哇,黄狼是坏东西,它要吃‘癞疙疤’(蛤蟆)、田鸡,还会偷鸡吃!”“偷鸡?”我难得听到祖父讲故事,更难得看到他笑眯眯的模样。我追问:“怎么偷啊?”祖父告诉我,再大的雄鸡,哪怕有十来斤重,黄鼠狼照样能从鸡窝里把它偷走。它先咬开鸡窝柴门的插销,打开门,在鸡窝里乱扑乱咬,将鸡赶出窝,然后挑最大最嫩的雄鸡,跳上背骑着,一边死命咬住鸡冠,让鸡倍感疼痛,一边用自己的大尾巴猛抽鸡屁股,像骑着小驴似地,摇摇晃晃,把鸡赶至它的狼窝,然后大小黄鼠狼一拥而上,一家子茹毛饮血,肢解雄鸡,大快朵颐。“哇,黄鼠狼竟然有这等本事!”我继续问:“那黄鼠狼多大啊?”“很小,最大也不超过三四来斤。”哦,以小搏大,真有智慧呢!祖父接着说:“黄鼠狼聪明的故事还有很多。今天不讲了。你回自家屋里做功课去吧!”我正在兴头上,想继续听,无奈调头已发,不敢违抗,只好悻悻回屋。


吃过晚饭,我刚要洗脚睡觉,门“笃笃”敲响,开门一看,哈,祖父肩挑扁担,上穿杨树三角架,还挂了一把铁锹,左小臂压住扁担,手上拎一盏四方角玻璃煤油灯,右手的麻绳上栓了一只癞蛤蟆。“走,去老宅后竹园!”祖父命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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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更人


我拎着煤油灯和那只蛤蟆在前面引路,祖父悄没声息跟着。白皑皑的雪野没有星月照映,照样晶亮醒眼。风起了,浮雪在凹陷的地方打起转来,俄顷,乘风腾起、飞扬洒落,飘到脸上痒痒、麻麻的。煤油灯的火苗像一支大楷笔的笔尖,晃晃悠悠摇摆不停,映射着祖孙俩一前一后错杂的脚步和芦花鞋影。我的心里热腾腾、噗噗跳,想问祖父:这就是去捉黄鼠狼?话到嘴边留住了,因为祖父严厉而怪癖,谁知道他听到我说话,会作何反应!我俩闷走着,只听见“嚓嚓”的芦花蒲鞋踩雪的声音,不一会儿来到了后竹园。


老宅的后竹园据说已有百来年的历史,面积十来亩,绕着老宅沟的后半圈,是宅子的守护屏障。雪里的竹园今晚格外清秀,青黄不一的老竹新竹都带上了雪冠,见不到常绿的竹叶,笔直挺拔的竹杆深插在雪堆里,雪地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枯枝败叶,也没有一处虫迹爪印,更不要说有人的脚印了。祖父挑选了竹子较稀疏又临近宅沟的地形,掀起三角架,用上午削好开过孔的圆竹,一头顶着横梁置口,一头抵住地面,将三角栅栏架支撑起来。然后,祖父让我把灯移近,好让他把绑癞蛤蟆的细麻绳同圆竹上穿好的那段麻绳连接起来,用“猴子结”锁定。微弱的灯光下,我看见那只蛤蟆被五花大绑着,虽然还能蹦跳挣扎想逃出三角架的范围,但拴它的麻绳很短,它只能在咫尺之间蹦跶,今晚它是捕捉黄鼠狼的诱饵。支完三角栅栏架,祖父拿了铁锹,扒住沟沿上一棵小树,起锹挖了三坨泥块,轻轻盖在三角栅栏上,以增加重量,好在黄鼠狼拖吃蛤蟆将栅栏碰倒时,“剋”住它。一切搞定,祖父示意我拎着灯,掮着铁锹退出,他自己拿着扁担,一边后退,一边将我俩留下的脚印逐个抹平,直抹到竹园尽头的路边。


“回家!”祖父轻喝一声。不知为什么,他把灯吹灭了,雪光映着来的路,仍能辨别出我们的脚印。祖孙俩谁也没说话,不知是怕惊动了黄鼠狼,还是怕别的人看见。到了家里,祖父才告诉我,两个原因都是。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听见祖父的咳嗽声,我赶紧穿衣下床,想跟他去后宅竹园,没想到祖父不让我去,说:“睏觉,你要上学!”我心有不甘,就装着回屋,然后偷偷跟在后面,看到底那只三角架倒了没有。接近竹园了,祖父突然猫下了腰,轻手轻脚地朝前移动。我赶紧换个角度,踮起脚,啊,我看到架子倒了。只见祖父迅速来到三角架前,在架子四周转了一圈,再将耳朵凑近听一下,然后搬掉架上的泥块,麻利地掀开架子,猛然间,我看到一长条灰黄的东西直挺挺躺着。我顾不了许多,赶紧凑到前面看个究竟。祖父心思在那个东西上,好像没发现我,他拎起那东西,嘴里砸吧了一下,自言自语说:“是鼠狼,不值钱。”接着他突然回头跟我说:“孙子,你看看,这只是雌的,叫鼠狼,最多卖六、七块钱,要是雄的黄狼就值钱了,起码多一倍。”我问:“派啥用场?”祖父扬了扬拎着的鼠狼,说:“皮毛可以做衣服、围巾,是出口的!”噢,怪不得值钱呢,我想。


祖父问我能把那个三角架拖回去吗?我说行。他就拎着那只鼠狼上街去了,卖了多少钱我不知道,也不敢问,只是吃到了祖父带回来的一个肉馅馒头。

 

 

没过两天,雪开烊了,沟沿上的雪垛裂开了长长、宽宽的口子,泯沟也露出一点点水面来;田野却不动声色,仍是白茫茫一览无余,见不到一片绿叶,也见不到一只平日里叽喳飞跃的小鸟;乡间的小路硬梆梆的,路面雪冻成了冰,一不小心会蹩倒;天空阴晦中显出光晕来,预示阳光将很快照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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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平摄


放了两天假,今天上不上得成课谁都吃不准。我喝了玉米稀粥,拎了书篮,穿一双旧棉鞋,一阵风似地蹿出家门,合着小伙伴,上学去。俗话说“落雪落雨狗快活”,同学两天不见,自然亲热,路上你奔我突,堆雪人,打雪仗,真像小狗撒欢。更绝的是女孩子们,捧着雪送到嘴里,说是甜的,叫大家吃,还抓了两把擦脸,说是不生冻疮。短短两里上学路,不知走到何时呢!


突然,有人大喊:“快看啊,猎狗!”循声望去,啊,南面横路上有三条狗,一黑、 一黄、 一白,正急匆匆朝我们这边奔来。女同学吓得尖叫起来,拼命躲在我们身后,没见过猎狗的男生,脸也吓白了。我赶紧叫大家蹲下,告诉他们只要保持不动,狗是不会咬人的。说话间,“铃铃、铃铃”拴在狗身上的铃铛声越来越响,转眼到了我们跟前。妈呀,三条大猎狗龇牙伸舌的,头上、嘴里、鼻孔里全冒着热气,狗鼻子还不停地朝我们身上闻来闻去,说实话,我当时也怕,鸡皮疙瘩直冒,相信头发也竖了起来。有个女生“呜呜”轻声哭泣,用手遮住了眼睛。还好,两个狗主人跑来了,嘴里“喳”一声喝,三条狗全蹲在那里不动了。大家从惊吓中醒来,其中一位高个子狗主人叫我们:“跑呀,慢点!”我知道,跑快了,狗就会追。我一边走,一边仔细打量两位狗主人,一个矮胖点的背了一捆网状的东西,手里捏把长柄榔头,发话的那个高个儿则一手执一长一短两把抄网,另一只手执一根长竹竿。我一下子来了好奇心,就问:“师傅,你们做啥去呀?” 高个子说:“这不懂啊?捉黄狼啊!”啊,带狗捉黄狼!没见过。这太诱惑人了!我心里一动,反正今天不一定能上课,不如……就轻声问:“我可以跟你们一道捉黄狼哇?”高的说:“不行,你要上学的。”矮的说:“今天老师也不一定来,让他跟着吧,也好帮帮手。”我一听有门,就对着远去的伙伴大喊:“我学校不去了,帮我把书篮带到家里——”边说边把书篮朝路中间一放,用手指指,示意同伴折回来拿。自己就跟着三狗、两大人一起走了。


为了表示我是能起点作用的,就抢过高个儿的长竹竿往肩上一扛,俨然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三条狗似乎也接纳了我,其中一条白色带黑斑点的狗,摇着尾巴,走过来用身子蹭蹭我的腿,抬头看我一会儿。我心里很紧张,但装作很镇定,讨好地叫一声:“阿里,你好!”其实,那狗根本不是叫“阿里”。白狗甩甩耳、摇摇头,好像挺无所谓的样子:小朋友嘛,叫错就叫错吧。一眨眼它就同另外两条狗箭似地冲进田野去了。高个儿笑起来,告诉我三条狗的名字:“白的叫‘流氓’,黑的叫‘李逵’,黄的叫‘饭桶’!”哈哈,我真想笑出来,这狗名怎么乱取的。


我们默默地前行着,三条狗自从我加入后,几乎没在路上走过。我问高个儿,他们怎么不好好走路,老在田野里兜?高个儿说:“它们出工呢!”哦,原来猎狗正在工作,寻找黄鼠狼。我们边走边聊,高个儿问我,家住哪儿、父母干啥、成绩好不好,我一一作答。他好像有点不解的样子,说:“你既然是班长,怎么躲学?”我告诉他,现在谁在读书呀,天天学农,挑羊草猪草,帮学校养猪养羊,过年校长、老师他们大吃大喝,我们只能闻闻厨房飘出来的香味。再说了,就这么两三本新课程,我自学三天全掌握了,老师讲课我感兴趣的听听,不然就看小书。高个儿笑起来,捋捋我的头发说:“蛮‘透乱’(骄傲自负)个嘛!”正说着哪,高个儿忽然僵立在哪儿一动不动了,眼睛盯着田野,一脸“阶级斗争新动向”。而矮胖已经卸下背上的东西,麻利地抢过高个儿手里的长柄抄网,两脚错开,做出随时冲刺的架势。我急忙把视线投向田野——啊呀,白色的原野上正在上演一出狗“狼”大战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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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猎


只见三十米开外的田野上,雪屑飞溅,白尘抖乱,三条猎犬奔腾跳跃,成三角阵形盯住一个什么目标,紧张地战斗着。它们闷声不响,动作灵敏,后脚狠命蹬,前脚又抓又扑,腰身扭摆,尾巴一会儿翘起一会儿晃荡,速度极快,其英姿可以与骏马媲美。我站在那儿僵住了,而两个狗主人已经拿了抄网冲进雪野,从左右两边包抄上去。突然,我看见在三只猎狗腾跃扑打的区域之间,有一团金黄色的小东西,像只绒线球似地四向滚动,尾巴出奇地大,似一把鸡毛掸子在上下左右挥动。它不急不慢、不慌不忙地躲开狗爪一次又一次的袭击,机智敏捷。可能发觉了猎人的到来,那个金黄色小东西转了几个圈,刹那间停住,然后箭一样向雪野纵深处直射而去。三只狗愣了片刻,接着立马狂追猛赶。高个儿此时大喊起来:“啊呀,黄狼、黄狼!‘流氓’快!‘李逵’快啊!啊呀,‘饭桶’、‘饭桶’,卖力啊!”边喊边弯下腰直喘粗气 ;矮胖则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追着,可是,哪里追得上啊!金黄色小东西已经看不见了,而三条猎狗的身影也小了许多。


我看呆了,阳光下、雪原上,黑、黄、白颜色各异的三只猎狗跟那只金黄色黄狼的对抗异常激烈,你围、追、堵、截,我突、躲、挪、逃,各显神通。那色彩惊艳绚丽,场面惊心动魄,煞是精彩。


我在路上不知做什么好,只是随着猎狗移动的方向奔来奔去,没有下到雪地里。因为距离太远了,两位猎人也只好呆立着,遥望事态发展。忽然,冲在最远处的“流氓”,不知什么原因,突然一个前滚翻,仰面倒在雪地上,四肢向天乱蹬乱舞;紧随其后的“李逵”,踉踉跄跄勉强朝前摇摆着移动,像个醉鬼 ;而在最后的“饭桶”则原地打着转,一会儿朝天嗅嗅,一会儿把嘴插进雪里,再嗅嗅、再插插,举止异常。只听高个儿大叫:“奈卵了(糟了),吃着黄狼屁嘞!”矮胖也着急地说:“着实是、着实是!”我问什么黄狼屁?高个儿不耐烦地说:“唔(你)烦来,‘黄狼屙屁(放屁)吞煞(熏死)老土地’也不晓得!”说话间,三条狗似乎缓过神来,开始有气没力地叫唤,但却站在原地不动。高个儿深深吸口气,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吹了个响哨,三条狗就悻悻然回转到路上了,呆呆地看着主人。


这时矮胖走过来,伸手在三条狗的头上各轻轻拍了拍,再摸摸它们的嘴和鼻子,说一句:“辛苦了!”接着从衣袋里掏出像山芋干样的东西,逐个塞进它们的嘴里,一共塞了两遍。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猎人特地从上海买来的牛肉干,用来当作点心,慰劳猎狗战士。


好不容易将那只黄狼围住了,结果被它扔一个屁蛋熏晕了猎狗,逃之夭夭,看出来两位猎人似乎有点懊丧。队伍继续前行,谁也不说话。三只猎狗也像犯错 误的小学生,低着头,规规矩矩走在前头,不发声响。为了打破沉闷,我问高个儿,黄狼怎么那么狡猾?它放的屁怎么那么有杀伤力?高个儿阴沉着脸,说:“本事晓得吗?它是动物中最有计谋的家伙!” 我说,我祖父讲过它会偷鸡。高个儿说:“何止偷鸡!它还会斗赤练蛇,再大也不怕。”我很想听,就叫他:“爷叔,讲来听听!”高个儿很不耐烦,指指矮胖:“叫他讲!”我走过去拉着矮胖亲切地叫一声:“爷叔,你讲给我听好吗?”矮胖迟疑了一下,说:“我肚子饿了,狗也饿了,吃过中饭讲给你听。”说着,指指前面的打谷场,喊一声:“休息,吃饭!”


我没带食物在身上,不吃午饭是常有的事。随他们再三叫我匀一点他们的葱油煎饼吃,我只是摆手说“谢谢”,执意不肯接受。我心里只想着听黄鼠狼斗赤练蛇的故事和逮住一只真正的雄黄狼,看它到底是什么模样?

 

 

午后,阳光被愈来愈浓的行云不断掠扰,难得透出点亮色。天空开始像患了重感冒的老汉,脸色逐渐变黄变灰、暗淡阴郁起来。寒风飕飕,雪野穆穆,除了一些麻雀成群结队,在打谷场蹦蹦跳跳、飞上飞下寻找谷粒外,几乎看不出其他生机。


三条猎狗吃了陈麦饭拌猪油渣后,看来有点累,趴在稻草上打盹。两个猎人正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矮个儿看我靠在稻草垛上用眼睛瞟他,就和蔼地问:“小朋友,肚皮饿吧?”我摇摇头说:“饿惯了,不饿!”“想听吗?”“想听、当然想听!”我正等着,巴不得他吐口讲黄鼠狼斗蛇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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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个儿重新点燃一支烟,滔滔不绝讲起来:“那是去年麦熟,我趁早晨清凉,到自家自留地去割麦。走近田埂沟稍旁突然一吓,看见麦穗倒了一片,一条又粗又长的火赤练蛇像个草盖头,团团盘住一只黄狼。那只黄狼看上去也蛮大,身子被裹牢动不得,但头却露在外面。我屏住呼吸,轻轻蹲下,生怕惊动它们。一会儿,黄狼突然挣脱赤练蛇的盘箍,跳到一旁。原以为它会尽快逃走,没想到它居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拼命地胀气,直将肚子鼓得超过原来身体的两倍还大,然后再自觉地让蛇盘上。那蛇迅速地游动身体,死命箍住黄狼,头高昂着,尾巴不停抽紧,像人在打结。就这样,黄狼故伎重演,跳出,胀气,送盘;再跳出,再胀气,再送盘,连续三次。我惊呆了,搞不懂那黄狼在搞什么名堂!当又一次看到黄狼跳出后再次胀气送给赤练蛇盘箍时,那蛇弯弯曲曲地躺着,已经没有力气动弹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黄狼一个猛扑,咬住了火赤练的七寸,并用前爪狠狠掐住蛇头,再用后爪拼命刨蛇的腹部。那蛇翻转身子卷起长尾反抗,无奈黄狼力大无比,死咬、死掐、死刨,一会儿工夫,蛇身就软耷下来,腹部被刨开,内脏流了出来。那只黄狼旋即咬掉蛇头,抽出肠子内脏,飞快地将两米长的火赤练连衔带拖,弄进了麦田深处……”矮个儿说到这儿停住了,嘴里“啧啧啧”发出赞叹之声。我被黄狼的智谋慑服了,惊奇那么小的动物竟有如此高超的技艺和过人的智慧。这时,高个儿插话了:“小朋友,晓得哇,黄鼠狼学名叫黄鼬,专门喜欢吃田鼠、小鸟、青蛙和蛇,偷鸡是在下雪天找不到食物时才干的勾当。”是吗?要是它光吃田鼠就好了,我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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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一摄


又得出发了。高个儿对我说:“小朋友,我们要走很远,你回家吧,不然你爷娘会着急的!”我哪里肯听,我说:“不要紧,他们要吃过晚饭才回家。”


两个猎人各自背着、拿着各种器具上路,我还是掮着那根长竹竿跟在后面。三条狗很自觉地冲到前面,颠颠地小跑起来。我们抄小路、跨泥坝,一直走到西边的邱家宅,看见一大片竹林横陈在眼前。矮个儿忽然招呼高个儿停下,在他耳边嘀咕一下,高个儿就对猎狗招招手,喊一声“流氓,来!”一阵铃铛响过,那只白底黑点的领头狗快速奔回来,乖乖地趴在了他面前。高个儿从它颈项上脱下铃铛,在它屁股上拍一下,说:“去!”另外两只狗也被卸下铃铛,快速冲向前去。矮个儿对我们说:“我们也快点,万一碰着哩。”


天色更暗了些,风还是一阵阵吹来,我皮肤发紧,牙齿打架,浑身颤抖着,应是饥寒交迫;尤其感觉脚上又冷又麻,低下头一看,呀,糟糕!我的棉鞋和袜子都被脚拇指頂穿了,左右两个脚拇指竟然露在了外面。


这时,矮个儿轻声“嘘”了一下,手指着前面,说:“看!”我们赶紧抬头看去,只见三只猎狗低头在地上嗅个不停,脚步交替错开又细碎急迫,朝着一个玉米秸秆柴垛包抄过去,一会儿就绕着柴垛兜起圈来,而且越兜越快、越兜越急。两个猎人突然撒腿奔向柴垛,高个儿轻声喊:“快快快,网条,网条!”一眨眼工夫,矮个子已将身上背着的网状东西展开发直,同高个儿一起携抬着,将柴垛连同三条猎狗包围起来。然后迅速抡起长柄榔头,“嗒嗒嗒”,将连结叫做“网条”的木桩逐一捶进土里,使网条固定。这样,一张环状的一米来高的网支张完毕。紧急着,矮个儿招呼我 :“小朋友,把竹竿给我!”我赶紧递过去,他就握紧竹竿使劲捅进柴垛,旋即拔出来 ;换个位置再捅,再拔;再捅,再拔……无数次移动位置,无数次重复捅、拔的动作,是想把黄鼠狼吓出来,一会儿他就满头大汗了。高个儿也没闲着,对着三条猎狗命令道:“叫!”猎狗很懂事,拼命吼起来——“啷啷啷”、“汪汪汪”,边叫边跳,还不时扑、撞柴垛。高个儿自己一手操起短柄抄网,候在网条旁,一手将长柄抄网丢给我,说:“倒过来,去嚣(捅)玉米柴周(垛)!”我赶紧学着矮个儿,将长柄抄网的竹竿捅进柴垛里,再拔出来,两、三个来回后,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爬不起来了。高个儿笑道:“废物,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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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平摄


这样声势浩大在玉米柴垛四周折腾了二十来分钟,连黄鼠狼的影子都没瞧见。人和狗都累得够呛。忽然,矮胖举手向三只狗做了个劈的姿势,嘴里“喳”喝一声,“李逵”和“饭桶”马上停止了叫唤,整齐地坐到他面前。只有“流氓”仍焦虑地在柴垛东南角踱来踱去、嗅来嗅去。矮个儿又对它喝一声:“流氓,喳!”可“流氓”却不理睬他,继续忙它的。高个儿像是对别人说,又像自言自语:“有么,应该出来了,唔得(没有)么,流氓做啥消戏落勿得(不消停)?”矮个儿笑着调侃起来:“名字叫流氓,勿消勿太平,哈哈!”正说着呢,突然听到“汪”一声厉叫,接着是急促的喘气声和“沙沙”的脚步声。矮个儿随即狂呼起来:“不好,黄狼!”操起短柄抄网伸进网条里。原来那只黄狼趁人狗松懈下来,想出其不意溜走。高个儿动作也不慢,一边操起长柄抄网,一边大喊:“别咬、别咬!”


我手足无措,站在网边看着“狼”、狗、人混战。只见一只硕大的黄狼一身蜡黄,金光锃亮,小小的头,宽宽长长的尾巴,煞是漂亮。它忙着躲避三只猎狗的扑咬,还要逃过抄网的拦截,趁着空档再往网条边上跳,企图越过网条逃逸,无奈网条太高,它够不着。嗨,看那个混乱场面啊——黄狼沿着柴垛绕圈寻找出路,三条狗拼命追撵,狗头撞狗头,狗腿踩狗腿,乱成一团;两个猎人用抄网去撩、去筘黄狼,不是抄网敲抄网,“砰砰”乱响,就是套住了狗腿,“哇哇”乱叫。有时生怕猎狗把黄狼皮咬坏,还要用抄网隔开黄狼和狗,避免撕咬。真是一场复杂的战役!


又经过十来分钟的混战,黄狼终于吃不消了,动作迟缓,速度减慢,一不留神,被矮个儿的抄网扣住了。三只狗猛扑上去撕咬,却被高个儿抢先一步揪住了黄狼。高个儿兴奋啊,牙齿咬着,嘴里狠狠地挤出四个字:“乃(现在)逃哪去?!”他右手将抄网里的黄狼揿住,左手将网线分拨开,矮个儿搭档趁机抽出抄网。出网操作停当后,高个儿将腾出的左手去捏黄狼,好两手合并把黄狼捏死。没想到,惨烈的事情发生了!那只看似奄奄一息的黄狼,突然挣扎着伸出脖子,一口咬住了高个儿的左手大拇指,随你怎么拔、甩,都无济于事,大拇指卡在黄狼的嘴里,殷红的鲜血一下子冒出,沿着高举的黄狼和高个儿的手掌、手臂往下滴淌,把残留在地上的雪都浇红了。高个儿屏住呼吸,脸涨得通红,死命用手掌挤捏黄狼的身体,直把黄狼体内的排泄物给挤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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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狼是一命呜呼了,可嘴里那只大拇指说什么也拨不出来。用手扳开黄狼的嘴巴是徒劳的,因为猎人知道黄鼠狼宁死不屈的特性。还是矮个儿有经验,他快 速从腰间抽出一把电工刀,麻利地从黄狼的牙缝里插进去,狠命一撬,把高个儿的大拇指解救了出来。矮个儿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了红药水和紫药水,帮高个儿敷上。高个儿眉头紧锁,痛得双脚乱跳,嘴里“唔妈、唔妈”乱喊。


矮个儿收好黄狼往背包里一塞,笑着说:“进账起码十块铜钱!我原来想,临死快放个脱气屁,没想到这只黄狼临死要咬一口仇人,嘿嘿,应该、应该,值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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