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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烽火八十年——抗日英雄王子隆逸事追寻

作者:汤朔梅 发表时间:2017-12-20 点击数:523

今年,是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中国人民奋起抗日的八十周年。虽说历史如过眼的烟云,是容易被淡忘的,但今天,我们回望八十年前的硝烟烽火,仿佛听到人民被蹂躏、屠杀的呻吟,听到民族危亡的呐喊!血与火的惨痛教训告诉我们:历史不能忘却!这关系到一个民族的危亡!

 

一、 笔者童年记忆

 

我们记录的主人公叫王子隆。他是国军第八集团军张发奎所属陶柳部谢团的营长。在烽火连天的抗日岁月中,牺牲的仁人志士无数,官衔高的如左权、杨靖宇、张自忠、戴安澜等,如营长衔及其以下的更是不计其数。在一般人看来,区区一名营长,何足道哉?而在杭州湾北岸的金山、奉贤一带,上了些年纪的老人,问起王子隆,都说“晓得,晓得,营长王子隆。打东洋鬼子的英雄。”他们不称“王子隆营长”,而是“营长王子隆”。我曾仔细揣摹过,那是有很大区别的。如果是“王子隆营长”,那只是偏重称他的军职,而把“营长”放在姓名前,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更体现了作为军人的营长守土保疆的担当。即便抗日胜利后,他的墓碑上也这样镌刻:营长王子隆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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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隆这个名字与他的事迹,我很小的时候常听爷爷奶奶说。这是因为我家所处的位置比较特别。它离王子隆在调防途中折回战场的地方大石桥约一公里,而离他抵抗入侵的战场漴(shang)缺,直线距离也就七八公里许。我的爷爷奶奶当年曾听到那天黎明激烈的枪炮声、搏杀声。再者,王子隆殉国后,他的遗体就安葬在法华桥小镇,那是我奶奶的娘家。离王子隆厝葬的沙港边不足三百米。


我小时候,处在一个崇尚英雄的年代,虽不能目染但耳濡了王子隆的故事传说,他是植入我童年心灵的英雄好汉。后来看《说岳全传》《杨家将演义》,常在心里将岳飞、杨七郎与王子隆比,但他们总不能替代王子隆。因为他的故事是由爷爷奶奶及相邻们口口相传的,有血有肉,更为贴近。


每次路过那些地方,我自然地想起营长王子隆的故事。关于他的事迹,在《奉贤县志》《奉贤文史》等回忆资料上虽有记载,但语焉不详,甚至于说法有出入。至于他安葬的地方,因上世纪的一九五八年疏浚的沙港经过此地,以至于骨殖波扬不存。那块“营长王子隆之墓”的墓碑,也不知去向。  

    

有一次,我与区作协的几位作者一次喝酒聊谈,正值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的日子里,大家重提王子隆的事迹。正所谓酒入愁肠,激动处以至于动容而失声痛哭。那锈蚀在他肩上的枪,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军人的担当与责任。正是那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一直感染着我。我决心要完成夙愿,寻找英雄的后人,使他的事迹又一个完整的记载。那不仅仅是为了纪念,更是为了不能忘记这段历史,从而激励后人。但虽经多方打听,却因世事波荡线索渺渺,只知道他是湖南桑植人。有一次偶然说起自己的想法,有人说《奉贤报》的王伟有王子隆儿子的联系方式。我喜出望外,即从王伟处获得王营长儿子王天锡老人的手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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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我再翻阅仅有的史料。既喜悦,又颇踌躇。为能取得联系方式喜悦,亦为以什么方式联系而踌躇。你想想,王子隆出生于一九零六年,以此推算,他儿子也该八十多岁的人了。按这个年龄推断,他身体如何?他思路还清晰吗?如果是这样的年纪,我去打扰他使其情绪波动而引起不适,我怎能担当?思虑再三,决定先发个短信介绍我的情况与意图,让他有所准备而不至于唐突。短信发出后两个星期无音讯。正纳闷间,忽然收到回信。王天锡老人为我们惦记着他父亲的事迹而高兴。并告诉我,他七十九虚岁,是遗腹子,父亲殉国时尚未出世。我们于是约定去采访他。

 

二、 王天锡的回忆(1)

 

为了这次采访,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除了拟定采访提纲,还带上了摄像设备。四月下旬的一天,我与作协的李新章、刘惠敏驱车前往江西萍乡。我们下午1点出发,近千公里路程,车抵萍乡已是晚上十点多。为了不惊动老人,我们说是第二天到达。


采访是在王天锡先生的家——萍乡市教育局的职工住宅区内进行的。那是一栋老式公寓,他们夫妇住三楼。陈设简朴,窗明几净,一看就是传统知识分子的家。


我们将记载着王子隆事迹的《奉贤志》《奉贤文史》等书籍赠送给他。并由此切入话题。


由于王天锡是遗腹子,在他小时候,他母亲皮以珍女士因丈夫牺牲而郁郁寡欢,提起丈夫的事便会伤心落泪。所以她很少对儿子讲丈夫的生平事迹。所以王天锡对先父谈不出整体的情况,更说不出许多细节。现在所了解的情况,都从其亲戚那里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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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隆族谱名仕瑞,一九零六年出生于桑植。其祖上系云南白族。为避兵燹与族斗,纾难弃家迁徙至湘西桑植。其父继承世代务农的传统,由于吃苦耐劳,苦心经营,家道渐裕。但因为是外乡人,从而常常遭到乡保长敲诈欺压。为摆脱困境,谋求出路,其父送少年的王子隆读半新半旧的私塾。从而打下了较扎实的古文功底,更主要的是接受了爱国民主的思想。受“五四”运动新文化思想的启蒙,面对民不聊生,列强欺凌的现实,他投笔从戎与几位同学考入黄埔军校第五期。毕业后,他先后在岳静武、贺龙、陈渠珍麾下任排长及军事教官。后奉调去张发奎所属62师陶柳部谢团任少校营长。他相貌魁伟,文武兼备,指挥有方,屡立战功,深得器重。后参加讨伐张作霖的北伐战争。部队至湘赣边境整休,经亲友撮合,认识了萍乡商家闺秀,在长沙女职求学的皮以珍,并结为伉俪。


抗战爆发前,作为黄埔军校的毕业生且实战经验丰富。他担任教官,常常戎马倥偬地在福建、江浙一带训练新兵。其间,他偶或回萍乡,育有一女,但不满周岁就夭折了。抗战爆发后,前线战事吃紧,通信不便,家人只听说他在前线,但音讯全无。家里曾遣一位族人去江浙、福建一带打听消息,但部队番号有变,无果。


幼年的王天锡对于父亲的印象来自唯一的照片:穿着军装,腰间佩着两把盒子枪,国字脸衬出两道英武的浓眉。本来与母亲终日盼着未曾见过的父亲回来,但抗战胜利后,等来的却是父亲殉国的消息。

 

三、 漴缺一带老人的回忆

 

对于八十年前的那一天,奉贤金山当地的老人们通常的口头语是:十月初三开大炮,东洋鬼子打来了。


那是一九三七年的十一月五日(农历十月初三)。自“八一三”事变,日本帝国主义为了扩大战事,从而吞并中国,在上海挑起事端后,由于中国军民的奋勇抵抗,战争异常惨烈,呈胶着状。为尽快占领上海,日寇正策划在杭州湾登陆。十月底,杭州湾奉贤、金山一带,天空不时有贴着膏药旗的侦察机抵近侦察沿海的沪杭公路。打渔归来的渔民说,自柘林冯家码头至金山嘴一线的海面,常有一些行动诡异的“渔船”,不见他们撒网、收网,好像在打捞什么。而一旦有中国渔船靠近,他们就举起弯刀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驱赶。渔民把这些见闻带进柘林、漕泾、漴缺的茶馆,茶客们结合上海战事吃紧的小道消息,一种不祥的预兆弥散到沿海的村落。江浙一带的杭州湾,自明朝以来一直饱受倭寇侵略、烧杀之苦,代代相传的历史告诉他们,灾难就要来临了。稍稍安慰的是,在漕泾与柘林之间的漴缺边上,当时驻扎着国军的一个营。老百姓不知道部队的番号,但他们知道带领这支队伍的是少校军衔的营长王子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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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茶馆里的消息,以及日寇侦察机的频繁临空,结合淞沪战报的消息,王子隆预感到事态的严重。他除了要求士兵们加强岗哨,注意隐蔽外,自己亲自带着官佐观察地形及潮汐的变化。


沿杭州湾蜿蜒向西的沪杭公路,是依海堤而筑。堤上原生态的树木茂盛,乔木有榆树、榉树、山槐、穀树;灌木有乌桕、雀梅、枸杞。这里虽然不像柘林以东的石护塘有花岗石垒砌,而且修筑了碉堡。但这些树木是天然的屏障,一旦日寇从海上登陆,就可以依托抵抗。王子隆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又是教官出身,他把怎样布防,火力的配备给各连的主官做了讲解布置,并沿海堤挖壕堑,修工事。


农历十月初二晨,漴缺小镇的渔民、茶客看到王子隆一身戎装,腰间挎着两把盒子枪,照例带了勤务兵来到漴缺小镇。说漴缺是小镇,那是再合适不过了,这在江南,也许是最小的镇了。它毗邻沪杭公路的海堤内,是百米来长的一字街,南北走向。也就一爿肉庄,一家南货店,一爿剃头店,一家小酒馆。最体面的要数临护塘河石桥边的茶馆了。茶馆两面临水一面临街。由于这茶馆的存在,小镇显得很有生气。


虽然驻防时间不到半年,但老百姓都认识这位三十出头的王营长:国字脸,刮得发青的落腮胡,眉宇间透着英武气,不怒自威。他偶或来小镇喝茶,但这两天明显多了,除了听街谈巷议,主要向出海归来的渔民打听海上的情况。其中有人告诉他那些不明真相的可疑船。


据史料记载,那天过午,王子隆接到上级命令,要他的一营官兵于子夜前,赶赴外高桥待命。并说接防的部队马上就到。


漴缺离外高桥有60多公里路程,旋即开拔对一支徒步的队伍来说,子夜赶到必须急行军,才勉强。根据这半个月以来敌机的侦查与可疑的渔船,他觉得上司应该加强沿海防御,否则日寇登陆包抄,上海的主战场将腹背受敌。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相信上级自有安排。王子隆下达了部队准备开拔的命令,军营里忙碌去来。这是一个缺编的营,全营具体多少号人马,不得而知。据当地老人回忆,大概不足三百号人。


漴缺镇的茶馆信息灵通,茶客们都在议论部队要开拔的事。一种不祥笼罩着小镇。


开过晚饭,王子隆看看怀表,已近下午六点。天,几乎完全黑了。而接防的队伍不见踪影,通讯联系屡次失败。


那是深秋。入夜,寒气侵人。海上吹来的暖湿气流遇到寒流,下起了小雨。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静得无一点声息,令人压抑、不安。属下提醒营长:即便现在启程,也不能按时赶到外高桥。还是上路吧!上级怪罪下来,那是要军法处置的。王营长说:但是说好有调防过来的,他们没到我们怎能离开?即使怪罪下来,我也有说明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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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士证明书


看来接防的也许来不了了。临近子时,王子隆作了决定,一个排约三十人留下,大部分弹药留下,并指定一位经验丰富的连长带领。


临近半夜,忐忑未睡的漴缺一带老百姓听得几声战马嘶鸣。这一带没有马,除了这支部队。随后是急促的脚步声。


在一阵躁动后,夜重新归于寂静。惶恐与不安,潜伏在黑夜里,更蔓延在老百姓的心头。


睡梦中,漴缺的百姓听到一阵枪声。借着漴缺镇上茶馆朦胧的灯火,起早的茶客只见小癞痢跌跌撞撞地从海堤上光着脚跑下来。嘴里一面哭喊:阿妈呀,不好了,阿爸被打死了。


小癞痢是跟父亲趴脚娘舅一大早去下插网的。正当他们插完最后的竹签,准备返程时。听到背后有汩汩的激浪声,朦胧间看到有一排小船正在靠近。趴脚娘舅自己由于趴脚跑不动,就对儿子喊了声快跑。没走几步就被排枪子撂倒。


枪声与小癞痢的哭喊声,惊醒了惶恐中的一个个村庄。大家预感到那一定是日本人打进来了。而原本驻扎在那里的队伍,已在黎明前开拔了。正在准备躲藏、逃难的无助之间,海堤方向传来了激烈的枪声。


那天正是: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五日(农历十月初三)——“十月初三开大炮”!

         

四、 张锡南及法华镇一带老人的回忆

 

根据四月底那次赴萍乡采访王天锡老人获得的线索。五月的一天,我与李新章到柘林镇的法华桥采访张锡南老人。之所以采访他,那是因为张锡南的父亲张老先生是法华桥的乡绅,曾开一爿棺材作坊。王子隆殉国后掩埋的棺木,就是由他义捐的。由于他的义举,那天抬护自己的营长下来的警卫班长带着几个和五六个衣衫褴褛的士兵,掩埋了营长的遗体后,在张锡南家歇脚,于是把整个过程讲给张锡南的父亲听。老人又把故事传扬开来,一直在民间传颂。张锡南小时候常听其父亲讲王子隆的英勇事迹。大家听后都欷歔不能自已。


一九三七年农历十月初三的凌晨。王营长率领着缺编的一营人马,沿着沪杭公路朝外高桥开拔。天下着小雨,当队伍行进至柘林北面的大石桥附近时,雨大了起来。王营长带兵,一向军纪严明,何况已是误点,肯定不会让弟兄们躲雨的。大家全身已湿透。见公路旁一个农民的牛车棚,他叫部队歇脚。等雨脚稀疏后再行军。


夜空。头顶飞过鸟群,只听得翅膀扇动气流的声响。偶或传来失群的鸟,一两声惊恐怪异的鸣叫。夜,静得恐怖。一个时辰过去了。


王子隆闷声不响地坐在牛车盘上吸烟。牛车棚茅草上的积水,急促地敲击着夜晚。马打着响鼻。两袋烟时间,阵雨小了。他下令继续上路。正当他们集合完队伍向北开进时,西南方向响起一阵枪声。大家作凫立状,侧耳谛听。


“这是歪把子机枪的声音。不好!日本鬼子打进来了。”王营长边说着,将双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盒子枪上,同时迅速下命令:“向后转!跑步前进!”


当时,在一旁的副营长提醒说:“营长,没接到上边的命令,不好吧?何况我们是去调防的。”


“敌情紧急,来不及了!御敌卫国是我们军人的天职。责任由我一人承担!弟兄们跑步前进!”在营长的鼓动下,士兵们斗志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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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堤内外烟雾弥漫。激烈的枪炮声,惊醒了沿途的村庄。老百姓看着黑魆魆的一支队伍在海堤上一路向西奔跑。在进入阵地前,发现堤内外枪声已停了下来。长堤上到处是被打断的树枝、崩毁的石块。作为依托的大堤上,十几位士兵已牺牲。王营长一面布置部队进入战位,抢占有利地形,一面安排士兵到附近的营地补给弹药。他知道这仅是战斗的间隙,很短暂。敌人的军舰一定就在外面,他们正在酝酿下一轮进攻。只是因为冲锋失利,大雾又阻挡视线。敌人不知道虚实,不敢再贸然进攻。很有可能接下来是舰炮的轰击。正思虑间,随着山摇地动的轰鸣,舰炮在海堤内外炸开。但由于大雾,炮弹落点偏差大,没造成大的伤亡。


正值深秋,水杉、榉树、乌桕等杂树都呈凝重的铁色。堤内外,炮击炸断的树枝满地。惨白的太阳推开浓雾升起来了。尽管浓雾退却,但由于没有风,猛烈的炮火轰击,使堤内外弥漫呛人的硝烟味。


等补充完弹药,修补完掩体,官兵们依托海堤,注视着涨潮的海面、滩涂。


曙色熹微。远远的海面上隐隐停泊的几艘军舰正冒着烟。登陆艇往返着将一拨拨日军送到浅滩集结。后来知道,那是由日军柳川平助中将率领的第十军,奉统帅部的命令帅11万日军,为胶着的“8.13”淞沪会战,作战略迂回包抄,以使中国军队腹背受敌。


日军训练有素,很快完成了集结,并成散兵状梯队。王子隆营的全体将士,看着黑压压的日军,心里都觉得,一场恶战将开始。再看看营长王子隆,他异常的镇定。放下观察着敌阵的望远镜,拔出腰间的两把盒子枪,扫视了边上的机枪阵地和匍匐着的士兵,提高嗓门说:弟兄们准备战斗!


正当王营长下命令的时候,日军已发起了冲锋。只是由于黎明前几次进攻的失利,敌人变得很谨慎。而且没有呐喊与嚎叫。滩涂上只听到吱嘎吱嘎的皮靴在泥泞里跋涉的声响。而堤内,却静得出奇,给人以窒息的压抑。这是一种力量的博弈,更是一种意志的抗争!这是最折磨人,更是考验人的时刻。


也许是前几次冲锋的教训,也许是静穆、压抑带来的恐惧。在推进到离海堤百米距离时,敌人的歪把子机枪才开火。机枪吐着火舌,密集的子弹呼啸而来,或打在海堤上,或从士兵的头顶擦过。看着逼近的敌人,战士们握着枪栓的手心冒出了汗。营长王子隆紧紧盯住前方,“打——”随着他一声怒吼,机枪阵地上的一挺马克沁重机枪和三挺捷克式轻机枪一起开火,紧接着是手雷爆炸的气浪溅起泥沙,滩涂上血肉横飞,一片嗷叫声。在丢下二十来具尸体后,退了下去,并在滩涂上筑掩体。


由于王子隆占据的海堤的制高点,滩涂上一览无余,敌人火力的优势发挥不了作用。这一次反冲锋,王子隆营没伤亡一人,战士们士气旺盛。王营长巡视着,并提醒大家,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并留下观测哨,命令全营迅速撤下海堤,以躲避接下来的炮击。当队伍刚撤下,排山倒海的炮弹,在海堤内外炸开,舰炮、迫击炮呼啸而来。敌人很狡猾,在轰击海堤后,随即就纵深轰击。王营长凭着丰富的经验,知道敌人正朝海堤冲来。他手一挥,率领士兵们迎着炮火,进入海堤上的掩体。好些战士,就倒在100米距离的炮火下。当他们爬上海堤,敌人已冲到离海堤不足50米了,最近的已朝海堤爬上来。战士们直接端起武器开火扫射。有的则与敌人展开肉搏。王营长一双盒子枪左右开弓,撂倒的最靠近的敌人。混战中它的左肩中弹,勤务兵给他作简单包扎后继续指挥战斗。敌人被打退了。太阳已过午。战地上呛人的硝烟不散。堤内外到处是炸断的树枝和白森森的树杈。滩涂上水洼里到处是敌人的尸体。而在弹坑里,堤坡上则是死伤的弟兄们。有的正痛苦地呻吟着。

            

王营长来不及抚慰伤员,除了安排加固掩体的,就派士兵到军营取弹药。他把排以上的官集中起来,提醒大家,敌我力量悬殊,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作为军人,守土有责,要大家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这批军官,是由王营长一手调教出来的。由于他带兵有方,大家都视作亲兄弟一般。


士兵回来报告说所有弹药都搬完了。大家都感觉到形势的严峻,但低着头谁也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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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的进攻依然从猛烈的炮火开始。随后是步兵跟进。这一次,王营长没指挥下属先撤离战壕,因为上一次敌人的冲锋没得手,这次肯定改变战术。他们会步炮协同同时推进,这样缩短进攻时间与接敌距离。猛烈的气浪掀掉战士的帽子,炸起的泥土,直接将匍匐者掩埋。由于没撤出阵地,许多士兵就死于炮火。敌人在炮火的掩护下进攻,王子隆的士兵则冒着炮火抵抗还击。海堤上血肉横飞。马克沁机枪打得枪管通红而卡壳,机枪手都牺牲了,王营长自己抄起机枪猛射。忽然,一个迫击炮弹在他边上炸开,他腹部中弹,昏死过去。肠子随着鲜血汩汩流了出来。见此惨状,军医缩手。醒来后,王子隆咬紧牙关,用手将肠子摁入创口,叫警卫员用绑带把腰腹捆起来,继续趴在堤上战斗。战士们都杀红了眼,血性全出,更何况看到营长蹈死不顾的凛然气概。


弹药就要消耗完了。在迷糊间王营长听得报告,他撑起身子,命令全体上刺刀。这时,枪炮声渐渐稀落下来。战地一片宁静,敌人都退下去了。士兵们自动集结到营长身边,剩下的士兵几乎都带伤残。

农历十月初,白天已明显的短。下午四点许,太阳已西沉。硝烟在散去。王子隆营长看了一眼西边暗灰色的太阳,对围着他的弟兄们说,我要喝水。黄豆大的汗珠,从他头上冒出来,军装湿透了,全是血污与汗水。勤务兵替他解开军装的风纪扣。那是黄埔生的传统,军容是军人的尊严,即便在战场上也是如此。哪来的水?勤务兵用钢盔到海堤下的港漕里取水,那水都已染成红色。


战场上到处是士兵的尸体还有树木的残枝。狼藉一片。最醒目的要数那红红的枸杞籽了。那是枸杞挂果成熟的季节,海堤内外到处是枸杞的灌木丛。即便是硝烟刚过的战地,还热烈开放着。那是王营长喜欢泡酒的。在队伍开拔前,他还吩咐勤务兵采撷了装在行军水壶内。此刻,勤务兵顾不得采撷,只扳了果实最密集的枝桠。当勤务兵将水端到王营长面前时,他们的营长已昏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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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士通知书


由于顽强的抵抗,敌人不再发起进攻。更主要的是柳川平助的这支侵略军的战略目标是增援淞沪会战日军的,所以无心恋战。趁着涨潮向西转移登录点。那晚,敌人在漴缺以西十公里处的金山卫登录。烧杀抢掠,杀死无辜百姓1000多人,烧毁房屋3000余间。如今,还有当年杀人塘的纪念碑在。那都是后话。


太阳的余晖照射在寂静的战场。深秋,经历炮火的水杉树、榉树、乌桕树尽管残枝败叶的,但都呈现一派凝重的铁色,静静地矗立在海堤上,像汉子。风,裹挟着血的铁腥越过海堤,吹起堤内金色的稻浪。啊!那是我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


那时,几个士兵用门板抬起他们的营长,其余的士兵跟在后面,走下海堤,沿着沙港滩边的官路,朝军令规定调防的目的地撤退。沿途的老百姓看到一支衣冠不整的队伍,一路行来。他们或搀扶或拄着树枝默默走着。没哭泣,没沮丧。他们路经的地方,一路是铁色的滴血,那是营长王子隆的血!只有那支密集而彤红的枸杞枝条,随着行进的步伐,在默默跳荡着。


他们行进至法华桥小镇的升真道院时,营长咽气了。当地的乡绅与百姓,自发接纳了这些勇士。其中就有张锡南老人的父亲张鸿奎老先生。他是开棺材作坊的,由于前线吃紧,战局不稳,当地乡绅张鸿奎就挑了副现成最好的棺木,连夜将王营长埋葬在沙港边。第二天,本地的乡绅组织百姓又将部分战士也安葬到这里,陪伴着他们的营长。于是,沙港滩边就坟起了一座座土墩。这一埋就是八年!

       

五、 王天锡老人回忆(2)

 

“抗战胜利了!萍乡街头不时有庆祝的人们排着长队举着旗子、标语,一路喊着口号一拨拨过来。作为孩子的我,已能读懂写在人们脸上的喜悦。”王天锡老人沉浸在回忆中:“我想父亲也该回家了。但母亲却只字未提,闲暇时依然锁着眉头。父亲失去音讯的那些年,家里压在玻璃台板下的照片,连同所有留着父亲痕迹的衣物,母亲都收了起来。所有亲戚都默守这样的规矩,不在我母亲面前提起父亲。所以,关于父亲,除了那张戎装照片,我对他知之甚少。”王天锡老人边说,边取出仅存的资料。


忽然有一天,一位亲戚拿了一张《湖南日报》,上面登载着王子隆殉国的消息,那已是八年后的事了。母亲似乎早已料到了,倒显得平静。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缝纫厂的工作上,她凭藉着自己读技校时的技能,带领着一批小姐妹,为艰难的生活支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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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国民政府发了父亲的阵亡通知,并给予一次性的抚恤外,每年还有一定的补助,但随着国共战事吃紧,不久就没了。母亲是个不关心时事政治的女性,在父亲阵亡后,为解决母子今后的生活来源,母亲用抚恤金买了40担足的田。因之,土改时被划为“地主”成分,田产不多,本可不划为地主,母亲有落后的封建意识,认为划为地主显示出殷实富有,未力争划为“小土地出租”。哪知道就因为这,加上父亲是国民党军官,在以后的历次运动中都有牵累。王子隆的那张照片连同其他的衣物,也因母亲的担惊受怕而偷偷地付之一炬。现在想来岂止是惋惜,实在是哀痛。


王子隆的妻子皮以珍女士,在郁郁寡欢且担惊受怕间,于1959年去世。王子隆唯一的儿子王天锡,高中毕业后靠国家免费,一九五八年毕业于江西师范学院。如果照成绩,他能录取中国人民大学,但由于家庭成分及父亲的原因,受到限制。至于江西师范大学能录取,那还是因为他考分高的缘故。后来他一直在萍乡当教师,再后来担任萍乡市的教育局副局长直至退休。他的两个儿子在国外,一个女儿现在是公务员,在萍乡工作。


近八十年过去了,桑植老家的家谱忠烈一栏内记载王子隆一脉,但父亲的骨殖至今还未能归葬,甚至未能在父亲的坟前祭奠,这成了儿子的一桩心事。


近些年,作为父亲抗敌殉国所在地的奉贤、金山区的有关部门,与我取得联系,我们夫妇带着女儿,来到那片父亲、爷爷流血牺牲的土地。所到之处,都体现出人们对当年烈士的敬仰,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人。我们觉得父亲的血没有白流。我们要特别感谢义捐棺木,埋葬父亲的义士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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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王子隆的儿子王天锡携妻女,在参加完上海市在金山区举行的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公祭活动后,专门来到法华桥镇,一是祭扫父亲,二是拜访张氏后人。由于王子隆是由张锡南的父亲张鸿奎捐棺下葬的,所以对儿子王天锡来说,那是恩人。由于先人作古,他们俩就认作兄弟。由于长一岁,王天锡就认他作哥。说着,张锡南取出俩人的通信,并说,那次探视,作为兄弟的王天锡给了张锡南500元钱,以聊表感谢当年安葬父亲的心意。


升真道院后来改成法华小学,现在法华小学也拆掉了。抗战胜利后,王子隆的棺木从新发掘出来,用砖石砌成坟墓,坟墓后面是排成三四排的他的士兵的坟堆。王子隆墓前矗立一块高大的墓碑,上书:营长王子隆之墓。于此同时,国民政府将法华、胡桥、阮巷、迎龙四个小乡合并,命名为“子隆乡”。


当问到墓地遗址,张锡南老人指着缓缓流淌的沙港河面说,1958年大跃进时疏浚沙港,墓穴被铲除了。那时我们已成人,印象最深的是,当发掘起王营长的棺木时,由于二十多年过去了,肉体已融入泥土,而骨殖完整不乱,下葬时放在他两肩的盒子枪,木柄已腐蚀,但那枪栓却与主人的肩骨紧紧地锈蚀在一起,扳也扳不下。在场的许多人为之欷歔动容。很长一段时间,王营长锈在肩头的枪与他生前的事迹,被茶客们演绎出许多豪迈提气的故事。


而那时,远在萍乡的王营长妻子皮以珍女士和儿子王天锡,竟不知道丈夫与父亲埋葬在哪里?虽说英雄马革裹尸,人生处处青山。而作为家属与后人则情何以堪?   


当我问起那镌刻着“营长王子隆之墓”的墓碑时,张锡南说,那不是花岗岩石材的,而是用砖砌的,当年就裂散了。我怃然。

 

六、 写在后面的话

 

波澜壮阔的历史已过去了八十年,翻天覆地的中华民族如今已挺起了脊梁。


可以告慰英灵的是,历史没有忘恩,人民没有负义。1938年,当时的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呈报国民政府行政院,追认王子隆为抗日烈士,由少校晋升中校,并发遗属抚恤金。自那年起,每到农历十月初三,“子隆乡”的百姓自发举行公祭。台湾的蒋纬国先生在一九七九年他的三大卷《抗日御侮》中叙述“第62师之第186旅于闵行奉命返阙里(漴缺),当于10时发动攻击,于11时稍过克服阙里,日军仍驻守阙里西侧。此次战争,国军伤亡甚大,第186旅第371团团长朱再生负伤,第372团营长王子隆阵亡”。国共两党都追认王子隆为烈士。台湾当局在2015年颁赠了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纪念章和证书,2017年又颁发了抗战八十周年纪念章和王子隆烈士入祀台北忠烈祠的证书。2015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给王子隆家属颁发了烈士证书。金山卫抗日纪念馆有王子隆他们抗敌驱虏的事迹陈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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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区委宣传部长张权权授予收藏证书


在采访完张锡南老人后,我们驱车赶往当年征战地漴缺。正值春花烂漫的季节,海堤内外桃红柳绿,油菜花燃烧得火旺。堤外不再是黄浊的海水,而是上海石油化工集团现代化的厂房。当年殊死的搏杀有谁还记得吗?


八十年过去了!王子隆的英魂,早已顺着沙港水一路向西,汇入灃水融入桑植绵延的群山。他的浩气业已化作他献身的大地上烂漫春花和孩子们歌声!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历史不会忘记,人民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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