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共见过于庆成三次。
第一次是1995年9月,纯属偶然,之前,我从未听过他的名字。第二次是1996年5月,我趁来津签名售书时,特地去看他。第三次是2006年9月底,回乡前,又情不自禁地弯到他那儿。
这三次经历使我很难忘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与他相识后,每次去天津,总忍不住要去探望他。
他的家在天津蓟县盘山脚下一个仅有70多户人家的小村玉石庄里。从天津开车到那儿,还得费时两个小时。然而,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攫住我,使我不能抗拒地一再想去。
记得我第一次来此,走进位于盘山脚下的石趣园,里面有一间不太堂皇的泥塑展览室,当我面对着那一件件泥塑的时候,几乎看呆了、看傻了。因为眼前的泥塑难以用通常的艺术审美标准来评判,它是那么质朴,那么夸张。可以说,简直土得掉渣,但又土得那么真,那么善,那么美,那么具有生命力。
创作者似乎在完全不经意下,随手抓起了一块土,就捏出了他内在感情最自然的流露。
感情自然流露
《一条大河》——几位裸体并经过形体夸张的农村大嫂在河边手舞足蹈,开怀大笑, 那种得意忘形的情态,就像奔腾的河水,冲破了一切的束缚和规范。我想,作者一定认为农村的妇女太苦了,每天有做不完的活,再加上传统的教条一直压抑着她们,所以在作者的泥塑中,她们获得了彻底的解放!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母亲和孩子都在扯着喉咙高歌。作者采用漫画式的夸张手法塑造了母亲的大乳房、大肚子、大脚板,她的手扬起来,肚子挺起来,头发吹起来,淋漓尽致地唱出了她的痛快。
《红头绳》——老奶奶眯着老花眼,一腔深情地为孙女系上红头绳,从老奶奶那满布皱纹的脸和双手中,我仿佛触摸到她心中那种真挚而炽热的爱;但两个一老一小的生命形成的是那么触目惊心的对比,在温馨中又不免觉得伤感,哀叹此情此景还能维持多久?!
《两朵花》——两个已被风月风干了的老夫老妻,仍是那么恩爱,老夫用那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捏着两朵小小的野花,往老妻的发上插。老妻盘腿坐地,手拿镜子,神情专注地打量着自己,流露出一脸的幸福。
《豆》——一位老掉牙的农村大娘正俯下身捡一粒落在地上的豆子,她那像两只破布袋一样干瘪的乳房随着干枯的身躯坠下,几乎触及地面,牙齿掉光的嘴巴明显地凹陷下去,眼睛只能睁开两道缝隙,肥大的老棉裤下面是一双小小的缠足。很可能她为了捡这粒豆子而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湿润了。没想到艺术的震撼力竟会如此强大,而那种心灵的震撼又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这些泥塑的创作者是于庆成,当我获悉他就住在这小山沟内,忍不住想去看他。
玉石庄的村长韩振先生非常热情,立刻带我直趋他的创作室。于庆成的创作室是一个小小的三合院,从正面进去,室内约有二百方尺大,里面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其余的地方全摆着完成和未完成的泥塑。
于庆成正在室内,乍看之下,觉得他实在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玉石庄路边的一块石头,一株野草;但又觉得他就该这么普通才对。直觉告诉我,创作者后面定有一段不平凡的故事,否则不会创作出这许多能让人心灵震撼的作品。然而,两次见面,都是匆匆,没能有时间和他深谈。第三次总算是由我自己安排时间,于是他和我谈了许多。
“这些泥塑都是我自己心中的话。像《我要活》这件作品的灵感出自麦场上的麦垛常常发生倾斜,我仔细察看,原来是麦垛底下的麦芽拱的。真没想到,幼芽那么纤弱竟有这么巨大的力量,令我悟出,生命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大自然给了我这样的启发,但我不能简单的描摹自然,经过一段时间的提炼,决定用一颗芽顶起一块石头,这样它的概括性就更强,形象就更鲜明,矛盾的双方就更突出。”这件令人看了惊心动魄的作品就是这么产生的。
“一些朋友曾劝我改成《生命》,说这样稳妥些。但是我想了想,不行,没有力量,太平淡,不能喊出我的心声。就叫《我要活》,我就是那颗芽呀!我头上就曾压着巨石,在巨石的压迫下,我硬着头皮挺着脖子往上顶。我的作品就要反映生命欲望、生命冲动和生命激动啊!”
于庆成说得非常激动: “别人问我这些泥塑的构思经过。我总是强调,不是构思的,不是手捏的,是自然的,是生活给的,它就应该是这样的……”
那么生活是怎样给他的?
于庆成 16 岁那年,被错打成富农的后代。他被吊销了城镇户口,到一个叫崔家庄的村子进行劳动改造,于是这个原本是母亲身边的宝贝蛋一下子变成了狗屎蛋。施肥、下地、放羊、挑粪、出河工,最脏最累的活全归他。别人休息,他没份儿;年底分红,他也没份儿。没人理睬他,任谁都可以处置他。在当地放羊要走出村外三十多里地,早出晚归,没人愿意干,他却主动要求去了,监视他也是唯一陪伴他的还是个哑巴。
风息时,旷野寂静无声,他孤独哀伤地坐在地上仰望天空。他以为自己会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没人和他说话,他唯一可做的,就是抓起一把泥土,下意识地放在手心里揉搓,又捏成各种形状。只有用这种方式,他才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才能像活人那样表达自己。就这样,一有空,他就信手抓起泥巴,可是刚捏完人头,就被吆喝到别的田里去干活,他就把泥人头埋起来,等有机会接着做。
日子一长,东洼、西洼、北洼、南洼的每片田里都埋了数不清的泥人头像,人们一锄下去,就可能掘出一个,于是就会扬起一片笑声,他则紧闭嘴巴一声不吭。
泥塑慰藉苦难
几年以后,他已能够捏出活灵活现的人形了。可以说,他那悲惨的青春岁月全靠泥巴伴着他,也只有他手里的泥巴知道,这农家少年是怎样揩干眼里的泪和心底的血,负着耻辱活了下来。
我想一切撼人的艺术,在艺术创作者的内心深处都曾有过一段严重的挣扎和冲突的过程,于庆成也不例外。他中年以前遭遇到生活的困穷和命运强大的压抑,当挫折无以排解时,只有寻求一种慰藉就是泥塑。
1974年,当于庆成27岁时已默默地捏了十几年。这年,天津美术学院前院长王蓝成先生发现了于庆成和他的泥人,破格录取他到学院深造。但是在那个大学需群众推荐、领导批准的年代,于庆成根本就盖不上那个红色的公章。等了一年、二年、三年,依然如此。为此,他在坑上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开口说话。他那年迈的父亲吓坏了,怕自己的儿子寻短见,很长一段时间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直到富农后代的帽子被摘除,他已年近不惑,那时,于庆成只有一个愿望:上学。美院的学生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他们朝气蓬勃的群体里,有一个特别土的乡下人,由于严重的关节炎,走路一瘸一拐,到食堂吃饭连最便宜的菜也舍不得买,可他是最用功、成绩最优秀的学生。
他在学院学了各种艺术的、美学的手法和技巧后,仍在玉石庄这小村子里,仍借着他那破窑,烧出泥塑来表现他对人生的理解,和自己内心的情感。因为在他的心中唯有自然,唯有生命才是最真实的,其它的,全不重要。
如今,他在泥塑世界中寻找的仍是那种单纯,但却是历经人生苦难所提炼出来的单纯。
他的泥塑完全是天然的泥土本色,没有浓重的色彩装饰,也没有精雕细刻的痕迹,它的每一道纹路、每一处造型都仿佛是浑然天成。看他的泥塑很难不为他横溢的想象和敏锐的观察佩服。我觉得,他是位真正将身子贴近大地贴近生活的艺术家和诗人。其实,于庆成在为我介绍他的作品时,他说:“这些是用普通人的眼睛塑出来的,这些是用艺术家的眼睛塑出来的,这些是用诗人的眼睛塑出来的。”
可以说,于庆成的作品于传统,于艺术,于生活的审美习惯,都是一种挑战。他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而这种价值观,令他站在任何一个有权有势有钱有名的人面前都当毫无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