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 “春泥轩”遗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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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泥轩”遗珍

作者:鲍广丽 发表时间:2018-04-04 点击数:245

之一,张大壮相片


郑重老师一直与画界人士富有雅渊。他年轻时见过张大壮。在百里溪室,听郑重老师讲到张大壮,轻轻地说道:“那是一个六朝人物。”只那么一句,就让人对张大壮其人心向往之。


张大壮先生出身世家,祖上翰林,舅氏为国学大师章太炎(炳麟)。好京剧,善鼓琴,多才多艺,是个画界的玩家王世襄。他与唐云、江寒汀、陆抑非为民国海上四大名旦,是花鸟画界的头牌人物。难得的是,张大壮先生的确心境散逸淡薄,为人处世如行云流水,不喜与世争锋。在海上商埠锱铢必较之地,堪称文人雅士之翘楚。


实际上,海上“春泥轩”主人顾秉松老人曾经是张大壮的入室弟子,和他学习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画。顾秉松先生左手画没骨写意之牡丹,右手画清润苍茫之山水,用色清润有韵,用水大胆得当,画面虚实相间、变化丰富,很是生动,是得张大壮真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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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壮与顾秉松合影


顾老师手上尚有两通与张大壮先生通信的信札。一通是:


来信收悉,现我新迁居在复兴中路192号,便时过访,新春节我常在家,因张师母日来有感冒故不出门也。专复秉松仁弟,

张大壮手函。二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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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壮信


信札墨迹精力充沛,行驻收放提按自如,法度俨然,安稳而不失殿阁风范。


另一通虽然书札字数略少,内容却颇为重要,是通知顾秉松速来画院一事:


画院开办即日招生,颇急。你有意速来一谈,夜间为妙。

秉松弟,大壮白二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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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壮信


信函书写于“青云阁”八行朱丝栏信笺上,字迹雅丽,楮墨规整,显然具有极好的文字素养。张大壮所用信封画面感丰富,淡绿色的边,右上角是两枝喜鹊伫立枝头,左下角是一只雄鸡报晓。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老信封,品相保存完好。这封信寄到时住中华路慎德里六号的顾秉松处。信封右下角写有张大壮当时的家庭住址:自忠路永裕里98号。落款为:张缄,二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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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壮信封


一九五六年,上海中国画院成立,年轻的顾秉松爱画如痴,特别想进画院进修。当时的顾秉松一心想去画院学习,作为老师的张大壮自然希望学生能够去画院深造。只可惜顾老师与画院无缘,在张大壮的深切关心下,仍然失之交臂。


早在一九四七年,未满十八岁的顾秉松就师从海上名家张大壮画花鸟。人生遇得着一位又博又真的老师是造化,这一段书画因缘值得细说:顾秉松孩提时代,在哥哥顾秉耀的引领下,逐步迈入艺术殿堂。顾秉耀从小喜欢书法绘画,后有机会结识了江寒汀、沈剑南等名家,志同道合共同参加到行余书画社,一起探索研究海派书画。同时,顾秉耀与张石园、张大壮关系好,把幼小的顾秉松介绍给了行余书画社成员沈剑南,沈剑南又把顾秉松介绍给了张大壮、张石园学画。


行余书画社是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八日创立,由周牧轩、沈剑南、唐云、孔小瑜、徐树滋等人发起,聘请张石园、张大壮等人执教。青年顾秉松到行余书画社,属于业余学习,一个星期去几次。一九四七年的时候,行余书画社是在跑马厅边上,即现人民广场的地方。张大壮穿着一件长衫,坐在一个厅里,接待来学画的人。张大壮给顾秉松每次画一张小画,有时是牡丹,有时是兰草,有时是鸟,或是别的花,让顾秉松带回去临摹,临好后再带作品到张大壮那里去。一九四九年上海解放后,张大壮与张石园又创立两益画室,地点在市工人文化宫地下室,后来又借在北海路的一个医生家里。后来没多久,画室就迁到张大壮家里。顾秉松继续学画,一直到他去世。顾秉松少年即有清才,当时十七岁的他在初拜张大壮老师前,已临摹了好多年芥子图画谱,有一定的国画基础。每次去张大壮老师家,他总是带上自己临摹的画作请老师点评。张大壮常夸其悟性高,很勤奋。老师的夸奖激发了顾秉松学画的热情。张大壮年轻时喜欢京戏,喜欢自拉自唱,顾秉松去拜访,有时会看到张大壮在自拉自唱。在张大壮的画室,顾秉松老师得到许多真谛。张大壮给他讲的那些话,他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有一次他无意之中询问画理方面的事,张大壮告诉他说:“那是理论家的事,你只要画好画,不要管太多。” 


张大壮为人削瘦,加上他有吸鸦片的陋习,形象不佳。有次上电视讲画,观众见了有些怕。后来,张大壮就不再在电视上露面。但张大壮为海派花鸟四大名旦之一,并非虚言。他的花鸟画清润秀美,他还喜欢画蔬菜瓜果、河虾螃蟹。陆俨少、陆抑非两位先生曾发自肺腑地说:“张大壮是当今画坛唯一有仙气的人。”比如张大壮调颜色就很讲究。他用的是苏州的分格的瓷碟,当要调颜色时,他会拿起碟子,看准了颜色,让碟子里的水倾泻一下,再用毛笔取色。旁边会放一张旧纸,会先在上面试一笔。笔在旧纸上试好后,再画。当画时,他先将笔放下,拎一拎,然后再画,即将笔竖直了,然后再发力,一气呵成中有停顿。又比如他画螳螂、叫蝈蝈之类昆虫脑袋上的两根须,通常不用小笔、细笔,而用羊毫笔。他会拉出一根须毛来,先在旧纸上试,不太理想,再用手调整,然后再用羊毫笔画。这样,就不会出现水分干的情况。


顾秉松还记得有关张大壮的几件趣事。一九八几年时,有一次顾秉松去见张大壮,他看上去很高兴。原来有位叫鹏飞居士的写信给他,请他猜谜。谜题是刘禹锡《陋室铭》中的句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打古人名。张大壮冥思苦想了三四天,没有头绪。昨天突然想出来了,今日见到顾秉松很高兴,就说给他听。原来谜底是“个个官中人”,即“管仲”一名。还有一次,他去张大壮家里,欣赏他家里的镜框,上面有许多相片。他见到一位打扮得像小姑娘一样的小孩,就问这是谁?后来才知道这位小孩就是张大壮本人。


张大壮先生的画,江南文人气息充沛,逸气横生,直到现在顾秉松还在临。有一回他临一幅西瓜图。看上去墨色淋漓,情趣盎然,十分相像。可顾老师仍然不满意,仔细比较两者的差异。又一回,他的牡丹画稿堆了一大堆,说是要衰年变法,探索一条路子来。顾老师的海鲜画得特别好,相比他的牡丹画毫不逊色。这也是得自张大壮的真传。


顾老师还有缘珍藏一幅他与张大壮先生的合影。那是他二十岁左右时,去市工人文化宫学画,正遇到张大壮先生来此授课辅导。他抓住机会,与张大壮先生拍下了这张珍贵的留影。相片上的两人,身着当时流行的白衬衫,并肩而立,看上去不像师生,倒像是父子。拍照地点是在市工人文化宫的楼顶,背景隐约可见外滩。远处雾蔼淡薄,显出当时的一股清新朗润的时代气息。后来,《张大壮画集》出版时,因找不到张大壮的单照,就用了这张合影中张大壮的影像,可谓是相片遗珍。

 

之二:王个簃书信


“昂昂不为浮名误,寂寞江头溯上流。暮气读书我亦愿,饥乌何以逐闲鸥。”王个簃的《霜荼阁诗》浑朴含蓄。他的诗值得细品,他的人生也值得深味。人生的珍念雅缘向来值得忆念。当已八十七岁的老画家顾秉松回想起向王个簃学画的往事时,他仍是那么深切难忘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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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个簃


春末去抚顺路,“春泥轩”朴素而旧式,室内挂有王个簃先生为他写的一幅“推陈出新”的书法。笔法为籀篆,笔墨酣畅,古朴醇厚,富有浓厚的金石气息,也深具王个簃的书法特色。落款为“一九七五年十月用石鼓文笔法作篆即赠秉松老弟存之,个簃七十九岁”。钤“啟之”“个簃”印。


江苏海门才子王个簃是诗书画印之全才,因其为人与艺术曾得到吴昌硕的青睐,成为吴昌硕的衣钵传人。难得的是王个簃给顾秉松写的几封信,他全都珍藏着。这几封信看上去是极为朴素的形态。小小的开封,是七十年代的信封。有的是一张白色的封皮,也没有邮票,可能是托人转交的;有一封是淡绿花纹的底色,上贴4分一大会址的邮票;有的信封贴邮票处还开了天窗。顾秉松回忆起当时可能是因为自己有集邮的爱好,所以将那邮票给剪了下来。王个簃那时住在愚园路1412弄30号,顾秉松还住在控江四村。信纸用的是当时普通的打双格红线的那种,不是用毛笔写的。其实王个簃的毛笔书法极好,作为吴昌硕的衣钵传人,他从金文、石鼓奠下根基,尤擅篆籀之体,用笔浑厚刚健,笔势潇洒遒劲,行草书更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见精神。但在当时,已时兴用钢笔写信,王个簃的这几封信札均是用蓝色墨水的钢笔写就。几十年过去,字迹依然清晰如昨。顾秉松老师是一点一点地讲解给我听,有些字认不清,他会认真地,一笔一画地写给我看。并口里念着说,是这个字。那时的人们心境极为朴素,所以王个簃的信也写得极为朴素。顾秉松老师先后师从过张大壮、王个簃,并成为王个簃的入室弟子。他的牡丹、海鲜都极有个人特色。恽甫铭曾经撰文夸他为“顾牡丹”。极为遗憾的是,他没有入过上海画院,当时王个簃在上海画院当副院长,极为关心这个学生,嘱咐他一定有机会来画院,从事专业系统的工作绘画。可惜的是,当时顾秉松所在单位根本不愿放人,他只好放弃进入上海画院这个想法,从而几十年如一日,在家苦练自修,以画遣兴,时有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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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个簃信封


顾秉松与王个簃先生来往信札一共有四通,多写于一九七五年。现将此四通信札抄录如下,供读者欣赏:


秉松同志:春节好!

来信诚挚谦虚,使我钦佩。

近年来身体粗健真趣品佳,但仍然写作,称意者正稀每自情愫。

得暇盼通信,聊当晤面。顺颂你在新的一年中赢得学习和工作双丰收。

王个簃  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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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个簃信


秉松同志:

多年不见十分怀念,昨接来信很高兴。你愿意重理旧业,一定会很就的,并于花鸟画创新确实是一大难事,我也在跟着画院同志和业余作者摸索中,但迄今还没写作出较好的作品来。感到惭愧。

我现在长期半休,每天下午在家休息,有空盼来面谈一切。

祝你春节好!

王个簃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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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个簃信


秉松老弟:

得信十分欣慰。我近年来书画酬应较少,嘱件按照你镜框长阔缩小一些,

昨天乘兴写来,寄奉,不计工拙。尽暇盼时时通信,余不多谈。专复顺问

起居

个簃  三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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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个簃信


秉松同志,你好:

得信详悉你要参加“工人美展”并已想到题材,初步创稿正好,你可与画人物的同志商讨进行创作,我认为比较好。

我近来到单位时间不多,但有些特别会议临时通知。我的电话由服务站转叫,不方便,你如果有便来寓,盼在星期天,我一般不外出。专此草复。

个簃  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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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个簃信


这几通信札是顾秉松老师七十年代跟随王先生学画时的交往记录,距今已有四十余年。有机会见到王个簃的几通信札,也算甚有缘分。


从这几封信札反映出的信息可知,在一九七五年这半年时间里,王个簃身体健康状况良好,仍然写作,称心如意的少,但仍当珍稀。他当时基本赋闲在家,较少应酬,也很少到单位去。除非有一些特别的会议,他会参加。星期天他也基本是在家里的,一般不外出,因此他叮嘱如果顾秉松来访,盼约在星期天,这样他方便接待。虽赋闲在家,但王个簃并没有停止对画的创新的探索,并说:“于花鸟画创新确实是一大难事,我也在跟着画院同志和业余作者摸索中,但迄今还没写作出较好的作品来。感到惭愧。”惭愧之语,当然是他自谦之词,但他仍在探索花鸟画的创新却是事实。曾在20世纪60年代前后期,他就创作了不少形式创新的国画作品,如《蚕茧图》《勤俭持家》《雨花石》《三秋收获》等。他认为:“前人没有画过的,今人要敢于尝试,敢于创作。既要注意运用传统笔墨,又要深入生活,仔细观察,赋于新意。”


王个簃为人厚道,生性随和,豁然自如,旷达远观;没有大画家的架子,更乐于助人,有求必应。年轻的顾秉松学画如痴如醉,常常带着自己的画作登门拜访,请他指点。王个簃对这位勤奋好学的学生也显得非常耐心。不仅指出他哪些地方画的好,哪些地方画的不足,而且有的时候看到他有画得不妥的地方,便会动手为他修改。这一点让顾秉松记忆特别深刻。顾秉松也是张大壮的学生,但张大壮一般是不动手给学生修改画作,他会指出哪里有所不足,哪里需要改进。两位老师的不同教学特点,顾秉松均牢记在心。


三月十日的这一封信里,比较特殊,五六行字,是竖行写就。所提镜框一事,因顾秉松当时买了一个镜框,恳请老师王个簃为他画一幅画留作纪念。王个簃果然乘兴为他画了一幅紫藤图,并随信寄奉。顾秉松收到这幅画后,奉若珍宝,将他装裱好后,一直挂于“春泥轩”内,以作精神的鼓励。在王个簃的作品中,紫藤、葡萄等藤本植物是他经常绘画的题材。他的这幅《紫藤图》用粗笔画出紫藤的主干,再通过用画笔的中、侧、偏、顿、挫的变化描画,将重叠悬垂的紫藤跃然纸上。墨色淋漓,情趣盎然,写意生动。落款为:“秉松老弟嘱画草承成之,个簃。时年七十九岁。”每每顾老师画画累了,就会歇息一会儿看看。王个簃还为他画的一幅《梅花图》上题款,上写:“一九七五年十月,秉松老弟出示近作,笔意清新,乐为题字。个簃”下钤“啟之”朱文印和“个簃”白文印。这幅作品被收藏在新近出版的《上海美术家画库·顾秉松》画册中,顾秉松时时摩挲展阅,充满了温暖的回忆。

 

之三:来楚生小品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生的顾老师,尚有民国遗风。他为人朴实,不善交际,不善言谈。而他交往的那些画家,也多为性情纯真、人品高洁之人,秉承传统文人的气节。来楚生先生也是其中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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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楚生


与顾秉松老师闲谈时,他随时会画几笔,兰花,梅花,牡丹均有写意功底。有一次讲到什么,老先生很高兴,翻箱底找出来的宝贝。从一个锦绣盒里找出张大壮、王个移的几通信札,那是他心中供养的古朴和浑厚。又翻开一本《来楚生画集》,扉页处竟夹杂着一张来楚生的小品画。一支郁金香用简洁笔法勾勒而出,富有水墨花草之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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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楚生赠送顾秉松的郁金香小品画


在顾老师眼里,他是很佩服来楚生的画的。来楚生的画画很简洁,顺手几笔,就将那花鸟形态逼真形肖,笔墨不多,隽雅可人。可顾老师说自己就不敢那样画。每次画完,他会再看看,总是会增添许多东西。这是他自认为不及之处。


年轻时候的顾秉松曾经有缘亲近过来楚生先生。听他偶而讲一两句那时的人事,颇有情有趣。那时候,来楚生也喜欢顾秉松这位年轻的后生,看他勤奋好学,积极上进,就会指点他一二。他知道顾是张大壮的学生,所以从不以老师自居,而是像朋友一样,给予顾秉松以真诚的建议。


那时来楚生和张大壮都在上海国画院教花卉。来楚生的画以简洁取胜,气局不属于开阔形,多为一些小品,一花一草,一虫一鱼,总能被他组织起颇有情趣的画面。


实际上,来楚生的书法、篆刻名声更响。顾秉松珍藏有一本《来楚生画集》里,就附录有不少他的篆刻作品,他将书法、篆刻与绘画融会贯通,营造出一个具有浓浓书卷气的艺术世界,用艺冠三绝来形容,实不为过。这种境界常人难以企及,自然也能赢得顾秉松的青睐与仰慕。我带着来楚生的画作回家,将那一幅幅画作扫描下来。这是旧岁月里的旧影痕,真朴简谧,令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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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楚生画集》书影


“春泥轩”散发着淡淡的古韵气息,顾秉松在书画墨彩里生活、画画了七十年,仍在探索绘画的真谛,如此襟怀和功底,让人感佩不已。在纷繁的往事中,他与几位海派书画名家的师生之谊,也让人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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