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樑：“阳光动迁”首倡者

张国樑，上海安佳房地产动拆迁有限公司、上海市黄浦第一房屋征收服务事务所有限公司总经理、上海市房地产行业协会房屋征收工作委员会主任。全国劳模、上海市劳模、上海市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上海市重点工程实事立功竞赛20周年重大贡献人物、连续11年“上海市重点工程实事立功竞赛建设功臣”、上海市化解动迁矛盾先进个人、“感动上海十大杰出人物”。他参与完成的《上海市旧城区改建社会评价体系研究》获第九届上海市决策咨询研究成果奖。他的旧改工作法分别被载入2014年《上海市发展报告》和《上海蓝皮书》。安佳公司荣获全国“工人先锋号”、连续11年上海市重点工程实事立功竞赛优秀公司、上海市化解拆迁矛盾先进单位、上海市企业文化建设示范基地……

_{劳模工作室}

1985年至今，张国樑从事动迁工作逾三十年，参与和组织动迁（征收）居民近4万户，首创“阳光动迁”。堪称一部“活”的上海动拆迁（征收）史。

张国樑把他的微信命名为“透明”，一千多个微信好友，大部分是动迁居民。他的手机内存128G以上，二千多个号码，早在90年代末就向动迁居民公开了。他说，“如果动迁有猫腻，我绝对有压力，公开号码更说明我的坦荡。”动迁居民想见他，一周之内必约见，面对面谈，毫无障碍地谈，骂娘也无妨。太平桥绿地有位动迁居民，在区信访办获得张国樑手机号码后立刻就拨，第二天张国樑把他约到办公室，第三天就解决了问题。张国樑说，这种短兵相接，推心置腹，往往可以速战速决。三十多年动拆迁让我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件事，难就难在不公平带来的不信任。老百姓最怕不透明，所以我要透明，透明了事情就好办。事务所已经运营上线的手机App也叫“透明在线”。

动拆迁曾被公认为“天下第一难”，在寸土寸金的大上海更是“难上加难”，也曾被指最不透明的行业之一，所以张国樑的透明可视为一种正本清源之举。他还想更透明，提出让动迁安置费用的预算和审计结果一致，全程监督。他说，审计是硬杠杠,一分不差才体现绝对公平。做到“说给多少，最后实际就给多少，不少不多”。他直言，“我的愿望是让监察局、检察院都参与到我的动迁基地里来。”

动拆迁是一个说不尽道不清的敏感词。

改革开放之前，上海人家的一间房与这座城市在国家经济结构中的重要地位之不相称何止于“十万八千里”，闸北的“滚地龙”不谈了，即使“上只角”的黄浦静安徐汇又有几家拿得出手？八十年代，上海在全国城市住房人均居住面积调查中倒数第二。那时动拆迁对象是陈旧房屋居民，称为“危棚简屋改造”。一九八五年，刚入行的张国樑到一户人家，15平米不到，除了两张床，基本没有家具。床上一年四季罩着蚊帐，不是蚊子多，是人多。老头老太加三个儿子，老大老二先后结婚，两顶蚊帐撑起两个三口之家。小儿子憋在巴掌大的阁楼里。

_{世博拆迁基地旧貌}

黑漆或红漆刷写的“拆”字驱使着中国城市进入一轮接着一轮的新规划。挖掘机所到之处，瓦砾遍地尘土飞扬。动拆迁面前，利益博弈，纷扰纠葛，拆字后面故事多。改革转型引发社会深层次矛盾凸显，动拆迁就是其中一部分。

动拆迁让民众都瞪大了眼睛。有人更夸张：穷人翻身靠动迁。动迁户靠动迁脱贫致富绝对不是传说。

也有不少人在动拆迁中吃了亏。所谓吃亏，就是没像那些通过各种“闹”各种“离”各种“拖”各种“钉”的动迁户一样获得额外利益。

干了三十多年动拆迁的张国樑说自己也是“满满的泪”。这个盛着“满满的泪”的动迁人，揣着一颗“痴心”，在这个令人知难而退的地方，一头扎了进去。

1996年，小屋里的汽油和煤气钢瓶

2002年，央视要拍《解读上海》，解读上海当然离不开动拆迁，讲动拆迁就离不开张国樑。编导找到他，张国樑讲了一个私房居民的动迁故事。

1996年，《物权法》还没影子，私房产权可在一个月内保留或放弃，超时视为自动放弃，按公房分配，私房残值还给住户。

住户小名叫阿山。那天，阿山一脸通红，满口酒气来到动迁现场，拉开了架势骂山门。因为动迁组接待了他舅舅舅妈，他不准动迁组接待，因为他们不住在这里。张国樑设身处地为阿山考虑，说时间过了，你们达不成一致。你同意了就来签约，你签约我会帮你的。你舅舅只能拿残值部分，不能拿安置费。如果你一直不迁，就要强制执行。如果法院来封，就要析产，你的数额就会减少。阿山喷着酒气，听不进。张国樑接连找他谈了五次，阿山根本听不进。第六次阿山主动找张国樑，说要签约，张国樑说签不了了，法院封了。阿山说日脚写前头一点，张国樑说这不可能，法院的决定谁敢改。这些话每次都跟你说，你听不进。

法院来了，阿山不走，就成为最后一户了。决定强制执行。那天一早，一大片废墟中突兀的一间小屋，窗玻璃上贴着阿山的黑白照片，附加两行字：“明年的今日，是我的忌日”。事体弄大了。

政府来了，各种劝，开门开门，政府要来和你谈。阿山说政府来谈可以，但只能进一个人。大家面面相觑，张国樑说我去好了。他要了一个对讲机，带进去，可以传递声音。然后大声叫开门，阿山说后面走，张国樑知道后面有个院子，一推门，一股汽油味直冲鼻头。阿山说你进来，待张国樑进入屋内，阿山把门关上，插销插好。张国樑一看，不得了，一间房间就像一个小型汽油库，脸盆脚盆都是汽油，汽油味浓烈。阿山脖子上一边挂一个装满汽油的啤酒瓶，面前还摆了两个煤气钢瓶，手里拿只打火机，声称要和房子共生死。张国樑边大声说你有毛病啊，边拿个凳子站上去，不顾阿山阻拦就把照片撕下来，这是为了让外面的人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张国樑说今天这个结果，我第一天就告诉你了。我跟你谈了这么多次……阿山情绪激昂地打断了他，那又说明什么，你就可以强迁了？

说明我没有骗你。

没骗我又怎么样呢？

没骗你就说明你还要听我的，等法院判完了我还会帮你。

阿山头颈骨一梗：没用的。

张国樑只能继续谈。谈到后来，阿山突然说，如果你们今天强迁成功，我就去杀50个无辜（这句话外面通过对讲机听到了）。

张国樑说，兄弟啊，你连我都不一定打得过，还去杀人？

我去幼儿园杀。（外面又听到了）

这时张国樑的中文机响了，说“消防车到了”、“两位领导到了”，然后是“想办法出来”。张国樑想，领导来救我了。他抽出两支烟，扔了一根给阿山，说打火机给我。阿山说，不能点的。张国樑说那我出去抽好吧。阿山说好的，张国樑就出来了。其实，他怎么可能点烟呢，他是在测试阿山的心理，说明他的理智并没有混乱，说明他在装腔作势吓人。

出来后，张国樑把屋内汽油钢瓶等分布图画好，领导说你再进去，想办法控制他。张国樑想都没想就进去了。他觉得肯定谈得拢，但“后脚”已经跟了上来，倒计时了。门被推开后，消防就对着钢瓶等那些关键点浇水，阿山趁机拔脚逃走，张国樑没扑到他，胸闷啊，大着嗓门喊，怎么能让他逃了呢。强迁成功了，人逃走了，他真要去杀50个无辜怎么办？而且还说要去幼儿园。张国樑感到没有方向的时候，听到有个女人在那里叫，一看是阿山老婆。张国樑对她说，现在强迁都迁了，你叫他过来谈谈就行了嘛。把自己的手机借给她，对周围人说，我们都出去，让她自己打电话。

三五分钟后，张国樑把手机给警察，里面有阿山的电话号码，一分钟就反馈了，原来这厮逃到岳母家逗两岁的儿子玩。警察上门，将阿山抓起来，然后就拘留了。

真进去了，张国樑又为阿山着急。警察问他，你当时看到阿山点火了吗？张国樑是唯一在场证人，实话实说，的确没看到。当时我一闪神再回头，人（阿山）不见了。为了不致矛盾激化，他向公安建议在法律允许范围内提前放人。

_{安佳动迁公司总经理张国樑给115街坊（东块）居民宣传解释有关政策。}

两个星期后，阿山出来第一个电话打给张国樑说，阿哥，我不跟你搞了，我听你的。张国樑说你早就该听我的，现在回家好好带小囡，做好自己的事情，等法院判下来再来寻我。法院判决后，张国樑在政策范围内尽可能帮他，毕竟是他祖传下来的房子。

汽油加煤气，要死要活，张国樑单枪匹马对阵阿山。最终阿山服帖，圆满收官。

这是当年动拆迁圈子里的传奇。有人说是壮举，张国樑淡然道，“啥壮举，告诉你，我只有一个体会，场面很惨烈，内心很坚定”。话锋一转，“不过我这个人向来不怕事，我欢喜‘扎台型’。‘扎台型’实际上是给自己施加压力，也是对自己苛刻。我就是拿自己当靶子的。”这是他的口头禅之一。

2001年~2002年，“阳光动迁”试水成功

2001年，国务院法制办出台第二个拆迁条例，主要是价值互换。你的房子100平米，就给你价值100万的房子或钱款。这叫“数砖头”。上海原来依据1991年拆迁条例的“数人头”，“人口多少”起决定性作用。分过房没分过房的，甚至已动迁安置过的，都绞尽脑汁拿自己户口迁到“准动迁地块”。“数人头”突然变“数砖头”，社会上一片哗然。动拆迁公司也不赞成，这些能弄进来很多户口的要么刁，要么路道粗，7个平米迁进三五个户口不稀奇，十几个户口都有。当然是钻国家政策的空子。但不数人头了，人家顶着不走，动拆迁不是更难了吗？汇报到领导那里，领导认为，价值互换符合物权理念，必须不折不扣执行，但上海数人头数了多年，还要有个过渡期。随后人头砖头一道数，就数得一塌糊涂了。照钻空子不误。

动拆迁从政府统包变为政府发放行政许可，在一线冲锋陷阵的就是动拆迁公司。

那段时间，上海动拆迁矛盾大爆发，乱象丛生。有人找张国樑谈判，许诺只要他抬抬手，马上就能拿到好处。也有狮子大开口的，还威胁要他好看。张国樑软硬不吃，以眼还眼：你明天带把枪来，我要是躲，就不是张国樑。比你更狠的威胁我也不是没见识过，这种瞎咋呼算什么。这类事以讹传讹，张国樑就成了“上海滩有名的坏人”，铁石心肠，一点不讲情面。

张国樑说，那时候，全民吵全民搞，大家都不签，骗、瞒，甚至于打。很多人以为，动迁就要靠闹，我就闹腾我怕谁。说到底，这些都是因为片面追求经济效益和速度产生的，买单的却是政府的诚信和公平。结果是动拆迁居民与动迁公司对立，又逐渐上升到对政府的不满。随即一些动迁户连续上访北京。

张国樑并不讳言，上世纪90年代，动拆迁最大的问题就是前后不一致，先紧后松。先走的人吃亏，会闹的多得益，有人还誓死争当“钉子户”。在那个“不公平的年代”，他一年动掉几个地块，在同行中数一数二。也“针锋相对”地“断水、断电，给闹的人找麻烦。”那时整个行业都以所谓的绩效为中心，公平就放在一边了。但这种非正常博弈就像两辆迎头疾驶的车，随时都有相撞可能甚至倾覆之危。

怎么才使这个“天下第一难”不再这么难，有关部门一直没有停止过思考和探索，张国樑更是。他想，住房破败，天天拎马桶，生煤炉，谁不想动迁？可老百姓盼动迁又怕动迁，主要有三怕，一怕过程不透明、二怕补偿不合理、三怕安置房不方便。核心最怕不公平。他得出结论，“问题在哪里，就在我们自己”。要消除这三怕，就必须全公开全透明。让老实人不吃亏，先走的不吃亏，前后标准一致，动拆迁还会这么难吗？一个概念渐渐在他心里发酵成熟，要将动迁过程置于太阳底下，让所有居民看得清清爽爽。这就是“阳光动迁”最初的萌发。

天降契机。再次印证了那句话，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2002年。瑞金医院现代化门急诊大楼建造动拆迁，院长点名要安佳公司做。恰逢张国樑到安佳公司任总经理一年。他在公司宣布，这次我们要搞“阳光动迁”。决定一宣布，像在看似平静的水波里扔进一块尖锐的石头，行业潜规则被打破了。

想法虽盘桓许久，做起来究竟怎么样，张国樑心里没底，他明白，“阳光”之下，一定会得罪部分人，但这件事一定要有人来做，无论“数人头”还是“数砖头”，所有房源、安置补贴都放在阳光下晒，让所有人监督。他铁了心要让动迁居民明白，你就是再“钉子”，寻死寻活也不可能多得益。

_{65、66街坊旧改座谈会}

5月的一个晚上，61户百余个居民心里像这个溽湿的天气那样粘滞疙瘩。黑板上写着“医院门急症大楼工程改造动拆迁通气会”。但居民说，我们不要通气，我们要对话。从嘁嘁蹙蹙到七嘴八舌，场面有点失控。张国樑觉得，对话也是一种公平的表达，他就顺着这个思路说，我听到大家的议论了，说到底就是怕动拆迁变成一个黑洞。大家最想要的不是公平吗？我提议，居民选三个代表，安佳公司作为一方，院方作为一方，一起来探讨怎么公平透明，好不好？这个提议受到欢迎。于是三方代表一起探讨，“通气会”变成了“座谈会”，座谈会就是对话会。三方对动拆迁方案和计算口径都无异议，但认为评估单价和市场不接轨，协商到最后评估价提高到18%。本来是实物奖励，后来确认以居民代表的方案为准统一给付现金。张国樑承诺，所有动迁方案和标准不打闷包，全部公开。坚决不搞前紧后松。动迁结束后每户补偿方案接受所有居民监督。安置补偿方案公布一个月后，61户迁走了60户。

最后还剩下一家。张国樑亲自做工作，总算说通，说好第二天来迁。可这家当晚听人鼓动，说上海滩动拆迁最后一户一分钱不加，不可能的事。这是行业潜规则。这家就坚持不迁了。张国樑心里一阵挫败感，首个“阳光”试点难道在这最后关节被逆转吗？他向居民代表和院方承诺过，先走的不吃亏，钉子户不会再得益，这是“阳光动迁”的初衷和目的。承诺了就要兑现。最后，这一户被强迁了。然后他持续上访七年未果，身心疲惫，有点后悔了。

张国樑对他说，我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回到七年前，七年前的一套房，用现在价格肯定买不到了，但我还是给你七年前能拿到的那套房。他兑现了“阳光”政策的前后一致。

“阳光动迁”试水成功。

_{安佳公司社会责任认证}

张国樑坦率而顶真地说，正是不透明、不公平导致的困境促使动拆迁必须谋求变革创新。这次拆迁最伟大的是做到了公平，这是一个艰难的开始和探索，是一个实现公平的过程。试点是安佳公司做的，推广到全市是对我们工作最大的肯定。

我注意到他用了一个“伟大”的词，是情不自禁的。我同意这个说法。对解局“天下第一难”来说，这个敬词并不为过。

2004年，全市第一个“三公”动迁基地

2004年，原卢湾区43街坊（现复兴广场），大家都做不下去，却又非做不可，领导交给了张国樑。他去一看，也觉得这个生活难促饥（沪语：很难弄）。想了多日，还是采用瑞金医院改建动迁方式，公开公平公正。

按当时建设部文件，张国樑决定由居民投票选择评估公司。补偿方案确定后不再有任何上浮空间，一下子迁了二百户。此举在业内吹出一股清风，被市领导肯定为“上海动迁的发展方向”。此话一出，安佳公司成了全市乃至外省市动迁公司前来取经的接待办。

肯定也是一种压力，那段时间张国樑殚精竭虑，他对员工们说：同志们你们想想自己在做什么，你们在做一项伟大的事业，这就是“阳光动迁”。你们要相信，这不远的将来，不单单是卢湾区，整个上海，甚至全国，都会实行这个模式。我们就是要让“天下第一难”变得不再那么难。他别出心裁组织观看七十年代老电影《创业》，在公司里张贴男主角的经典台词：“一个国家要有名气，一支队伍要有士气，一个人要有志气”、“人没压力轻飘飘，井没压力不出油”。这些看似老套的话，使员工们精神大振。看完老电影，再去新时代的洋山深水港。回来谈感想，一个员工说道：“我们安佳精神不输洋山深水港……”听到这句话，张国樑对这个团队更是信心满满。

两年后轨交13号线要穿过43街坊，地块按轨交标准重新做安置方案。市政府要求动拆迁工作必须保证“后墙不倒”，在最终限定时间内完成任务，相当于立军令状。张国樑想，早先签协议的怎么办呢，公开公平前后一致必须说话算话。于是他约谈领导汇报，汇报的角度是“科学发展观指导下的动拆迁问题思考”，这就高大上了。可这不是作秀，更不是套“大帽子”，是实实在在为先签约居民争取利益。三天后，他接到通知说可以补偿，但补偿标准与他的期望尚有距离。张国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他的承诺要打折扣了。但居民们说：张总，我们知道没有补足，但能补我们就很高兴了。张国樑不禁感慨，多好的老百姓啊。

超过一千户居民，且商品房与新、旧里弄交杂的43街坊动迁以“阳光”贯彻始终，成就了全市第一个“三公”（公开、公正、公平）动迁基地。

_{亚龙地块（西块）居民座谈会照片 (1)}

多年动拆迁工作使张国樑形成了一个习惯，每接手一个动迁基地，针对区里给出的补偿标准，他都要做很多调研工作，并依据调研结果提出针对性意见。“说白了，就是要争取提高补偿标准。”张国樑解释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便于我们开展工作，还应切实考虑到居民签约的时间跨度和上海楼市的涨价速度。”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拆迁补偿对居民而言，必须让他们在一定时间段内能够用补偿款购置相同地区内面积明显改善的房屋。补偿标准必须考虑至少半年内的楼市涨价因素。

那次劳模年度人物颁奖，主持人问张国樑，你现在有什么感想，张国樑说此时此刻，他最要感谢的是每个动迁地块第一批签约居民。他们是最可爱的人，是他们默默的支持，使我们的旧区改造有了这么大的成就，这是一种感召，一种方向。所以他给同行讲课，给公司员工讲话，再三强调，你们一定要感谢第一批签约居民，他们是最好的人。他们后续有什么事情，你们一定要帮助他。这也不是说说而已。有个动迁居民在动迁第二年，装支架失败，要心脏搭桥，通过居委会联系张国樑，他二话不说，立即动用资源为他联系最好的专家，这位居民大为感动，也使张国樑心头火热。2011年和2015年，张国樑两次联系瑞金医院，请16个科室专家给第一批签约居民举行大型义诊。那些居民说自己享受领导待遇了，张总跟阿拉真贴心啊。

2005年，“世博动迁”吸引全球目光

这一年注定是张国樑的“动迁大年”。重头戏是“世博动迁”，上海世博会吸引全球目光，世博动迁的吸睛力也相当强劲。张国樑也感觉“泰山压顶”。

卢湾区近一千户世博动拆迁由安佳公司一家全包。张国樑费脑费心做了一个方案，要让老百姓和领导都能接受。核心就是“阳光”动迁。方案顺利通过。

_{世博动迁居民慰问}

5月初启动，到十月份，还剩几十户人家。有一户居民房子很好，公司上门一直找不到，就在他家门口留了一张纸条：“我们是世博会动迁组的，看到这个请打我们电话。”过几天去看，纸条没了，再去贴，人还是找不到。

一天晚上，公司里来了个人，吵着要找领导谈。张国樑在会议室接待他，那人说自己姓陈。谈之前，先拿了个录音机出来。说1995年我老爸动迁，第一个签协议第一个搬，动迁公司拎着蛋糕来送，老爸很激动，送了一面大锦旗。过了两个月，听到后面的都放水了，我们家吃亏了。老爸不开心，打电话过去，动迁公司说不会让您吃亏的。又过了两三个月，我碰到同学，同学多拿了七万。我心里很不舒服，跟老爸说再打电话给动迁公司，起初接，后来就不接了。我陪老爸去找人，结果经办人不做了，项目经理退休了，老总调走了。老爸就上访。上访也没用，直到现在。所以这次动迁我不敢跟老爸说，怕他生气。这次动迁，要把之前的损失一并拿回去。张国樑说，过去的做法的确不公平。我们换一个思路，假如你现在相信我了，准备签了，签完后，后面还有四十几户人家，万一后面放水了，怎么来保障你的利益，我们来研究一下这个事情怎么样。陈先生说这个倒可以。张国樑说我给你写个承诺。陈先生说不要写，以前他们也给我承诺的。没用的。张国樑说我在承诺书里帮你加一条，如果你发现不公平，像以前那样差了几万块钱，你可以到法院起诉我。陈先生说，你们这个隐藏很深的，等到发现了两年有效期就过了。张国樑说没关系，给你十年。如果十年里你没发现我不公平，说明我还是比较公平的，是不是。气氛渐渐融洽了。

三天后的中午，张国樑接到陈先生电话，问他下午是否有空，张国樑正好有个会，就问什么事，陈先生说前天晚上你跟我交流后，我跟五户没签协议的居民说了，我们想跟你一起沟通一下。张国樑一听，五户人家一起来，好开心呀。连说了几个“我来”。然后跟领导请假，会不开了，去跟居民谈。谈的主题当然是阳光动迁。张国樑说，我给你们写承诺，只要我觉得能过得去的都OK。不遮不瞒。第二天晚上六点半多，张国樑又接到陈先生电话，他说张总，你讲得蛮有道理，我想想就听你的签了吧。张国樑一听签了，好开心啊。说我叫经办人过来，我吃了饭立即赶过来。陈先生说经办人过来就可以了。张国樑说我要过来的，我要写承诺给你的。陈先生说承诺你明天补给我吧。

很多人都要拿到承诺书，掖好藏好再签协议，但陈先生的举动让张国樑心里一阵感慨，人与人之间有了信任，还有啥“天下第一难”。

陈先生接着说，你多叫几个经办人来，我们五户人家商量好了一起签。

张国樑饭也不吃就去了。要知道，那个辰光一星期甚至半个月都签不了一户，现在一记头签五个。他当着五位动迁户亲手写下承诺书，签上姓名，盖好公章。这时陈先生又说，张总，公章无所谓，我们认的是你的签名。张国樑真是心花怒放啊。

这个做法后来成了安佳公司一项制度，签一张协议，公司就给一张承诺书，其中一款就是“你可以起诉我”。

_世博乔迁

2014年，张国樑获评上海市劳模和十大年度人物。2015年国庆节颁奖，经组委会同意，张国樑邀请陈先生作为他的颁奖嘉宾。在颁奖现场，陈先生先放了一段录音，主持人问起他承诺书的事，陈先生说我一直跟踪着，到今年正好十年，目前还没有发现不公正的地方。接着陈先生把承诺书和录音带郑重地交给了张国樑，说我已经不需要了，给你留个纪念。张国樑接过来，心情潮涌。至今这份承诺书还存放在公司里，俨然“镇司之宝”。

这就是张国樑要的“阳光”和“透明”。

可以谈，也可以在政策允许范围内拉锯妥协，但必须“阳光”，前后一致，这个没商量。千万别以为世博会动迁是重大项目就谈判余地多多，那就想错了。

2005年11月8日，还剩下最后一户居民。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说这个地块要结束了，来了很多媒体，领导也来了。此事的确令人瞩目，说全世界关注也不过分。这种情况下，就是“放水”也要摆平，没有退路了。

张国樑清晰地回放当时场景。这是他永远忘不了的。

“这一户家里有个老头，眼睛瞎的，腰里有个洞，挂个瓶子。一儿一女，女儿一家三口，外孙女大学二年级。儿子单身，生过脑膜炎，做炒货生意。公司人员谈不拢，我自己去谈。五个产权人，妹妹一家三口已签约，老头授权儿子。这家儿子跟我说，张国樑，你今天想结束吗？我说当然了。他问你想要政绩吗？我说当然也要了。他说你要政绩我要实惠。我说兄弟，政绩固然要，但是政绩对我没用，政绩有了我也当不了区长。我如果通过放水获得政绩，还算政绩吗？我怎么对得起前面签约的一千多户居民。他说那我不管。最终还是谈不拢。他很喜欢外甥女，我又做他妹妹工作，做他外甥女工作。他对外甥女说你别管，舅舅是为了你的利益。我说兄弟，我放你一分钱都不可能的。该你得到的，一分钱也不会亏你。我怎么可能放你呢。动迁安置标准必须始终如一执行到底，我要的是‘阳光’百分百，前后一致才能阳光普照。在场的区领导给了我支持，说听国樑的，后面继续做工作，做成最好，做不成就强制执行。后来只能强迁了。”

世博动迁，24家企业全部签约。788张居民房屋权证，787张签约，1张强迁。动迁工作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不容易。

_{亚龙地块（西块）居民座谈会照片 (2)}

12月30日傍晚5点钟，强迁结束，全部东西装上车。所有人都走了。

世博动迁工作也宣告全部结束。

张国樑驻足良久，凝望良久。他知道会有居民或明或暗抱怨他。他想，反正在他们眼里他就是个“坏人”，管不了这么多了。又一想，“坏名声”传出去也好，人家不来漫天要价软磨硬缠了。而对大部分先签约的人来说，我就是个办事公正的好人。

回家之前，他照例回公司，想起附近大名鼎鼎的“卢湾缩头面”，哈，久违了。坊间传说该面馆老板少年受伤，头颈缩进几寸，其貌不扬，可一碗面了得，名闻遐迩，人称“缩头面”。正是数九严寒，他加了不少辣椒。

吃完面上车，下雨了。雨滴轻打车窗玻璃，张国樑感觉眼睛里辣蓬蓬，潮叽叽。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竟然流泪了。干脆把刚打开的发动机熄了火，静静呆坐，心里五味杂陈，翻江倒海。他不由自主联想，讲到底，动拆迁也是伸头还是缩头的事，“缩头面”可以吃，“缩头”的事，我张国樑做不来。

他可以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硬扎”起来：“我要对得起第一家搬走的居民，不能让不吵不闹先搬走的老实人吃亏。”张国樑这样解释，“这个承诺看似把自己逼到绝路，实际是断绝个别人搞歪门邪道的念头。”居民们发现先签约走的不但奖励费高，选择安置房源也优先。社会流行的“坚持到底，便宜塌足”的动迁潜规则，在安佳公司倒了个，成就了真正的“先走先得益”。这个承诺，张国樑一直在兑现。他还引入专业律师在世博动迁基地现场坐镇，既保证动拆迁有法可依，又可监督全过程。这又是一个首创。

 _{上视新闻-上海今后房屋征收安置房源将按1比1配比1}

2006年~2009年，“阳光”作业更需智能化

张国樑说，有了“阳光动迁”，补偿就只穿“直筒裤”（“前后一致”），不穿“喇叭裤”（“前紧后松”）了。房屋征收从先前的“数人头”到后来的“数砖头加套型保底”，标准越来越严格规范，力戒不透明不公平。用张国樑的话说，“根本没有弹性和空间，彻底公平。”

在张国樑看来，2007年对他本人和安佳公司都是一个转折点。转折来自他的新举措，招聘大学生。他坦率地说，“我已50出头，上海动拆迁工作绝不会在10年里结束，将来的事业要靠他们去继续开拓。”

安佳公司已成业内翘楚，但张国樑仍时有危机感。他认为，动拆迁是城市发展进程中伟大的事业，这个行业很年轻，但从业者大都为4050人员，素质良莠不齐。这是先天不足。所以他一直希望有机会改变人员结构。业内不少人不以为然，认为动拆迁要“摆噱头、套路深”，哄骗兼济，老奸巨猾才能做好。但张国樑认为，大学生刚出校门还没受到社会不良习气污染，我们只要教他按正路子去做，就更有亲和力。而且，年轻大学生显然比老员工更胜任信息化智能化，怎么做不好？其实张国樑心存担忧。那次他在市政府开会时直言，整个上海都举着阳光动迁的大旗做阳光动迁，但有的事情又不是那么阳光。我们不能把好不容易从老百姓那里得到的一点诚信又丢了。所以，“阳光”作业更需要信息化智能化保障。

2009年，时任上海市长韩正到安佳公司调研，与大学生们交谈后，对公司此举高度肯定。至今，安佳公司全员大专以上学历已达66%。

大学生招录后，张国樑就组织他们学习、讨论、研究动拆迁条例、现状和理论。他认为，年轻人的思维天马行空，我要做的是引导而不是束缚。他以自主报名形式成立青年动拆迁理论与实践学习小组。国务院《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征求意见稿)》推出后，张国樑立即组织小组成员学习研讨，并向公众征求意见，针对问题与不足撰文，反映情况。十年来，不时有大学生和转行的年轻白领加盟安佳公司。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理性支撑和引导对动拆迁这个尚不成熟行业的发展和储备具有“瞻前顾后”的意义。

2009年正式提出“两轮征询”。它的含义是，第一轮，“迁不迁”由居民说了算。让居民投票是否搬迁，同意人数超过9成时，才进入下一步的补偿安置协商，共同讨论补偿方案；第二轮征询是签约，签约率超过85%时，地块才会最终动迁。“套型保底”就是对安置后仍有困难的居民进行保障托底，确保居者有其屋。

_{2016.6.13 董家渡地块居民座谈会}

安佳公司动迁办接待大厅里立着几个电脑触摸屏，这就是由张国樑发明的“房屋征收公示系统”。动迁政策、动迁房屋面积、居民人口、安置房源、补偿安置款、最新签约等各种信息变得“触手可及”，公开、透明、阳光。杜绝了“暗箱操作”。该系统获得几项技术专利，目前已在上海全面推广，一些外省市也开始引入尝试。李瑞亮是2007年应聘安佳公司的第一批大学生之一，他担任触摸屏研发小组组长的过程，使他对动拆迁这个职业有了更深的了解。

2014年，尚贤坊这块“硬骨头”

时尚与老旧为邻，现代和破败混搭，观照出上海旧居改造中最大的不谐与抵牾。淮海中路钻石商圈，58层高的中国内地首个K11（寓意艺术、人文、自然）购物艺术中心，与它一街之隔的石库门遗存、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上海市第一批优秀历史建筑“尚贤坊”已达九旬高龄。两厢同处，时空相隔。有的街面房倾斜程度已达1寸。巷道昏暗，屋内逼仄，楼梯陡峭，采光可怜，水管锈迹斑斑，最使400多居民烦恼的要数“倒马桶”。

2014年夏天，“尚贤坊”被纳入保护性改造项目，动迁工作启动。该地块属“黄金地段的金字塔尖”，居民们对征收补偿期望值很高。如果在规定的3个月内，签约率未达85%以上，征收工作将宣告失败。这是块“硬骨头”。

这对张国樑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下午，容纳了300多位居民的大会议室里，冷气十足，气氛烘热，还有人挥着折扇、蒲扇，甚至A4纸。心不定啊。张国樑的前后左右聚集了伸长了脖子的动迁居民。由于居民的坚持，这次征收补偿安置方案的街坊座谈会成了如此大型和吵嚷的场面。张国樑一如既往扯开嗓子跟居民讨论了两个多小时。他常说，吵没关系，就怕没人来吵。其实他声带手术不久，医生嘱他戒烟，少说话。前者他做到了，后者做不到，他的职业不允许，“这个生活，不说话哪能做？”他是把职业当作事业的人，只能把医嘱丢在脑后了。座谈会终于在喧闹中结束了。不久张国樑的微信“叮叮咚咚”冒出了大堆居民私信，有说“久闻大名”的，有叮嘱他早点休息的，也有发泄不满的，想搬的是绝大多数，尤其年轻人。他刷着微信，云淡风轻，“场面是惨烈的，内心是理智的。”这次说的是动迁居民。他能理解。几年前做一个中心地块，他公布安置方案，赔偿金额明码标价，承诺“前后一致”。但“被骗多年”的居民不相信动迁公司真的会“前后一致”，小股部队撤离后，大部队不挪窝了。张国樑深感挫败。说到底，还是政府诚信问题。

就像张国樑的预估，动迁的理智最终占了上风。第一轮征询居民同意率达96.2%，第二轮征询签约在短短20天即超85%。协议正式生效。

尚贤坊基地征收中，除了承诺书制度继续发扬光大，张国樑再度创新，发布告居民书，若发现动迁工作人员索贿、受贿、内外勾结制造不公平的情况，可随时举报。一经查实立即奖励举报者现金5000元，并承诺由征收事务所领导班子全权负责。更让张国樑欣慰的是，这一次，啃下这根“硬骨头”的是公司大学生为主力的年轻团队。他的动迁队伍知识化、年轻化战略有了回报。

奔波在尚贤坊，张国樑的思绪又穿越到十年前的世博动迁。

世博动迁结束后，他把最早签约的40多位居民请回来“看娘家”，让他们亲自检验是不是绝对公平，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他说，“如果有猫腻，做动迁的人肯定躲着老百姓，视若仇人也不夸张。但现在我们跟他们是朋友和亲人的关系，邀请他们常回老娘家看看，这就是对阳光动迁成果最好的检验。”后来他去世博会四街坊五街坊的动迁住房，居民们说“哎呦，张总你来了”，不是盯着不让他走，而是你上次到张家去了，没到我李家来，这次一定要到我家去坐坐。他说十年了，我真的很感谢你们，我们永远是亲人，而你们总要融入新家的，以后我还回来看你们。

_{世博动迁居民回娘家}

张国樑后来悟出一个道理。做动拆迁，谁的评价都不重要，“不要说哪个公司做得好不好，只要带他们去安置小区转一圈，不被人打就是好。”这一点，“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动迁居民“看娘家”，又成为安佳公司一项制度。当然，还是首创。

2017年—2018年……

2017年12月30日，张国樑作客上海电视台《市民议政厅》栏目来到老西门动拆迁基地，这次动迁涉及2193个权证，6万多平方米旧居。这是上海市始于2017年11月实行的“一比一”动迁安置第一波。张国樑又成了“吃螃蟹的人”。作为这个行业的领军人物，除了“阳光动迁”，他创造的无数个“第一”都留下了强烈印记，这个国际大都市从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最令人瞩目的新建筑耸立，正是从张国樑及其同行们手里的那份动拆迁合同开始的。

市政道路、世博园区、轨道交通、大型公共绿地、高架道路、时尚地标，旧区改造前期50余地块，近4万户居民动迁，累计拆迁面积75万平米，造福受益群众超过10万人。阳光之下，拆除的不仅是残房旧垣，还有老百姓的那堵“心墙”。

_{组织卢湾世博动迁居民到世博园植树，再为世博添新绿}

上海市发改委主任汤志平说,“阳光动迁”的新政得到百姓拥护，形成“依法依规、倾听民意”的一套好方案，用制度和科技保证“阳光”，动迁也就不难了。

在很多动迁居民眼中，张国樑不仅是“张总”，还是他们的儿子、兄弟和朋友。他们信任他，在签约时可以不要公章，但一定要他亲笔签名。这种信任使他创造了累累业绩：为建设内环线33天动迁 658户，为建设成都路高架55天动迁1514户，为建设地铁M8线站点35天动迁256户……领导和朋友对他说，国樑，你就是为动拆迁而生的。他回答，“我是把动拆迁当作品来做的。几年前就有著名房地产商用两百万年薪挖我，我没有动过心。动拆迁是我毕生的事业，既然爱上了，就要把爱的事情做好。痴心不改。”

2018年元旦刚过，62岁的张国樑又奉命去老城厢一个烂尾动迁基地考察，开发商做了十几年没做成，严重的前后不一，他忍不住爆了粗口。领导再次点了他的将，要他接盘。火归火，骂归骂，活还得干。因为他知道，黄浦区目前还有近百万平方米亟待旧改，马桶还有7万多个。就认了自己是为动迁而生吧，那就逃不了在这条路上奔波的命。

张国樑再次进入角色，一如既往地风风火火，激情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