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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徐开垒先生怎样当报人

作者:潘真 发表时间:2018-04-02 点击数:3240

跟徐开垒先生只见过几面,都是他从政协门卫室打内线电话:“小潘,我新出一本书,你下来拿吧。”我乘电梯飞奔下去。开垒先生等在那里,从衣着到神色都清清爽爽的,谦和的笑语反衬着骨子里的高贵。签名本新书,包在报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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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开垒(徐福生摄)


报纸,老一辈人不叫“报纸”,而叫“申报纸”。可见《申报》影响之久远,消失半个多世纪,还天天被念叨着。一张报纸,能够得到的最高奖赏,莫过于此!“在《文汇报》写稿70年”的开垒先生,从《文汇报》的读者到作者,再到记者、编辑、副刊主编,他对这张报纸的期许,一定也是被读者念念不忘吧。


读开垒先生签赠的书,只知道他散文写得好,且写作之于他纯粹是一种生活方式——“我写故我在”,书一本一本出,《在<文汇报>写稿70年》便是其中之一。最近,读到徐问、徐容为纪念父亲而编的《重读徐开垒》(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11月初版),我才意识到,以前忽视了作为编辑乃至报人的开垒先生,或者可以说,散文家的光环遮蔽了作为优秀报人的徐开垒。


徐开垒著作.jpg

徐开垒著作


报人徐开垒往事中,最见精神的,当数他与巴金的交情——


徐开垒30岁,在《文汇报》撰文,追述作家陆蠡抗战中被日军杀害一事。陆蠡家乡的政府部门看到文章,要追认陆为烈士,遂致信作者,索要更详尽的史料。徐开垒手边并没有更多材料,但又热心要促成此事,于是想到前辈、老师巴金。他试着给巴金去了一封信,没想第二天就收到回信,巴金随信附了自己早年写的相关文章。那是1951年,两人从此开始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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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开垒在巴金家中


十年动乱结束后,《文汇报》副刊恢复,归队的徐开垒琢磨:怎样才能振作一下死气沉沉的文艺界?他登门约请巴金写封笔十多年后的第一篇。巴老起先不愿意,一时也想不出用什么方式写才合适。徐开垒出主意:“那么多年不见你的消息,读者那么想念你,你就用书信的形式写一篇吧。”巴老同意了。这就是发表在1977年5月25日《文汇报》副刊的《一封信》。文章见报半个多月里,编辑部收到了数百封海内外读者来信。惊喜的来信者中,包括巴老的老友何其芳、胡愈之等。沙汀竟兴奋得从成都赶到上海与巴老叙旧。叶圣陶欣然命笔填词:


诵君文,莫记篇;交不浅,五十年。平时未必常晤叙,十年契阔心怅然。今春文汇刊书翰,识与不识众口传:挥洒雄健犹往昔,蜂虿于君何有焉?杜云古稀今日壮,伫看新制涌如泉。


真是“新制涌如泉”啊,只隔了几天,巴金复出后的第二篇文章《第二次解放》又在《文汇报》发表,“把心交给读者”的巴金回到了读者身边!


有学者评论说,《一封信》标志着一个作家的沉默岁月的结束。虽然当时“笔会”二字还没恢复,副刊的名称还停留在“文革”气息颇浓的“风雷激”,但巴金复出被认为是中国的一件大事,其意义远远越出了文坛。


徐开垒回顾此事时指出:多年来人们只强调《伤痕》《班主任》等短篇小说冲破中国文学禁区的作用,对《一封信》没有给予充分的注意,事实上这篇文章对于冲破“文革”的一些禁区同样起到了很大作用。他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在“左”的思想路线指引下长期形成的文学冰河,由此出现了第一个裂痕。


但他“漏说”了:没有编辑的热忱上门约稿、出题,就没有《一封信》这道“冰河裂痕”。


1975年,徐开垒与报社文艺部同事合影。后排左一徐伟敏、左三徐开垒、左四刘火子、左五罗达成.JPG

1975年,徐开垒与报社文艺部同事合影。后排左一徐伟敏、左三徐开垒、左四刘火子、左五罗达成


徐开垒在《文汇报》是从记者转为编辑的。他记者生涯的收官之作,是一篇对巴金的访问记:《作家靠读者养活——关于传记及某些文艺现象的对话》,1989年1月发表于沪港两地的《文汇报》及《文汇月刊》。这篇意义深远的对话录,不可避免地触及那些年那么多的名作家“为什么在创作上进入了一个低潮?不但许多人搁笔不写了,就是继续从事创作的,从数量到质量,都大不如前”这样实质性的提问。巴金的坦诚回答,此后经常被引用,成为至理名言:


现在看来,“你出主意,我写作”这样的方式从事写作,总是要失败的。


写作总是以写自己熟悉的题材为好,写不熟悉的生活总没有办法写好。


有了生活,才有作品,才做作家。生活培养作家,不是职称培养作家;作家靠读者养活,不是靠领导养活。这本来是个很浅显的道理。可是我们这么多年放弃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勉强去写不熟悉的题材,甚至要作家的作品去解释政策,而政策有时又不免有反复,这样要创作丰收,是很难的。作家应该写他最熟悉的生活,写最使他感动的东西。这是我的几十年经历所得到的教训。


1987年9月10日,徐开垒陪同文汇报总编辑马达(右一)、张煦棠(右三)拜访巴金.JPG

1987年9月10日,徐开垒陪同文汇报总编辑马达(右一)、张煦棠(右三)拜访巴金


徐开垒第一次读巴金的《家》,早在1937年的中学时代,三年后他在《申报》发表了巴金著作《秋》的读后感。和当时许许多多的年轻人一样,在人格塑造上,他深受巴金作品的影响,这种深刻影响后来延续到他的创作上。但无论如何,谁也不曾想到,他的写作和生活有一天会与巴金发生这么大的交集——退休后,66岁的他应上海文艺出版社之约,撰写《巴金传》。


“为二十世纪的良心塑像”,这本书的意义不言而喻。多年后的今天,还有人发问:现在有编辑拿得到这样的大订单么?!


巴老关照徐开垒:“作家传记应该是以作家在实际生活中的为人,来对照他的作品所反映的思想,看看两者是否符合。”徐开垒理解:“这里所说的生活,既包括他的工作,也包括工作以外他在生活中的一切际遇,有欢乐,也有悲哀;有思考,也有忧愤;有矛盾,也有胜利。”巴老放心他,所以很放手,“你就用有关我的材料,写你自己的文章吧!”54万字的《巴金传》,连采访带写作,四年完成。个中甘苦,按下不表。


2011年12月23日,徐开垒和赵丽宏一起访巴金故居.JPG

2011年12月23日,徐开垒和赵丽宏一起访巴金故居


说到《文汇报》副刊,徐开垒的前辈柯灵先生有句话:“笔会”形成了与广大知识分子的“鱼水之情”和“道义之交”。这“鱼水之情”“道义之交”是如何形成的呢?在《重读徐开垒》中,有不少关于开垒先生培育潜力作者的故事,举两位我认得的大咖作家——


刘绪源《开垒老师和我的文学梦》一文,开头写道:“三十多年前,我是一个船厂的工人,心中一直想着文学,把投稿看得很神圣。”他学身边的工人作家,向《文汇报》投稿,几次退稿之后,获开垒老师赏识。开垒每稿必复,信上必称“绪源兄”,后面则署“弟:开垒”。刘绪源一路受着鼓励,一点点实现着作家梦,直至调进《文汇报》,进了令人瞩目的《文汇月刊》,最后当上“笔会”主编。


1985年9月,徐开垒在富春江参观郁达夫纪念馆后,游杭州,与柯灵合影.jpg

1985年9月,徐开垒在富春江参观郁达夫纪念馆后,游杭州,与柯灵合影


赵丽宏《恩师》一文,也有类似记叙:“上世纪70年代初……我还是崇明岛上的一个‘插队’知青,在艰困孤独的生活中,读书和写作成为我生命的动力。最初向《文汇报》投稿时,我并没有多少信心……出乎意料的是,我的一篇短文,竟然很快被发表了……样报寄来时,附着一封简短的信……信后的落款是:徐开垒。”散文家大编辑的亲笔信,改变了初学写作的年轻人的命运!文中还有这样的细节:春节前,赵丽宏第一次去看望徐老师,带着排长队买到的一篓苹果,徐老师先是拒收,看他尴尬才勉强收下,说:“以后不要送东西,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个,你又没有工资。我希望的是不断能读到你的好文章。”春节过后,徐老师突然到访赵丽宏家,“我知道你在一间没有阳光的屋子里写作,我想来看看。”临走,从包里拿出一大袋咖啡粉,放在书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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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河南洛阳,徐开垒与赵丽宏、陈村合影


好吧,说说我自己跟开垒先生的缘分。


《重读徐开垒》收了《联合时报》前社长、总编辑浦祖康的《怀念<联合时报>创刊元老徐开垒》,其中有件事我见证了:浦总在一篇评论中,提到听说开垒先生曾与鲁迅先生同事云云。稿子见报当天,开垒先生就来电指谬:“我没有跟鲁迅先生同过事。”浦总转述这个电话时,对开垒先生的不攀附前辈名家、有错必究,非常感动。我听了,感动之余,说这样的电话本人经常接到的。


我当时在《联合时报》编周五版的副刊和时评。但凡这两个版面上有值得一说的文章,那个周五一上班,必成电话接待日,其中就常有开垒先生的来电。所以,虽然没有什么机会面谈,但电话里我倒是跟这位创刊元老聊过不少的。他细读我的人物访谈和时评专栏,说“从栏目出发,的确培养了人才”,甚至以巴老的话“希望还是在新一代”勉励我。报纸25周年庆前夕,我约请一些老先生写纪念文章,开垒先生写下《不一般的情缘》。  


余生也晚,大学毕业分配到报社时,赵超构(林放)、徐开垒、郑拾风、陆灏、吴云溥等创刊元老已渐渐淡出。我只能从年长同事的叙述中,想象开垒先生手把手教年轻编辑编稿、划版样的情景。听来的故事中有一个,多次被我在讲课时复述:红学家陈诏应邀写专栏“读红偶记”,开垒先生某次读稿时感觉他的一句引文与记忆中的有出入,便翻出家里的《红楼梦》,一查果然不对;但一转念,资深红学家引错的可能性应该不大,忙去查另一版本的《红楼梦》,果然没错。


看徐开垒先生怎样当报人,在人心不古、纸媒江河日下的现今,更有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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