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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永恒——记中国通信界元勋张煦院士

作者:张光武 发表时间:2018-04-02 点击数:322

引子


2015年9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接到张迅玲女士来电,那声音带点哽咽。期盼晚点到来的事还是来了。她的父亲,张煦先生走了。


作为学者,中国通信界元勋,中国光纤通信奠基人之一,中国科学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学一级教授,张煦先生誉满业界;作为仁者,张煦先生颐养天年,荣登百岁,此行无憾。但是,作为一个好人,好朋友,好老师,好父亲,他给亲人、朋友、学生、同事,给大家,还是留下许多的念想,许多的不舍。


我自然不会忘记张煦先生对我的殷切深情,十多年前应上海欧美同学会之请,对张煦的采访是在上海交大包兆龙图书馆对面、张煦那间简陋的办公室进行的。那是一个夏日的下午,一张办公桌,一个老式的窗式空调,几个人坐下,就把小小的房间塞满了;隔壁的一个小间,放着一张单人床,工作累了,张煦会在床上小憩片刻,然后又继续工作,那年他已是望九高龄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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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煦


从一开始的一问一答,到敞开心扉地回望科学和爱国的心路,回望那沧桑岁月中一步一步跋涉的履痕,还有那闻之动情的友情、爱情,直白而充满真情的叙述,把我带入一个屡建科学奇勋的老人亦悲亦喜的人生世界。于是,在后来的笔述中,人们看到了中国科学家对科学技术上下求索的执着追求,看到了一代科学英才吴健雄、张煦和袁家骝跨越半世纪的情长谊深,看到了有着特殊经历的科学家和家人无怨无悔、甘苦与共,生死不渝的生命境界,看到了人类追求真理、追求科学的赤子之心!


自从我们认识后,每年,逢年过节,等不得我给他去电,总是张煦先生在最早的时间,用最响亮的声音,给我送来祝福,送来问候。       张煦老人是真诚的,真诚到透明,赤子之心,赤子之情啊!从表面看,他不善言谈,几近木讷,其实他一旦打开话匣子,又是最热烈最煽情的,他真诚,他坦白,恨不能把所有的理想,所有的追求,所有的向往,所有的爱,都一古脑儿对你倾吐出来,足以让你整个人也跟着燃烧起来!


张煦一生之钟爱是他的妻子李梅,李梅故世后,他又深怀内疚,觉得自己对妻子李梅,亏欠太多太多!


迅玲对我说,母亲一生最大遗憾,就是父亲几乎没有时间陪她,有时她想去公园走走,父亲回答说没空。


李梅离去后,张煦痛楚,追悔,感悟接踵而来。正是在这种爱的力量鼓舞下,他坚持每年发表论著十余篇,每篇3000到8000字,每隔一至两年出版一部专著,每周坚持上班七天,如同中国科学界一棵巍然挺立的常青树!


诺贝尔奖得主高锟博士评价说,张煦对中国通信技术的发展不遗余力,称为“中国通信界元勋”当之无愧。


当我问起老人入土之事时,迅玲告诉我,老人在为他自己和李梅预留的双穴墓碑背后刻了四个字。


“你知道吗?就是你说的那句话:爱在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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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煦(2)


谢谢,谢谢张煦先生,谢谢您的信任。爱在永恒,确确实实,是您一生的写照。而今,您带着这永恒的爱的光环,一路行去一路爱,看啊,这星汉灿烂,夜空浩瀚,其中一束熠熠星光,分明是您的行去轨迹,是一片大爱的光环!



谁说科学不食人间烟火不涉尘世真情,谁说科学家只知微积分和量子力学、相对论?有这么一位备受后辈尊敬爱戴的老科学家,在他历尽劫难的百年生涯中,充满了对爱的虔诚,对爱的憧憬;也充满了为爱的付出,为爱的奉献。这位用自己的人生写下“爱在永恒”主题的老人,就是中国科学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学教授,中国通信界的元勋张煦。


张煦的一生,阅尽人间真爱,写尽人间真爱。


张煦的一生,经历了两度红尘婚姻,邂逅了三位红颜知己,又正是这情感的力量,促成了他一生事业的成就。


张煦的第一位夫人名叫杨同昭。这位杨同昭夫人,是他的无锡同乡,还是他的表亲。杨同昭的母亲,是张煦父亲的妹妹,是张煦的姑母。杨同昭比张煦还大了一岁。


中国的江南农村社会,从来有一种铁板钉钉的说法,近亲结婚,亲上加亲。那是三十年代,科学并不普及,大部分中国人忙着躲避天灾人祸,担忧吃饭穿衣问题,不知道达尔文,摩尔根,也不懂遗传基因和进化论。


张煦是个孝顺的儿子,他跟杨同昭的结合,完全是遵从父母长辈之命。虽然他当时已是从国立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在人生大事的取舍上,却做了一次科学向封建屈服的选择。


其实,在此之前,风华正茂的张煦已经在人生道路上有过一次十分纯洁而美丽动人的感情经历。


1934年仲夏。有两位才华出众的年轻人被选派到当时中央研究院在上海的物理研究所工作。他们是上海交通大学机电系毕业的张煦和南京中央大学物理系毕业、后来被称为“中国的居里夫人”的世界著名物理学家吴健雄。


据张煦回忆,当时他工作的实验室在研究所二楼,吴健雄工作的实验室在一楼。他们各有术业专攻,各自协助资深研究员进行科研工作。楼上楼下,相逢一笑,相识不相熟,但彼此间早就互知对方的才具潜力,加以张煦教养有度,一表人才,吴健雄更是当代才女,品貌俱佳,相互的敬重倾慕,自是不言而喻。


第二年,1935年金秋。张煦考取清华留美公费生。在即将离开研究所之前,这个内向的年轻人鼓足勇气,去找吴健雄,他当时想了一个足以说服自己迈出第一步的理由:请这位年轻美丽的才女为他在纪念簿上题词留念,这是那个时代年轻人之间盛行的表达友谊的做法。聪慧的吴健雄含蓄地望了张煦一眼,对方的脸刷的一下飞红了,然后,美丽的姑娘爽朗地一口答应,她略加思索,就举起笔来,在纪念簿上用优美的英文写下了一段西方哲学家的名言,这段名言的中文意思是:


“人类幸福的根源,是对既定目标的不倦追求,并愿意为之付出毕生精力。”


1936年上半年,张煦正在进行出国前的参观访问,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违心地接受了父母为他安排的婚姻大事。


这时,传来了吴健雄赴美深造的消息,这件事在张煦的心中引起很大的感情波澜,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支配下,他去上海愚园路吴健雄的家中看望她。这对正当二十三、四岁花季年华的年轻人,在科学事业上志同道合,同年进研究所工作,又同年越洋赴美深造,共同的理想和抱负,使他们结下了纯真的友谊,也许,这种友谊原本会有进一步的发展,然而,在这关键的时刻,要张煦作出违逆父母意愿的选择,虽然确实至关重要,但也太过于艰难了。


那一天,张煦终于没有跨出促成他人生转折的至关重要的一步。尽管那一天,那次短暂的会面,留给他的是太多太多的回忆,太深太深的印象。六十多年后,张煦谈及旧事,还余情犹存,他说,那天的吴健雄,“美丽,活泼,热情而纯真”。


1936年,张煦与杨同昭成婚。


婚后一年,杨同昭生下一女,取名圆玲。这时,张煦已在远隔重洋的美国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圆玲”的意思,蕴涵着团圆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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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煦在哈佛


又过了两年,1939年上半年。在美国东海岸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张煦因公出差,从波士顿来到西海岸加里福尼亚的旧金山。不忘旧知,他特意去伯克利加州大学国际大厦看望了在此攻读的吴健雄。异域邂逅,两位久别重逢的年轻人心情特别兴奋,当晚,吴健雄陪同好友在旧金山看了电影并共进晚餐。张煦后来回忆说,那次会面,吴健雄“非常热情友好,真是好朋友”。


一年以后,1940年7月。张煦在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那一年,中国人民伟大的抗日战争已进入第三个年头。面对外敌入侵,国难当头,张煦当机立断,毅然决定回国,受聘在母校上海交通大学讲授“无线电工程”和“长途电话工程”,开中国电信教学事业之先河。那次,他仍选择取道旧金山登轮回国。登轮前,他再次去伯克利加州大学国际大厦看望吴健雄。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好日子。早晨,加州阳光和煦,晴空一碧如洗,吴健雄一身夏日新装,迎候远道而来的好友,张煦向同时在伯克利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的朋友送上一束鲜花,表示问候和祝愿,吴健雄欣喜地立即戴在胸前。整整一天,两位朋友在旧金山参观了世界博览会,一起进餐,共话事业和人生,笑语融融,气氛愉快。后来,吴健雄又陪同张煦参观了在当时享有盛誉的劳伦斯原子物理实验室,吴健雄当时就在这个实验室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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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煦在实验室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数日后,张煦登轮返国。他后来说,那次“与吴健雄友好相叙的情景”、“纯洁热诚的同学情谊”,在他的一生中,是“非常珍贵难忘的”。


返程途中,几位同船回国的伯克利大学同学不无羡慕地对张煦说起,他们曾见吴健雄陪同张煦同游世界博览会,这在吴健雄而言,实在是殊为不易,吴健雄的用功刻苦在同学中向有口碑,她平日很少出游,数度曾有男生向她约会,她总是推说已有男友在波士顿。


“没有想到,那位波士顿的男友就是你。”


于是,同船人一片惊羡。


张煦回到国内,正值日寇长驱直入,战火烧遍江南,杨同昭自无锡赶至上海与张煦会合。之后,张煦经香港乘飞机赴渝。隔两年,杨同昭也与张煦父母一起,乘长途汽车,一路风尘颠沛,来到重庆。


这一年,张煦在重庆接到吴健雄的来信,信中告知好友,她已与袁家骝结为伉俪。其实,袁家骝也是张煦的旧识,1940年他路过洛杉矶时,那位驾着实验车陪同他观光市容、游览好莱坞、贝佛利山庄和中国戏院的加州理工学院中国留学生,那位神采奕奕、气度不凡的Luke,正是吴健雄的座上快婿袁家骝。张煦自是为好友择得良侣衷心祝愿。


两年后,1944年。杨同昭再度怀孕时,不慎罹病,自所居曾家岩急送医院抢救竟不治身亡,胎儿也死于腹中。


忆及往事,张煦唏嘘不已。他说,杨同昭为人好,贤淑老实,善良本分,治理家务井井有条。杨同昭在世之日,张煦在事业上无后顾之忧,虽当战乱,一家人同甘共苦,生活工作都十分安心。杨同昭故后,张煦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事业之中,以此寄情。


这一年,吴健雄来信告知张煦,她已剖腹产下一男孩。


又半年,已是1945年。张煦回到上海,两家失去联系。


张煦失去杨同昭时,年纪未满30岁,朋友们见他壮年丧妻,十分同情,热心为他张罗介绍女友。其中一位朋友为他介绍了交通大学土木工程院院长李谦若的千金李梅,俩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中国桥梁建筑大师茅以升家里。张煦当时是茅以升的秘书,茅以升受命主持出国人员派遣工作,张煦参与考试出题,他的才学和人品都深得茅以升的器重。


李梅出身名门,幼承家学,先后毕业于上海中西女中和圣约翰大学,学兼中西。抗战时,李梅随家赴渝,曾任重庆新民报记者。天缘巧合,红人作伐,时任交通大学教授的张煦得识李梅,可谓郎才女貌,十分匹配,接着就有了忙里偷闲、相约星期六的一段历程。


抗战胜利,张煦随校迁回上海,李梅也比肩而至。山河重光,为这对恋人的心中带来了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


1946年9月15日,这个日子,张煦终生不会忘记。这一天,有情人终成眷属。张煦与李梅在上海南京路上的国际饭店喜结连理。国际饭店的总经理孙先生还是他的无锡同乡。


婚后,张煦一家一直住在虹口的山阴路兴业坊。从1946年到1993年李梅去世,前后一共是48年。


后来,有人曾经问张煦:“李梅才貌双全,你当时是已有过家室的,她怎么会看中你的?”


张煦当时回答:“李梅主要是看中我的老实。当然,这也是交大学生的本色。我很诚恳。因为我不太聪明,只是勤恳,不自吹,不自夸。不过,我当时在同一届毕业生中也算是漂亮的。”态度诚恳又不乏幽默。


其实,张煦一直认为,对于他,李梅是属于迁就的。


回首48年的夫妻生活,有甜蜜,有欢乐,却也挡不住那不期而至的风风雨雨。张煦摇头叹息,李梅此生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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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煦和夫人李梅


1951年,李梅生下第一个女儿,不幸为先天残疾,取名安玲,意喻平安。安玲生而多病,隔三岔五地住医院。十指连心,作为父母,张煦李梅之忧心可知。


1956年,张煦只身调往四川,参与创建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家庭重担全部落在李梅一人身上,出身大家的李梅对此全无怨言。安玲长至18岁,不幸病逝,张煦李梅夫妇为之大恸。


上帝还算是公平的。失之东隅,补之西篱。1953年,李梅生下第二个女儿迅玲。迅玲自幼美秀聪慧,张煦夫妇为之解颐不少。迅玲的名字,源自鲁迅。张煦家居山阴路,离鲁迅故居数步之遥。张煦李梅夫妇对鲁迅先生一直怀有敬仰之意。



世途多舛。1957年,与世无争的张煦无端被卷入政治风暴,从此步入坎坷人生。


也许是文章憎命达的缘故吧。在漫长的艰难时世中,在李梅的支持下,张煦这位虽被打入另册却仍执着于中国电信科教事业发展的科学家,在科研和教学道路上锲而不舍,先后编著了12部高等学校教材和科技参考书。进入60年代,半导体技术日趋成熟,张煦率先在国内高校中首次开出《晶体管电路分析》;至70年代初,数字通信技术初见端倪,张煦当机立断,转而开数据传输教学之先河,他所翻译的《数据通信原理》一书,被认为是国内第一本关于数据通信的系统教材。


70年代末,久处逆境的张煦迎来了科学的春天。1978年,他被调回阔别22年的上海交通大学。这一年,他已65岁,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了。


80年代初,光纤通信技术在国外方兴未艾,张煦审时度势,再度捷足先登,为博士生和硕士生开设光纤通信原理课程,先后主编、编撰出版5本专著。1994年,已届八旬高龄的张煦出版《信息高速公路》一书。半个世纪以来,张煦先后亲授近千名高级科研与教学人才,著述(译著)近900万字。光纤通信发明家香港中文大学原校长高锟认为,张煦对中国通信技术的发展不遗余力,被称为“中国通信界元勋”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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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煦从教六十年座谈会


张煦饮水思源,回溯近半个世纪虽属坎坷但不失辉煌的人生,他心知肚明,其中一大半功劳自当归属贤内助、爱妻李梅。


李梅在张煦人生道路最坎坷最艰难的岁月里,始终信任张煦,支持张煦,她只身带大了两个女儿,令张煦感佩不已。


张煦和李梅在上海山阴路兴业坊的家,原来是一家一户一幢楼。文革抄家,只剩下了一间带一个阁楼。李梅如同黄连树下弹琴,在患难人生中,顶住逆境,坚强地把这个家带到云开雾霁,苦尽甘来,一家人重见天日。1978年,张煦、李梅夫妇团聚沪上,似是梦境,不是梦境。骨肉团圆,共享天伦,张煦真有一种夫复何求的最大满足感。


春风得意,好事迭来。二女儿迅玲,文革中虽然没有能接受正规大学教育,被分配在幼儿园工作,乱世未误学业,在母亲李梅的悉心关爱下,兼长英语、钢琴。至80年代初,由张煦昔年一老同学介绍,考入夏威夷大学,攻读旅游管理专业和MBA。后偕夫婿李至诚赴加州硅谷发展。迅玲夫妇有一子,取名李淳,英文名Vector。Vector与外公一样,都属牛,祖孙之间,正好相差72岁。张煦非常得意,逢人便说,他自己是一头老牛,Vector是一头小牛;还说小牛比老牛聪明得多,小牛待老牛也好。像许多幸福的老人一样,谈起外孙,张煦的眉宇间总会洋溢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慈爱之情。


张煦百年寿辰,女儿迅玲(左)作者张光武(右).JPG

张煦百年寿辰,女儿迅玲(左)作者张光武(右)


Vector是个聪明的孩子,1996年,他参加夏威夷州夏季开办的优秀人才班,所有重要课程的成绩全部优秀。1997年2月,这位还在初中上学的华裔少年参加世界性PLUS考试,获青年进修学院(LAAY)的天才青年荣誉奖。7月,他又在夏威夷全州科学工作博览会上对自己的基因工程学科的学习进程中自行设计制作的“DNA码型识别器”进行了演示,获得夏威夷科学院颁发的生物化学最佳奖。


张煦心里明白,女儿和外孙的成就,也跟李梅的努力不能分开。在最艰难的时候,李梅一直没有放松对女儿的教育,“兵荒马乱”,读书无用,李梅让迅玲学钢琴,还亲自教女儿学英语,迅玲在美国能顺利攻读两门专业,扎实的英语基础起了重要的作用。


春风杨柳,喜事频仍。1978年,吴健雄应邀回国访问讲学,上海是她梦牵魂萦的故国之行的重要一站。


从1940年至1978年,整整38年了!这38年岁月,催白了少年华发,却无法让积淀在人们心底的美好记忆有丝毫褪色。


早在50年代后期,吴健雄就已是名满天下的女科学家。1957年,同为华裔科学家的李振道和杨振宁因提出弱互作用下的宇称不守恒现象这项重大理论而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而吴健雄则亲手用高超的实验手段,在世界上第一个证实了这一现象,对这个理论的验证和确立作了重大的贡献,却没有享受荣誉。国际上有许多科学家对此颇有为之不平之议,吴健雄本人毫不介意,并谦虚地说“自己不过是在一旁略加援手而已”,又说“研究科学本身就是一件乐事。”此事在当时科学界传为美谈,时人评价这位胸襟宽阔的女科学家,不仅是站在实验原子核物理学的顶峰,而且兼具常人所无的崇高品德。1958年,普林斯顿大学首次将名誉科学博士称号授予第一位女性,这位获此殊荣的女性就是吴健雄。同年,吴健雄当选为美国科学院院士。除此之外,吴健雄还获得美国15所知名大学的名誉学位。1975年,美国总统授予吴健雄国家科学勋章。这一年,吴健雄因其研究成果辉煌,被推选为美国物理学会会长,从而成为该学会第一任女性会长,并进入世界一流科学家行列,国际科学界称誉她为“中国的居里夫人”。


吴健雄抵达上海时,张煦闻讯,尝试着打电话去吴健雄下榻的宾馆。38年不见,他显得激动,又自觉冒昧唐突:


“你恐怕不记得38年前,你我在旧金山晤叙的往事了吧?”他有点忐忑。


“记得记得,怎么会忘记呢?记得很清楚呀!”电话那头,传来那依旧爽朗、依旧富有磁性的熟悉的声音,38年过去,那声音依旧是那么年轻,相别如在昨天。


当晚,张煦携妻女应邀前往坐落在茂名南路上的锦江饭店,这是一幢曾多次下榻过包括毛泽东主席在内的中外元首的一流大饭店。在那里,张煦一家受到了吴健雄、袁家骝和他们的儿子、洋媳妇的盛情接待。


洛杉矶一别,世事大变,人事大变。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昔日女友,而今已名满天下的大科学家,张煦感慨、唏嘘不已。两对夫妇,三个年轻人,各自捉对儿坐在一起叙谈,旧知新交,共话沧桑。看着谈得融洽投机的下一代,吴健雄的眼里充满爱意,她笑着对张煦和李梅说:


“They have good time。”(美好的时光属于他们)


天若有情,当永记这一美好时光。


两年以后,他们再度相聚。1980年,张煦偕上海交通大学教师代表团赴美国东海岸参加波士顿美洲校友会,会后参观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暨工学院,吴健雄是接待他们的东道主。


吴健雄始终关心着昔日的老友。1987年1月,张煦收到吴健雄的一张贺年片,吴健雄在贺年片里告诉张煦,她最近读到一份国内的科技报章,得知张煦在光纤通讯领域取得的成就,十分欣喜,她充满热情地写道:“知道您最近科技努力方向和成功,恭喜恭喜”。并诚恳地邀请老友再度到美国考察。


一年多以后,1988年8月,张煦收到吴健雄寄去的一封长信,吴健雄在信中告知张煦,她将在日内前往故乡江苏太仓浏河,为她的父亲吴仲裔先生举行百岁冥寿纪念活动,并将捐款扩建浏河明德中学。信里还写到,她的父亲和张煦的父亲都是南洋公学(交通大学前身)的学生。她十分恳切地邀请张煦夫妇能前往赴会。


这一年9月,张煦夫妇欣然前往浏河赴会。会后,两对伉俪在明德中学吴老先生像前合影留念。10月,吴健雄在返美途中给张煦、李梅写去长信。信中说:


“这次在浏河见到您和夫人精神充沛,体力康健,很是告慰。能继续工作还是做下去,栽培下一代是一件很快慰的事,何况您学识高深,德望超人,老一代中像你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如来美访问,请早些告知,可以扫径以待,或者可以开车出去游玩游玩。有什么事可以帮忙的话,请来函示知。”信中洋溢的朋友深情自使张煦感奋不已。


是啊,生活原本该是多么美好,一切原本该是多么圆满……



1993年7月,对于张煦来说,刻骨铭心,终身难忘。就在这段日子里,他失去了一生中之最爱。他的爱妻李梅撒手人寰,离他而去!


就在他痛失爱妻的第二年岁末,吴健雄夫妇寄来贺年片,吴健雄亲笔写道:


“现下心脏比较衰弱,故不作长途旅行”,又说:“春去夏来,美东气候温适,望能抽暇来美一聚”。


琴瑟之外,是否已见不祥之音?不得而知。


1996年底,张煦给吴健雄夫妇寄去贺年片,并附上一篇文章,题目是《勤能补拙,跑完万里长途》。他在这篇文章里写道:


“在科学道路的万米赛跑中,我和这位老同学从同一起点出发,但老同学跑得飞快,首先到达终点,取得冠军,并打破世界纪录。而我呢,远远落在后面,得不到什么奖牌,但受到跑在前面的老同学影响,鼓足勇气,竭尽全力坚持到底,决心跑完万米全程。这叫作运动员风格(Sportsmanship)。”


他哪里知道,他的老同学已再也不能看到他的这篇文章了。自然,他的贺年片,他的文章寄出后,他意外地没有收到吴健雄回寄的贺年片。


1997年2月,张煦惊谔地从报上读到吴健雄谢世的消息。


这是他在痛失爱妻之后,身心受到的又一次重创!而他万万不曾想到的是,1994年吴健雄在贺年片上的附言,竟成了留给他的最后墨迹。


先失爱妻,后诀良友。张煦内心的痛楚可知。这位老科学家能不能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站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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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光武去医院看望张煦


在张煦的身上,对爱和友情的追念,竟奇迹般地衍化为一种力量。


在爱妻和良友先后离去以后,这位既不是诗人也不是文学家的老人,竟用自己的全部真情,用坚贞不渝的爱,杜鹃啼血一般,写下了一篇篇朴实无华的未亡人“情书”,次第读来,字字含情,纯然是赤子一般的爱的倾诉!


“家门不幸,我妻李梅于1993年7月因病谢世,享年78岁。这对我真是巨大的打击,因为我平时把巨大的精力投入学术工作,全靠善良的妻子主持家务,现在留下我孓然一身,无可奈何,只能尽力抑制内心悲痛,继续维持生活和工作。家里卧室安放着妻的骨灰盒,壁上悬挂着50年前的结婚照片。每次从学校回家,总是急忙踏进卧室,在不去学校的日子,就整天坐在卧室的写字桌前工作。只用电话和同事联系,很少约客来家,也不出外访友。我时时刻刻怀念着美丽善良的妻,好在家里陈设照旧,身处其境不是完全孤单,仍然可以得到亲切的精神依托。加上多年养成的习惯,能够一件接一件地连续工作,不至于终日空虚、寂寞和忧郁难过。就这样,我要把家庭怀念化为动力,促使自己保持振奋状态,不断在学术上继续作出成绩,以告慰妻在天之灵。将近50年的夫妻,感情专一,相依为命,可以说是幸福家庭,值得永远怀念。”(1994年3月)


“俩人各自从学校领取的工资虽不多,但妻节俭持家,服装用品简单,觉得朴素生活很踏实。我性情古怪,不善社交应酬,也不愿出外旅游,妻总是迁就忍让,和我一起过着单调的家庭生活。我办事能力差,对妻平时和病中都没有很好照料,妻仍宽宏待我,从不责备,临别时留下慈祥容貌,使我永远内疚,悔已晚矣。可幸的是现在我经常感受到妻在精神上给我鼓励和善意约束,对我非常有益。当我一人心里难过时,妻在精神上鼓励我好好生活和工作,不要悲观消极。当我遇到病痛或为难,轻声求援时,妻在精神上表示同情,支持我鼓起勇气,设法克服困难。当我上下楼梯和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行走时,妻在精神上提醒我特别当心切不可疏忽。当我偶然发生瞬间的私心杂念时,妻在精神上给我善意的劝阻,帮助我立即纠正,防止犯错误……以上我坦述,我怀念妻,就是要得到精神支持,以便继续在工作上无私奉献。”(1994年3月)


时时处处默念着爱妻,以此作为自己生活、工作的动力,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这无论从社会学、人类学、社会心理学、美学等方方面面的角度,都给人们提供了一个真实可信的研究空间,而对朴素的凡夫俗子们来说,更是感情生活上一种振聋发聩的启示哪!


1997年以后,张煦逐渐在心理上摆脱对妻子的依赖,进入一种新的更为可喜的感情和精神上的升华。


“本来我家许多事情,由妻亲自处理,不需我操心。不幸,妻辞别了,我只能祈求妻在精神上保佑我和指导我。实际上,我真的感觉妻在保佑我,因而我常常轻声向妻道谢,并祈祷上天让妻在天堂安息。……诚然,近三年来我能坚持工作和单身生活,不能不归功于妻在精神上给我的安慰和鼓舞……妻的爱心正在鼓舞我继续生存,好好工作和好好为人……我现在深深怀念妻是合乎情理的,但不能有过分依赖妻精神保佑的心理。应该懂得自然规律,妻去了不能复返,我得独自处理好工作和生活,面对困难也要有坚强勇敢的信心,确保继续作好奉献和为人。”(1997年1月)……


张煦有妻若此,此生幸甚;李梅有夫若此,在天之灵当笑慰矣。人生若此,尽得世间情爱之真谛!


世上一切相爱中的男女老少们,你们当从这则生生息息、不灭不绝的永恒的爱情故事中得到启迪和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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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煦百年寿辰活动


李梅离世以后,张煦活得很坚强。这位年过八旬的老人给自己规定了每周七天工作制,其中,星期一至五在学校工作,其余两天在家伏案写作。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吃点泡饭、萝卜干和一袋牛奶后,乘校车上班。中午去学校食堂排队买碗雪菜面果腹,下午再乘校车回家。晚饭则由一位钟点工为他烧好后放在冰箱里,一吃就是好几天。就这样,这位自喻为“三单”(单身、单调、简单)的老科学家,这位中国通信界的元勋,一年365天如一日,身体力行,实践着他所信奉的两句做人也是治学的格言:


勤奋思考,俭朴生活。多作贡献,少想享受。


就这样,在一种超凡的爱的力量鼓舞下,他每年坚持发表文章10多篇,每篇3000至8000字,每隔1至2年出版一部专著。他毕竟已是一位年届九旬的老人呀。


这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纯粹的科学家,一位真正懂得人类伟大之爱的人。他的生命历程证明:爱是一种力量,爱能创造人间奇迹。对于能解读爱的真谛的人来说,天堂和奇迹真的离得很近,有时候,就仅仅是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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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煦铜像揭幕


而今,张煦已追随夫人李梅去了天堂,但他对科学事业、对夫人李梅的永恒不变的爱,永远镌刻在了他们的墓碑上,也将永远镌刻在热爱科学和真理、向往美好的人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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