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窝在沙发里,用只读标题的方式,快速浏览一张张报纸。时而,抬头看眼墙上的钟。我刻意预备着,玩一个庄重的游戏。
是时,乃2017年岁末之夜。从微信里读到一则段子,给众人出主意,从23时59分钟开始,干件有意思或者有意义的事,用时一分钟以上,就等同你,将手头好事做至2018年,持续了两个年头。
时辰将至,我开始给习惯晚睡的李国文先生拨电话。依惯例,与老人通话,有事无事,几乎都会在半小时以上。这回的聊天,将被我营造为“跨年对谈”。
李宅电话响罢三声,便传来朗声问候:“芙康,新年快乐”。我赶紧禀报耗到此刻致电的由来,引发87岁的李国文一串大笑。国文回答我的请安,向来利索。比如,每日宅家(国文常有时尚语汇),翻几页闲书,写几段文章,接几个电话,天气好时,出门走走。总而言之,一切尚可,乏善可陈。几乎每次如此,草草带过自己,便开始听任我的口无遮拦。
我告诉国文:“刚从你老家上海回来。并且,此番前所未有,住了八天之久。”
轮到他吃惊了:“有何贵干?”
“弄点小菜吃吃。”
吃青菜,是国文的爱好。是他告诉我的,这几乎也是全体上海人的爱好。
1986年夏天,我与国文(时任中国作协《小说选刊》主编),结识于四川峨嵋山。一行人去攀登金顶。当时尚无索道通达,正常上山、下山,需至少三日。队伍都走了,只剩我和国文。我问他:“你为何不去?”他说自戴帽右派之后,长年深山劳动,遂厌恶山。“而你为何不去?”他反问。我回答,大巴山里长大,不稀罕山。
我俩厮守红珠山宾馆,整整三日。说来怪异,三日不长,许多人三年、三十年打交道,始终人心隔肚皮;又道是,三日不短,人与人竟能邂逅而倾心。便是从那时起,将国文当我师父,三十年始终畅通着联络的热线。
红珠山宾馆1935年建成,曾是蒋介石的下榻之地。绝世幽默的毛主席,说过一段著名的嘲讽,八年抗战,委员长都躲在峨嵋山上,如今胜利了,他就下山摘桃子来了。
我是从三日的九餐相处,知道国文喜食青菜的。每顿饭,包括早餐,他会挑选各种青菜,将盘子码满。知我中学学过俄语,他便将各种菜蔬的俄语读法,一一教我,还夸我老家,四季皆有青菜,不愧为天府之国。
故而,我敢于告诉国文,这次去上海,弄点小菜吃吃云云,确信他不会误以为是对他这位老上海的揶揄。然后,我细细述说了这趟行程。一座位居世界巨型都市前列的上海,一座对蔬菜多样化、高品质需求苛刻的上海,在时下的市场经济中,如何稳健而高效地保障供给?我用七八天的时间走马观花,试图接近的,便是这独具魅力的未知。
说到上海,说到蔬菜,国文显然完全入迷。这之前,关于我的上海之行,已经回答过几位朋友的询问。唯有国文,是听众中最投入、最关切,也最懂行的知音。听到后来,国文感叹:“好家伙,这大冬天的,北方水瘦山寒,你居然跑到我的上海,倒像郊外踏春,完成了一趟绿色旅行啊。”
“绿色旅行”,让人差点从沙发里弹将起来。我素来的毛病,哪怕写篇千字文,如标题未定,便没着没落,无从下笔。打上海回来,东翻西看,数日无果,就为困扰于文章题目。国文无意间一句话,为我指明了运笔的走向。悦哉,师父。
(二)
凡高铁车程五小时左右,放弃飞机,已成习惯。准时准分,高铁到达上海虹桥站。
出站口,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士,自我介绍姓陈名暘。驶往市内的车上,我询其职务。他告我:“上海蔬菜(集团)有限公司党委办公室主任”。
蔬菜公司,一个记忆依稀的机构,至少有数十年的久违了。“许多地方是不是已没有蔬菜公司了?”
“从前大小城市都是有的,后来纷纷撤销,就全国而言,可能只有我们一家了。”陈暘的回答,让人似乎一下感受出,上海蔬菜公司孤家寡人般的挺立,背后该有多么强劲的需求支撑。
90年代上海市蔬菜总公司绿康园艺场
进得公司下属的亭枫商务酒店,服务台办好手续,进房间放妥行李,径下二楼餐厅。陈暘拿过菜单,点了家常的三菜一汤。菜上来,陈暘让我先尝。举筷进嘴,禁不住叫出“好”来,司机佘师傅这才介绍,陈主任是位美食家。陈暘爱好美食,仅从点菜便可看出。而不少自称或被人戏称的美食家,有意回避的,往往正是点菜环节,他们大显能耐,是在上菜之后。每盘菜肴,皆漏不过絮聒,食材、调料、刀功、火候,都是其眉飞色舞的强项。显然,这类人与美食家相去甚远,顶多算得厨子的学艺心得。眼前陈暘,点出好菜,除了对我和佘师傅的适时关照,并不多言,而专注咀嚼,品味出香鲜可口的神色。
临分手,陈暘递我一部16开本的厚书:“任老师,明后两天,是不是不忙安排参观,您先翻翻《公司志》。我们公司年头儿不短,整整60年了呢。”
天哪,60年。就冲这一悠久的甲子之数,我陡生敬畏,当即表示“听命安排”。
抵沪第二日。
一觉醒来之后,三餐除外,七八个小时,我端坐桌前,埋首于《上海蔬菜(集团)有限公司公司志》。
行业性的“志书”,先前亦曾多有涉猎,通常印象不佳。要么缺乏裁剪,事无巨细地记叙,似乎成心用一笔流水账搅昏你的脑壳;要么材料支离破碎,常常空出某某时期的天窗,如同断掉侦察线索的案子;要么花言巧语,高调弘扬时下,好像现职领导上任之后,单位有如神助,一夜长成大树。
而我手头的“方志”,是一册令人肃然起敬的《公司志》。岁月久远、世事纷乱、人员更迭、隶属变迁,统统都未能变作损害质量的因素,反倒成为光耀本书的珍贵背景。上海蔬菜公司,难得有一群有心人,自觉的资料意识、专业的档案知识,催生出这部脱俗的大书。所有事关公司来龙去脉的重大事件,涉及公司步步演变的关键节点,《公司志》无一不以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地、某人、某事、某物的翔实和准确,做出有条不紊的从容记载。如果将之比喻作一部厚厚的陈年账簿,轻轻拂去岁月的尘埃,长达六十载的往来明细,笔笔清晰,经得住最严苛的“审计”。贯穿全书的,是九曲回环的漫漫时空里,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人员如何变化,经济形态如何变化,公司的几代领导和群众,始终不曾有丝毫改变的是,为市民送健康、为农民送小康的“两康”宗旨,一手抓菜园子、一手抓菜篮子的“双子”理念。
因此,可以说,《公司志》中,上海蔬菜公司充满动荡与折腾,伴随挑战与机遇的60个年头,是由30年的计划调控与30年的市场支配,而共同构建起来的。这又岂止是展演了蔬菜公司的发展轨迹,无疑对整个中国当代城乡生活,亦是一种别致而真实的折射。此谓折射,既有政治层面,经济领域的沧桑画卷,能唤起过来人的昔日记忆;更有市井生活,风俗民情的鲜活图像,能扩展后来者的历史想象。
对这部《公司志》,之所以产生“激赏”之心,还因它含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神奇。全书内容,地地道道的上海叙事,却让我一边阅读,一边思路走上岔道,岔到老家四川的达州去了。上海这么地大,达州那么地小,在蔬菜的供给演变中,竟类同出难言的亲切,充塞于我的心口。
自1956年上海蔬菜公司成立,便与郊区诸县签定合同,定下蔬菜种植面积、品种、数量、质量、价格及上市时间。从第四年(1960年)起,又由收购包销、敞开供应,改为统购包销、定量供应(市民凭卡买菜)。此一政策,耐性惊人,延续长达25年之久。
抹不去的记忆里,斯时上海蔬菜供应的章法,居然与达州无甚差别。我六七岁时,小城四周,分别叫作东外、南外、西外、北外四乡。挨近城区的田地,一律种植蔬菜,不见任何庄稼。菜农区别于纯粹农业户口,供应部分商品粮(即比照市民粮油定量,减半供应)。对菜农的身份而言,这已是质的飞跃。仅仅隔着一条小河,或一道山梁,菜地里间苗的人,麦田中淋粪的人,往往面相各不相同。前者言谈笑语,已掩不住市民派头;后者谨言慎行,恪守着农民本分。菜农家的歪瓜裂枣,可娶到农民家的漂亮女娃;农民家的俊秀儿郎,只能去离城更远的乡间提亲。
我与上海,向来陌生。阴差阳错,又像缘分不浅。留心上海市场的起伏,似乎是年轻时就具有的一种莫名自觉。1979年秋天,从事易地买卖尚属“投机倒把”。偶见报端一则消息,说是上海试办了贸易货栈。我便在《人民日报》刊文叫好。一直关注经济振兴的上海老报人林放(赵超构)读到拙稿,欣喜撰文呼应。往事一桩,令我感念至今。
1980年年底,全国最早亦最大的蔬菜副食品交易市场,在上海隆重面世。这标志着上海蔬菜供应,跨上了市场经济的战车。这列奇特之车,一开初显然尚有方向的左摇右摆,但仿佛压根儿就取消了制动装置。随着市区的快速扩张,种菜的田地,渐趋缩小。顺理成章,随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寻常菜农,一户到手多套住房,已成家常便饭。市里人艳羡的同时,更多是对土地他用、菜从何来的焦虑。当天南地北的蔬菜涌至上海,跃上餐桌,很快填充了说三道四的嘴巴。
90年代上海北郊批发市场交易场景
到了1996年前后,称为郊菜的上海本地菜,种植数量江河日下,被叫作客菜的外地菜称雄市场。而政府的财政补贴,开始逐年减少,至2002年,彻底“断奶”,上海蔬菜公司的一切运作,由此纳入不折不扣的市场体系。
2002年的真如交易市场
想想达州,亦同样,除了做生意发财的商人,“成建制”地步入小康,全是土地失守的菜农。凑巧,前两月我回到老家,一位原是菜农的亲戚,说他们大多已远离本业。而今蔬菜经营,早变成一门高深的学问。进货多了,烂在手里赔本;进货慢了,看着他人赚钱。另有每天应付不完的麻烦,工商刚走,税务又来;质检离去,环保驾到。这回走亲访友之际,也顺路进过一两家菜场。随意的凌乱,就像某种不幸的家庭,差位能干勤快的主妇。亲戚的抱怨,似乎还言犹在耳,我就带着几件换洗衣裳,跑到上海来了。
晚饭过后,我给几位朋友拨去电话,拜托他们,上菜场时帮忙问问菜贩,菜从何处趸来。数个电话,口舌多费在回答对方,我何以来到上海,打听菜市干嘛?当我说清缘由,他们都很给面子,答应转天就去试试。
抵沪第三日。
午饭之后,反馈接踵而至。家住徐汇区的朋友,第一个打来电话,告知他家附近的菜场,从江桥上货。此后,家住静安区的朋友,家住闸北区的朋友,家住普陀区的朋友,不约而同地,告知他(她)家附近的菜场,皆从江桥上货。江桥者,江桥批发市场经营管理有限公司也。
听朋友们电话中笑谈,一个“江桥上货”的回答,得来也有故事。因平日进得菜场,只看蔬菜新鲜与否,或者价格合适与否,心若细点,再观察够秤与否,至于货色的生平、籍贯,还真没关心过呢。所以,有菜贩即或面熟,也会卖卖关子:“侬打听咯做啥?侬也去批发呀?想搞掉阿拉的生意呀?”也有的爽快之人,一问即答,并宣传江桥如何如何,从江桥拿菜又如何如何,总而言之,只要江桥的货,你回家放心大胆享用就是了。
江杨市场蔬菜交易区
其实,这个上午,我自己已“现身”酒店附近一处菜场,询问几家菜摊的货品源头。未料,摊主见我并不买菜,又听异地口音,弄不清来路,一个个环顾左右,语焉不详,就是不肯说句实话。亲身试过,无功而返,殊觉失意。因此,朋友们的本事,令我十分佩服。
(三)
抵沪第四日。
上午9时,陈暘开车接我。之前,他已在公司工作一个多小时。“主任”一职,事务缠身,我虑及分身乏术,曾事先请求另派他人带我参观,但未被采纳。
“今天去江桥。”陈暘仿佛事先知道,此地已占据我心中头把交椅。路上,我讲起几位朋友帮我“调查”一事,获陈暘含笑认可:“是啊,江桥老大,日均销菜7000余吨,占全市70%以上呢。”听他这一说,不觉蹦出两句顺口溜:“申城餐桌菜一斤,出自江桥七两整。”
这是一个周末,恰逢江桥总经理顾正斌值班。握手十分有力的顾总,穿一件黑色羽绒大衣,裹他身上,稍紧,举手投足,似有制肘之碍。好像看出我的好奇,他拍拍身上:“员工冬季工作服。”窗外天阴着,颇有寒意,接过顾总递过的热茶,捧手心里,听他语音极富速度的前行。
暴雪天气时江桥市场的蔬菜交易场景
江桥身份特殊,全资国企;业务特殊,专营蔬菜;规格特殊,全国(业界)知名。衡量一家市场的身份,有若干标准,比如,ISO9001质量认证、食品检验机构资质认证、绿色市场认证。江桥系国内首家同时拥有“三认证”的市场。这几大“认证”的内容,繁复里透出条理,简洁里含着丰富,一项项的指标,是量化了的;一条条的程序,是规范了的。硬对硬,实打实,每一行都不是虚应文字。顾总详略得体地介绍完每项认证的内容,似乎看出来我的不明就里,遂以安慰的语气对我说:“这一摊子,又简单又复杂,任老师外行人,未必听得明白。我干了三十年,算是内行人,却也未必说得清楚啊。”
临下楼,顾总征求意见:“任老师想看些什么?”按说应该客随主便,但我舍不得“慢待”自己:“想沿菜车进场、空车出场的路线,走一趟。”
当真的置身于市场进场口,场面着实惊人,满眼尽是呈急速运动状的大车、小车、男人、女人。似看出我的惊奇,顾总介绍了一组“三五一”的数字,来注释我受到的震撼。这便是,全年365天,日均进出大型菜车三千余台,机动短驳车五千余辆,人员往来万人以上。令人眼花缭乱的现场,又分明井井有条。顾总指指近处远处几位青年:“全靠这些场务管理员。”管理员一眼便可认出,一色的高挑,一色的黑色大衣,一色的手持对讲,“都是退伍军人,体格棒,思想好,反应快,市场的有序运转,他们功不可没。”
全国蔬菜进沪流通枢纽——江桥批发市场
接下来,我们迈开双腿,跟着一辆包装整洁的菜车前进。
下边,恕我用欠缺专业常识的絮叨,记述交易的流程。盼看客耐心一读,争取有个对照,你生活的地方,能否买到如此“体检”过的蔬菜?进场口,商户提供产品证明(上有产地、生产者、品种、数量、产地检测报告等内容),凭交易卡过地磅登记(新客户须先行办卡),在交易承诺书上签字。入场后在管理员调度指挥下,进入指定位置待命。与此同时,市场监管组人员现场抽样,填写检测委托书及商品检测单。样品送至检测站,其相关信息录入“追溯”(可体现商品产地及去向)系统。检测完结,结果反馈监管组,并随即显示于大屏幕。从此刻起,相关人员的手机(如顾总)便可同步查阅。纸质登记单上,如果被盖上“合格”印章,商户至结算中心,激活交易卡,结清相关费用。余下的,便是一身轻松地邀约新老买家,在车位前畅叙友情、讨价还价了。
绝大多数幸运商户之外,亦有个别人从检测单盖上“不合格”印章开始,便被沮丧缠身。虽属无奈,尚能认可结果的,也还省心,签字同意“不合格商品处理意见”,将蔬菜移至市场北部垃圾场,免费由市场使用铲车悉数销毁。其“处决”现场,均由当班经理、安全员全程监督拍照,资料存档。商户再到结算中心,退回预收的管理费用。不愿就此罢休的商户,则可依协议提请复议(可申请两次),样品进入保密检测。至此,商户匿名,等同与检测人员相互“隔离”。
江桥批发市场食品安全检测站
我于是对检测室陡生兴趣。顾总带去,刷卡打开密闭的大门,被要求换上鞋套。检测人员介绍,这套价值600余万元的设备,可检项目多达23个,完全满足且已超过国家相关标准。在我看到的一份检测报告上,只有样品本身各种数据,不显示被检商户任何信息。精密的仪器,已将该样品种种超标指数,条分缕析地细化出来,令多么心有不甘的商户,只会哑口无言。价值数万,数十万的蔬菜,面临毁于一旦,有人也曾以种种理由哀求。市场一概铁面无私,绝无“议价”余地。底线无情,不合格的蔬菜,有进无回,一枝一叶休想流出市场。经济受损的商户,最终“服软”,是因为终究体会到市场的良善。依照《交易承诺书》办事,属于民事纠纷,俗称“私了”,其实既省事,也划算。反之,如由国家有关职能部门处理,货品的下场,绝无柳暗花明的奇迹,反会加重蚀本(如若依照食品安全法规,尚须缴纳相应罚金)。
吃一堑,长一智,在江桥“翻船”,往往促使当事者由埋怨变成反省,同时让更多商户引以为训,理解江桥坚持“食以安为先”原则,维护的是生产者、运营者、批发者、消费者共同的根本利益。商户纷纷将回马枪杀回产地,依循国家标准,引导菜农科学种植,提供品类、种子、肥料等等信息。临近蔬菜采摘期,商户往往直接进入菜地,帮助农民掌控施药数量及中止用药时间。
经过如此“整肃”的各色蔬菜,一年四季,沿着中国版图的纬度(或曰按照时令),从南到此,从北到南,源源不断地运到江桥。经过检测合格之后,又马不停蹄地批发到更多的二级、三级市场(凡江桥经手的菜品,在各级市场均予免检),再经由大小菜场的接力,让江桥蔬菜登堂入室于千家万户。
江桥有序、安全、公正的信誉,以及无可替代的市场辐射力,培育了一批“铁杆”商户。20余年来,市场几经扩展、调整,乃至搬迁,而他们不离不弃,与市场共存共荣。其中的佼佼者,不少已成为大宗商品的交易冠军。行走间,巧遇一位曹姓商户,正是江桥著名的西红柿大王。旺季自不消说,就是眼下淡季,他每天经手的西红柿仍达40余吨。但看老曹,朴朴实实,毫无家财万贯的“大王”威仪,让人感叹真人不露相的老话。
码得整整齐齐的西红柿
与顾总握别时,我感谢他,真心觉得他是市场的行家里手。只是我愚笨,尚有不少环节未看明白,有了疑问,还会冒昧相烦。顾总干脆:“不用客气,电话只管打来。”
离开江桥,陈暘对我说,此处确乎比较典型,其经营状态,体现出大型市场不少共性。但他紧接着制造一个悬念:“明天去的地方,相信会给您另一种新鲜。”
(四)
这日夜晚,与纽约朋友语音聊天。说到我此刻的上海之行,热衷吃喝的对方,谈兴顿时健旺起来。她说帮助料理家务的阿姨,上海人,平日聊天,主题之一便是沪上的海鲜。阿姨家住普陀区的铜川路,老说老说,让全家人都记住了这个地名。朋友说,阿姨可有意思了,只要不小心沾到“海鲜”二字,便立刻让所思所言离开美国,返回上海,落脚铜川路的海鲜一条街。她会一样一样地细数,哪种鱼、哪种虾、哪种贝、哪种蟹,如何新鲜喜人,如何便宜可心。如果来了客人,带着一块儿去逛。遛够了,在一楼的店铺里挑好,再上二楼的餐馆里加工。这样子,批发价、调料全、味道好、吃现成、有面子。主客双方,不吃到“落胃”,扶墙而出,是不肯罢休的。朋友打趣,阿姨对铜川路海鲜街的那份深情、那份怀想,打个蹩脚的比喻,恰似献给初恋故人的温柔,又分明像对自己出国的选择,因淡了肠胃,而怀几丝难以释怀的无奈。
抵沪第五日。
仍是上午九时,陈暘开车接我。之前,他依然已在公司干活一个多小时。人家用加班的方式,挤出时间陪我,我虽过意不去,却无法拒绝。
目的地位于宝山区地界,费时一个小时。显然陈暘常来,将车直接开进上海江杨水产品批发市场经营管理有限公司。进得大门,拐了俩弯,直上别有洞天的二层。公司服务办公区在此层北面,可以俯瞰整个市场的进出通道。
走进一间敞门的屋子,一女孩应声而起。陈暘介绍:“这位小孙,孙燕敏,江桥水产市场常务副书记、副总经理。”看上去,职务与年龄,不大配套。“哪年出生?”话赶话,因我大把年纪,觉得直问无妨。小孙毫不在意,坦然相告。
稍事寒暄,分位坐下,小孙开始介绍江杨。言及往事、数字之类,从容、清晰,似有超常记忆。她脸上的成熟,全然不像刚刚30出头的年岁(后来知她20岁入党,22岁入行蔬菜公司,典型年轻的老员工了)。
因有江桥作参照,我倒是很快明白,专营水产品的江杨,规模何以系上海之最。
下边,我整理出几段记录,试图描画江杨的概况。
建筑面积62000多平方米的江杨,分为水产品商铺、餐饮经营及服务办公三部分。其经营方式,与江桥收取服务费不同,江杨则以收取租赁费为主。拥有水产品活体、冻品铺面940间,水产品干货铺面334间,办公宿舍用房681间。
江杨水产市场琳琅满目的海水活鲜
所有房屋(店面、宿舍等),绝非一租了之。除开交易本身,诸般事务均由市场全责管理。
货品准入、检测、追溯、违规处置等制度及流程,与江桥类同。区别明显处,为检测方式与交易方式。
水产品经营的特点,框定24小时不间断作业。进货及采购车辆穿梭出入,诸多机械设备频繁使用。
为确保对整体安全的有效掌控,除市场专业人员外,外聘安保公司保安100余人次。住宿区管理强化人脸识别,经营区实行自动监控全覆盖。仅以2017年为例,逐户签定安全协议、承诺书1286份。
因商户驻场经营,严禁店家炊事,市场特设24小时外供食堂,充分满足客户需求。
看罢上述简略记录,如有兴趣,可把这些内容展开,再收拢,替管理者做一番设想:如何应对市场的繁忙与管理的庞杂,如何保障环节的衔接与群体的和谐,如何思谋现有的布局与明天的跨越。
此刻,我竟然可笑至极,产生一种假设,如果上司乱点鸳鸯谱,让我这个性急之人,来做市场的掌门,会是什么结果?一定支撑不过三日,便焦头烂额,以鞠躬了事。
其实,我仍旧大大轻估了市场管理的艰难。当小孙带我们离开办公区,进入市场经营区的那一刻,才有所领教,在一个富于挑战的岗位,何为巨大的商机,何为天大的压力。
小孙带我们走进海鲜交易区。看来小孙人缘端的不错,男男女女,几乎无人不识“孙书记”,彼此来言去语,甚是熟稔、亲切。
进得的几家,皆为临街生意旺铺。经营的货色,多是世界各地高档海鲜。给人印象,多么深海,多么大洋,多么罕见,多么昂贵,仿佛这边一声召唤,全能一网捕来。某店专营龙虾,某店专营海蟹,某店专营海鱼。店面排场又整洁,伙计年轻又麻利。紧凑而并不显窄逼的通道,由排排大型玻璃缸隔离而成。不同长相、不同色彩的虾们蟹们鱼们,在爬行、在游走、在翻滚。文静些的,伏地不动,只是偶尔眨眨眼,像在沉思。它们以不同的途径,或从空中,或由海上,来自千里万里之遥的越南、日本、马来西亚、印尼、俄罗斯、美国、新西兰、澳大利亚。而在江杨,它们只会作短暂的逗留,或许压根儿就来不及相互认识,便会各奔东西,直至最后的终点。可以肯定的是,去路都不会远了。它们的身世,最终皆可在江杨得到准确无误的“追溯”。
西郊国际水果交易区
面对这一片五光十色的“水族馆”,小孙介绍,江杨是用水的大户,是耗电的大户……这叫人一下回到现实。玻璃缸里的海水需要温度、需要氧气。而这一切的生动与灵动,则全靠电力驱动。透过生意的兴隆,我急切地想知道,水电不容(甚于水火不容)的常识,在这里有无例外?
镇静的小孙安慰我:“我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的,便是这一块。水电的设计、安装,已摸索出一套程序。整座市场运行的平稳与安全,是有基本保障的。”为此,小孙又特地说到一年之前,她随蔬菜公司代表团,曾有过一次新西兰、澳大利亚的考察。
这趟考察,包括往返,一共九天。代表团由蔬菜公司常务副总经理王雪松率队,从新西兰北端的奥克兰,到澳大利亚东南部的悉尼,不看名胜,不看古迹,心无二用,走访的,都是新、澳两国最负盛名的批发市场、连锁超市、贸易集团。小孙坦言自己有些“本位”,专注点就是水产品的交易。这包括批发、零售、配送的宏观理念,亦有市场管理中,种种自家不及的细枝末节。她介绍,仅仅一个电源连接(使用专用保护套,沿天花板铺设)的方式,便使她举一反三地找出许多差距。回国后,她在负责市场改造的施工中,深感获益良多。
进出几家店面之后,小孙指着鳞次栉比的商铺,边走边介绍,江杨已有具体设想,和商户联手,将交易环境档次升级,烘托标准水族馆的观景效果,以达到寓购于乐的境界。餐饮这一块,正在抓紧各种筹备。争取一两年内,让江杨面目全新,成为上海人及外地人观光海鲜、采购海鲜、品尝海鲜的首选之地,重新焕发铜川路的辉煌……
“什么?铜川路?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海鲜市场么?”
“是啊。已整体搬迁到江杨啦。”
“什么时候的事儿?”
“2016年10月31日。任老师以前去过?”
我着实吓了一跳,以为前两天阅读《公司志》走神儿了。60年的志书,从1956年1月开始,截止到2016年1月,显然未能预测出铜川路十个月之后的动迁。
于是,我说起了纽约阿姨的故事。或许,阿姨还不知道,她心中的圣地,已因城市建设的布局变更,搬迁到了昔日的远郊。小孙感动于这位忠实的顾客:“阿姨回上海来,希望她来江杨作客啊。”
午饭就在市场食堂。一人一个托盘,排队循序前行。到得台前,端详一番,我要了一盘青菜、一碗蛋汤和一条干烧黄鱼。坐下先尝鱼,入嘴妙来,其味道颇为讲究,既给人集体食堂的亲切感,又给人特色饭庄的享受感。
午饭后,小孙陪我们去市场餐饮区。上得二楼,已有数家装修竣工的饭店,正做着开业之前的清理。稍远处,更多大小店铺仍在施工。全部工程收尾后,将比铜川路体量大出许多,环境好出许多。相信纽约的阿姨,如果回到上海,完全可以在江杨重温从前的口腹之欢。
正巧已过营业高峰时段,走近一家已然开张的饭店,领班将我们引进豪华的大堂、雅致的包间、洋气的操作间,作逐一的巡礼。回到吧台前,我好奇地索要菜单,浏览各式海鲜价目,心中一算,比外边酒楼明显实惠。
走出饭店,我随口问道:“这家味道如何?”“听说相当可以。”“听说?你没吃过?”听清小孙“没有”的肯定回答,我似乎有些明白:“哦,对了,你们女孩子都注意节食。”“不是不是。要按你们北方的说法,我也是一名吃货呢。”
小孙认真地介绍说,凡党政领导成员,都不可以在自己市场的餐馆请吃或被请。这一规矩,从实行之日,我们都能自觉遵守,从无逾越。
吃喝的话题掀过去,我们刚好站到二层一个平台处。举目四眺,小孙似乎触景生情,描述起市场下一步,乃至下下步的发展蓝图。小孙的神情,竟一时有些沉浸、有些神往:“我们的一些设想,听起来就像是一些梦想,细细思量,都有现实的依据。每个人,每个单位,如果都能规划出切合自身实际的梦想,融汇起来,不就成为整体的中国梦吗?”小孙其实是用“商讨”语气说出这番话的,没有丝毫的抒情感分。陈暘和我,完全认同,却一时无语,唯有点头。小孙很成熟,是一位满怀务实精神的企业家;同时她青春,又如同一位激情与思考并茂的诗人。
车出江杨,陈暘指给我,一箭之遥的南边,耸立着一片见头不见尾的建筑群,同样叫江杨,全名是“上海江杨农产品批发经营管理有限公司”。陈暘介绍,蔬菜公司旗下市场,就规模而言,西郊国际最大,江杨农产品批发市场位居次席,占地面积号称巨无霸,经营货品俨然聚宝盆。
西郊国际进口集装箱堆场
为区分俩江杨,按方位,我将此地称作南江杨。进得南江杨,先奔监控室。整座市场中,该处堪称神经中枢。身居室内,陡生怪异,我本凡夫俗子,似乎瞬间长出顺风耳与千里眼。偌大的市场,角角落落,风起草动,皆能观其影,闻其声。经问询,监控人员每班两名,三班倒。担心影响他们,我们不再多嘴。其实,就是在回答问话时,他们的目光,仍盯在监控器上。我的脑子里,此刻涌出一串意思相近的词语,试图吻合他们的神态。诸如专心致志,凝神静气,洞若观火,明察秋毫……都能表情,都能达意,但又都还欠着点准确的神韵。
终是唯恐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我们告辞,并拦住他们的“脱岗”送行。
由于对电子屏幕画面的陌生,监控室里的南江杨,还似乎蒙层虚化的面纱,而身临琳琅满目的市场,其蔚为大观,才真切、具体了起来。
谈话间,一位干货市场的经理,辨出我话中的川音,便自我介绍,上海长大,蜀地插队多年,娶的婆娘便是川南自贡人。说到市场的批发、零售,门类之杂,数量之巨,活生生集百姓日常所需之大成。四川女婿用娴熟川腔,一口定性:“就是杂烩”。说着他扬手点画何处有菜蔬瓜果干货,何处有猪肉牛肉羊肉,何处有五金电器陶瓷……
我在家中,长年家务主力(人生之失败,可见一斑),便随口问出几种什物,对方无不点头“有、有、有”。说话间,让人滋生迁徙之心,如果居家于南江杨附近,便可轻易享受“一站式”服务,该省却多少购物的烦恼。不料,最现实的烦恼第一时间袭来,这上海的户口,是那么容易到手的吗?好在自己已有近七十载的挫折,神经屡经揉搓,户口难移的沮丧,眨眼间,异化为谐谑而已。
(五)
抵沪第六日。
今天,就在中心城区,观看一家农贸市场。昨日分手时,陈暘已预告。
在人们印象中,农贸市场的功能与环境,通常叫人又爱又厌。监管不善的地方,菜场大多简陋,买家掩鼻出入。有照菜贩往往空置摊位,与无照菜贩同流合污,占道经营。而当地城管,时而睁眼,时而闭眼,以不时导演鸡飞狗跳为职业乐趣。群众反弹如若强烈,城市管理者的惠民项目、形象工程,便多从市场改造着手。我时常南来北往,始终不减的兴趣,便是转悠当地农贸市场。一来二去,就晓得个中好坏之异,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听说上海农贸市场的标准化改造,已悉数完成。今天去的这家,属升级版,2.0。也就是说,比1.0标准化市场的标准(并非绕口令啊),再生生提高一倍。这让我充满喜悦,并慨叹自家周边市场的草率。凡听到、看到别处高标准的生活设施,我总是难以克制自己的羡慕。
检验检疫局工作人员在西郊国际现场查验
如果让各地民众来参与比赛,看谁最会善待自己的胃口,上海人一定能拔得头筹。在我少年的记忆里,所接触到的日用品,货色最好的,莫过于上海产品。那时尚无品牌意识,却已有上海概念。但我真正对此地的崇拜,不是从“用”,而是从“吃”开始的。
将近50年前,一位年长十来岁的战友,是我关于上海吃喝的启蒙老师。北京南口的坦克团里,政治处一位黄姓干事、上海人,1962年的大学毕业生。他与人交往,洒脱而又谨慎。并不广结善缘,时而悄然聚拢仨俩好友,在他的单身斗室,搅匀自配的调料,拌盘豆腐丝;接通小电炉,煮碟五香豆。最让人着迷的,是他抿下几口儿沙城大曲之后,慢条斯理讲述他父亲的故事。
他父亲名厨,地道上海人,厨艺却是在“锦江川菜馆”习得。我之所以数十年不忘这家菜馆名字,盖因“川菜”二字。菜馆生意火爆,进出的男男女女,无不有头有脸。但老板安排饭菜,极会因人而异。对政界、军界、商界客人,只管挑选稀奇古怪的食材,而对虽为名流,但囊中羞涩的记者、教授,则令厨下精心烹制回锅肉、豆瓣鱼一类。这让各有所好的食客,皆能尽兴而归。
黄干事的嘴里,上世纪20年代开始,上海就成为一个不缺钞票的地方。富人之多,如过江之鲫。盐业、油业、建筑业、纺织业、制造业、航运业、金融界、政界、军界,哪块地盘上,都有名震华夏的强人与大亨。穿戴讲究、饮食奢侈是他们起码的作派。上海滩迅速崛起的川菜、粤菜、鲁菜、淮扬菜、杭帮菜、本帮菜,都是由这些花钱不眨眼的家伙们豢养起来的。反过来,餐饮业生意兴隆,又整体吊起了普通市民的胃口,食不厌精,被成功转化成一种民风、一种传统。
黄干事描绘的,俨然一幅吃香喝辣的世外天堂美景。食品匮乏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是个让人听到美味,就容易蠕动喉结、流出口水的时期。黄干事其实不曾请我们吃过一次鸡鸭鱼肉的大餐,但他亲手制作的零食、小吃,混合在故事中,让人精神上时不时大快朵颐,觉出来日子的愉快,亦有战友间的温暖。黄干事看人准,他选中的几位战友,个个可靠,事关入嘴之事,始终守口如瓶。
写下这段往事,是想说,农贸市场升级,升到多么高端的程度,在上海这座追逐美食的城市,绝无“脱离群众”之虞。
徐汇区嘉善路278号,上蔬永辉嘉善店。我的好奇,从“上蔬永辉”起步。
上海上蔬永辉生鲜食品有限公司,特地派来总经理助理小蒋,偕嘉善店小顾、小龚已在店前空地等候。长相爽然的小蒋含笑为我答疑。永辉超市与上海蔬菜公司强强联手之后,故简称上蔬永辉。小蒋并补充介绍,上蔬永辉同时系多家单位出资的国有参股混合经济所有制企业。唯最后这句,语法成分迭加,组合内容复杂,费了小蒋一番口舌,我依旧似懂非懂。
真正的惊喜,开始于走进店门那一刻。满眼亮堂、整洁、丰富、新鲜。实话说,孤陋寡闻的我,平生初次见识如此赏心悦目的农贸市场。
所有的货品,均按类别划区陈设。尤为神奇的是,你走近哪片区域,便似有相应的香味、鲜味入鼻。在一处显眼之地,有多种蔬菜、水果,供一些顾客挑挑拣拣。小顾介绍,这是店里特设的销售方式,只为保留一点儿传统购物体验。
上蔬永辉生鲜超市门店
也就在这里,一位中年男子,手举一串香蕉,正回答几位顾客的咨询。问小顾方知,此男系店中“卖手”,受人信任,到超常程度。有顾客为买菜省事,进店就奔他讨教。听到这些,我对专司“参谋”的卖手由衷欣赏:“顾客需求高低错落,你这角色不易,掌的就是一杆良心秤啊。”他点头称是:“当然,当然,我推荐中如有半句虚话,引起顾客反感,倒的是我们嘉善店的牌子。”
来到海鲜区,显眼的,最是大龙虾。当听到每天的进量、销量基本持平,虽无“来多少走多少”的火爆架势,但买家相对成形,销量比较稳定。我不禁纳闷:“这些人就没个吃厌的时候?”陈暘一旁惊诧:“龙虾还会吃厌?”我禁不住说了段故事,以回答陈暘的置疑。美国东北部的缅因州,盛产龙虾,便宜到被监狱当作主食,每周至少五顿。吃“伤”了的囚犯们,不满这种虐待,绝食抗议。狱方被迫让步,减为每周一顿。我去过缅因州两回,仿若证人,多次对人讲过这段故事,令听者无不吃惊。唯有美食家陈暘,是我头一回碰到的听众,反应十分清醒:“那是监狱厨师暴殄天物罢了。”
上蔬永辉社区生鲜超市在售的冰鲜商品
上到二楼,则是另一番景像,大部分区域,如同超市,码放着种种南北干货、烟酒饮料、油盐酱醋。这令顾客“顺手”至极,多种需求,转身之间,皆可手到擒来。另有小部分区域,则分别做了小型冷冻室及商品库房。途经过道的一个格子间,门虚掩着,我好奇地推开,桌案上有饮水机和微波炉。小顾解释,店里无食堂,员工每天自带饮食,这里就是加热的地方。听完不觉心里一动,顾客购物的舒服,更衬出员工付出的辛苦。我不禁有些感慨,能够享受如此环境,就是价格贵些,也值啊。我这样说,其实是认可“一分钱一分货”的老话。
未料,小顾、小龚异口同声纠正我。可不是哟,嘉善店的价格,比周围农贸市场普遍便宜。不少货品,低出15%的价钱呢。
“未必你们做的是赔本买卖?”
“当然不是,”小蒋接过话题,从容道来,亮出了上蔬永辉的拿手好戏。
通常的农贸市场,摊位数十、上百、数百不等,有多少摊位就有多少老板,有多少老板就有多少章法。开张时间、进货渠道、货物定价、卫生状况等等环节,通通自行其是。顺理成章地,暗抬物价、缺斤少两、包装马虎、食品不洁,成为不少农贸市场的顽症。而上蔬永辉则是,一家门店,就是一个独立的整体,严格执行六个“统一”。即统一采购加工、统一标识定价、统一商品经营、统一人员管理、统一结帐核算、统一售后服务。六个“统一”,好比六把金钥匙,开启了农贸市场创新的大门。传统农贸市场里,摊贩搞活市场,市场搞臭摊贩的弊端,得以根治。保留下的,则只是生鲜产品及时、新鲜的优长。
我这市场常客,听罢小蒋的解释,不用费劲,便全然理解。同时为刚才误为人家赔本的想当然,觉得汗颜之至。
走出店门,环顾四周,座座高楼,幢幢洋房,绝对的高尚地区。我不禁好奇,有你们这么好的市场,周边的房价是不是明显涨了?小顾腼腆地笑了:“这还真不了解。但我们知道,周围嘉御庭、慎成里、世家小区、梧桐花园的万余户居民,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小顾还介绍,除了传统菜场+标准超市的模式,嘉善店对电商服务也特别用心。凡方圆三公里群众的需求,合作单位“京东到家”、“美团外卖”都能从接单算起,两小时内送货上门。她随口列举几位老太太,日常副食、蔬菜、水果,全由嘉善店供货。“为什么主角都是老太太呢?”小顾歉然道:“顾客的家事,我们不便打听”。我刚才的问,接下来的答,当然都属玩笑之辞:“事关他人隐私,你们即便晓得,也千万不要告我。但生活都有人物,人物都有故事,备不住,会繁衍出儿子惧内无孝,或孤婆自强不息的花絮呢。”
市民在江桥批发市场平价蔬菜进社区直供点满载而归
几天前,我正伏案写作这篇文章,小蒋发来微信,说公司首长重视过年,有意在大门口布置对联一副。她让我帮忙,并说要求简单,内容嵌入“上蔬永辉”四字,寓意健康、向上即可。
我于此道生疏,只知楹联乃一门学问,哪敢轻易染指,当即婉拒。但小蒋执着,再三鼓励,我只得答应试试。
转天,我发上作业,请小蒋送审。对此联的不伦不类,我心如明镜,应该难入法眼。但自下台阶,不讲究平仄、对仗,权当写来一耍。现抄录如下,盼有熟手教我。
时和年丰
上下同心,春阳甚暖,岁月如歌平添隽永。
蔬果共香,丹心可鉴,繁花似锦倍增光辉。
(六)
抵沪第七日。
上午9时,陈暘来接。今天很重要,他带我去公司采访。属下主要企业远离市内,而领导机关却在寸金寸土的外滩,盘踞着一座带院子的大楼。这不用多讲,本身便是上海蔬菜公司来历悠久的佐证。
20余分钟,汽车驶进公司大门。电梯到五层,我被带入一间小型会议室。刚坐定,一位高高个头的男士走进来,双手递我名片,吴梦秋,一个老气横秋的名字。由于他精神饱满,又让人立刻视为一个成熟稳重的名字。我是重新落座、戴上花镜之后,才看清姓名旁“党委副书记、总经理”两行小字的(撰写本文过程中,吴梦秋已成为公司党委书记、总经理)。
吴总的一张脸,属刚毅型,上来却是笑意盈盈地慰问我:“任老师,跑了好几天,肯定辛苦了。”气氛一轻松,我禁不住露出浅薄,说了几句闲话。这回到上海,本想让我去金融单位,我没胆应承,因钞票学问深,去讨教一通,顶多学舌而已。而我大半生热爱吃饭,所以按网络说法,蔬菜公司才是我的菜。吴总很高兴:“那就太好了,咱们本是一家人。”
吴总以PPT的方式为我介绍。图表,数字是屏幕上的,叙述过程则全用口语。比如,说到蔬菜对餐桌的重要,吴总用了一句俗语:“一天不见青,两眼冒金星。”随季节转换,尤其每年的1、2、7、8、9五个月,为青菜淡季,价格起伏没谱,但无论贵贱,青菜都是上海人每日不可或缺的宠爱。我亦较真,听他这话,便请他数出“青菜”的种类,随即我记录在册的有:芹菜、豆苗、小青菜(鸡毛菜)、茼蒿、盖菜、塌菜、杭白菜、菠菜、菜头等等。
吴总一路讲下来,公司历史、基本现状、企业分布、多种经营、重点保障、年度业绩、发展规划、客菜基地、扶贫进展等等等等,分门别类,直到中午12点。公司食堂炊事员端来三份工作餐。荤素搭配,干稀结合,味道都好,但数量偏少。但见吴总、陈暘二位“汤足饭饱”的样子,我忍了忍,未便申请添菜。
饭后,继续工作。我因年迈,理解、记忆均迟缓,遂多有重复请教。吴总体谅,一一耐心作答。
我的问题,其实都属小儿科。
比如,蔬菜公司,顾名思义,应以蔬菜为核心主业,稍稍旁逸一点,兼营粮油、水产、肉类、瓜果,甚而食品加工、运输服务,尚可理解,为何还要“进军”房产、建筑、建材、宾馆、外贸之类。
比如,保障特供这一块,世博会、雪龙号科考船的特供情形。
比如,建造全国东西南北蔬菜源头基地的具体布局情况。
比如,对口扶贫,与西南、西北诸省蔬菜合作社产销对接的操作方式。
……
吴总的回答,将所涉问题之起因、过程、结果、时间、地点,包括实例、数据,甚而活生生的事例与人物,娓娓道来,简洁至极,又丰满至极。
饭后访谈持续两小时左右,方与吴总握别。想我大半生,识人无数,如他这般,对自身工作怀抱喜欢、乃至激情,熟悉、乃至透彻者,其实凤毛麟角啊。
党委书记、总经理吴梦秋与世界同行分享观点
(七)
抵沪第八日。
西郊国际。全称为上海西郊国际农产品交易中心。
这些天来,西郊国际,早已入雷贯耳。此处位居上海西南部的边缘,再往前走二三十公里,便属浙江湖州地面。三条高速公路的交汇,带给市场四通八达的延伸。
西郊国际农产品交易中心车辆入口
电瓶车将我们载到一个个空间浩大的交易场地,一座座设施一流的仓储场地,以及进口食品展示大厅、商品检验检疫局驻场楼、国家级实验室、即将洽谈迁进的海关驻场楼……
经陈暘一一指点,我将上海市规模最大、功能最全的“国际农产品交易中心”,耳闻目睹到名符其实。
西郊国际交易厅俯瞰图
综合办公楼第四层,陈暘带我走进一间屋子,他指着背倚北窗、面朝南门的一张办公桌:“这张是我的。”
“你的?你居然还有外宅呀?”
原来,西郊国际与上海蔬菜公司,合二为一,两块牌子,一套人马。也就是说,此地乃蔬菜公司嫡系的嫡系。领导干部的值班表上,赫然排列着吴梦秋的名字。即如陈暘,既是公司的党办主任,亦是西郊国际的党办主任。每个星期,他须来此地,理事至少一天。
“在我们公司,机关人员的压缩,执行得极为彻底,已经再无水分可挤了。形容一个单位忙,爱说一个萝卜一个坑,而在蔬菜公司,一个萝卜几个坑已是常事。”陈暘停了停,问我:“任老师,您不知道我还有一个职务吧?公司组织部部长。”
组织部部长?这本身就是一个文山会海的“忙差”啊。
而就是这位陈暘,于公务繁杂之中,竟能安排如此周详,多日亲任“车夫”,带我东奔西走。
翌日上午。
虹桥高铁站出发区,汽车泊于“即停即走”的位置。陈暘递过行李,我与他对视无言,彼此勉强笑笑,然后匆匆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