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达的蓝房子

说起墨西哥最有名的人，相信绝大部分当地人最先想到的不是总统、富豪或者毒枭，而是那位两条眉毛浓密得快连到一起的女画家——弗里达·卡洛 。在弗里达去世已70年有余的今天，人们把她当作墨西哥国宝对待，她的画作被世界各地顶级的博物馆和画廊珍藏，就连她本人穿着花花绿绿民族服装的形象，也被印上了笔记本、T恤、钥匙链和茶杯，享有偶像般的崇拜。弗里达巧妙地结合了现实与幻想，在画布上完美诠释了魔幻现实主义。然而她的有生之年，认知度最高的头衔并不是画家，而是著名壁画家迭戈·里维拉的妻子。她的青少年时期更是充满了曲折，似乎与厄运有着不解之缘，甚至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所以，当20世纪初，一个看似平凡无奇的女婴，在墨西哥城南科约阿坎区一栋蓝色的房子里呱呱坠地，周围的人并未觉出任何异常之处。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值得纪念的日子。

这座蓝色的建筑正式名称叫做“弗里达·卡洛博物馆”，但当地人还是喜欢用顾名思义的“蓝房子”。弗里达不但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去世，并和丈夫迭戈一起在此居住了许多年。这博物馆虽是两个人的故居，却以弗里达命名。弗里达的父亲是德国移民后裔，从事专业摄影；母亲是欧洲移民和当地原住民的混血后代，来自墨西哥南部民族特色浓郁的瓦哈卡州。弗里达在四个姐妹中排第三，6岁时患小儿麻痹，留下了右腿比左腿短几公分的后遗症。因为养病，她本来就比一般的孩子上学晚，受教育的过程也几经周折，曾由于叛逆被严格的德国学校开除，也因为女教师的骚扰从师范学院退学，最后终于进了当年女生极少的精英高中。而就在弗里达决心考医学院深造，老师同学也十分看好成绩优异的她时，有一天她和初恋男友放学后乘坐的校车在路上发生了严重的事故，很多同学都失去了生命。弗里达活了下来，但全身多处骨折，一根钢筋直接把她的骨盆刺透了。这场车祸使她不得不卧床数月，失去了继续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也间接造成了她一生没有生育。虽然弗里达从小喜欢艺术，但之前一直梦想做个医生；即使是受伤以后，她还一度想以绘制医学插图为职业；不过她的绘画才华那时候显然已不是池中之物，她开始使用一种特制的画架，躺在病床上画画，而床的正上方有一面大镜子，她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受尽病痛折磨的自己。所以弗里达的作品从最早期开始就有大量的自画像，色彩绚丽、构图怪诞而触目惊心，她用画笔记录着自己的挣扎与梦魇，画中布满了淋漓的鲜血、裸露的心脏和器官、坚硬的紧身胸套、钢钉和疤痕，她自己时而变成无力的婴儿，时而化为被射杀而无处可逃的小鹿，时而被掌握在强有力的控制中丝毫不得反抗。观者看得心惊肉跳，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去，却又同时被深深吸引，不得不承认，她美得无与伦比——慑人心魄，悲壮决绝。

大多数人对弗里达的了解限于艺术，其实她也有着强烈的政治观点，是女权主义坚定的拥护者，终其一生积极支持左翼改革运动。她是墨西哥共产党党员，就是在党内聚会中认识了他后来的丈夫迭戈·里维拉。两个人初见的时候弗里达不到二十岁，还是学生；而迭戈四十出头，已经是享有国籍声誉的壁画家，有过两任妻子，还和其他人有过孩子，第二段婚姻还没结束，自己都直言是花花公子。他俩连体型都悬殊极大，周围的人都开玩笑是“大象配鸽子”，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挡两个人为彼此痴狂，飞速坠入爱河，闪电结婚。与迭戈的结合确实给了弗里达人生不一样的高度，他们因迭戈接下的壁画项目，辗转于墨西哥各地甚至美国最发达的大城市，弗里达得以接触不同的人群、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创作出了大量优秀的作品，在欧美两地举办画展并获得如潮好评，成为第一位被卢浮宫收购作品的墨西哥画家。弗里达也渐渐更清楚地认识了自己，画作中墨西哥本土特色愈加鲜明，成为了她与众不同的风格，辨识度越来越高。迭戈和弗里达两个人在婚姻中都曾经多次不忠于对方，出轨对象甚至包括双方的密友。比如流亡墨西哥的苏联革命领袖列夫·托洛茨基就和弗里达有过一段短暂的激情，直到他被刺杀，都一直住在蓝房子的附近；而迭戈更是从来没有断过情人，最过分的要算跟弗里达的亲妹妹私通了。两个人几十年在一起的时光算得上是相爱相杀，多次地互相伤害，包括肢体暴力，甚至有一次婚都离了，却又在第二年复婚，显然是真的无法离开彼此。弗里达在创作的全盛时期再次被病魔击倒，其中有年少时伤病复发的原因，也和放纵、抽烟酗酒的生活方式不无关系，她不得不再次卧床。人生中最后一次展览，也是她唯一一次在墨西哥的个人展，弗里达是连人带床被救护车运到现场的，给了原本以为她不会到场的大家一个惊喜。这次展览之后的第二年，弗里达就去世了。据说她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弗里达的状态安详了许多。她不再与迭戈疯狂地争吵，也很少出门，每天静静地呆在蓝房子里，有很多宠物陪伴，包括蜘蛛猴、墨西哥无毛狗和各种鹦鹉。连她的画，也大都以水果和花之类的静物临摹为主题，少了从前那种强烈的情感和冲击力。1954年一个盛夏的清晨，护士发现躺在床上的弗里达已经停止了呼吸，据说前一天晚上她显得很痛苦，不知道具体是在深夜的什么时候离开了这个世界。医生给出的官方死亡原因是“肺栓塞”，但并没有进行尸检。有人说她苦于病痛的折磨，吞食了过量的药片，还说她刚刚送了结婚纪念日的礼物给迭戈，而离真正的日子还差着一个月。弗里达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欣喜地期待着出口，希望永远也不必回来。Espero alegre la salida, y espero no volver jamás.”去世时她只有四十七岁。

我不住在墨西哥城。虽然也来过不少次了，却还一直没到过蓝房子。虽然早就想来，但位置确实有点偏，这次终于下定决心。早在几条街以外，就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同，虽然还在墨西哥城，却有一种安静和精致。蓝房子是名副其实的蓝，连外墙都刷成了鲜艳的靛蓝色，远远就能看到，绝对不会走过。院子里还有我最喜欢的蓝花楹树，像紫色的云霞一般弥漫出来，还没走进去就被一种诗情画意感染了。院子里是很大的天井，房子在周围，院子里有各种植物，精巧的布置，中间竟然有一座同样是靛蓝色的小型金字塔，一定也是弗里达夫妇的杰作。除了能与弗里达大量精美的画作近距离接触，有一个展厅里专门放着她生前穿过的极具民族特色的衣服，都有着宽大的裙摆和鲜艳的颜色，还有一高一矮的高跟鞋，为了稳固脊椎的紧身胸衣，上面都画着漂亮的图案。最里面的房间中，我看到了那个顶上有镜子的床，就是弗里达的卧室了，不知道是不是和她的政治倾向有关，里面各种装饰品中竟然有毛泽东的头像、共产党的党徽和一些语句并不通顺的汉字。那个床依然维持着当年的样子，上面安置着弗里达死后做成的压膜面具，绕着她大大的披风，据说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换一条，远远看上去似乎她还在躺在那里。我以前只看过弗里达的自画像和照片，真的没看过动态图，这次博物馆里放映的一个小型纪录片里有弗里达和迭戈很珍贵的影像，我竟然觉得她的动态比照片美，照片比画里美，可能因为作画时的她都很严肃而痛苦吧。墨西哥人都把这对夫妇顶礼膜拜，很多城市都有以她们命名的街道，市场上流通的最大面值纸币500比索，正反面也分别是他们二位的肖像。纪录片中迭戈和弗里达的互动，能看出他们眼神中透露出的爱意，若不是之前做的功课，根本无法想象两个人之间曾经有过那么多的伤害与背叛。也许，成为了如此伟大的艺术家，就不会像凡人一样纠结了吧。

弗里达在盛年去世，世界各地的朋友与粉丝们都无限悲痛，她的棺木在墨西哥城国立美术馆停灵一天，随后举办了亲友们参加的小型告别会，却有数百人自发地聚集外面为她送行。蓝房子弗里达卧室的梳妆台边，有一个印第安风格的瓦罐，里面是她的骨灰——按照弗里达自己的要求，没有施行那个年代更盛行的土葬。迭戈后来回忆说，失去弗里达的那天，是“他生命中最悲痛的日子”，他本人也在3年后去世。迭戈临死前嘱咐他们的老朋友，蓝房子可以开放成博物馆，但储藏文件的房间十五年内不能动，这个朋友也信守承诺到自己去世。听说最近有关专家终于打开了这个房间。不知道，他们找到了什么尘封已久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