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适应广大青壮年职工与农民补习初中文化的需要,上海市教育局和上海市广播事业管理局于1979年9月联合举办上海市电视业余中学(以下简称电视中学)。市教育局负责制订教学计划,聘请主讲教师,市广播事业管理局负责教学录像与播放。
参加第一届电视中学学习的学员有17.7万多人(含江苏、浙江两省部分学员),共编教学班4500多个。建校时电视教学播放时间为每周一、三、五下午5-6时新课,每周二、四、六上午7-8时重播。
1982年1月,第一届学员结业,其中1.2万人取得毕业证书,11万人次取得单科结业证书。
由于已完成初中文化补课,学习的重点转向高中、中专,1984年4月,电视中学着手筹建电视中专。
——摘自《上海市教委成人教育志》
上海电视中学,一所特殊的成人业余学校,是改革开放的产物。
当时开办电视中学实在属于创举,大批知青上山下乡回城,没文化,没文凭,升职调动受影响,而“文革”中入学的中学生连基本的数理化都没学过,他们学的是“公鸡”“农鸡”(即工业基础、农业基础)。电视中学的创办就是为这一大批青年人补习初中文凭的。当时上海所有的工业局与区县业余学校都开设电视中学教学班,如市手工业局所属的工厂就有520个教学班,学员达2.1万人。
电视中学在上海成人教育史上的时间不长,大概五年左右的时间。在完成了为青年补习初中文化课的任务后,1985年电视中学改为电视中专,后并入电视大学,即现在的上海开放大学。
就像一股涓细的清泉,电视中学乘着改革开放之势从山涧流淌而来,先是汇入了宽阔的河道,最终汇入了奔腾的大海。今天当人们赞叹大海的壮美时,没人会追溯当年的小溪。但我们几个参与创建电视中学的人会,因为我们曾是那一簇水花,清澈、纯净……
令人尊敬的三位老教育
电视中学办公室设在离市教育局不远的江宁路245号,一幢独立的西式小楼的二楼,一、三楼层都是教育局其他部门的用房。江宁路245号的大铁门上没有挂牌,但当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都是基层电中教学班的人来取教材,来商量工作的。二楼有一个漂亮的大阳台,面对着静谧的江宁路。办公室里摆放着几组面对面的写字台,靠墙边是几个铁皮文件柜,办公室很宽大,但没有沙发,没有电风扇,没有饮水机。
1979年电视中学筹备时,是三位老教育带领我们六个年轻人一起干的,他们的年龄属于我们的父母辈,所以后来有“一老一少办电中”的说法。
三位老教育是:长期在郊区中学任领导的金治华、从事普通中学教学的阚玉林和在棉纺厂从事职工教育的赵庭乙。他们仨都是从基层借调上来的,没有机关编制,反倒是我们几个小字辈从大学校门直接跨进市教育局大门,属于机关编制。但那时的人不计较这个,小的尊敬老的,老的关心小的,老少齐心办大事。我们甚至不知道电视中学属于什么级别,办多久?怎么办?都不知道,只能是摸着石子过河。
金治华,是电视中学的负责人,他是从浦东东沟中学借调来的。老金瘦瘦的个儿,黑黑的脸庞,脸上总是带着憨厚的微笑。据老金家谱记载,他们属于北方匈奴一支族,“金”姓还是汉武帝所赐的。但站在我们眼前的老金,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外族人的特征,倒像一个朴素的乡村男教师。没领导来宣布老金究竟是电视中学的“校长”还是“书记”,我们只知道他是负责人,常常没大没小地管他叫 “金头”。
后来才知道老金1955年就被任命为浦东杨思区文教科副科长了,还是陈毅市长颁发的任命书。那时浦东分三个大区——杨思、高桥和洋泾,可见老金的权力。1957年老金一手筹建浦东的凌桥中学,他是凌桥中学的校长兼党支部书记。“文革”中老金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停批斗。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几个造反派和红卫兵把他塞入麻袋中,然后当作打夯的夯具,拎到高处再使劲往地面砸。老金在麻袋中什么也看不见,落地时凭感觉不自觉地用手撑了一下,当场右手骨裂,肾也被砸坏了,小便出血。与他同时受罪的另一位教师当场被夯死了,老金命大,总算被送进了医院。
我们的金头——金治华
十年浩劫结束后,老金被派调到浦东的江新中学和东沟中学任校长,他任劳任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教育”。
阚玉林,一个高高大大的女性,不思打扮,梳着齐耳短发,有一对大大的耳朵。“我姓阚,门字里面一个勇敢的敢。”第一次见面时她这样向我们介绍。“扑克牌里的老K!” 我调皮地反应,“是的,可以这么叫我。”她笑吟吟地说。于是我们一直叫她“老K”,多响亮啊!
老阚是江苏泰兴人,解放前就读于上海大夏大学教育系,毕业后一直在南市区任中学教师。她信奉“爱的教育”,对贫困的工人子弟无微不至。但在1957年反右斗争中,因为被揭发有同情胡风的言论而被免去校教导主任职务,并开除团籍。“文革”中老阚因为曾经的“右倾言论”,以及地主家庭出身,被打成牛鬼蛇神,在校办工厂被监督劳动。当时在中学任校长的丈夫被关押了,母亲被送回苏北老家,两个女儿送到孩子奶妈处,三代同堂的大家庭因此拆散。
就是这样两个在十年浩劫中吃尽苦头的人,一遇上改革开放,就像凤凰涅槃一样,忘掉了身上的伤痛,领着一群雏燕奋力向前飞翔,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不忘初心!
还有一位长期从事基层职工教育的,叫赵庭乙,是从一家棉纺织厂教育科调来的,长得眉清目秀,听说她有个绰号“黑牡丹”。老赵一口不改的山东口音,也一身正气,有一次亲眼看到她对我们的处长提意见:“你身上官气太重,别人都不敢接近你,你知不知道?”如此尖锐的口吻,也只有她会说。
热爱教育的阚玉林
老赵同老金老阚的经历不同,出身贫农,没上过学,很小的年纪被送到上海国棉22厂当童工。她是在夜校扫的盲,后来被推荐为扫盲班老师,从此走上业余教育队伍。老赵写得一手好字,全靠勤学苦练。因为长期在厂校执教,老赵对基层的教育情况很熟悉,她很尊重老金和老阚,常常会有很好的点子。
这三老性格迥异,老金沉稳,老阚急躁,老赵热烈。在共同的目标下他们也常常会有办学观点与方法的冲撞。每当看到老阚老赵高分贝地与老金争执时,我们几个小的便会挤眉弄眼,努努嘴:“老的又在争了。”经常是听不到老金的反驳声,他总是先倾听后做结论。不一会儿那边就风平浪静了,老的走过来,向我们小的布置工作。
老金虽是个头,却没有单独的办公室,也不会命令我们做什么。但只要看到他上下楼梯搬运教材,或是忙里忙外分发讲义,我们这些小的都会自觉放下手中的活,默默地帮着一起干。搬运东西时我们发现老金的右手总有点不对劲,后来从他爱人口中才知道他在“文革”中的遭遇。我有时会想:老金在被装入麻袋时会想什么?他一定会反思曾经的17年教育出了什么问题吧!
一老一少两代人在一起工作,当中连缓冲代都没有,这也给了两代人互相了解、互相学习的机会。那时外出,常常是老小一组搭配着走,现在想来也是一种“传、帮、带”吧。
三位可敬的老教育,左起金治华、赵庭乙、阚玉林
青春勃发的小字辈
除了三个老教育外,电视中学就是我们几个三十岁上下的小字辈了,大多都插过队当过农民,都在当时“五校合并”的上海师范大学进修过(或工农兵学员,或培训生),都是从市教育局的教材编写组调过来的。
我们几个年轻人,分别负责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等四门学科的教务工作,从农场调来的小翟则兼会计与后勤于一身。
我们常常跟着老教育们,去商业局、轻工业局、手工业局等教学点视察,这对我们是很好的教育。看到走廊两旁的房间坐满了与我们年纪相仿的青工,每个房间有一台电视机,都是装在可上锁的木匣子里的,那时电视机还没普及,很珍贵,尤其是那些紧盯着屏幕的青工们,那可是他们释疑解惑的“老师”啊!
这些青工来不及换下工作服,顾不上谈恋爱,下了班就坐到这里,手中握着笔和纸,双眸充满着饥渴的欲望。作为同代人我们感同身受地明白他们有多珍惜这学习的机会,只有先补习好初中文凭,才谈得上改变命运啊。我们不由得感慨自己机遇好,毕竟还有一纸文凭。
当时电视中学的教学手段十分简陋,纯粹是黑板搬家,没有一点辅助的教育手段,连电视字幕也没有。初期的考试题目还是手写在纸上,再用摄像机拍摄播放的。在电视中学主讲的都是我们到市重点中学挑选的,都是些杰出的教师,形象好,业务强,每月酬劳是24元,这在当时是不小的数字,被选中的教师都感到是莫大的荣幸。
小顾是最早参与电视中学创建的,她负责数学工作。其实小顾的专业是物理,但当时数学这摊没人,需要她改行,她毫不犹豫地接了下来。她想,数理化是相通的,我在高中时还当过数学课代表呢,有数学主讲教师和备课组教师的帮衬,还愁有啃不下来的硬骨头!小顾从此专攻数学,从电视中学,到电视中专,后来到业余大学,她就像一颗螺丝钉,党给安在哪里,就在哪里发挥作用,脑子里根本没有“讨价还价”这词。
负责物理的光夫,同当时正在播出的日本电视剧《血疑》中的男主角名字相同,所以大家也就“光夫,光夫”地叫开了。他的家庭成分是资本家,因在农村插队时为农民修理电机电器,还搞了一家电器厂,被当作“可教育好子女”抽调进大学学物理,毕业后作为优秀的工农兵学员,被分到市教育局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掺沙子”。历史的悖论就这样滑稽地体现在他的身上——可教育好子女、工农兵学员同时是他的身份,而他唯有夹着尾巴做人。所以光夫对自己的要求是,凡事比别人多干些。在编写物理教材时,他主动画物理实验的插图,因为他从小参加过市少年宫的绘画班,对绘画有爱好。
电视中学成立初,三老想做一批笔记本发放给基层办学人员,光夫一看样本是素色的封面,立即提出:“素色的封面不好看,我来设计封面吧!”他很快拿出设计图:一本摊开的书,一支直竖的笔,上面是两个电子模型符号,寓意一目了然——学习书本,学习科学。当时的笔记本很少有封面图案的,光夫的封面设计立即被采用了,笔记本当作礼品后很受欢迎。后来这个设计图案还被当作电视中学的校标,在电视播出中用了好多年。而光夫干这份额外工作没有分文报酬,他自己也认为是理所应当的。
分管化学的纪宁是我们中的老大哥。纪宁高高瘦瘦,不多言语,脸上总是带着沉思的表情,在年轻人中颇有威严。但真正树立起他老大哥形象的,是从一次集体上黄山的活动开始的。
1980年暑假,电视中学组织主讲教师、电视台导演和办学人员一起上黄山,意在联络感情。当年的黄山风景有一种原始的美,但没有索道,没有电缆车,要领略顶上风光,全靠脚力攀登。几个老的望而生畏,纪宁就把他们的随身小背包系在了自己身上,只见挎包像绑带一样捆住了他的身体,汗水渐渐地渗了出来,他顾不得擦汗,又一个个地扶着老的上山。黄山最艰险的“百步云梯”,是从石壁上凿成的一百余级蹬道,陡峭、狭窄 、险峻,多少人望而生畏,在此打回头票。纪宁鼓励老的,“有我在,不怕。”他在百步云梯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将老的一个个全扶持了上去,这让所有人都看到了纪宁的担当。15年后,纪宁重去黄山,面对着百步云梯,他自己也不禁惊讶,当年自己的勇气和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小翟是我们中唯一没在大学镀过金,是直接从农场上调来的。她父母是1938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但她身上一点也没有干部子女的骄奢习气,不仅为人低调,还十分勤奋,除了会计事务外,她还帮着做后勤,泡水、接待、整理库房,样样干。有基层派人来领教材了,她总是第一个冲出去,点数,分发,登记,手快眼快,是个“眼里有活”的人,所以很受老金的赞扬,“小翟子”的称号就是老金叫开的。
电视中学初创时合影,前排左起我、小顾、老阚、小翟,后排左起老金、小徐、纪宁
说说办学外小字辈们的趣事吧!
光夫虽然没有日本男演员那么英俊,但特别聪慧,且动手能力超强。1982年他新婚,分到一间十来平方米的房子,在淮海路妇女用品商店旁边的新式里弄里,这在当时是了不得的幸运事!光夫的十八般武艺充分展示出来了,他自己画图纸,到“淮国旧”后面的家具旧货市场淘旧床板,然后借来木工家什和油漆家什,创作成功了一套市面上独一无二的组合式家具。当时只兴36只脚的传统家具,还凭结婚证买了这就没那的,哪见过没脚的、全套的组合式家具啊,不少年轻人上门参观、取经。我还注意到光夫家的9吋电视机是嵌在墙壁里的,原来他把厚墙拆了两块砖,这样电视机就不占用空间了。
光夫所居住的二楼有五家人,共用一个卫生间,他家在拐角,根本见不到卫生间是否有闲,内急时常常吃闭门羹。于是光夫买来些电子小元件,用电线连接卫生间和自家房门,再安上一个小灯泡。只要卫生间的人一出来,自家门上的小灯泡就会闪亮,于是只要一个箭步冲过去就是。这让刚走出卫生间的邻居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完工了?”光夫那才叫得意啊,谁让我是学物理的啊!
光夫在电视中学待的时间最短,不久就被市高教局电教馆给“挖”去了。但当时电教馆就在电视中学楼下,同属江宁路245号,所以我们还是天天相见,他也常常上楼来聊天,或是参加我们的活动。
光夫一走,接替物理学科的是小徐。小徐刚来时不显山不露水,穿着一件灰绿色的中式棉袄,整天翻看手中的教材,只在听到周围有兴趣的议论时才抬起眼角,然后又迅速埋下头去。不久我们便知道小徐是69届初中生,在黑龙江军垦农场插过队,因学业出色大学一毕业就被分配到电视中学来,他是我们中年龄最小的。
小徐脾气好很温顺,谁叫他干什么,都唯唯诺诺的。每天早晨小翟去水房打水,总会叫上他,他便乖乖地拎着两个热水瓶跟在后面。
小徐来电中不久就被抽调去北京参加全国工农教材的校对。同行的就我和他两个年轻人,其余的都是老头。我发现小徐一飞出上海就“活”了,他在北京的哥们儿特多,都是黑龙江的插兄,他们常来招待所接他喝酒聊天去,常常到深夜才送回来。这让同去的“老机关”很看不惯,“看人家小朱,每天晚上乖乖地待在招待所里,小徐每晚往外跑,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的酒肉朋友!”其实我是因为在北京无熟人才无路可跑的。
3个月后结束工作回沪,“老机关”打了小报告,小徐就被“贬”到杨浦区一所初级中学去了。当时机关的思维和做派就是这样的故步自封,这不仅给小徐,也给我们其他人留下了深深的伤痕,所以后来有了机会都想离开机关!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小徐意外获得了小翟的爱情。但小翟的母亲不同意,理由是门不当户不对,因为她家是干部,而小徐是工人出身,且住房条件差,小翟父母希望女儿找个自己圈子里的年轻人,确实也有不少人为小翟介绍过干部子弟,但不知为什么小翟就是看不上。
小徐上门提亲受阻,不久他父亲因肺心病突然去世。小翟的母亲这才松了口,因为她知晓民间有办了丧事要满三年才能成婚的习俗,女儿如此坚决,而且已经大龄了,拖延不起。
赶在办丧事前,这对年轻人匆匆成婚,连一桌喜酒也没办。在小徐人生最灰暗的时刻,小翟坚定地站到了他身边,不要婚宴,不要礼金,成为了他的妻子,他们的爱情绵延了大半辈子。
因为小翟的缘故,小徐似乎从来也没离开过电视中学。
老少情
在电视中学,老少关系十分融洽,纪宁后来深有体会地说:“老教育跟我们小字辈的关系,除了领导与被领导这一层,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当时小字辈中除了我和纪宁已成家外,其余的都是单身。老阚老赵没少为这些单身大龄青年操心,她们热心做红娘。若在阳台上看到楼下院子有一老一小在谈心,没准就是在介绍对象,老赵还把小徐约到自己家里去相亲过。
就拿小徐小翟的婚事来说,也有她们的功劳。开始分别介绍时两个年轻人根本没感觉,都一口回绝了。两个老的不灰心施计策,发电影票时将两人座位安排在一起,外出调研时让两人合作,不知不觉中小徐小翟真的产生了感情!
小字辈庆贺小徐小翟(左二、三)有了儿子。左一为纪宁,右一为光夫
2008年与老阚在小徐小翟的儿子成婚宴上
说到小徐,老赵与他有特殊的情感,原来小徐与她都是山东荣成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尤其是小徐还说得一口纯正的山东话。办公室没人时,老赵就用家乡话同小徐叽叽咕咕,还让小徐为她唱歌。当时流行十大歌曲《祝酒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老赵爱哼哼,但唱不全,而小徐张口就能唱,于是只要办公室剩下这一老一少时,小徐就放声高唱,老赵则陶醉地听歌。
在后来的聚会上,看着已是一头白发的小徐,我打趣道:“想想当年你们一老一少在办公室唱歌听歌的情景,有多美好啊!”小徐摸摸自己的圆圆的头颅,呵呵一笑:“早知道老的中老赵第一个走,应该多为她唱唱才好。”
那时我和纪宁分别有了孩子。不会手工活的老阚不知从哪儿买来一些花花绿绿的零头布,她把碎布拼起来,缝了两条小裙子,送给我们。我拿到手里,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粗针大麻线的,回到家也没敢给女儿穿。但我记住了老阚的情。
老阚不会手工,不擅家务,因为她有两个母亲,是早逝的父亲留给她的,她是独生女,在那个年代很少见。这两个母亲都没有工作,是老阚夫妇把她们从苏北接出来,并一直供养着的。我们都去过老阚家,见过这两个母亲,一胖一瘦,我们称她俩为“胖阿婆”、“瘦阿婆”。老阚夫妇对两个母亲很好,这两个母亲彼此相处也很好,共同帮着老阚操持家务。有一次老阚从铅笔盒的垫纸下取出一张折叠整整齐齐的十元钱,笑着对我说:“这是瘦阿婆每月给我的零花钱。”要知道那时老阚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
电视中学出考卷需要保密,试卷拿到苏州的印刷厂去付印。老金和纪宁承担这任务,住宿在苏州的招待所里。一天下午工作忙完了,一老一小游拙政园,走出园林饥肠辘辘,老金建议就在园门口的小餐馆吃晚饭。两人点了一盆羊肉,一壶烧酒。滴酒穿肠过,彼此就打开了心扉。
老金谈起自己搞了一辈子教育,一双子女却没能继续深造,现如今一个在农场插队,一个在商店当营业员。他只有逼他们参加电视中学基层班,以此提高学业。纪宁谈了自己在郊区插队的经历,因为表现好,从农田调到生产大队,负责一个新办的土化肥厂,表现好才被公社点名送去上海师范大学化学系读书,后来被分配到市教育局教材编写组,他喜欢搞业务。一老一小对酒畅谈,两颗心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这一壶烧酒一盘羊肉的促膝畅谈,纪宁记在心里,记了将近40年。
出差回沪后纪宁觉得浑身上下好痒,一检查发现得了虱子。他想,一定是在招待所得的,那时候南来北往的旅客多,卫生跟不上,招待所有虱子亦属正常。估计老金也得了,但老金没吭声,于是纪宁也没吭声。
我和小翟这样与领导合影,右为老金
从工厂来的老赵最活泼,常常提及她的三个子女,老大在北京工业大学上学了,这让她很自豪。她喜欢小徐,也喜欢我们。一天下班时她招呼大家:“我家老宋买了许多大闸蟹,今晚都到我家来吃蟹。”
“好啊!”我们雀跃。不要说现在,时光倒回30多年前,1980年大闸蟹有多么的稀罕啊!
那天下班后,我们一起步行到了泰兴路老赵的家。满满的两桶大闸蟹,在铁桶里吐着泡沫,挣扎着往上攀。小翟提起两铁桶就朝水斗走去,其余的人切生姜末的,搬台板的,移桌椅的。不一会儿热腾腾、红油油的大闸蟹就摆上了圆桌。那次在餐桌旁谈了些什么,我们早就淡忘了,但那种大家庭的和睦氛围却深深印在每个人的心坎上,这是我们电中人的第一次聚餐。
走出老赵家,夜已深了,抬头可见天空一轮大月亮,正洋洋洒洒地将银辉撒落大地。
八十年代初期,万物复春,冰雪消融,社会上有了人才招聘和岗位流动,这让电视中学
人也不禁春意荡漾。
看到报上刊登广告,上海广播事业局招聘新闻记者,我心动了,首先与老阚商量。她有点舍不得,那时她已经安排我到母校向明中学实习了,有意培养我接任电视中学语文教师。但考虑再三她决定放手:“我支持你,如果录取了,你的工作我可以顶上。”
正在此时,纪宁也向上级领导提出,科技出版社要调他去当编辑。
四门学科由四位年轻人分门把守,一下子要走两个,这让领导很为难,三个老的虽没有决定权,但也觉得棘手。“你能不能再等等,等新来的大学生上手了再说。”老阚劝说纪宁。
纪宁沉思了片刻,说:“那就让小朱先走吧,我再等一等。”
这话我是听人说的,纪宁从没向我提起过,我因此感恩在心。纪宁是在我离去后两年才调去科技出版社的。多少年后他任出版社社长,他的有担当,顾大局,绝不是偶然的。
不断情
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湾歌手齐秦有首歌很流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衷心地祝福你……”
我们几个小的在电视中学待的时间都不长,我去了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纪宁去了上海科技出版社,光夫后来去了上海工业大学,小徐也从中学转去了新成立的市对外服务公司。改革开放让年轻人有了重新选择职业的机会,我们因此都十分感恩这个时代,也感恩电视中学给了我们锻炼的平台。
后来连老金也走了,去上海农学院基础部任党总支书记。
2013年合影,前排左起光夫、老金、纪宁。后排左起小顾、我、小翟。
电视中学最终成了我们填写履历时的一行字。但我们对她深念不忘,因为那里曾是我们的“伊甸园”,也是我们老少几十年友谊的开始。
老阚与我都住在长乐路上,她329号,我330号,虽1号之差,却相隔两条横马路,我们因此来往也多了起来,走过彼此的门口,便会举头喊一声,有应答了就上去坐坐。后来我凡遇到困难,不管生活上的,还是工作上的,都习惯性地向她述说,连对母亲都不说的心里话都向她倾述。有时上她家正遇上饭点,就毫不客气地坐下来。这时老阚会特别地高兴:“我正有好菜等着你呢!”但她也真不会做菜,什么菜都混烧在一起。我会从发芽豆碗里拣出一条带鱼来,也会从咸菜肉丝里看到几块方豆干,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搞的。她却坦然:“味道不错的呀,你尝尝!”这样的时候,我只能“哈,哈,哈”。
老阚待我如母亲一般
老阚热于帮助人,她在教育界熟人多,子弟多,所以帮助找个补课教师,介绍个学校,或是联系什么事,她都不遗余力。要是你谢谢她,她就会说:“不用谢,以后你也帮助别人吧!”
老阚夫妇是京昆票友,我就常常送戏票去。看完后他俩总在我面前夸奖这个老生唱得好,那个花旦做功好,“下次有票再给我们啊!”只要老阚高兴,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老赵的三个孩子后来去日本留学,三兄妹抱团取暖,渡过了最艰难的困境,老赵常在我们电中人聚会时啧啧夸耀。后来我在为报社写的一篇关于留学热的通讯中提到了这三兄妹,那时只知道“文责自负”,不知道“保护隐私”,事先没同老赵家打招呼,事后也没给他们审过稿。文章刊出后,老赵的大女儿很有些不满。
后来为一件什么事我去老赵家,多少也有些负荆请罪的意思。那时老赵已从市中心的泰兴路搬到上海西南角的康健新村去了。她见我上门,十分高兴,递水削苹果,“尝尝,我们山东老家来的苹果。”那天我们谈天说地,谈电中老同事,谈她与丈夫的退休生活,当然也提到了三个有出息的子女,但她始终没提我的那篇报道,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分别时她还送了我一叠内衣,是女儿从日本带回给她的。
我唯有内疚,提醒自己今后写作时再也不要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1992年我增配到浦东的一室半住房,与老金同一个新村。老金比他增配到新房还高兴。那时他刚退休,就提出:“新房的装修和家具打造,我包了。”我真的撒手不管了。当时浦东的齐河路还是一片棚户区,有几家手工家具铺在那里。老金一家家打探,他要找手艺最好的老木匠。当一套乳黄色的家具呈现在新房时,我欢喜得不得了。老金见我满意,很是释然,说:“你看这套家具不用铁钉和胶水,全靠榫头与卯眼相连,老手艺啊!再看看这折叠式饭桌,是我设计的,人多人少都能应付!”说完他掏出一个厚信封:“还给你了。”我掏出一看,一些余钱,还有一张开支表,密密麻麻是老金的字迹,连几分钱的开支都记得明明白白,此外还附着一叠购物发票。
后来老金夫妇还为新房送来两床新被,一床丝绸面的,一床绒布面的,并为厨房安装了一个刚流行的自来水过滤器。“你们好像是送女儿出嫁一样!”我打趣说。面对可敬的老金,我唯有感激、感动、感恩!
后来我搬新家,喜新厌旧了,老家具就送人了。老金知道了不便说什么,但言语里时有惋惜:“这套家具的工艺现在人做不来啊!” 在他去世后,我开始找回他为我打造的家具,收回一件是一件,只是为了纪念老金。
2018年春我们小字辈与老金遗孀(绿衣者)的合影
上海电视中学仅仅存在了五年,受益于她的,不仅有成千上万的年轻人,还有我们这几个小字辈。就像后浪推前浪,浪潮总是向着更远的目标奔腾的。当年全体青工补习初中文凭的热潮早已成历史,但我们怎会忘记这所特殊时期产生的特殊学校!怎能忘记我们的芳华岁月呢!
几十年来我们电中人几乎年年相聚,或节假日,或谁家有喜事。如今小字辈也变老了,老教育一个个化作了天上闪亮的星星,每当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常常会想起他们,想起我们曾经相处的美好岁月,想起我们的电视中学……
1980年夏电中人上黄山,二排左二三为赵庭乙与阚玉林,后排左一为金治华,右二为纪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