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隐楼在上海文博界和新闻界的出名,似乎不在于它逝去的韶华和留下的斑斑印痕,而在于它岌岌可危的处境和山穷水尽的保护困境。这些年每当夜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我不免要担心它的安危。我家离书隐楼不远,晚上饭后散步,经常会沿着中华路往东北方向走去,过了地铁九号线小南门站点往左一拐,再往天灯弄一钻,那里弥漫着人间烟火,77号的书隐楼就蜇伏在灯光黯淡处,大门紧闭,不过看一眼从围墙上蹿出的那棵大树,或可稍稍心安一点。
东墙上的“福”字
书隐楼的情况,不少朋友略知一些,百度上有介绍文字,但不尽准确:“书隐楼位于水仙宫北(今天灯弄)。清乾隆进士沈初建。占地4亩余,建筑面积2230平方米,建筑面积1578平方米。宅共5进,70余间。一至三进为宅邸花园,有轿厅、正厅、话雨轩、十字墙、船厅、戏台及池沼、假山、花圃等;四进为藏书楼;五进起居室为‘口’字形走马楼建筑。屋宇雕梁画栋,四周有3.6丈高风火墙,比上海县城的城墙还高出1.2丈。门枋有‘古式是训’字碑和长卷式砖雕故事图。左右侧砖雕分别为‘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和‘周穆王朝觐西王母’。砖雕人物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楼前东西两侧厅与厢房之间各有砖雕屏风,正面为三星祝寿、八仙游山,底部为鸾凤和鸣,背面是云中飞舞蝙蝠,均为双镂空砖雕,造型生动,雕工精细……”
其实书隐楼并非沈初所有。此处最早是上海三大园林之一涉园旧址的一部分。据文史专家朱少伟先生考证:明万历十七年(1589年),上海县城南梅家弄(今梅家街)的陈所蕴进士及第,历任刑部员外郎、江岳参议、大名府使、河南学政等职,后来便在南梅家弄祖宅旁边购得二十余亩地,开始建造日涉园。清代初年,陈氏家道中落,日涉园由上海士绅陆明允购下,陆对园子进行了一番改造和重修,把陈氏旧宅与日涉园连成一片,并造了藏书楼“传经书屋”,请沈初题写了“书隐楼”的堂匾,邑人均称“传经书屋”为“书隐楼”。(《上海城建档案》2017年第4期朱少伟《上海书隐楼漫话》)
书隐楼的砖雕
但是前些天我与三五个朋友踏访书隐楼,文献中描写的情景很多已经烟消云散了,比如那块“书隐楼”的堂匾就不见所终。船舫厅也只剩下一个空壳,两旁的美人靠散了架,零部件堆在正厅里,任凭日晒雨淋。建筑内部的梁枋、斗拱、以及两个垂莲柱还依稀可见,上面雕有各种花卉、花篮、如意。在十年动乱中,这里几十间房子被一家街道工厂强行占用,还搬进了震动很大的机器,空间随意切割,砖木结构遭到钢构水泥的强势撞击,地板也被人撬起,他们大概要寻找臆想中的黄金珠宝,最终当然失望,然后采取变本加厉的破坏,木结构上的许多精美雕刻受到严重破坏,而且一看便知是存在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陪同我参观的文保部门朋友大为感慨:遥想当年,日涉园与豫园、也是园、半淞园、露香园等一起构成老城厢古典园林的雅致风景。书隐楼还因藏书丰富而与南浔嘉业堂、宁波天一阁并列中国三大藏书楼。后人不孝,书隐楼几次易主,最后辗转而归郭氏。
书隐楼的“留守女士”郭誉文女士友好地让我们进入,并领着我们在可以走动的地方看了一圈。
郭誉文女士说:“我们郭家祖上原籍福建龙溪榴山,世代从事海上贸易,往来于闽、粤与台湾、南洋诸岛之间。家族成员迁居于各地的经商口岸,构成置货销货的网络。清乾隆年间,郭氏家族看好上海港的位置,派出家族成员郭梦斗,移居申城开设商行,创立了郭万丰船号,又开设了瑞泰丝茶号、丰泰木行、长丰银号、万益钱庄,从江南各省采办丝绸、茶叶、瓷器、棉布等土特产出口,从东南亚输入蔗糖、珍珠、珊瑚、檀香、红木、象牙、鱼翅、燕窝等供国内消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致富后又买地置产,造园修宅,成为赫赫有名的船商。对了,十六铺金利源码头也是我们郭家的。”
书隐楼的“留守女士”郭誉文
郭女士六十出头,面容有些憔悴,穿着不甚讲究,举手抬足也不见“名门之后”风度。不过她说话倒是极直爽,一直强调自己是退休工人,没读过多少书。
“你是社会大学毕业的优等生”。我说。她向我们介绍家族历史和这处建筑的特点时,简明扼要,比较专业。她笑了:“我从文保部门干部嘴里学到了不少专业知识和专用名词。”
郭家后人大多数移民海外,在上海只留下她与她的兄长,但“落地生根”守护在此的,是她一个人。是的,日日夜夜,春夏秋冬,就是她一个人。她结过婚,有过上海市民社会一个正常家庭应该拥有的一切,只是命途多舛,谈不上祖荫与荣耀,只有烦恼和寂寥。或许家族留下的这笔财富过于沉重,过于脆弱,现在……我在没有征得她同意的情况下也不便多说了。我只能说,为了古建筑的安全,她很少跟外人交往,几乎严防死守,不轻易让外人进来。她甚至做到了不举明火,一日三餐全靠叫外卖。也不安装空调,因为安装空调至少要在墙上打出水孔,她不愿让已经极度衰弱的古建筑因为一台空调而多出一个很小的洞来。可以想见的是,一到冬天,偌大的房子里该有多少清冷!
也因为老房子特别潮湿,地砖又容易吸水,她得了关节炎,只能靠红外线取暖器来进行简单的理疗。
“有时候,会有小偷翻墙进来偷东西,睡梦中听到声音,知道不是猫和蛇,但披了衣服出去一看,没人。第二天才发现少了什么东西,石雕、砖雕、柱础小偷搬不动,不会偷,小件的东西很容易带出去。”郭誉文女士说。为此她在居住的正厅外安装了一道铁门,毕竟这里是书隐楼精华部分的所在,有砖雕、木雕等。
“小偷还不是最吓人的,最吓人的是狂风暴雨来了,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撑着雨伞出去一看:又坍了一幢楼,楼梯也一起坍下来,雕花门窗散落一地……我只能仰天长叹一声:老祖宗啊,我对不起你们啦!”
二十多年前,墙外造起了新房子,规划和建设都不正规,造成书隐楼地基明显沉降,西厢房就在2002年的某个晚上倒坍了,郭誉文的父亲郭俊伦先生就此病情加重,并于这一年溘然去世。
郭誉文说起父亲动了感情。郭俊伦早年毕业于交通大学土木系着,后从事建筑设计工作,对祖上传下的书隐楼极为珍惜,身前勉力保护。她父亲留下一幅手绘的豫园全景图,装裱后挂在她的房间里。她受父亲影响,也爱好画画,不过是西洋水粉画,有两幅花卉挂在墙上,与一本挂历并排,挂历上有习近平、彭丽媛的画像,这是正厅里唯一鲜亮的色彩。
书隐楼的门窗及砖雕
这处老房子在我们走动时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随时都会发生令人难堪的变化。阴暗,潮湿,破烂,衰败……我甚至不敢轻易触碰身边任何一件东西。从窗格图案和柱础等建筑部件上判断,主体部分应该是明代的,相当一部分呈现出清代乾隆时期的风格。
文保部门的朋友透露,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南市区文保部门就考虑对书隐楼进行房屋置换,以便修缮保护。原南市区文化局一位领导曾向我透露,当时开出的价格是五百万元,眼看双方要签约了,最后却由于种种原因功亏一篑,非常可惜。后来随着房价一路疯涨,虽然每次接触也会大幅加码,但是双方距离越来越大。据郭誉文女士说,郭家在海内外还有二十多位产权人,在现实情况下,房屋置换几乎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目前,文保部门能做的也许就是密切监视,每月给郭誉文1000元补贴,遇到情况及时报修。
十多年前我来过这里,是参加黄浦区政协视察活动的,那时还可以上二楼,我看到两三张八仙桌上堆放着十几摞线装书,没有任何遮盖,拿起几本翻看,也不是什么善本孤本。而这次我向上走几级楼梯就被郭誉文制止了。她本人也已经有多年没上楼了,文保部门的人也不敢上去,怕一脚将楼板踏穿,连楼带人一起倒坍。
花园荒芜已久,野草过膝,砖瓦遍地,空气中弥漫着霉烂、潮湿及因冷寂而产生的嗡嗡声,还杂夹着极其新鲜的树叶嫩芽自由舒卷的气息。以前精心布置的假山、池沼、花坛都没有了,有鸟飞来,高栖于树梢,鸣叫间,粪便就拉在草丛中,种子得到阳光、雨水及有机肥的滋养,很快长成一棵树,几十年一晃,居然高耸入云。
用木梁支撑起来的危房
郭誉文女士又跟我说起一件事,2010年世博会前,有关方面要摄制一部反映中国古代文人居家生活的电视短片,就借了书隐楼东厢房拍片,摄制组就地取材,将四扇雕花大门悬挂起来,组成一组屏风样的隔断,中间置一张方桌,上面再搁一块清代苏州造的金砖,一个古装演员装模作样地在金砖上写字,看上去诗意盎然。片子拍完,这里的一切就这样固定下来,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东厢房的雕花排门
“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却没有让书隐楼更美好。恣意生长、欣欣向荣的植物与每分钟都在衰朽的建筑形成强烈反差。日月如梭,花开花落,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书隐楼走向毁灭难道就是唯一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