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下马威
2019年7月15日,居住在美国芝加哥的我,忽然文思泉涌,15年了,在西藏阿里游历的所见所闻的一切,一直凝聚在心头,如今全都浮现在眼前。 真是难以忘怀啊。珍贵的灵感突然来临,我赶紧记下15年前亲历的一切。
2004年6月初的一天,我和画家朋友赵兄久经筹划后,从美国分别来到上海。我们先飞抵成都,然后直飞拉萨,打算在拉萨雇车和司机,目的是去西藏阿里地区进行艺术创作。
对高原无人区的风光我们神往已久。途中要经过大名鼎鼎的冈仁波齐神山,终点是札达县境内的古格王朝遗址。札达县坐落在中国最西部的中印边境处,离拉萨约2500公里。我们打算去的时候走南线,回来时走北线,经狮泉河返回,总路程约6000多公里。
我们虽心仪西藏的高原雪域风光,但也一再受到警告。听说旅途极其艰辛,风险变幻莫测,心下惴惴不安。不料刚从成都飞抵拉萨,迎头就碰上不折不扣的“下马威”。
西藏第一人民医院院长办公室主任潘女士前来接机。我们坐进她的小车,刚寒暄了两句她就单刀直入:“你们是要去阿里吧,那可是有危险的。你们想过吗?”
潘女士见我们走路有点气喘吁吁,很严肃地警告说,刚到拉萨的人首先必须适应高原反应:“这几天你们不能喝酒,不能吃辣,不能奔跑,不能高声喧哗,不能大笑,不能快走快跑,不能爬上爬下……甚至不能洗澡。”
“尤其不能感冒”,她郑重其事地告诫说,“普通感冒在平地上没事,高原气候下就有可能引发肺水肿。去年有个团队去无人区,结果十个人出发,剩九个人回来。一个14岁的北京女孩就死在路上。”
作为上海援藏院长的“美国客人”,我们被安排在高干病房改建的招待所住宿。这“高级旅社”其实就是在病区挂了一块牌子,仍是满满的医院特色:病床床头有供氧管道,可以随时吸氧;每天晚上还有护士来量体温和血压,询问身体状况,督促吸氧。费用是包括在租金里的。当然,如有任何身体不适随时可以就诊,方便得很。
六月初的拉萨白天阳光明媚,气温在摄氏20~25度,干燥凉爽;夜晚凉凉的,更是宜人。这些给了我们很好的印象,西藏高原原来给我们的心理压力大大减轻。不过我们没忘记,拉萨海拔才3600米,而阿里最高处有6600米。那里定然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院方第二天就给我们做了进藏的体检。主任医生的呵护无微不至,告诫我们应付高原反应的种种措施,还一再强调阿里地区的危险性。他说高原气候会诱发许多潜在的疾病,“小病成大病,大病会要命”。
最大的问题是去阿里一路上没有像样的医疗条件。路途极遥远,又极为崎岖颠簸,那个14岁的女孩就是因为赶不回来,治疗不及时死的。
我因心电图检查略显异常,主任医师警告我甚至不得去布达拉宫。我说我的心电图多年来一直就是这样的,不是什么问题。他听也不听,要求我马上离开西藏。我告诉他,我们为这次去阿里筹划了两年,怎能说回就回?他问,到底是命要紧还是创作要紧?
最后,我决定让ultrasonic sonography(超声波图像)的检查结果来决定我的去留。幸好完全正常。就这样,他还硬要我们带了一瓶氧气才肯放行。
外观修葺一新的布达拉宫。
拉萨摄影家协会帮我们联系了车辆和司机。第二天中午,一位英俊挺拔、脸色黑里透红的藏族青年来敲房门,自我介绍名叫嘉措。院子里停着一辆蓝色的Toyota Land Cruiser,看起来簇新发亮,一尘不染。这一切给我们很好的印象。
我查看了一下车辆,轮胎是新的,发动机声音较轻且平稳顺畅,避震装置也很好。一看里程表却已有19万公里,原来是92年的车。不过这个牌子的日本越野车名气很大,一路虽艰险,只要车况良好,那就放心得多。
据嘉措介绍,去古格王朝遗址的那条路他走过好几次,没有地图,沿路也没有路标,全凭他的记忆。那条路上时有水流冲刷,必须靠经验辨别地形和地貌才不会走错。
原先我还手痒痒的,臆想着在高原上驾车开野路“骏奔”,一定滋味无穷。嘉措这么一说,我伸出的手就缩回去喽。
我们在拉萨呆了五天,为的是适应气候环境。五天后,我发觉自己已经能绕着第一人民医院的围墙长跑,一圈下来大气都不喘,顿时信心倍增。
布达拉宫一看就是比较原始的土木建筑,没有任何现代设施。它正面的广场上有许多藏教信徒在俯伏顶礼膜拜。在他们的眼睛里,我又看到多年前在甘肃拉卜楞寺见过的那种虔诚。
远道而来的藏民在布达拉宫前拜佛。
在饭店吃饭时,常常会有喇嘛进来乞讨,还在桌边死乞白赖,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要知道藏人原来对喇嘛可是敬若神明。我有点疑惑,忍不住问他们是哪个寺庙的,他们却是嬉皮笑脸,一副老混子的样子。等他们离开后,老板娘会悄悄跟我说,这些是假喇嘛,骗钱的,你做得对,不理他们!
出发——“空调车”惹尘埃
五日后的上午我们从拉萨出发。刚上车,发现后排坐着一位藏族姑娘,两颊虽也有藏区人常有的浅棕色潮红,仍是不多见的清秀端正。
嘉措解释说,那是他的妻子,这次跟我们同行。她说她一直好奇,丈夫开了好几年“旅游车”,为什么有人肯花那么多钱、吃那么多苦,去那么远的地方,阿里到底有什么特别?夫妇倆汉话都说得很好,和我们交谈完全没有沟通问题。
有嘉措妻子同行,男士们“文明”了不少。归途上我故意问她阿里好不好玩,以后还来不来?她马上摇摇头:“下次不来了。”
开出拉萨不久,轮子底下就隆隆响了起来,车身也开始颤抖。开着开着声音越来越大,速度稍快一点就变成一片砰砰的敲打声。嘉措看出赵兄和我有点紧张,就说不要紧的,车没问题,路面不平嘛,一路都是这样。
他又告诉我们,来回五六千公里,没有铁路公路不说,土路是全是偶尔过往的车轮碾出来的。沿途连一个路标都没有,一般情况下靠目力追踪依稀可辩的道路。然而常常因流水和风沙侵蚀,道路变得难以辨认。
无人区里迷路绝不是闹着玩的。司机这么一说我们顿时紧张起来,问了一连串问题。嘉措却只是微笑着,不住地嗯嗯,说找不到路了,就仔细找呗,找得到的。
车里不久就越来越闷热。原先为了防尘,车窗一直紧闭着。我们带着口罩,这会儿有点透不过气来了。嘉措应我的要求打开了空调,吹出的却就是一般的风,没感觉有一丝凉气。
我说你不是说这是空调车吗,制冷机坏了吧,赶快找地方修好,太阳这么毒,一路下去可不是玩的。赵兄也一迭连声,说不行不行,修好再走。
看我们纠结个没完,嘉措终于不耐烦了,说不用找,没地方修的。那这样吧,到了下一站你们去换别人的车。不过我告诉你们,不是我不肯修,我们这里的“空调车”都是这样的。他这么一说,我和赵兄还能有什么选择?只好“吃瘪”。
实在气闷就只有开窗。然而一驶出市郊,尘土立马漫卷飞扬。一路黄尘滚滚,看起来就像一条巨龙缠绕着车身。这里的尘土粉末极细,车窗只要开一条手指宽的缝就直扑进来。窗开了不到一分钟,车内尘雾腾腾,一片土黄色。
最后我和赵兄想出一招,两人各坐一侧,辨别风向,背风时轮流开窗,总算能透口气了。两小时后我们下车午餐,彼此看着完全认不得了,但见满头满脸黄土,活像带了个黄色面具,只看到眼睛在动,一眨眼扑簌簌往下掉土。
离开拉萨后的第一站是日喀则。途中须经过一座海拔6000米的高山,我们不由得紧张起来。我们的身体能否应对高原反应?这不啻是一次严酷的实地检测,通不过就得打道回府,全功尽弃。哭鼻子也没有用。
随着车里海拔高度表上的数字不断上升,赵兄和我的神经越绷越紧,不住地互相告知高度的变化,并询问身体的反应。
就听得嘉措在边上不紧不慢地说,上次带的那个香港客人,随着海拔增高,呼吸越来越困难。到了山顶气透不过来,眼看快不行了。幸亏离日喀则只有90公里,一路急冲下去,总算还来得及送医院抢救。
所幸赵兄和我都没什么不适的感觉。为了确保无虞,我要求在山顶下车,活动半小时,适应适应,看看有什么意外反应。我想,整个西藏除了喜马拉雅山和珠峰,最高处也不过6000多米,在这里如果我们没事,别处出问题的可能性就小得多。
本来我们天天在担忧高原反应,这关一过,算是有点放心了。
进入阿里无人区
我们到日喀则时,正赶上扎什伦布寺在举办什么重大活动,庙堂廊柱楼阁粉刷一新,诸佛金光灿烂,寺院内外僧俗人山人海。
重游扎什伦布寺,终于”偷拍”到了金身
我们猜想这可能跟刚过去不久的展佛节有关,实在是一个风俗人物作品的创作良机。不过这时候我和赵兄的心思早就飞往神秘的无人区了,匆匆一游后,带着三分不得已离去。
离开日喀则之后才算真正进入了阿里无人区。这不,刚驶出市区手机就没了信号,我说这是无人区给我们的“友情提醒”。这里的土路上没法开快车。我们以每小时30公里左右的速度颠簸着西进,一天下来顶多走两百来公里,算起来到达最终目的地—古格王朝遗址还要十天半个月。
可以感觉到一路地势在逐渐上升。生态越来越荒僻,灰白土黄一片交织。时不时看到一点稀疏的荒草。在这里是根本谈不上植被的。土路两侧的山都不高,但山体嶙峋,巉岩参差,被常年的烈风刮得纤尘不染,露出黑黝黝的裸岩,时不时反射着冷冷的光泽。
到了这种地方,你就开始明白什么叫“天老地荒”。四顾苍凉,前路扑朔迷茫,头顶上经常浓云翻滚。多少天里见不到一辆车、一顶帐篷,一缕人烟。千真万确,你感觉天地之间就剩下你自己。纵目远眺,有时会意外地看到大片羊群的白色身形,被牧人小小的黑影驱赶着,在荒草乱石间缓缓地移动。生命的迹象离我们如此遥远,反而更唤醒了我们的孤独感。而在这里,伴随孤独感而来的就是孤立无助的意识。
阿里让你不折不扣地感受天地交合,风云交汇,万象交融。
一路西行,我发觉阿里地区最奇特之处是它的高原天象。我去过的名山大川实在不少了,但从未见过如此奇幻的风光。明明头顶着同一爿天空,居然同时看到不同方位上各种景象争雄斗艳:风驰电掣,晴空艳阳,黑云压顶,冷雨淅沥;百象纷呈交相辉映,瞬息万变。
我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我们登上的是世界第一高原,它提供了异乎寻常的广袤视角,任你尽情地纵目四顾,将天涯海角气象万千尽收眼底。
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有一点不容置疑:只有在这个地方,你才真正意会神话的想象力:共工头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何等豪迈的气概!
嘉措的人生哲学
千百公里开下来,我们有时也会遇到路旁羊群横过土路。每次嘉措都远远停车,耐心等它们不紧不慢地过完。有一次足足等了半小时,我说嘉措啊,你的行为比上海人开车不知要文明多少倍。他笑笑说,不敢开呢,撞死一只,政府有价的,300元呢。
我心里一动。草草一算,藏区牧民无疑是富得流油。每家起码都养几千至上万只羊,据说有好几万只的人家也不稀奇。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人人都是百万富翁,甚至千万富翁都不在话下。
我跟嘉措说,你还开什么旅游车?放羊得了。他摇摇头,说那没意思,牧民其实也不都是那么富的。
嘉措又说,一路过来你也看见了,这里连人都看不到,用得着什么钱?再说放羊只能随着水草走,定居都办不到的。你赚了那么多钱去买什么?
西藏高原也有山清水秀之处,牛羊遍地,澄江如练。
我说那么你可以猛干他五年十年,狠狠赚他一笔,到拉萨、甚至去沿海地区买房过好日子。
他仍摇摇头,说人们在这里过惯了,不喜欢你们的大城市,也不稀罕你说的大吃大喝什么享受的。再说,这里的人养羊不为钱,祖祖辈辈都就这么过日子的。在阿里这个地方,你不放牧还有什么事情好做?养羊甚至都不是为了吃肉。藏人信藏传佛教,不喜杀生,极偶尔才杀一两只病羊吃点肉。
我有些纳闷,不杀不卖,羊一定越繁殖越多。最后顾得过来吗?就算人力能对付过去,哪来那么多水草?嘉措显然有些怜悯我的无知,耐心地说老天有办法的。一场暴风雪常常冻死压死成千上万只羊,这一来粮食、帐篷什么都没了,你说的那种富翁又成了赤贫,一切从头来过。不过,政府这时候会给他们粮食和贷款,牧民对此是感恩的。
我很快发现,原来令人闻风丧胆的高原反应似乎并不那么可怕,到这里呆上几天,呼吸就比较顺畅了。嘉措吓唬我们说,那是我们出现“心脏扩大”的症状了。对长期生活在高原上的人来说,这是常见病,无一幸免。至于以后能不能复原,那就要看我们在这里呆多久了。
在拉萨时,我发觉只要慢走,不奔不跑,跟低海拔地区也没太大区别。时间一长我悟出了阿里的特殊性。拉萨海拔才3600米,这里高出几近一倍。这两三千米落差给你带来的变化是实实在在的。
阿里无人区估计起码有上百万平方公里,海拔通常在五六千米以上,几乎寸草不生。稍走几步就喘,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你空气有多稀薄。
一路开过来颠簸起伏,骨架几乎颠散,体力在无形中消耗。难怪一坐进车里就不想动弹。我发觉,大家明明都在“憋尿”,谁也不轻易喊停车,直到忍无可忍。
来到冈仁波齐神山脚下
靠近冈仁波齐神山时,我们开始时不时见到大卡车,载着高高鼓起的硕大行李包。渐渐地,车辆越来越多,络绎不绝的车流也出现了,前后加起来,一天遇上上百辆总是有的。驾驶者是清一色的印度人,留着大胡子带着裹头布。想起中印两国的边界几十年恩怨,我诧异他们怎能如此潇洒,毫无国界概念,想来就来,如入无人之境?
老印朝拜者的千里神山之旅
嘉措告诉我们,这座神山是藏传佛教和印度教的共同朝圣地,印度人的经济条件好一些,每年租车来朝圣的大部分是他们。那是“举家搬迁”式的旅行,大卡车上装满了帐篷、家具、日用品和食物,一住好多天。
印度边境离这里起码几百上千公里,气候和环境又如此严峻恶劣,我不由得感慨宗教信仰力量之伟大。驶近神山脚下时,我见到山口有许多印度人和藏人在缓步行走,有些人牵着马匹。
嘉措说,这就叫“转山”。神山方圆50公里,步行绕一圈约需要4~5天。这可是海拔6600多米的高山啊,它的脚下就算夏天也非常寒冷,晚上能冻死人;在空气如此稀薄缺氧的条件下,步行50公里转山是个不可想象的数字。
我说怪不得他们带马匹来。嘉措说不对不对,那些马是租来的,专门驮干粮和衣物,哪里是给你骑的。转山是礼佛,要是怕苦不愿走路,你来转山干嘛?
我说,那些有病的、年迈的人怎么走得了50公里,宁可累死在这里也不骑马?嘉措说,每年死在这里真的还不少,那才叫“求之不得”呢,说明佛祖收留你了,莫大的恩典啊。
我们没带任何野外过夜的用具,衣服也不够,再说实在也忌惮那份艰险。犹豫再三,还是放弃“转山”了。我找的理由是行程还很长,怕剩下的时间不够。再说,空身走路已经那么难,我的相机那么多那么重,怎么带着转山?我可没准备让佛祖收留了去。
暮云间,神山最后一瞥
离开时,赵兄和我都怔怔半晌不说话,时不时回望一眼。我们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但也奇怪,“入宝山空手而还”,遗憾仍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我背后右后方的山尖就是神山。照片是赵兄坚持之下拍的,他认定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神灵呵护。
高原的苦与乐
出发前我们在拉萨购买了大量面包、饼干、饮用水、各式罐头和水果,但毕竟支撑不了三个多星期。入藏以来,每顿饭不得不领教烹饪不高明的川菜麻辣风味,也迫切需要换换口味。好在每隔两百公里左右都有一个小县城,那里有饭店和商店可供补充后勤。
用水经常是个问题。每到一处我们尽量找当地最好的旅馆下榻,却常常发现,即使是设施和格局抄袭了国际上样式的旅馆,服务仍远远没跟上:空调没有就不说了,浴缸、脸盆和马桶不是坏了或没水,就是只有冷水,在当地的温度下那像冰水,没法洗澡的。怪不得走廊里摆着一大溜热水瓶。问服务员,服务员回答说这里是西藏高原,缺水,没办法的。
这种旅舍在阿里绝对算过得去的,有没有电不一定,洗澡就甭想了。
每日裹在大风和沙尘里,不能洗澡成了大问题。三个多星期里,我们勉强找到“公共浴室”洗了一共三次。那里并没有淋浴设施,我们拿着瓢或小铁桶,站在陶瓷大水缸前往身上浇水。话虽如此,洗完后,那种脱胎换骨的心旷神怡是哪里都体会不到的。
遇到条件较差的小县城,我们就只能挤在藏式土屋改建的旅店里,盖着永远不洗的僵硬被褥,蜷缩在小炕上混过一夜。
某晚我刚入睡,忽然觉得从脖子到脸部,再到额头,痒痒的,似有无数只纤小的脚爪挠着爬过。“蜈蚣!”迷迷糊糊中我惊得跳起来,看到枕边白墙上一个朦朦胧胧的小黑影在迅速逃离。
好像是只蟋蟀。
我松了口气,一头倒在枕头上。然而麻痒的感觉似乎仍在,用手擦了半天也没有用。
必须说,我们所经之处远不是藏区条件最差的地方。每念及这里的艰苦,我们常常不由得感叹藏人天赋异禀,生存能力超卓。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收获的报酬也是丰厚的,眼前就像天天摆着一席艺术盛宴,相比之下这些艰苦与不便就都算不了什么。
越野车一路穿越广袤的阿里无人区,所到之处的景色只能用一句话形容:绝对大气凛然,刚性美之中略带着凄沧的荒凉。这样的原生态是艺术创作的福地,相形之下,黄山和张家界失之过于娟秀精致,有点像是苏州盆景,媚俗有余,气场阙如。
这里地貌越发蜿蜒曲折,晚霞光华中呈波浪状起伏。此时唯有赞叹“此景只应天上有”。
此行之前,我已多次去过美中加三国的大部分有名景区,自然是各有震撼人心之处。然而不得不说,阿里的的风光另有一功。它与抒情秀美无缘,用戏剧化来称颂也过于浅薄轻佻。尤其是临近札达县时,地形变得越发曲折,道路蜿蜒,夕阳给万物裹上了最后一抹血色金光,眼前是震慑灵魂的野性力度,让你感觉听到了自身生命力被激发时的喊叫。
古格王朝遗址
遗址离札达县大约有半天车程。王宫建筑在一座瘦骨嶙峋的小山上,占地极有限。长期风化作用下,山上的台阶似有似无,通道曲里拐弯,上来下去都是难以想象的不便。不过我想它也有好处,古时打起仗来,这山头肯定是易守难攻的制高点。
古格王宫遗址全景。附近没有高山,这个小山头是唯一的制高点,难怪王宫建立在这上面。
看了这地方不禁有些丧气。穷尽一切想象力,哪里有一丝巍峨或辉煌的王宫遗踪,连文明的迹象都几乎找不到。刨去岁月的折旧,再加十倍的想象力也于事无补,映入眼帘的不是粗鄙简陋,就是破败残缺,整座山说像一个特殊的囚牢还差不多。实在难为当年生活在这里的王公贵族了,为了活命逃了5000里,终于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找到了藏身之地,蜗居下来,苟延残喘。
据介绍,盘踞此地者是藏王松赞干布的第N代后裔中的一支。七百多年前三兄弟争位,互相残杀。失势的王子之一为了逃避追杀,带着残部一路西遁,好不容易逃到这里才停下脚来,喘了口气。
我从山顶“宫”中的窗口举目四望,周遭不知多少里内都是无人区。景色雄浑中满是悲凉:到处是累累的石头,几乎没有平整的土地;连河流都不见一条,也没有任何动植物的生命迹象。阵阵风声掠过,不闻鸟鸣。好不容易看到一抹绿色,却又是苔藓之类。
古格王宫俯瞰
我不禁想,那松赞干布的后人在这不毛之地是怎么活下来的?这里肯定种不了庄稼,也养不了牛羊。除非当年气候、地理环境与今天大不相同,或至少有过一条今天已经干涸了的河流。事实上,古格王朝在这里硬挺了一百多年才被对手灭掉的。
我们驱车在周围一带转悠了三天。所到之处时不时能看到星星点点的残垣断壁和一些神龛的遗迹。这应该就是当年王子辖下臣民的居住点了。从规模和数量上看,这里无论如何不可能曾是人口稠密的地区。
想起李白的《忆秦娥》里的几句:“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此情此景,苍凉邈远,浑茫惆怅,古今同慨。
夕阳把黄土染成了血红的金色,硕大的黑色投影越发勾勒出遗址的神秘和孤伶。实在难以想象这里真有过人喊马嘶、刀光剑影、矢石如雨。然而事实是,即便在贫瘠如此、毫无生息的土地上,权力照样曾经生死以博。
伫立良久,面对一派凛栗的凄美和令人绝望窒息的荒芜,我站在风里,怔怔若有所思,不知是否应该感慨和赞叹人类生命力和意志的顽强。
归程——原路返回
我们一开始打算从南线去札达县,然后走北线,经狮泉河一带返回拉萨。然而一路上遇到一些司机,不断听到他们说北线没啥看头,远不及南线多姿多彩。于是我决定原路返回,因为来路上的景色实在太精彩了,觉得远远没拍够。
那天中午时分,在离开札达县不过一二百公里的地方,突然见到远处有两个黑影,似乎有人张开双臂,拦在路当中。这一带方圆几百里,一滴水都没有,是鸟不生蛋的荒原。居然有徒步穿越者,真真是不要命了。
车开到他们跟前停下来,只见面前是两个灰扑扑的人形,浑身是土,嘴里唔哩哇啦听不清。我们刚摇下车窗,其中一人就大喊着扑到窗口。我一听居然是英语:”Help!Help!You must help us!”
等他们取下裹着脑袋的毯子和围巾,我才看出眼前是个年轻的白人女孩,后面跟着个白人男青年。我用英语问他们:“What can I do for you?”
那女孩一下子抓着我的手,连喊:“Oh!Thank God! Thank God!”她说他俩是法国人,昨天早晨从狮泉河开过来,租的是一辆1984年的北京牌小面包车。车里连司机一共十四个人,乘客大都是欧洲学生,也有一个美国人。
我马上意识到事态异乎寻常的严重。在这地方,哪怕小小的意外都可能演化成死亡。
据他们说,开出才一百来公里,极度坎坷颠簸的路面就震断了超载的小面包车底部的弹簧钢板。那地点前不着村后不靠店。
无奈之下,司机和随行修车工找了几块木板塞进断裂处,硬着头皮继续开起来,指望撑到札达县再设法修理。不料,三四小时后汽缸爆裂,车彻底动弹不了了。
这些人谁都没带食物,水也只有随身带的几瓶。身上的衣服是抵挡不了太阳一落就骤剧降的温度的。十四个人在绝望中等了一整天,只见到一辆卡车路过。在他们苦苦哀求之下,藏族司机答应下来,说卸了货就来救他们。可是,23小时过去了,丝毫不见他的踪影。
我偷偷问嘉措,他们这么等下去有没有希望获救?嘉措向我递了一个眼神,几乎不可觉察摇摇头,低声说绝对不会回来的,司机骗他们的,这里都这样。
那女孩告诉我们,昨夜他们在零度以下的高原互相依偎着,倚着废墟过夜,差点没冻死。天亮时,司机觉得责任在自己身上,吃了身边仅有的一包方便面,独自步行去寻找救助。
然而真正的困难是这地方两三百公里之内根本没有路,也没有人烟。据那对法国青年说,一个上午走了才不到10公里,他俩就已经气都喘不上来,精疲力尽,只想一头躺倒在地上,就此不起来。显然,在完全失联的状态下,这些人眼前明摆着只有死路一条。
这司机空着肚子,身上只穿一件毛衣,能走多远?要是几天之内碰不到人,他只有活活饿死渴死,成为在这片荒漠里的又一具无名尸体。这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赵兄和我十分同情他们的遭遇,毕竟我们自己也是克服艰辛一路过来的,完全清楚这形势的凶险。我对他们说,我们很愿意帮助你们,但车里最多再塞进两个人,你们有十几人,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这样吧,我们先去你们过夜的地方,把车里的水和食物给他们。
那些人见了我们的车都欢呼起来。一整夜严酷的环境和气候已经消耗光了了他们的精力和体力。人人萎靡不振,一拿到食物和水就狼吞虎咽。
其中一人走上来,得知我们来自美国后,难得地显出“他乡遇故知”的兴奋。他自我介绍说原来是洛杉矶的律师,到西藏来旅游是为了躲避事务所繁琐枯燥的日常工作。
我说,这么多人挤在一辆如此老旧的破车里,又是严重超载,你们难道不明白到阿里这种地方来有多危险?他耸耸肩,说他也是这么跟那些欧洲学生讲的,但他们想省钱,就是不听。
我告诉他们,陷在这里走不了,一定会有生命危险。唯一的办法是打电话给租车的那个客运公司,让他们另外派车来接。问题是,这里根本不通电话,手机也不能接收任何信号。
我忽然灵机一动,说这样吧,来路上我们经过解放军的“巴尔兵站”,离这儿大约一百多公里。我们现在去那里借用他们的电话。律师说,那是军事重地,不会让你进去吧?
我说我们带着你走,一旦知道有这许多国际友人面临生命危险,政府肯定不会不管的。
果然如我所料。事情终于有了解决的途径,客运公司答应派车辆过来接应他们回狮泉河,不过最早也要后半夜才能赶到。他们经历了危险之后,安全了。
律师对继续探索阿里彻底失去了信心和兴趣,说我就跟你们一路回拉萨得了。我解释说,我们来阿里是为了艺术创作,归途上的停留计划是随机的,哪天回到拉萨还真不好说。最终我说服他留在了巴尔兵站,等候救援赶到。
喜马拉雅山口
因为改变了路线,我们的归程比原计划早了几天,于是临时决定回拉萨前去一趟喜马拉雅山山口。嘉措说没有登山证不能进去,但看一眼珠峰还是可以的。
一路过去没什么景色。这儿虽说海拔低些,气候略暖,不如阿里那么严峻,但地貌同样荒凉。看来看去,一大片望不到头的乱石头。
正走着,忽见前头一根大树干横在路面上,拦住去路。我刚说这里草也不生,怎么有大树?一眼瞥见从路旁一个简陋的木棚里钻出一个人来。
他自称替当地县政府工作,专门向过往车辆征收90元“草原保护费”。不交就不放行,大树干不给你竖起来,没商量的。他给的收据字迹潦草难辨,像个便签,上面印着XX县政府字样。不过我们也不在乎,只要能看清交过90元草原保护费就行。
一路过去,我们不禁摇头苦笑,这里几乎一根草也没有,谈何“保护草原”?
我们在进山前唯一的旅馆安顿好后,第二天一早向珠峰进发。听旅馆工作人员说山口温度低、风很大,我特意买了一件解放军的棉军大衣。
开进去不到半小时,珠峰的影子都还没见到,车辆就被拦下。管理人员说为了保护环境不受污染,从该处到山口8公里,汽车不准通行,必须坐马车。费用是每辆100元。
所谓马车其实就是马拉的板车,赶车老汉牵着马笼头,执鞭吆喝着,随车步行。地势越来越高,风越来越大,瘦马眼见得越来越吃力,我身上越来越冷。不禁庆幸在旅馆里买了军大衣。
我们拐过一个山口,风力遽然加大,成了狂风。瘦马低着头死命朝前挣扎,却仍挪不了步。老汉不断响鞭吆喝也不管用。我们看得不忍,跳下车帮着推,总算过了这个山口。
几小时后终于到了上珠峰的山口。两边峡谷落在阴影里,正前方的珠峰覆盖着冰雪,阳光下越发显得耀眼夺目。
既然没有登山证不能往里走,我们只能远眺落日时分的珠峰,然后悻悻说:“不虚此行”。
我们越过两边的藏人帐篷朝里走去,没走多远就见到地上画着一条长长的白线,横过整个路面,地上赫然写着“禁止通行”四个大字。边上山壁上用中英文写着:无登山证者不得越过此线,违者罚款200美元。
路边碰巧有一个地质队的帐篷。我们进去跟技术人员一聊,才知道不但需要预先办好登山证,还要经过集训才能去大本营。这倒也没什么。这次进藏珠峰本来不在计划之中,能瞥一眼也算有眼福,“得其所”了。
出山时一路下坡,马车变得轻快得多,又基本是顺风,有时赶车老汉还要跑几步才能赶上。不过风力更大了,温度也越来越低。我把大衣紧紧裹在身上仍觉得周身冰冷。
回旅馆后我们才感到,坐在车上几小时一动不动,狂风透支了我们身体的热量。从里到外虽非奇寒彻骨,但身体始终凉凉的,怎么也暖不起来,进食和烤火都不见效。我们围着旅馆内的火炉,反复转换身子朝向,一直烤到午夜。
归途的意外
离开喜马拉雅山不久,转过一个山口,下坡时突然“砰”一声巨响,车身向一侧倾斜,并颤抖起来。嘉措赶紧刹车停下,不无紧张地说:“车胎爆了!”
那个下午,我们已在回拉萨的路上。没想到这当口经历了这次旅途上的唯一一次车辆故障。换个车胎平时不算什么不上大事,然而在西藏高原什么事情都有特殊的困难。还好这才下午两点不到,趁天亮还可能换好。要是发生在天黑下来的时候就惨了,那将意味着我们只能在这寒冷的山坳里冻上一夜。
一场险情,只留下这张相机正巧出毛病的照片。带白帽的两位是嘉措夫妇。面临困境,赵兄照样“气如山”。
我们是在山道上抛的锚。幸而路较宽,别的车辆可以从边上摇摇晃晃擦身而过,但距离之近令你避之唯恐不及。同样厉害的是过往车辆卷起的铺天盖地的黄尘,不戴口罩根本没法呼吸,就是带了口罩眼睛也睁不开。
我们只好让嘉措的妻子和赵兄前后分别瞭望,一听哪个说“来了”,大家跳进车里就躲。过去后,还要等尘埃落定才能出来。就这样,每隔一二十分钟就躲一次,大大影响了进度。
嘉措发觉备胎架的固定螺丝已经锈蚀,一个人拧不下来,找了个长套筒让我帮他一起拧。但因车内位置窄小,加上高原缺氧,使不出平时一半的力。不仅如此,我跟他都胸闷气急,过一阵就需要停下喘口气。
等一切搞定,已经过去了近三小时,我们人人精疲力尽。好在七八十公里外就有县城,日落前应该能够赶到。
嘉措十分沮丧。那只轮胎完全报废,重置一个新胎要700元。我问他原来的新胎怎么也会爆,他说一定是运气不好,碾上了一块石子的尖棱角。
不过据他说,这次出车还算极其幸运的,平时事故太多了,一般需要两辆车同行,以防不测。
这一说吓了我们一大跳。刚到时问我们要几辆车,原来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懂,就说两个人一辆够了,诧异多此一问。没想到忽略了“买保险”。
我们终于安全回到了拉萨,头一件事就是去银行拿现金付给嘉措夫妇。嘉措一迭连声地感谢我们。我说客气什么,这是说好的,你一路辛苦了。后来才知道,不少客人回拉萨后经常借故要求打折,而我们从头到尾甚至没有讨价还价。
我们跟他成了朋友。几年后赵兄回国给他打过电话,嘉措第一句话就是“你们什么时候再去阿里”?我确有过想法,打算把这条路线发展成独特的艺术创作游。然而赵兄总觉得我们这次的顺利多少有点侥幸。见他有顾虑,我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