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或显或隐的伏契克地标

每年的9月8日，是世界新闻记者日，这是为了纪念捷克反法西斯战士、记者、作家尤利乌斯·伏契克而设立的，他在1943年9月8日被德国纳粹绞杀于柏林勃洛琛斯监狱，年仅40岁，但他被捕后在布拉格庞克拉茨监狱里写下的不朽著作《绞刑架下的报告》，却永远让世人铭记。

今年的这一天，我和朋友专程前往布拉格，在捷克伏契克协会的帮助下，开始在那里细细寻访伏契克生活、工作、战斗过的地方。岁月流转，历史变迁，如今，伏契克地标在这座城市或显或隐。

杜什科沃街20号：出生地

_{杜什科沃街}

杜什科沃街是位于斯米霍夫区的一条长长的大街，很直，直到小斯特兰那墓地附近，才划出一条弯线，但继续延伸。可一百多年前，这里已是这条街道的尽头了，那里的20号是一幢五层楼房，至今依然伫立着，1903年2月23日，伏契克就在这幢楼房的底楼出生。

我眼前的这幢房子看不出有什么破损，俨然如新——整个布拉格的老房子几乎都是这样的，与其说这是建筑师们对建筑质量的重视，不如说是他们有一种对历史敬畏和负责的态度和精神。石砌的外墙是土黄色的，楼房大门的左侧一共有三个房间，第一和第二间便是当年伏契克家的寓所，每个房间都有一扇临街的窗子，两扇窗子之间的墙上有一块石刻的纪念牌，犹如打开的书本，上面写着伏契克出生的年月日。

在捷克著名诗人聂鲁达的笔下，小斯特兰那墓地是一片风景如画的地方，伏契克能背诵他的《墓地之花》中的许多诗篇。从伏契克家里的窗子望出去，大街对面是绿色的山坡，山岗上有一栋名为彼尔特拉姆卡的屋宇，伏契克常常怀想许多年前伟大的音乐家莫扎特在那里进行创作的情景。而从家里出来，旁边是一条向上的坡道，伏契克从这里可以看到父亲在里面做着钳工的林霍夫机器制造厂高高的围墙。这样的实地走访，让我对伏契克的成长背景有了直观的了解，因而对他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伏契克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一方面，他受到聂鲁达、莫扎特所给予的文学和艺术的熏陶，另一方面，他亲眼目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工人们的艰难，所以，这使他成为一个既酷爱文艺又关心百姓疾苦、反对社会不公的有理想、有激情的热血青年。这就不难理解这个从小就有写文、作诗、演剧天赋的孩子，为什么会在十二岁时创办了综合性杂志《斯拉夫人》周刊，在十五岁时成为罢工罢课运动的组织者，在十八岁时加入了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而在地下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仍然孜孜不倦地进行文学研究和创作了。我可以这样设想，如果不是为了反抗法西斯德国入侵而拿起武器、不是为了追求建设更加美好的社会而投身革命，那么，伏契克就会如他自己所立下的“长期以来的理想”那样，一辈子献身于祖国的文学事业，因为他认为在捷克文学中能够听到人民的声音，而这个声音会万无一失地使人们在黑暗中永不迷航。

希图西大街1133号：被捕处

_{希图西大街}

希图西大街位于布拉格十四区，离庞克拉茨监狱不远。相对于市中区，这里显得比较僻静，所以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始，此地便建起了成片的新式住宅区，与打上岁月印记的老建筑不同，新式住宅被赋予了现代化的舒适理念。1942年4月24日晚上十点左右，伏契克在希图西大街1133号那栋新楼里被盖世太保逮捕。

我们找到了那栋楼。这片住宅区如今绿树成荫，恬静依然，早先的楼房没有多少变化，连门牌号码都没改变。推开半闭半开的铁门，往下走五格水泥台阶，才踏在了一排呈手枪形的连体楼房前的地砖上，这排深黄色与浅黄色相间的楼房共有四层。我们甚至找到了当年伏契克被捕的那个房间，是最右侧楼房一层的第一间。进入楼门后，通往一层的楼梯是大理石台阶、铁栏杆和木扶手，整洁而敞亮。

七十七年前的那天晚上，这里发生了惊心动魄的抓捕事件。当时，这间屋子的主人是电车工人叶林涅克和他的妻子，捷克沦陷后，他们都投入了抵抗德国法西斯的地下工作，他们家因此成为伏契克与他人联系的秘密据点。那晚，在打入共产党内部的奸细德沃夏克的告密下，盖世太保扑上门来。屋子里一共有六个人，当九个全副武装的盖世太保砸门闯入时，他们并没有发现站在身后背暗处的伏契克。盖世太保将五个人逼到一处，用枪口对准他们。身上带有两支手枪的伏契克本想开枪，但在犹豫了两三秒后，他却选择站了出来，并把两支已经打开保险盖的手枪扔到床上，束手就擒。多年后，伏契克当时的选择受到了质疑，有人认为他应该开枪拒捕。

我在读过伏契克自己和他人所写的有关被捕之事的文字后，却为伏契克当时的选择而感到敬佩，这是一个冷静沉着、有着献身精神的人，同时在他身上，还有一种知识分子的道德风范和高尚品质。我认为，伏契克的选择出于两点。第一，他可能觉得如果他开枪的话，盖世太保肯定会进行还击，双方对射极有可能对其他五人造成危害，而且说不定他们会先于他被打死；即使他开枪自杀，枪声也会引来盖世太保的射击，他们仍然不免会被击中；因此，他决定不让赤手空拳的其他五人因为他的开枪而受到枪击乃至牺牲。第二，伏契克绝不愿意其他人被捕，而他自己却侥幸逃脱，那他会觉得这是不道德的，他会一辈子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他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他要与他的同志们生死与共。另外，他还觉得从背后开枪是不光彩的，关于这一点众说纷纭，但我相信这正是伏契克尊贵的人格所在，他是一个有信念、有意志、有坚守的人。

记得伏契克曾描述叶林涅克的家洁净得难以置信，墙上挂着一些相片，家具和书架朴素大方、光滑而时新。我从窗外张望，那扇白框塑钢窗子有三块玻璃窗面，其中一块打开着，里边的窗纱被秋风吹拂而飘动。这时，从铁门左边的高台上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他们在阳光下笑着，追逐着，全然不知这里曾有过一个黑暗恐怖的夜晚。

佩切克宫：刑讯室

_佩切克宫

在市中心的瓦茨拉夫广场附近，有一幢非常壮观的建筑，这是今天的捷克商务部所在地。在这栋建筑拐角的墙上，立着一块铜铸的纪念铭牌，一边写有伏契克的警句“人们，要清醒啊”，一边是一位反法西斯志士的雕像，并标着年份：1939-1945。自1939年德军入侵后，这幢原是捷克百万富翁佩切克的私人住宅被纳粹占用，德国盖世太保驻布拉格司令部就设在这里，直至1945年二战结束。在沦陷期间，这幢美丽的建筑成了迫害反法西斯志士的罪恶之地。

伏契克被捕当晚即被押往佩切克宫，在这里经受了极其残酷的审讯。我从马路对面走向佩切克宫时，便看到了这栋建筑露出于地面的一排窗子，这些紧闭的窗子里里外外都竖着铁栅栏。莫非这就是当年盖世太保审讯志士的地方？我们步入佩切克宫，沿着楼道往下走，进入地下层后，方知我的猜测是对的，这里的确是盖世太保设立的刑讯室中的候审室，如今已开辟为纪念馆，但并不每天开放，只接受预约，且一次得七人以上。给我们做讲解的库尔万尼克是捷克自由战士联盟副主席，一位退休的上校，他在这里做讲解员完全是义务的。

我看到了布满各种刑具的审讯室、黑暗狭窄的单人拘押室、一张张用来抬送打晕甚至死亡的志士的担架……最让我震颤不已的是当我走进那个臭名昭著的“电影院”时，库尔万尼克突然脸色一变，用手里的讲解棒指着我，命令我在那排没有靠背和扶手的深棕色长条凳上坐下，又命令我挺直身子，双腿并拢，把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脸朝向面前那堵空白的墙——这时我才意识到，他是在让我亲身体会盖世太保在这里如何审讯和折磨志士们——伏契克曾描述过详情：所谓的“电影院”是候审室，一间宽敞的房间，放着六排长凳，凳子上直挺挺地坐着受审的人，他们面前是一面光秃秃的墙，犹如电影院的银幕，然后盖世太保让受审者望着墙壁，把过往的事情在脑子里一遍遍地“放电影”，或者一两个小时，或者没完没了，直到眼睛发花，直到晕倒在地。伏契克说：“我在这里成百次地看了关于我自己的影片，成千次地看了这部影片的细节，现在我尝试着把它叙述出来。”这就有了每次他在佩切克宫被审讯完回到庞克拉茨监狱之后，用铅笔头在一张张碎纸片上写下的举世闻名的不朽著作《绞刑架下的报告》。

我问库尔万尼克，我现在坐着的这排长凳是当年留下的还是后来复制的。他告诉我，这就是伏契克和众多志士当年坐过的凳子，是实物，是历史的遗产。看着已经褪色的长凳上一个个大小不一的不知何因生成的洞眼，抚着木头本身的纹理和人们留下的一道道划痕，我的内心受到强烈的震撼。我想，或许有些历史遗产就应该让人们去触摸，就像在佩切克宫的“电影院”，只有亲身坐在历史遗存的长条凳上，才能感受在这“人间地狱”里，志士们是怎样为理想、为自由、为未来付出鲜血和生命的。

霍莱绍维采车站：纪念碑

_诗碑

霍莱绍维采车站集火车站和地铁站为一体，人头攒动，川流不息。这个车站刚刚建成的时候称伏契克站，1989年后改成现名。当时为了纪念伏契克，车站大厅的两块大理石柱被制作成纪念碑，一块上面是伏契克的侧面头像浮雕，一块上面是伏契克的传世名句。

可是今天，当我踏进车站，来到纪念碑前，看到的状况让我难以平静。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捷克涌动着一股否定伏契克的思潮，有些人认为伏契克是一个被捧上神坛、被神话了的人物。于是，他的雕像被移出国家博物馆，车站附近原先的伏契克公园不仅改了名，而且门前矗立的高大的塑像也被移走了。不管怎么说，公园的那尊塑像现在还保留着，只是移到了奥尔沙尼公墓，但车站里的伏契克侧面头像浮雕却被人挖掉了，如今只留下一点轮廓。这个轮廓让人看了心怵，眼睛的部位如此突兀，仿佛是大睁着凝视世界。好在另一块大理石碑上镌刻的伏契克名言依旧安在——我们为欢乐而生，为欢乐而战斗，我们也将为欢乐而死。因此，永远也不要让悲哀同我们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伏契克纪念碑在霍莱绍维采车站隐没了，但令人欣慰的是，布拉格市郊一处宁谧的居住区的街心花园里，至今耸立着伏契克的一座纪念诗碑。这座诗碑看上去并不显眼，没有采用高贵的大理石，只是普通的石材，上面也有一尊伏契克侧面头像浮雕，最让我动容的是碑上刻着的一首短诗：“他没死，他还活着，照耀着每个地方，每个人。”行人不断地在此经过，我想，伏契克应该很乐意在这里与普通的民众在一起。

诗碑的不远处，有一条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小河，河水淙淙，流向远方。我俯瞰河面，想着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中写的那段话：“我爱生活，为了生活的美好，我投入了战斗。人们，我爱你们，当你们也以同样的爱回报我时，我是幸福的；当你们不了解我时，我是痛苦的。如果我曾得罪过谁，那就请原谅我吧！如果我曾安慰过谁，那就请忘却我吧！”在布拉格寻访伏契克地标，这似乎是伏契克为我们准备好的最为恰如其分的结语了。

这时，我感到那淙淙的河水流过了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