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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

作者:李伦新 发表时间:2019-12-13 点击数:135

一、祖母芮氏


我于1934年12月30日哇哇坠地,在江苏省江宁县湖熟镇前三岗村李氏门中,父亲李坤山,母亲宫翠云。哇哇坠地的我就由祖母扶养,直到十三岁外岀,到南京市一商店学徒。


祖母是我最亲爱、最敬佩的人!


她老人家生于湖熟镇郊的菜农家庭,从小务农,没读过书,她常说自己“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可她特别忠厚善良、端正大方,是我最敬仰的人!


据知,我来到人世间的第二天,因父亲和母亲吵架,母亲一气之下去了外婆家,我就开始由祖母抚养,她用米加水烧的粥汤喂养我,村邻常对我说:“你是喝米汤水长大的!”我一直跟祖母生活,形影不离。后来母亲又生了两个男孩(三弟孩提时不幸落水身亡,我们兄弟三人,并无姐妹)大哥因大祖母膝下无子领养去了,我一直跟祖母生活,四弟则由母亲抚养。


祖母虽说没读过书,却心灵手巧,除了勤劳持家,特别令人敬慕的是,有一双灵巧能干的手,她不但下地种菜总是好收成,在剪窗花、做针线活方面也是有名的能手!每逢春节将到,村邻们都来请她剪大红喜字,或喜鹊登枝之类的窗花。记得有年春节前夕,村邻都来请祖母剪窗花、剪福字,有的请她剪双喜字,忙得她起早熬夜。我好奇地看祖母在一手握剪刀、一手持红纸时,忽然门外有人喊“二嫂!”她应声走了出去。我受好奇心驱使,学祖母样一手拿剪刀、一手拿纸剪了起来。我正剪着、剪着,忽然被打了一巴掌,一看是祖母回来了,她夺下我手中的剪刀,心疼地说:“可惜了,你把我的纸花糟蹋了呀!”……


祖父在汉口工作,逢年过节才回来住几天,平时很少回家。持家过日子都由祖母操劳。她的善良可说是有口皆碑,这两件事尤为难能可贵:一是有位孤寡老人,人称“钱二奶奶”,年已七十多岁,身体还算正常,只是耳聋,她每天都来到我祖母身边,一日三餐同吃,一年到头都这样,两人从未红过脸、吵过嘴,据说这位老奶奶嫁过来时其丈夫外出,一直没回来过,“守了一辈子活寡!”无依无靠的她,一直由我祖母照应!二是有位名叫“来福”的男人,是我大祖父母因亲生儿子早夭,膝下无子女而领养来的,曾取妻并生二女,不知何故这母女仨突然都离他而去,听说去了南京市,从未回来,他也不去南京寻找……孤苦无依的他生病了,来求“二娘”即我祖母,得到悉心照顾,甚至为地洗擦满身脓疮、给他喂饭……村人口口相传,都说我祖母是个善良的人……


我从小跟祖母生活,直到离家去南京一商店当学徒!


祖母是我最感激的人!当我后来在上海成家并有了住房以后,我就让她老人家来到上海在一起生活,假日陪她去老城隍庙、大世界玩玩。开始她很开心也还安心,我去上班她一人在家剪窗花等等,过了不到一年,她提岀要回乡下去,而且十分坚决。我同她谈心,原来她是怕“火葬”!“千孝不如一顺!”我只好送她老人家回了故乡……


命运并不能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真如神使鬼差,我来到广西桂林,在一家制药厂的原料车间上班,日夜三班,有天夜班下班后,我收到一份电报,传来祖母逝世的不幸消息,我何止只是悲恸难忍、欲哭无声?记得当夜月明星稀,我一直在漓江边转悠,不时以泪眼仰望如钩缺月,直到凌晨,才回到宿舍,伴着泪水写下了我对祖母的感恩、怀念……


二、“不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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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蒙初开时,我进了村上的学堂。这设在李氏宗词内的学堂,只有一位先生,教二十几个程度不同的学生,当然是不分年级的。课本从《百家姓》开始,继而有《三字经》、《千字文》,再有是《大学》、《中庸》、《幼学瓊林》。


不风先生年纪并不老,却留着长长的胡子,随身带着一把小小的骨梳,常常梳理他那本已整齐了的胡须,呈现着自得其乐的神情。据说这是日本鬼子来后他才留的胡子。他梳胡须的形象,至今仍活灵活现地映现在我的记忆屏幕上,倍感亲切!


不风先生教的三十来个学生,全是男性,年龄则参差不齐,程度也不一,刚入学时读方块字,尔后分别读的课本有《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还有个别高材生在读《大学》、《中庸》。先生分别为不同程度的学生上课,批改作业。


上课、下课都由学长喊:“起立!”“敬礼!”“坐下!”


先生庄重地站在黑板前,接受学生们的敬礼,并躬身还礼,随后上课。下课则由先生授课后宣布,学生们如开笼鸡似地跑到祠堂外面去上厕所,蹦跳打闹,尽显玩皮劲……


我进校时的学长去上海当学徒了,这职务先生指定由我担任,也就是喊起立、敬礼、坐下和收发作业本,因而和程先生的个别接触多了些,有时到他单身独居的寝室去,里面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都是书本和笔墨纸砚。我这“学长”一直担任到离校去南京当学徒。


不风先生的一日三餐,由学生家里轮流送来。我记得轮到我家送饭时,他总是剩下一些饭,令人费解。后来听同学议论,每家送饭先生都会剩下一些饭的原因,是先生为了人们在问:“程先生的饭吃完了吗?”能得到一句:“程先生的饭没有吃完”的回答!


不风先生对学生要求严格,每天早上他都站在学校门口,接受每个走进校门的学生对他鞠躬致礼的同时,他也和每个学生亲切招呼,为有的学生整整衣帽,指导学生到供奉“大成至圣孔子之位”的牌子前,恭恭敬敬地三鞠躬后,方可坐到课桌旁。


同学们都坐好了后,程先生就站到黑板前,学长严肃地站起身来喊道:“起立!”同学们应声站立;学长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坐下!”同学们都齐刷刷地应声行动,尔后静静地坐着,听先生开始上课。


学生三十来人,程度不一,有的课本是《百家姓》或《三字经》,有的则是《千字文》或《大学》、《中庸》,还有个别读刚进校的,认方块字的!先生安排有序,分别教授。当场不是讲自己课本内容的学生,则默不作声地埋头写字、做作业。


我至今难忘的是,程先生总是随身带着一把小骨梳,不时梳理那稀疏了的胡须!记得那天他从街上回来,刚跨进学校大门,就连声高呼:“鬼子投降了!我们胜利了!”学生们也都站了起来,跟先生一起高呼:“鬼子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再看到过先生那花白胡须了,显然这胡子留得有原因,剃得也不随便!


直到我离开家乡去南京当学徒,依依不舍地向程先生告别,他和我默默地对望了一会儿,伸手拍着我的肩膀说!“为人处世不容易,不光要能吃苦耐劳,更要能学习上进!”先生的话我一直记着,“上进”二字的意思我反复咀嚼……


此后,我离家外岀,再也没有见到过先生。但先生的教诲我一直记得,先生的音容笑貌至今乃记忆清晰……


三、“八张嘴”


我的出生地叫“前三岗村”,当然也有个叫“后三岗村”的,都是南京市江宁区湖熟镇下属的自然村,一山之隔,相距不远,却往来甚少。


村西有个李氏宗祠,前后两排,每排三间房,中间是个天井,天井的两边各种一棵百果树,听说一雄一雌,开花、授粉、结果,如同夫妻。


每逢农历正月初一,年满十周岁的李氏子孙,都要到祠堂去祭拜祖宗先人,但仅限男丁,女性全免。


有位女性曾对此大有意见,她是我的本家堂祖母,外号“八张嘴”,远近闻名,其实是个普通的村妇,只因能说会道,嘴巴厉害,说话像开机关枪,吵架像放连珠砲,故而被封了“八张嘴”这个外号,人们只知道村上有位“八张嘴”,却不一定知道她的真姓实名。


说来这位“八张嘴”,应该是我本家祖母辈,因而在我碰见她时,总要叫她一声“奶奶!”她的丈夫是肇字辈,和我祖父同辈,我见了总叫他“肇祥爷爷”。 岗村的西头,三十多户人家,大都是李氏后裔,村西有座李氏宗祠,俗称李家祠堂,一排五间房屋,前后这位爷爷忠厚老实,勤于种田,默默无闻。而其妻不但全村家喻户晓、老少皆知,而且远近闻名,不过都只知道她叫“八张嘴”而已!


我小时候喜欢看热闹,听说那里吵嘴打架了,总会和小伙伴一起赶过去,虽没精确统计数据,但我可以肯定地说,看到这位“八张嘴”在跟人家吵架的次数是最多的!她的嗓门特大、声音特高,蹦蹦跳跳、指手拍腿,那架势是顶凶狠的……不过,也就如此而已,从未看到她真的挥拳踢脚伤过谁!


在我记忆中,这位“八张嘴”是既勤劳又和善的本家长辈!她身材高大壮实,肩挑重担腰不弯,手脚麻利样样干;而她的丈夫倒显得木讷、呆板了些,总是见人满脸堆笑却少言寡语,种田却很在行,样样能干!记得我祖母在和信炳奶奶闲聊时,讲到“八张嘴”和她的丈夫,异口同声地感叹过:“哎,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八张嘴’和她丈夫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都说“八张嘴”嘴巴厉害,心地倒很善良,对老人小孩总是关爱有加,热情无私地伸岀援手,而且不求回报。她家近邻有一位孤身独居的老奶奶,儿女都不在身边,行动又不很方便,独自拄根拐棍一步一颤地走岀家门,“八张嘴”见了,总会跑过去给予搀扶,心直口快地叮嘱她:当心跌跤!不要单独出门……


“八张嘴”的男人和我祖父同辈,是位忠厚老实的庄稼汉,身材不算高大却很结实,是种庄稼的好手,为人和蔼可亲,就我所知,他从未和自己的妻子吵嘴打架,也没在人前背后讲过一句妻子什么不好。这对夫妻生育一女,小小年纪就能说会道,而且声音高嗓门大,于是村人都笑说她:“这嘴,是她妈妈的遗传!”也有人封她“小八张嘴”雅号……


我和“小八张嘴”可算同龄,但不同辈。我们都处在孩童时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邻,很难得在一起玩,倒常看到她和人拌嘴、吵架,她厉害的就是这张嘴,说话像开机关枪、放连珠炮,不让对方有开口的机会,叫她“小八张嘴”是名实相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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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豆腐西施”


前三岗村分东头、西头、应家和山头上四个部分,我们西头几乎全都是李氏子孙,几无外姓旁人,仅有一户姓谢的人家,一户姓邹的人家,还有人家虽也姓李,但却不同宗,也就是并非和我们李氐同一祖先。而这邹姓人家,以开豆腐作坊为生,夫妻俩生育有两个儿子,听说其小儿子早已外岀谋生,只大儿子在身边,已娶亲,媳妇漂亮,被叫作“豆腐西施”。


我小时候常到邻居家玩,磨豆腐的邹家去的机会最多,有时祖母让我去买碗豆浆或买点豆腐,我很高兴做这样的事情,乘便好在那里玩玩。邹家大儿子的妻子,人们当面背后都叫她“豆腐西施”,她都一笑了之,或只当没听见,顾自己干活。有时碰到小伙子拿她取笑她也只当耳边风,不理不睬。个别不怀好意者动手动脚拿她“吃豆腐”,她就不客气地板起脸大声地斥责道:“你放规矩点!再胡闹我就对你不客气!”这倒也蛮有效的,保护了自己。


她对小孩们却很客气,常常会给孩子点豆浆或豆腐衣解馋,甚或抱起亲吻脸蛋,像母亲一样!


这邹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娶的老婆就是这位“豆腐西施”。二儿子到城里去创业,常年不回家来,有传说他去了新疆,也有说他去当兵了。家里四口人倒也过得平安常而安稳。


日本鬼子一来,就闹得鸡犬不宁了!


家家户户都在采取防护措施,村口大树上有人在监视,发现鬼子向这里过来,就敲响铜锣,人们听到“哐!哐!哐!”的声音,就锁上门往山里跑,名叫“跑反”,意思是往鬼子进村相反的方向跑,跑到前山或后山躲起来。我家在前山上的水塘边挖了个洞,一听到鬼子来了,父亲就让骑在他的肩上,他抓住我的小腿,叫我抓住他的头发或耳朵,他就往山上跑,一边跑还一边喊着我的乳名:“红喜不怕!红喜不怕!”我家的防空洞在南木山的一个水塘边,里面放了几块木板,还有点干稻草垫着,让我睡下,绐我吃炒熟的黄豆……


说来令人不解,当时我们村上,不时还有中国的军人到来,人们也会有不同程度的惊慌,躲避唯恐不及。有次鬼子兵过后不久,轮换爬在村口大树上“望风”的小伙子跑来报警,人们惊慌躲藏。不一会儿,就有全副武装的中国军队进村了,在村口空地上休息。我和几个小伙伴悄悄地去看,他们把步枪架在一起,围坐在刚从村人家中搬来的桌子旁,喝茶抽烟……


其中有个军官模样的正喝茶抽烟时,随从的小兵来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两人就来到开豆腐作坊的邹家门前。门紧闭着,敲呀喊的还是没有开!


这是家开豆腐作坊的,大媳妇年轻貌美,躲在家里不敢露面!


敲呀,喊呀,门就不开!


军官模样的家伙耐心不够用了?还是欲火烧得忍不住了?他拿起竹扫把,点着了火,大声吼道:“再不开门,我就点火烧房子了!”


正在这时,门开了,“豆腐西施”的婆婆出现在门口,愤怒地高声说:“我媳妇早就从地道走了!”


“搜!”军官模樣的带头冲进屋里,踢开房门,到处搜寻,却不见了“豆腐西施”的踪影,贼心不死,却无可奈何……


正在这时,传来报警的铜锣声,一阵紧一阵,“丘八”们惊慌失措地逃之夭夭……


原来,这是护村的联防队员配合行动,敲响铜锣,一阵紧似一阵,丘八们吓得兔子似地跑了!


当年家乡的这一幕令我难忘,每每想起都使我陷入深思并有所感悟……


五、“扣老板”


经村邻姓向的先生介绍,我不足十三岁就来到南京市区,在萃福五洋店当学徒。学徒一词,于我并不陌生。我家虽在乡村,但祖父、父亲都在汉口等城市工作,常常讲到学徒生活情形。如今我将去南京一家五洋店当学徒,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只是第一次听到“五洋”这个词,新奇而难以理解,祖父对我解释说,这指的是:洋烟(香烟、纸烟)、洋火(火柴)、洋皂(肥皂)、洋烛(蜡烛)、洋碱(烧碱)。可见当年国人对“洋”货所持的态度。显然,这家商店的经营范围,主要就是上述这些商品,零售、批发也都在这个范围之内,店里还兼营炒货,就是炒熟的瓜子、花生、花生仁之类,还买洋油(火油)、洋碱。生意倒也不差。


从早到晚,顾客几乎不断。站柜台的店员有四位,负责门市销售业务,“跑街先生”一位,是负责跑市场了解行情、进货之类事务的。这位先生,比成天在店堂间站柜台的店员,工资比较高,地位也显得重要,从老板对他的态度就可明显看岀来。我对他只有仰视和敬畏而已!


老板对待学徒,那可是不屑一顾的。大老板从未正眼看过我,更不用说同我讲话了。显然,二老板是分管学徒的,严肃而且严格,从没见过他的笑脸,当然专指对学徒,对其他人就完全不同了,我看到他有时点头哈腰,有时阿谀奉承,有时嘻皮笑脸,有时……哎,对我们小学徒总是一脸凶相,从未见过他的笑容,人们背后议论他时,都说他是“扣老板”!


开头我不明白“扣老板”的含义,还以为他是这个姓呢;后来才明白,他姓张,“扣老板”是大家背后叫他的代号,当面是谁也不会这样称呼他的,都对恭而敬之,称他“张老板”,也有的还在他面前点头哈腰呢!说实话,我开始见了他是有些害怕的,叮嘱自己要小心……


看来这是一家合股企业,老板按投资多少好像分了等级,因而老板也分大小似的,从而在店里的地位也就不同,投资份额多的,话语权就大。


明显的是,大老板就是坐镇在店里指挥的那位,他年纪虽不很大,派头倒不小,成天坐在店堂后面那间办公室内,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店里的情况,未经允许,伙计们是不会走近他的,有时指名叫哪个店员进去,总是把门掩上,谈些什么谁也听不见,只能从被约谈者走出来后的表情、语气中,略知一二!


有一位外地客户,是年轻妇女,每次来都要批发相当数量的香烟、炒货,让我们给送到停泊在秦淮河扫帚巷码头边的船上去。她一来总是直接走进老板的办公室,往往要在里面呆半天,谁也不知道和老板谈些什么。在老板送她出来后,总会关照店员送些什么货物到她的船上去。我是送过几次货去的,她的船就停泊在离扫帚巷蛮远的秦淮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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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和这位老板讲过一句话!


管我这个小学徒的是位名唤“张先生”的老板,听说他的股份较少,故而唤作“二老板”,同时人们也叫他“扣老板”,说是“鸡蛋经他的手都要小一围!”他年纪不小了,身材倒高大魁伟,剃个平顶头也不留胡子,看上去特别威严。说实话,我见了他是很害怕的!其实他并没有骂过我,也没打过我,不知何故我就很怕他!记得那是个大热天的下午,我按他的指派,在将麻线一根根接起来并绕成线团时,做着做着就不知怎的两眼眯起打瞌睡了!我忽然觉得被重重踢了一脚,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面前是二老板!他虎着脸,不言不语地转身走了,他的背影令我害怕……


过后不久,二老板叫我在“打烊后学骑自行车”。


我学骑自行车没少摔跌,爬起来继续学,很快学会了,老板就叫我骑自行车去送货、跑银行,事情更多了,整天忙不停。这时又来了一个姓宫的学徒,接替我干一些简单的事情,跑银行、钱庄取存款也叫我去办理,常常要赶时间,自行车骑得飞快才行!


我记得很清楚,每天下午,老板都会亲自过问营业情况,特别是收入多少,让店员急急忙忙地清点现金(金圆券),将这纸币扎成一捆一捆的,必须赶在限定的时间送进银行,避免开出的支票遭遇“吃退票!”


在我学会骑自行车以后,老板就把这送现钞去银行的事都叫我去做了。每到下午两点,都会催我准备骑自行车,赶快送现钞去银行“轧头寸”,迟了,店里开岀的支票要“吃退票”的…… 哪想到这会给我带来重大的伤害?!


六、“车祸”?


说起我学骑自行车,那是在我进萃福五洋店当学徒后不久,遵照老板的吩咐:每晚商店打烊以后,做好店里清洁工作,在马路上车辆、行人渐渐稀少了时,开始学骑自行车。这是一辆旧自行车,跌跌撞撞倒也还经受得起。我这穿汗衫、短裤的小伙子,磕破点皮、流了点儿血,也不在乎,却生怕把自行车弄坏了要挨老板训斥,甚至担心让我回家,使我成“回汤豆腐干”的人(家乡土话:指外出学徒不成,重回老家者)!那样的话,是会被人家看不起的,我心想,自己决不做这样的人!


这辆自行车有些年份了,倒也经得起摔砸,用后擦拭干净,并在链条上加点油,骑起来还算轻便。


夏天的晚上,商店“打烊”以后,我才开始学骑自行车。此时,马路上行人和车辆都渐渐稀少了,我穿着汗衫短裤,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骑着骑着就独自骑进了中华门,显然受好奇心驱使,一直向前骑去,骑到了路灯锃亮的三山街口,转个圈子,往回骑……


学会骑自行是福?是祸?我哪会去想这么多?年轻、气盛、好奇心强,也可以说幼稚而单纯,不会想那么多!我很快学会了骑自行车,心里当然有些高兴的!


老板叫我骑自行车去送货、去银行取欵、送现钞去银行……常常成天忙得不停!


记得店里在一家银行和一家钱庄开有户头,进货开支票,每天门市售货收进钱款,必须在下午规定的时间送进银行,迟了、少了,开岀的到期支票就要“吃退票”!这是事关商家信誉的关键所在!因此,每天“轧头寸”也就是去银行送进去一定数额的现金、保证开出的支票不会“吃退票”,成为了大问题!


这天下午,高温酷暑,时钟已指近三点,老板和全体职工都紧张忙碌起来,清点门市零售所得的现金,珠子算盘打得叮当响……


“李相公,快点骑自行车去解银行!”老板亲自吩咐。


我捧上沉重的帆布袋,走到自行旁,放到后车架上,用麻绳捆牢,就推了自行车走上雨花路,连忙跨上车骑得飞快地向中华门骑去……


中华门里是中华路。这是条通往南京市中心、直达三山街、夫子庙的繁华街道,车辆、行人之多,是不言而喻的。炎炎夏日的午后,高温酷暑,连柏油马路都软乎乎的了,有些地方还流出了黑色而黏糊糊的柏油……


我吃力地踏着自行车,在软绵绵的中华路上艰难前行。


突然,后面一辆军用吉普车急驶而来,我在慢车道行驶,不知怎的突然被急驶而来的吉普车撞倒……我顿时失去知觉!


是一位挑担卖蔬菜的老汉,将我扶起,搀扶到路旁的一家油漆商店门口坐下,又将自行车和帆布包请店员代为保管,就搀扶着我去附近的一家医院求治……


好心又细心的这位卖菜老人,还将肇事的汽车车牌号记了下来,写在小纸条上,交给了我,我一直收藏着,保存了好多年,却一直没法追究肇事者的责任!一介草民,到哪里去向军用吉普车肇事车主交涉?“哑巴吃黄连”,没办法!


经过医生将伤口包扎、打针服药,我躺在病床上,感到难过极了,心疼比伤口更疼!禁不住泪如泉涌!


车祸?人祸?


是挑担卖菜的老汉,去店里告知了岀事故的情况。


店里派了个店员来到医院,向医生了解了伤情,问了我几句话,就回去了。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比伤口更庝痛难忍的,是为车祸的后果担心!最担心的是老板会不会让我“回家”?那样的话,我将会成为吃“回汤豆腐干”的人,就是我出门当学徒不成功、半途而废地回老家。这是我最不愿遭遇的啊!


没过两天,伤口还没有愈合,缝合伤口的线还未拆去,我的母亲来了,她眼泪汪汪地看了我的伤口,哽咽着说:老板要我来,让你跟我回家去……


我无可奈何,只好一只脚着地,让母亲扶着,一跳一跳地走岀医院,上了三轮车,上了回家的路……


(赘言:我为什么把本章小标题车祸二字加上引号?因为我认为这并非通常意义上的车祸,其实是人为之祸,人祸也!)


七、祸不单行  


我就这样被老板“除名”了!


母亲背着我,出了医院,上了汽车,我这才感觉不对啊,怎么不回店里?母亲坐下,扶着我,眼含热泪对我说:老板传话,让我来接你回家去养伤,以后不要再来店里了!


可我不愿回家,因为怕人家说我是“回汤豆腐干”(学徒没满师就回家来)!母亲只好背着我走下汽车,走进了我大舅妈家!大舅妈家在湖熟镇。


我在床上躺了几天,当中让母亲背着去镇上的诊所,将缝合伤口的线拆了去。


我坚持不肯回前三岗村自己家!母亲只好陪着我去外祖父家!


外祖父家在龙都镇,离湖熟镇十来里路,记得是请人家帮助,用独轮车推过去的。


我一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其实是被狠心的老板就这样把我这个因工受伤的学徒工给解雇了!


“回汤豆腐干!”这是家乡人对外出学徒不成而回来者的戏称,我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心酸泪流!母亲一面哽咽着一面劝我说,不要难过,再想办法,另找出路……


“我不要回家!”想到“回汤豆腐干”,我眼含热泪坚决地说。


母亲只好让我在外祖父家住下来再想办法。


外祖父家在龙都镇,离湖熟镇约有十华里。我记得是请人用独轮车推着我去的。


外祖母待我好,外祖父虽说不苟言笑、成天板着脸严肃得令我有些害怕,可渐渐地也接受了既成事实,他有时在家吃晚饭会喝点酒,外婆就叫我搀扶酒后的外公去卧室,帮他脱去外衣、鞋袜……


四舅舅、五舅舅当时都还在家,待我这年龄相差不多的外甥,倒也客气,有时还一起说说闲话呢!三舅已结婚,他喜欢去镇上的茶馆听说书,有时带我一起去听书,但他不苟言笑,很少和我说话,从未见过他的笑脸!


那时我不知道有“度日如年”这个词,直感这日子实在不好过,愁烦的是今后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在外公家吃闲饭下去呀!这心事没法向任何人诉说!


记不清是怎么会走进我四姨妈单身独居的闺房的?和她好像并无隔阂,作为晚辈,她待我也很随和,有时会叫我的小名“红喜”,为她做点什么,如帮她绕羢线团、贴窗花之类……


过没多久,五姨妈房间里来了位姓吴的客人,可以说此人既年轻又有风度且能说会道,据说他家是开酒坊的,在湖熟镇上小有名气。这位吴先生一连来过几回,和大家就都熟悉了,原来他在南京市水西门外一家商店工作,听说我曾在南京当过学徒,因工外出被汽车撞伤却失了业,他就表示同情,并说尽力帮助我再找工作……


被老板“停生意”,对我打击太大了,坚决而且一直坚持不回故里前三岗村,就是因为怕被人家看不起,说我是什么“回汤豆腐干”,意即岀外学徒不光彩地回来了!我在外公家住下以后,伤口渐渐愈合了,我就要母亲为我重新找个工作,于是她就和五姨妈商量,拜托这位吴先生……


是吴先生帮助介绍我重新回南京城里再学徒的。


八、幸逢解放


我在吴先生引领下,走进了南京升州路上的同茂五洋店当学徒。


母亲的五妹,也即我的五姨,她尚未岀嫁,正在谈的男友就是这位姓吴的。吴先生常常来外公家,和五姨似乎很谈得来。他当时在南京工作,听了我的情况,主动热情地介绍我来到南京,进了同茂五洋号再当学徒。


这“陈记同茂五洋号”,是一家典型的家族企业,店里全都是陈家的人,当然只限男子。从跑街进货的、站柜台的、做账的,等等,没有一个外姓旁人!我进店当学徒后,是唯一的外姓人,叫我“李相公”。这家商店一开间门面,打烊后,我就在店堂间地板上打地铺睡觉,大老板陈先生睡在楼上。


我每天挑担去陈家取饭菜来店里,供全店人员食用。陈氐家族的住宅,是整幢两进的瓦房,屋后还有座小山呢!好像没分过家,三代同堂,倒也相安无事。


我起早睡晚,自不待言。早起卸去门板开始做生意,晚上上门板打烊,都是我一人干的活。早餐和午饭,由我到陈府去挑来,先生们用餐后,我才吃饭,尔后收拾干净。这成了我每天必做的事情!


有天午后,我站在柜台里学做生意,忽然看到马路对面有个人在走来走去,像是我的母亲!但我没有喊岀声来,继读留意观看,确实是我妈,我就佯装去公厕解手,绕到马路对面,和母亲在小巷里见了面,她抚摸着我的头眼含泪水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再苦再累你也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我连连点头……


同茂五洋店在升州路上,近水西门,离莫愁湖不远,可我还未去过这些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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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送报纸的老者,须发皆白,却步履轻快,每次送上报纸时,都会诙谐地说句什么,例如:“喏,救国来了!啊,怎么救呀?谁在用心、用力救呀?”说着已将一张救国日报放到柜台上……他总是快步又快人快语,面含微笑、自言自语,说着丢下报纸就走,每每给我留下的不仅是一份报纸……这是个风趣而智慧的人!


我每天都要来回两次到陈家拿饭菜,并在食用后送回剩余的,也总要走过一座小桥,桥堍常见一摆地摊者,卖的都是些旧书。我有时驻步看看,书摊主人会主动和我搭讪,甚或向我推荐可读的书。可我分文全无,学徒是没有分文收入的,只发给一点“月规钱”,只够用于剃头、买牙刷牙膏,但我还是从中节省下来了一点钱,买了一本老舍的《骆驼祥子》,晚上睡在店堂间地板上,借着帐台上台灯的微弱亮光,看得入迷。


有天晚上,我看书看得正入神,忽然被踢了一脚,原来是睡在楼上的陈老板走下楼来了,我竟毫无察觉!他拿过我手中的《骆驼祥子》看了看,严肃地说:“看什么闲书?不好好睡觉,明天怎么早起干活?”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放下了书。


老板上楼去了,我熄灯睡觉,却怎么也不想睡,祥子和虎妞的形象活灵活现在脑际,我灵机一动,就把台灯放到被窝里,继续看虎妞和祥子的故事……


在这店里当学徒,“月规钱”少得可怜,每月剃次头、买块肥皂就没了,物价飞涨得可怕!从家里带来的胶鞋穿破了,进水,脚既湿又冷,我积攒的月规钱想买双胶鞋。有个阴天,忽然看到马路对面商店门口排起了长队,是买胶鞋的,我就向老板说了,得到允许,就跑去排队,好不容易轮到我了,匆匆忙忙地付钱取货,回到店里试穿,啊呀,两只胶鞋都是左脚的,何止哭笑不得……


当时还有一道街头风景,令人难忘:那就是人们拿着几枚银元,一面在手里抖动敲响,一面轻声向路人兜售:“大头要伐?大头有伐?”遇有意交易者,双方会默契地来到隐蔽的安全地带,互谈交易……这可谓当年街头一道独特景!


忽然有一天,二老板惊恐地从外面回来,和兄弟们在店堂间后里轻声讲着什么……


平时要到晚上九时才打烊,让我上门板;今天怎么才过中午,就叫我去上门板了?我掮了门板到门口一看,咦?怎么左邻右舍还有马路对面的商店,都在关门打烊了呀!?


从老板们的交谈和神色中,我才知道:解放军打过长江、要解放南京来了!


上了门板,老板在店后阁楼上收听无线电广播,神情紧张,又让我将洋油桶灌满水,放到门板旁,以防有歹人趁时局混乱进店抢劫……


这一晚,我是在紧张而又不明真相的慌乱中度过的。


老板在阁楼上收听无线电,什么内容?我不知道也不好询问,但我心知肚明,是解放军要打过长江、解放南京来了,有种难以言喻的开心!


果然,天亮时,开门一看,解放军从挹江门浩浩荡荡地开进南京城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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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的是:欢迎解放军的市民队伍,人人都喜笑颜开,一面面挥动的旗帜,一阵阵欢欣鼓舞笑声伴随口号声!


就在这时,到人去楼空的总统府里蒋介石办公室参观,成了南京市民争先恐后的开心事!我和邻店的学徒也去了,看到蒋介石办公桌旁的坐椅装有“机关”,扶手处有按钮,遇有紧急情况时一按,坐椅就会带着他急速转到地下室,那里一直有汽车候着,载他转移……


看来,蒋介石最后就是这样逃离总统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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