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岁月 . 惊心动魄的那几日——沪东工人纠察队与日籍厂主斗智斗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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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心动魄的那几日——沪东工人纠察队与日籍厂主斗智斗勇的故事

作者:茅捷 发表时间:2021-04-09 点击数:21

“地板动过了!”阿娟肯定地说。


每块地板都有独特的纹路,原来衔接的纹路对不上,说明地板被一块一块揭开来过,然后重新摆好。


陈捌妹又唤来两名工友,根据阿娟的指认,把动过的地板一块一块撬开,地板下面是龙骨,比一般的龙骨要高。就在龙骨中间,齐刷刷地躺着一排东西,每一个都有帆布套,外面有皮扣子,里面是个黑乎乎的筒状物,口径约五公分,下端像一个支架,两侧都有刻度,标注了一排日文,还有一根可以拉动的皮绳。陈捌妹头一次见这种东西,第一眼的感觉,就像傣族人家用来盛酒的竹筒,只不过这是金属的挺沉。清点一番,整整二十个。


这到底是什么呢?


“掷弹筒!”


一名叫大强子的苏北籍工友失声叫了起来。


……


让我们把时间切换到几天前,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和九日,代号“小男孩”和“胖子”的原子弹先后在广岛和长崎爆炸,那时候媒体还没有“原子弹”这个概念,只说“新型炸弹”或“超级炸弹”。在远离日本本土的中国上海,因为不是战场,看不到远在西南边陲和东北、华北、华中的日军被打得有多惨,依旧一副“皇道乐土”的光景。一直到八月十五日,天皇的投降诏书终于在电台里播出,在华的百万日军顿时成了丧家之犬。在武士道精神的熏陶下,天皇即精神支柱,现在轻飘飘一句“投降吧!别打了!”,精神支柱轰然坍塌,不少死忠分子有的剖腹,有的开枪自戕。作为全国的金融中心,上海有大量的日本工厂、商店和株式会社,堆满货物的货栈、仓库和码头,大部分是当时,趁着日军攻下上海,趁机抢夺、搜刮或指定“捐献”的,包括很多被“统管”的物资,如棉花、羊毛、钢材、粮食、木材、橡胶、汽油、煤炭、药品,不仅是本地,还是大量外地物资暂时在上海储存。上海的航运四通八达,既可以运往日本本土,也可以运往台湾、香港、菲律宾这些日本占领地。


撇开上世纪初就形成的虹口、杨浦的“日租界”,只从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日军侵占华界开始计算,也有整整十二年了,这些日企、商社、株式会社,占尽了天时地利,吃饱撑足,油水揩足。如今战败了,这些东西统统要移交给战胜国,从步枪里的每一颗子弹,到工厂的每一颗螺丝钉,那真是千般不甘、万般不愿啊!


从战败到接收,尚有一段“空窗期”,那些日企抓紧时间焚烧账册文件,藏匿、转移物资,甚至有日军把枪支弹药丢入黄浦江中,反正一句话:宁可烧了砸了毁了,也绝不把战利品留给你们这些支那人!


为了保全这些本就该属于中国人民的财产和物资,中共地下党组织同困兽犹斗的敌人,进行了一场场看不见的较量。


2020年,位于杨浦区扬州路、通北路的新康里,这片老式里弄住宅,目前正在拆迁中,只剩下“新康里”的弄堂门楣,后面的很多房子已经夷为平地,变成一座临时停车场。现在我们把时光倒回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晚,就在几天前,即长崎挨“超级炸弹”的次日,坊间就有消息传出,说日本人真的撑不下去了,就要投降了。


杨浦区扬州路190弄(新康里)24号,抗日战争胜利前后的沪东纠察队指挥部旧址 (3).jpg

杨浦区扬州路190弄(新康里)24号,抗日战争胜利前后的沪东纠察队指挥部旧址


由于国民党的军队和行政机关,都龟缩在西南一带,江南一带,新四军和广大抗日游击队的力量一枝独秀,当时新四军军部发布了命令,准备从日伪手中接收上海、南京这些大城市,还任命了刘长胜为上海特别市的市长、粟裕为南京特别市的市长。八月下旬,新四军南京支队在划子口渡江,接连攻克龙潭和栖霞等南京的门户,对南京城形成包围之势……


大好形势下,中共上海市委工委委员陈公琪,向中共杨树浦和榆林两个地区的工作委员会的领导人,传达了“组织工人纠察队,保护工厂,准备迎接新四军接管”的工作指示。在沪东地区,日本工厂林立,有纱厂、卷烟厂、橡胶厂、食品厂、搪瓷厂……这些工厂里都有我地下党组织控制的工会,还有工人纠察队。当时,沪东工人纠察队的临时指挥部和公开联络点,就设在新康里24号。那几日,这里灯火通明,人进人出,周边一百多家工厂的工人代表纷纷前来联络,不下五六百人的工人纠察队,在工厂周围和主要马路上日夜巡逻,防止日伪和地痞流氓的破坏、转移、偷盗行为,保护工厂机器设备和物资,配合新四军接管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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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浦区扬州路190弄(新康里)24号,抗日战争胜利前后的沪东纠察队指挥部旧址


陈捌妹,是沪东一家卷烟厂的女工,祖籍山东。1930年蒋介石与冯玉祥、阎锡山展开中原大战,陈的父母沦为难民,逃难到了上海,那年她仅八岁,被父母以两块大洋给卖掉了,买她的人家将她当做丫鬟,十四岁进了这家卷烟厂,当女工,从早晨七点做到晚上六点,除了午间休息一个钟头,就是不停地把轧好的香烟塞进包装盒。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卷烟厂成为日本人的军需厂,因为香烟也是士兵配发的军需品,原来的香烟改名“大东亚牌”,包装盒上画的东亚地图,从中国大陆、台湾一直远到菲律宾和印尼,都成为“大日本帝国”的疆域。日本人对香烟厂注资,成为大股东,原来的老板沦为二股东,现在是副厂长,日籍厂长叫龟田。


那几年时间里,陈捌妹月薪高达数百万之巨,不过,那是汪伪政府发行的储备票。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拿出法币来兑换老百姓手里的巨额储备票,规定每三百万兑换一块钱法币,您就该知道,这些储备票的实际价值了。


在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上海,林立在沪东地区的纱厂、卷烟厂,一直是中共基层党组织的战斗堡垒。苦大仇深的陈捌妹,早早地加入了工会,成为工会积极分子,在工会组织的扫盲班上,她识了字,当她第一次用毛笔歪歪扭扭写下“陈捌妹”这三个字时,她流泪了。


一个目不识丁,每天要坐在桌前劳作11个小时的女工,今天以一个共产党员、卷烟厂工会代表的身份,戴着工人纠察队的袖箍,来到新康里24号,与临时指挥部的负责人老潘商讨如何保护卷烟厂的机器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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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浦区扬州路190弄(新康里)24号,抗日战争胜利前后的沪东纠察队指挥部旧址


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沪东地区,一家家日本工厂纷纷张贴停工告示,工会针锋相对,一边组织工人复产复工,并要求日籍厂主继续支付工资,一边组织工人纠察队在厂区里巡逻。


卷烟厂的仓库里,堆满了烟叶、烟丝、卷烟用纸、卷烟的包装盒、还有成品的香烟,这些东西有一个特点,就是怕水,一沾水就报废了。


龟田深知,不管是新四军还是国民党的队伍接管上海,这些价值不菲的货物,都将成为他人之物,他又不能变戏法似的变成一条大货轮来,把仓库里的东西统统搬去日本。再说日本在美国佬的日夜轰炸下,早已沦为一片焦土,就算搬回去也没法生产啊,所以只有一个字,毁掉!


诡计多端的龟田,找来厂里的工头阿彪,命令他把仓库里的东西毁掉。怎么个毁法?仓库里有水管阀门,本来用于消防灭火,只要悄悄打开阀门,让水喷出来,不出半个小时,保证仓库里水漫金山,东西统统报销。


但龟田低估了他的副厂长,即昔日的厂主,人家也想到了这条,他不想让龟田的阴谋得逞,保住工厂,就是保住日后物归原主的一线希望。他去找了陈捌妹,献上一计:用一个铁壳子把阀门罩住,并焊得死死的,除非阿彪带来破拆工具,否则束手无策。


龟田又想出一计,没有水,就一把火烧掉!只要仓库里一冒烟,你开水龙头灭火,这些货物不是烟熏就是浸水,一样得报废。


彪子带着火种,打算趁夜黑,摸进仓库,可是工人纠察队分作三班,每班四个人,仓库外巡逻,仓库内巡视,毫无机会。彪子忽然想到,仓库有天窗,若将一支火把居高临下扔进去……哼哼!可没想到,天窗从里面给钉住了,铆得死死的,平时一推就开,今天纹丝不动。气得彪子脚底下一滑,险些从斜屋顶上翻滚下去……


在工人纠察队的严防死守下,卷烟厂没有停工,继续生产,仓库里的货物安然无恙。


卷烟厂的东北角,有一栋日式小楼,是龟田夫妇和孩子居住。清水红砖墙,室外有小花园,栽有一颗樱花树。天皇宣布投降后,龟田一家就匆匆收拾,搬去许昌路227弄日华纱厂的日籍员工宿舍去,集中居住,也是为了安全的考虑,因为日本人投降后,上海滩就流传一句话:“天亮了,大家把刀磨起来,准备斩萝卜头”。


“萝卜头”是上海人对日本人的戏称,因为当时日本人普遍身材矮小。龟田害怕那些平时被日本人欺负惯了的中国人,突然煞星附体,抄家伙来报复。


按理说,龟田一家搬走了,作为女佣人的阿娟,她的这份工作也结束了。可阿娟告诉了陈捌妹一件怪事:就是龟田一家匆匆收拾的当日,平日里一直被吆来喝去的阿娟,居然没支使她做这做那,给她结算了工钱,卷上铺盖,提前让她走了,临走时龟田太太还掉了两滴鳄鱼眼泪,送了阿娟一套日本碗碟留作纪念。


乍一看,挺好一位女主人,可阿娟就觉得反常,龟田太太平时凶惯了,这一点都不像她,感觉……之所以让阿娟快走,是嫌她碍眼,家里要做什么事情,不想叫她看见。


听了阿娟的话,陈捌妹顿时来了兴趣,找来几位工友仔细一打听,那天阿娟走后,就来了一辆卡车,停在小楼门前,从车上搬下来四五个木箱子,箱子不大,但挺沉,吭唷吭唷抬了进去。


陈捌妹眼睛一亮,龟田准有什么东西要藏起来!但是奇怪,如果是财物,应该从家里往外带,怎么倒过来,临走前,从外面搬东西进来,藏在家里。因为这一走,十有八九他们夫妇再也回不来了。


陈捌妹叫了一名工友,让阿娟领着,撬开门锁,进入那栋小楼。小楼不大,一楼有一个西式的客厅,摆有沙发,还有厨房和一个西式卫生间。二楼两间卧室,都是日式,用榻榻米,还有一个泡澡的日式浴室。他们楼上楼下转了半天,并未发现异常,有点泄气,正要离去,心细的阿娟忽然发现脚下的地板有点活络……


她趴下来,看了半天。这里的地板、墙壁到天花板,对她来说太熟悉了,每天跪在地上要擦好几遍,一旦被龟田太太发现某处没擦干净,恶声谩骂就会劈头盖脸而来,有时候还要朝她扔筷子、抹布……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很多人并不知道“掷弹筒”为何物,这个东东还真是日本鬼子发明的独家兵器。


掷弹筒,顾名思义,就是把炸弹给“掷”出去,就是一种简易的迫击炮,长约五十公分,可以把比手雷稍大的八九式榴弹射到二三百米开外的距离,在抗日战场上,堪称是中国阵地,尤其是重机枪阵地的噩梦,一颗打过来,足以报销一挺重机枪和机枪手、弹药手。因为单体重量不足三公斤,加上弹药袋,不到七公斤,适合单兵携带,移动迅速。“二战”结束后就被淘汰了,进了军事博物馆。


这种战场上的专用武器,放在上海,基本派不上用场,远不如三八大盖和歪把子轻机枪的使用率高,所以存放在武器库中,整整齐齐二十具,每具掷弹筒配一个专用弹药袋,内装八九式榴弹八发。用上海话说,都是“册刮新”。


据临时指挥部的老潘分析,当时的日本宪兵司令部,就在许昌路,那里不仅有司令本部,还有兵营和武器库。眼看着这些“册刮新”的武器即将成为中国军队的战利品,很多日本人心有不甘,能毁的毁、能扔的扔、能藏的藏。龟田受命(也可能处于自发)藏匿这二十具掷弹筒,不管将来有没有机会取出来,藏起来再说。


时局变化很快,蒋介石发现在接收上有些“鞭长莫及”,紧急指令,让原来的伪军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的地下武装,如此一来也成了“抗日队伍”,但他们的使命并非监督日军投降,而是严防死守新四军和游击队进入大城市。


八月十六日,中共上海市委接到了华中局的指示,中央决定不接管南京和上海等大城市,放弃整个南方,转用全部力量与国民党争夺东北。南京、上海的市工委于是立即停止了行动,改为十六字的策略: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


用事后诸葛亮的眼光来看,的确是一步高招,但在当时,很多人憋屈、不理解,甚至怨声载道,说什么“新四军怕了国民党了”、“不敢进大上海了”、“土八路就是土八路,不敢跟国民党硬碰硬……”等等,一想到日盼夜盼,却盼不来自己的队伍,陈捌妹他们也有些沮丧。


卷烟厂后被“中央宪兵司令部特派上海宪兵队”给接收了去,可怜原厂主非但没要回自己的工厂,反而被扣上一顶汉奸的帽子,其家人千金散尽,才把他从监狱里赎出来。这个“上海宪兵队”的队长叫姜公美,后因接收时油水捞得实在太多,分赃不均,被人家咬了出来,后被蒋介石下令枪毙,也算给那位厂主出了一口恶气。


八月下旬,临时指挥部从新康里撤离,转移到眉州路河间路的夏家宅,根据党组织的指示,召开了有四十余家工厂代表参加的联席会议,决定继续发动群众,争取生活费和工厂复工的斗争。


对陈捌妹和工人纠察队的工友来说,费了半天劲,保护下来的东西,却为他人做了嫁衣,当然有些泄气,但有一个好消息,就是那二十具“册刮新”的掷弹筒,藏在一艘乌篷船的船舱里,悄悄运去了太湖对岸的长兴,交给了新四军太湖支队,即将投入解放战争,为解放全中国做贡献。一想到这儿,陈捌妹不禁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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