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汇烈士陵园“死难烈士万岁”纪念塔
澧溪是浦东周浦镇的别称,老周浦人都熟悉这个名字。
澧溪多河,因河而兴,清朝即为浦东漕运之重要枢纽。在80年前的老地图上,咸塘港、(老)周浦塘、网船浜、王家浜、八灶港……纵横交错,织就如网水系,也将这个老镇润泽得物华灵秀。每年,惊蛰一过,雨便悄悄来了,直下到梅雨季结束,“喂饱”那些渴了一冬的浦,为老镇平添了和静的水乡气息。
1949年5月,雨绵绵而下,而这样的气息却荡然全无,空气中凝结着紧张、肃杀,四通八达的水网失了灵气,小心翼翼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也许,下一秒,这里就是死地。
——是谁的死地?
对于这个问题,有的人并不在乎。当1949年4月,国民党军的长江防线被突破后,蒋介石、汤恩伯等人便打起如意算盘:“对峙”上海,保住出海通路。国民党军在浦江东岸的防御重点是高行、高桥,而周浦作为重要防线,必须守住,生死不计。汤恩伯甚至还有一个恶毒的计划:炸毁奉贤柘林地段海堤,用海水淹没浦东。幸而,这计划根本来不及实施。否则,秀美水乡会变成什么样?真难以想象。
人民解放军的进军速度太快了。
上海战役打响后,第30、31军受命由南浔、吴江等地迂回浦东,在连绵雨天中日夜兼程,穿越300余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达国民党军阵前。
面对如此迅猛、凌厉的攻势,国民党军慌了,他们孤注一掷,把希望寄托在万余座碉堡和飞机、电网、地雷等高科技武备装备之上,进行着疯狂的最后“表演”。
1

南汇烈士陵园的松柏、鲜花
5月16日凌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看不出哪是天、哪是地,哪是路、那是河。
刚刚过去的白天,国民党军为阻止人民解放军,数次派飞机盘旋低空侦查,并将周浦镇南端大桥炸毁。在残骸、瓦砾、尘埃、硝烟和人的呼喝声里,澧溪的水静静地呜咽。
这一夜,是许多人的不眠夜。
周浦镇中,有座三层钢筋水泥楼,是全镇制高点,也是国民党军的伪“司令部”。此刻,国民党军海防支队少将军司令耿子仁正和手下几位“干将”相对无言,一支支不停地吸烟。
国民党第37军第04师同海防支队换防虽已进尾声,但镇上还是一片混乱。
耿子仁他们刚盘算了一遍手中的“牌”:青年军204师1个加强营、1个工兵连,再有就是江苏省保安团,都是一堆杂牌军,满打满算2200多人;以前人数占优都连吃败仗,何况现在?真不知那些碉堡、机枪、地雷到底靠不靠得住!
“娘的!解放军要是朝周浦打,我们这些人摆明就是送死!”耿子仁在心中暗骂。其实,这几个人心照不宣。耿子仁脑海里早想好了逃跑路线,只是还有些不甘,这么一片好水好地、鱼米之乡就拱手让人?
“真打过来都他妈给我顶住!用机枪扫射,水网这么密,不信他们打得进!”这“顶住”两字里,饱含着侥幸,更多的,还有为逃跑争取时间的筹谋。
而耿子仁他们想不到的是,此时,人民解放军第31军91师正向周浦进发。部队由柘林沿奉贤、航头出发,冒雨急行军,一路上,人马鸦雀无声,沿途严密封锁消息,像一头草原上最高明、最具杀伤力的“捕食者”,静悄悄、沉稳笃定地向“猎物”逼近。
而在部队后方的临时指挥部里,此刻却一片静穆,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31军军长周志坚久久静立,眉头紧锁。作战任务很明确:30军、31军分别从左右两翼、像叉子般插进敌人在浦东的防御心脏,攻占周浦、川沙,而后合兵进攻高桥。
以91师的实力,拿下周浦不是问题,可问题是……
上世纪40年代末,上海是中国的最大城市和经济中心,人口600万。党中央、中央军委制定的上海战役总方针是:既要歼灭国民党守军,又要保全城市。粟裕将军将其幽默地比喻为“瓷器店里打老鼠”。而地势平坦、河流沟渠纵横的周浦,居民众多、商户林立,敌人的堡垒与民宅杂处,这意味着不能用重武器强攻,而这样一来,我军的损失将会加大。
每念及此,周志坚心里都撕扯过痛楚。31军的兄弟都是一起闯过枪林弹雨、经过九死一生的。当下黎明将至,任何一位弟兄倒下,怎不令人心痛如绞!
有时,牺牲,在所难免。这牺牲,是值得的;但牺牲越少越好。
看着浓密的夜色,周志坚紧缩的眉头下,目光愈加坚定。一定要一鼓作气、打碎这黑暗!这是他的决心;他坚信,也是所有31军弟兄们的。
“黎明前进攻!多路出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2

南汇烈士陵园革命史迹陈列室
5月16日凌晨,驻守周浦镇的国民党军的噩梦,到来了。
根据作战部署,黎明之前,人民解放军31军91师将从三面发动攻击:第271团主攻镇西北,第272团、273团分别从镇西南、正南配合。
战场情势瞬息万变,经常会插进偶然和变局。故战场之上,拼的首先是判断和决断;其次是勇气,两军交战勇者胜。
战斗,比预想时间打响得早。
凌晨4时许,由第271团副团长田军率领的“先头部队”——本团2营和侦察分队,在夜色中,趁着敌人的混乱,悄然接近周浦镇西南。当2营将至萧家楼附近时,突然斜前方出现一支敌军小股部队,看人数应在两个连左右。
两军猝然遭遇,俱是一惊,距离实在太近了,想隐蔽已经不大可能。田军沉稳地示意部队立定,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哪个部分?口令!口令!……”敌军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音几尽疯狂又难掩恐惧。
仅仅迟疑了片刻——短得几乎可忽略不计,田军已有判断:此刻,就是战机!
“打!”不等敌人反应过来,田军断然开火,率队以最快速度突入敌方阵营。此刻,雨中行军几百里的解放军战士,哪见半点疲态?一个个好似下山猛虎,势不可当。这些国民党军士兵,刚刚还在为连夜换防而“骂爹”,这会儿又猝不及防、只能开始“喊娘”。
而还没等他们来得及换口气,第二重打击接踵而至:侦察中队闻听开火,立即从侧翼插入,与2营形成合击之势。国民党军本就不太齐整的阵营,在解放军的突击下,即刻溃不成军。这场猝然交火,很快进入尾声:解放军先头部队全歼敌军两个连。
解放周浦的第一仗,是场漂亮的胜仗!
3

南汇烈士陵园革命史迹陈列室
先头部队的枪声,有如冲锋的号角。
91师的其他几支部队闻听加快了行军速度。当第一仗刚接近尾声,3营已抵达了镇西天花庵车站。8连迅速俘获1名敌军哨兵,查明前沿无附防障碍,乘敌不备,冲向敌人阵地。
“轰隆”“嗒嗒嗒……”
瞬间,手榴弹如林,枪弹如雨,照亮了澧溪的夜空,也震撼了密布的水网,水波翻滚、水浪激越,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黎明而呐喊。解放军战士用手榴弹、冲锋枪同敌军战斗,攻势迅猛,对战激烈。国民党军不敌、连连败退,很快退出阵地。
“都给我滚回去!”“后退者,杀无赦!”国民党军军官看到阵地失守,红了眼睛,立即组织反扑,无奈反扑数次,接连被解放军击退。
“兄弟们,投降吧,解放军优待俘虏!爹娘还等着我们回去呢!”就在国民党军攻势渐弱之时,阵地上响起了他们熟悉的声音。激战中,1名国民党军排长被俘,在解放军强大的心理攻势下,他愿意配合、向国民党军喊话劝降。他的喊话声,迅速瓦解了国民党军官兵的斗志。是啊,大势已去,再战无望;何况到底是为谁而战?国民党军停止了反扑,队伍中不停有人将枪丢在地上……
解放军乘胜进击,8连指导员、师战斗模范王维琪率领1排、3排迅速占领车站并向纵深挺进,沿途歼敌300余人。
然而,胜利的道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越是伟大的胜利,越会历经波折。
与第271团几乎同一时间抵达周浦的第273团,直插萧家楼东北面的朱家宅,并将攻击目标对准河北的一个桥头阵地。突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敌军碉堡中伸出白旗。难道敌人要投降?——国民党气数已尽,这并非没有可能;况且若能不战而屈敌,岂非可以减少伤亡、加快进攻速度?
5连1排崔登芝受命率队前往受降。战场多变,对战多诡。就在受降战士们一步步接近碉堡时,白旗倏忽消失,敌人突然开火。事发遽然,又缺少掩体,顷刻间,多名干部、战士倒在敌人的枪弹之下。
“这帮混蛋!”敌人的狡猾、战友的鲜血激怒了273团。
“强攻!”团长当即向5连下达命令,5连干部、战士奋不顾身冲向敌军阵地。敌人的火力更加密集,碉堡的炮火映红了澧溪的天空、也映红了桥下的水,令闻者心惊、见者胆寒。而解放军战士们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这群血肉之躯的人,冒着枪林弹雨、前赴后继。终于,他们冲进桥头阵地,消灭了这股顽抗的敌人。
几乎同时,捷报传来:1营夺取了三板桥;2营、3营由镇东南突破敌人防线,在巷战中穿插、分割敌人。第272团从西、南两个方向同时攻入镇内,与第271团胜利会合。
经过数小时的战斗,解放军歼灭大部分守敌,国民党军节节败退,防线不断向镇中收缩。
4

南汇烈士陵园革命史迹陈列室
最后一战,即将到来了;而这最后一战,也势必最为惨烈。
镇西残余国民党军退进伪“司令部”,镇东南的残军败退至大街路附近。虽然败局已定,但这群“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败军依然负隅顽抗,妄想固守以等候救兵。
救兵,当然是不会来的。因为解放军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
大济桥西堍北侧的一座二层小楼,原本是一家蛋行,此刻被国民党军强行设置为他们的机枪火力点。垂死挣扎的敌人几乎丧失了理智,他们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集中火力、疯狂扫射,一度封锁了竹行街、衣庄街、椿樟街、大街路、太平弄之间通道。解放军要向镇中挺进,必须拔除这根刺!
最佳方案,当然是用炮轰或者用炸药包,对于解放军而言,这也是轻而易举的。但是,生死关头,解放军没有忘记党中央的指示、更没忘记老百姓。此地接近镇中,一旦轰炸,势必波及老百姓,周浦这座千年老镇也将遭受重创。于是,生死关头,解放军做出了对自身最不利的选择。
在敌人密不透风的弹雨下,许多解放军战士倒在强攻的道路上。然而,鲜血并没有让战士们动摇选择、更没有让他们止步。他们越战越勇,越来越多人主动请缨。
一名水性好的战士自告奋勇、纵身跃下桥,在枪声和桥面的掩护下悄然涉水。此刻,澧溪的水也放缓了流速,默默祈祷这名勇士能顺利渡河,就像祈望着澧溪的黎明。战士无声无息地行至蛋行背后,丹田一提气、敏捷上岸、攀登上楼,刚刚站定便毫不犹豫地举枪、射击,动作一气呵成,两名敌军机枪手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双双击毙……
5月16日,上午10时许,国民党残部已成孤军,俱被围于伪“司令部”内,虽然占据着制高点优势,又形成了多层火力,但已是四面楚歌、四面受敌。解放军试图给他们最后的机会,开始喊话劝降。片刻间,楼上白旗摇晃。而当解放军的攻势稍止,狡猾的敌人竟然又是一阵猛烈扫射。国民党军的故伎重演,并未奏效,反将自己更快推向覆灭。解放军不再给他们喘息机会、立刻发动强攻,一举攻克了这个最后的踞点。楼内残余国民党军数十人全部被俘。然而,俘虏中,却未见“浦东剿匪司令”耿子仁。
至为讽刺的是,就在国民党军残部负隅顽抗之际,耿子仁见大事不妙,即伙同伪县长孙云达乔装成老百姓向镇北逃窜;刚逃至镇北三角地丁家,就被追击而来的解放军战士双双活捉。至此,盘踞在周浦镇的两千余名国民党军全部被歼。
古镇周浦,迎来了解放;澧溪的黎明,到来了;澧溪的水,轻声唱起了歌。
它们所唱的,是一支赞歌,也是一支挽歌。
5

南汇烈士陵园南广场
攻占周浦,为浦东解放拿下了关键一局;此后第30、31军从两翼挺进高桥,人民解放军迅速形成合击之势。5月25日,高桥解放;5月27日,上海解放。
胜利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为解放周浦,127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英勇捐躯。这群英雄男儿勇猛无惧,曾在济南、淮海、渡江战役中一往无前。他们的家乡在五湖四海,操着不同的方言,或许家中还有盼望着他们归去的父母、妻儿,如今却长眠澧溪。水乡梦遥,家乡百里、千里……
解放周浦的战斗结束后,英雄们的忠骨散葬于木梳背墓地、西施家园烈士墓、苏仁记宅后墓地、一王庙墓地、南八灶墓地。1960年,南汇人民政府在周浦镇修建革命烈士墓,将忠骨迁葬于此。之后,又将一批牺牲于“大革命”时期、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南汇籍烈士逐渐迁墓于此。1985年6月,周浦烈士墓改称南汇烈士陵园。1995年被命名为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如今,在这英雄长眠之地,一片苍松翠柏。这里的绿是四季常青;这里的静是肃穆宁静,也是闹中取静:昔日的多难水乡,在迎来了黎明之后,步步迈向兴旺,处处呈现繁华。长眠的英雄们,被澧溪的和谐幸福环绕;英雄的奉献和牺牲,也为一代代人所铭记。
松柏青青处,我们仰望那些光荣的名字:南汇第一人县委书记周大根、首任中共川沙县委书记汪裕先、泥城暴动领导人之一沈千祥、地下革命者李雪舟……更不会忘记,在为解放周浦而牺牲的烈士中,尚有103人没有留下姓名。
松柏青青处,至今回荡着英雄们为信仰而斗争的慷慨决心:
“网儿虽大,捉不尽东海之鱼;钢刀虽快,杀不尽天下贫民。”(周大根烈士语)
“怨深如海,恨如东流,豪气霄霄贯斗牛,何日报怨仇?手刃贼人头,凭青山绿水遨游,好略把平生血泪收!”(李雪舟烈士诗词)
回荡着他们为国为民的无私大爱:
“家庭是要的。但是做一个革命者的我们,……这个家包括了四万万多人口和广大的土地,可是这个家受尽了压迫和剥削,大多数人们在不幸痛苦中过日子。我们得把这个家弄好,使得人人有工做,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大家幸福快活。”(摘自赵铎心烈士1945年给周放同志的信)
……
松风飒飒,那是一首英雄长歌,常青树下,英雄的精神不死。澧溪的黎明,是英雄的黎明;澧溪的水,柔静婉转地环绕过英雄身畔,带着他们的故事流向明天、流向远方、流向更加切实而安稳的幸福。
(图片由南汇烈士陵园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