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原路212弄

五原路212弄7号
在沪语里,五原路的读音近似“婺源路”。国共之战局势虽到了紧张关头,但城厢里,面子上,该有的日常生活和时间一样,照例流转。穿的确良旗袍去买菜的阿婶,挎个菜篮子“去婺源路迪化路买小菜!”声势里就有着烟火气。因为在五原路与迪化路交汇的东侧,是露天自由市场,水产、蔬菜、水果、干货、时鲜,伴随着市井里闹腾的讨价还价声。
“先生,艾叶蒲草要伐?端午节快到了,门廊厢吊几串,侠气好!廿分银钿拿下廿七根,清清爽爽……”
莫振球站在迪化路五原路交叉口,正准备过街,一旁的摊贩甩着一把艾蒲草例常问道。他看向树影,在大脑里迅速过了几个画面,脸上却没动声色。
“不用,谢谢。”
他摆了摆手,趁着车流速度缓慢,迅速越过了迪化路,像把另一头的五原路密封起来一般,将自由街市的吵闹声远远甩在身后。右拐,是大华新村的弄堂口,莫振球放缓脚步掏出怀表确认了下时间,五月二十四日下午四点十五分,已经有临街的灶披间里飘出了粽子香。
平日里,莫振球是绝少在这条巷子里逗留的,他有时做人力车,要不小汽车,或者干脆大步流星利索地走到7号大门口按响门铃。可这一天,他允许自己放慢了脚步,傍晚的光线将将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应该是赤豆甜枣粽啊,心想,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一整天没吃饭了。
来到7号硃红色的大门前,莫振球按了两短一长声的门铃,有点年头的铜门铃依然兢兢业业,打出的声响虽不算悦耳,却能敏捷地区分出长短缓急。几个月来,他和里面的伙伴们就依靠这样的信号确认来者是谁,是否安全。
7号院子里,是江南常见的庭院灌木,铺了一列青石踏板。去年这时候,莫振球第一次走进院子时,也被这花园小洋楼的景致惊了个亮眼。当然,更让他开眼界的,是张发奎“张主任”的财务管家取出的一箱“大黄鱼”,足足有五十多条。这是他作为行猿主任的翻译官后,第一次近距离见识到张的实力,彼时张已经卸任了广州行猿主任,调去南京任职为国民政府战略顾问,是个名副其实的闲差。而莫振球就是张发奎离任时带走的三位随从之一,继任者,则是蒋介石钦点的宋子文。

张发奎
莫振球今年虚岁三十三,正值壮年。他的父亲莫雄,是张发奎的旧时,曾在粤军时期共事。三年前,也就是1946年,莫振球因癫痈回老家广东英德养病,病情好转后通过父亲介绍,进入广州行猿工作,成为了张发奎近身的翻译上尉。
几年间,几经周转,随张北上南京,再退居上海。不过莫振球对上海不陌生,因为这是他从读书起就居住的城市,里里外外认识了不少人。
今年初,退闲顾问的张发奎再度被启用调任国民党陆军总司令,并决定离开上海,他将这栋张公馆交给莫振球打理。
“振球,你安心留下来,帮我看管好房子。”张临行前叮嘱,“就算共产党打进来了也不会对你怎样,这屋是用我夫人刘景容名字买的,只要你不说出这它和张发奎的关系,就能保存下来。”可张发奎万万没想到的是,走马上任的张司令离开后,这一栋大华新村7号的张公馆,便成为另一个“张公馆”。
应着门铃声,前来开门迎接莫振球的,是妻子谭营生。
“陈师傅今天安排了不少好小菜,刚才老刘来过电话了,带两位朋友,要给张老板过生日!”谭营生迎面取过莫振球的公文包,递交给身后来的女佣。莫走进门厅,“张老板”正坐在一张书桌前看电报。
“20军拿下了浦东,27军拿下虹桥、徐家汇,看这样子,光明就在这几天了。”莫振球走到挂历前,数了数日子。
其实早在十几年前,还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时,莫就已经成为共产党员,一直上海地下党学委兼大学区委书记,妻子谭营生,则是地下党女中区委。自去年起,由于张发奎在广州和香港都有公馆,所以上海的行馆并不久留。于是,莫振球经常会在方便的时候,将它提供给“张老板”召集开会、接收情报,而张老板的真实身份,是中共上海地下党市委书记——张承宗。
就这样,大华新村7号成了为不可多得的地下党安全庇护所。
“战情是外面同志给的讯息?”
“嗯,迪化路路口情报员给的信。”
“浦东、虹桥、徐家汇都拿下了?太好了!那汤恩伯应该今晚就会从海上撤退。”张老板从案桌前起身,在上海地图上画了三个圈,涂抹了几笔,并在吴淞口画了个✖️。
“长胜同志什么时候来?要怎么庆祝?我看这张公馆不仅合适做‘上海心脏’,更适合给暗夜一道黎明的曙光!”莫振球应和道。
张老板拍了拍莫的肩膀:“莫,感谢你,难为你,也亏得你。长胜同志说今晚就带两位老朋友来,一道庆个生!”
到了饭点,门铃又响了两次,一次是来送粽子的小贩;另一次,是一台老福特汽车。从汽车上下来的,是三个素服整洁而利索的男人。谭营生照例一一向他们打招呼:
“刘长胜同志、沙文汉同志、吴克坚同志。辛苦了!”
开车的,是司机陈浩。他将车停去汽车间,这里已然是这台老福特汽车熟门熟路的“家”。 刘、沙、吴三位陆续走进客堂,张、莫二人上前一一握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似乎有很多想说的,可话到嘴边,又觉多了。谭营生在一旁看得真切,赶忙招呼大家先吃上几口粽子,再开会。
而随粽子来的,是另一份情报。就在今晚,解放上海的最后战役打响。

1949年,中共上海地下组织负责人合影左起:吴克坚、张承宗、沙文汉、刘长胜
“好消息!下午第23军先头部队已攻入龙华,歼灭击溃敌军第75军、交警第12总队,现在龙华机场和其他据点已解放,沪南重镇龙华已解放!”
“我看今晚第23、27军会从徐家汇、龙华入市区,第20军主力则大概率从高昌庙西渡黄浦江进入,就看第10兵团、第26军能不能拿下大场与江湾?”
“外部包抄完成后,看看吴淞、宝山、杨行拿不拿得下,苏州河以北的市区,这要靠一定的兵力乘夜暗强渡苏州河。”
“目前上海有9000多位党员、6万保安、4万宣传队队员,需要向他们传达指令,今晚守夜,进入各岗位,配合迎接解放军!”
“工厂机器运作保证如常,学校继续上课,商店开门营业不受影响,水电煤不可中断,市政交通要正常,公务勤务人员照旧。”几人商量道。
对内已经“易主”的张公馆,对国民党而言依然是陆军总司令张奎发的住所,所以最危险的地方成为了最安全的地方。
这里离开上海交通大学也不远,作为中共地下党大学区委书记,莫振球很支持新民主主义青年联合会刻印、出售革命著作,包括了《新华社每日战讯》、《每日新闻》等,毕竟舆论宣传是第一道信息传递。而张承宗领导的地下党员,有组织地团结群众,组建了人民保安队,坚持护城运动。从1949年年初起,通过情报,截留了299辆企图拆装运往台湾的水陆两用战车;公共交通公司枫林桥营业所和保养场的中共党员带领群众为争取发放“应变费”而罢工,但惨遭国民党特务血腥镇压。
一个多月前,张承宗的弟弟张困斋在国民党发动的“秘密电台围剿”中不幸遇难,报务员秦鸿钧也惨遭杀害,中共上海市委机关的秘密电台遭到破坏。“张公馆”内外的气氛显得有点紧张。党中央原本指示刘长胜、张承宗等人撤离到解放区,但他们毅然要求留沪指挥迎接解放的战斗。于是,莫振球放手一搏,干脆让张承宗住进了张公馆,并把大量的党内文件存放在“公馆”里,还有一部分备用金条,甚至是一台老福特汽车。
就这样,大华新村7号的张公馆,成为了中共地下党迎接上海解放的地下指挥部。
莫振球自己一有空,就和妻子谭营生躲在亭子间抄写秘密文件,无论是文件、信函还是简报,夜晚抄写,白天分头将情报掩护传出。一次,他穿着国民党少校军服,按照“张老板”的吩咐去外白渡桥礼查饭店取文件,又利用自己张发奎秘书的身份,怀揣印有“陆军总司令”字样的空白信笺和一枚张发奎私章,乘坐三轮车将文件带回张公馆,翌日再次将沉甸甸的文件箱,送到衡山路张美道家中,完成一次情报输送。这样的由7号张公馆为信息枢纽,输送出去的任务不计其数,在国民党看来“闲置”的张公馆,大半年时间里,却成为了地下党的“上海心脏”,源源不断向外输送血液与养分。
“现在最重要的是顺利平稳过渡。”刘长胜为这一晚的“庆生”工作定下基调。
“没错,半年时间里反破坏、反屠杀、反迁移,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不能让国民党留下个废城。”
“9000名党员带头,10w保障力量支持,护厂护校。”
“国民党机关、海关、邮电、铁路、水电煤气、公共交通、银行报馆、工厂企业、学校、医院等等,所有的财产档案也做好保护,为党和人民的接管做好准备。”
“就像刚才我收到的情报,下午龙华地区人民保安队,很好地协同了解放军向龙华兵工厂发动的强攻。刚一打响战事,预伏在厂内的人民保安队便迅速打开大门,接应解放军进入厂区并全歼守敌。华东局特地发电报鼓励了我们!”张承宗兴奋地说。
“龙华兵工厂可是国民党武器弹药主要存放地,美制武器1000多件,待修武器4000多件,各种口径大炮13门,大口径炮弹2800余发,燃烧弹药2吨。”莫振球说。
“人民保安队在地下党员的带领下,趁敌军逃窜之机,打开了秘密封存的武器弹药库,并对敌军驻厂警卫排进行缴械,还立刻接应了解放军第23军先头部队入厂。由此完成了对龙华地区的解放,市南重镇也回到了人民的手中!”
“长胜,我怎么有点说不出的兴奋?”
“承宗、文汉、克坚,你们是什么感觉?”
“不想合眼!哈哈哈哈”
是日夜,解放军各部队多路快速推进、迂回包围、勇猛穿刺,直插每条街道,抢占街垒和楼房火力点。至拂晓,部队已全面控制苏州河以南市区。随后,发动全线继续猛攻,国民党守军纷纷被歼。负责指挥上海国民党军余部的淞沪警备副司令刘昌义,在强大的军事压力和政治攻势下,率部投诚。
5月24日夜晚,陈毅、张鼎丞率华东局机关干部抵达上海交通大学。为几天后的政权接管做准备。
大华新村7号楼里已经三天三夜灯火通明,今天厨师老陈,准备了不少好菜。
“陈师傅说了,他也是入党的积极分子,今天这几道菜,各有各的名头。鸡胸肉炒腐竹,胸有成竹;剁椒蒸鱼头,鸿运当头;而这清炒虾仁,虾仁、虾仁,沪语就是‘欢迎’……”
“哈哈哈哈哈”
五原路迪化路西侧的夜晚,依然宁静而幽深,这使得巷弄里的笑声格外明显。这是大半年来的第一次,从大华新村7号楼传出了清晰而爽朗的笑声,就像一道暗夜的曙光,微微寻找着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