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将至,至暗时刻
一个世纪前的五月。
凛冬已过,正值春暖花开好时节。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失败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入国内,立刻激起各界人士的强烈愤慨。
这日清晨,李大钊立于天安门高阶之上做演讲。大批青年学子将其围聚起来。渐渐地,拉洋车的来了,街头手工艺人来了,小商小贩,三教九流,顷刻间人头攒动,渐聚渐多。
李大钊振臂高呼,道,“有人说,国人数十年来,上下求索,是舍本逐末,在他们眼中,无论是以日为师,以欧为师,拟或是以俄为师,皆为荒谬……”一语未尽,如鲠在喉,略忖了一忖,又道,“在俄国,有一个叫列宁的,由其所领导的布尔什维克革命,已然取得成功。何谈荒谬?!”
忽听得人群中有人道,“布尔什维克是做什么的?”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瞠目惶惑。
李大钊抬手往下压了一压,示意大家安静,道,“这位叫做列宁的人,他所引进的思想,便是德国的马克思主义。暂且不论什么主义,”钉眼看着台下,又道,“俄国人暂且可以放下仇恨与敌视,向德国学习,为我所用。我们中国人,为何不可以学一学俄国?”
站在最前排的一位学生,仰起脸来问道,“大钊先生,究竟什么是布尔什维克?何谓马克思主义?”
一时间七言八语,嘈嘈聒耳。
李大钊微微向台下点一点头,道,“布尔什维克,即指多数之意。何谓多数?”进一步解释道,“工人,农民,多数指的是千千万万给压迫被奴役的广大劳动人民。”抬手往空中挥了一挥,又道,“同学们,市民们,俄国的胜利,是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胜利,为庶民的胜利!亦为无产者的胜利!这是人类历史上的开天辟地,是伟大的第一枪!”继续道,“工人是庶民,农民亦为庶民,今后之世界,你我人人皆为庶民……”台下爆发出一声高呼,“庶民的胜利!劳苦大众的胜利!”
掌声经久难歇。
待众人情绪稍显平复,李大钊大声道,“一个新事物的出现,如同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必先经一番苦痛,即使有危险亦在所不惜。这等艰难,苦痛,这新纪元的创建,是人类进化途中所必须的,所以我们不要害怕,亦无须逃避。”咳一声清理嗓子,继续道,“人类历史不断前进,一个人,一件事,俄国革命的胜利,是世界风云突变的征兆。前有1789年的法国革命,再有十九世纪各国革命之先声,再至1917年的俄国革命,这便是二十世纪世界革命之先声……”
掌声雷动。欢呼声中有人大声道,“中国虽弱,但绝不允许列强欺辱!”一旁的人大声附和道,“庶民的胜利!”
与此同时,在总统府衙内。徐世昌正紧急召开内阁会议。徐世昌铁青着脸蹙额不语,一旁坐着外交总长曹汝霖,手拿一份通告,纳下头只是念下去,悄声道,“……情况十分不妙,我们必须往最坏处着想,”抬眼看一眼徐世昌,又道,“万一和会上关于山东问题,形成决议,政府该如何处理?”摇摇头慨叹一声,“府院双方,还需尽快拿出一个意见来才好……”
徐世昌良久默然,忽道,“除了签字,还能如何?”不待对方开口,又道,“眼下国内舆情汹汹,哪里容得下你我退让,哪怕只是半步?”仰天长叹一声,言下无奈中带了一丝伤惨似的。
曹汝霖不发一语,怔怔呆听,嗟叹道,“签字,等于做了卖国贼,可不签字,等于自动退出协约国,那岂不是更加中了日本国的奸计?只怕西方列国更加不可能支持我们了。”摇头只是叹息。
刚刚参加完李大钊演讲的学生,蜂拥而至,将图书馆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迫切等待合会的最终谈判结果。
人越聚越多,场面几近失控。
门訇然被撞开,张国焘直冲进来,不等立定,已经给学生们团团围住。
张国焘飞身一跃,站在凳子上,大声道,“最新消息,大家请静一静!”众人安静下来,他又道,“已经查实,去年九月与日本人秘密签署借款合同的人,正是驻日公使章宗祥!”
立刻给一片“亡国奴!”“卖国贼子!”的呼喊声怒吼声彻底淹没。
镜头转换至日本。
此时此刻,驻日公使章宗祥携夫人,刚刚用餐完毕,一出餐馆的门,立刻给早已等候多时的中国留学生团团围住,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怒吼,“打倒卖国贼!”“章宗祥无耻!”
眼见前来抗议的人渐聚渐多,章宗祥只是纳下头一言不发,夫人吓得浑身乱抖,攒眉含泪不知在说些什么。
司机一身黑衣,面对愈演愈烈的抗议声潮,显然无计可施。车门大敞,章宗祥一猫腰坐进车里。立刻给愤怒的学生层层包围,写满标语的各色纸片,花红柳绿,如同一场流星雨,不断掷向小汽车。有人拍打车窗玻璃,踢踹车门,大声斥道,“打倒章宗祥!”“无耻之徒!”
街角有警察来了。
砰砰几声枪响。
司机一脚油踩下去,车子往一边偏了一偏,转眼没了影……
十冬腊月,雪虐风饕。
这日,李大钊邀约陈独秀共进午餐。有个火锅摆在那里,二人一边吃,一边伸手取暖。八仙桌上,切好的土豆片,大白菜,红青萝卜,牛肉羊肉,满满当当一大桌。高寒天喝酒,度数越高越好,那酒经加热后,酒香特别醇,浓且厚,弥漫开很长时间难以消散。二人衔杯对酌,其乐陶陶。
李大钊睇眼看一眼陈独秀,忖了一忖,道,“仲甫兄,事情尚无定论,评议会仍在进行中,蔡公元培先生,一直努力为你美言……”
北方高寒,隆冬里最享受的便是来一顿火锅。往来食客逐队成群,中华老字号“东来顺”里甚是热闹。
陈独秀侧身附耳道,“那个经你介绍到图书馆的年轻人,湖南来的。”
李大钊始醒过来,道,“毛润之。湖南一师的高材生。”
陈独秀略一点头,道,“毛润之那一番话,讲得在理。”不等李大钊开口,又道,“以日制俄,一向是欧美列强的既定国策,利益攸关,远比任何协约国家的宣言有用。”
李大钊纳下头凝神细想,道,“以仲甫兄之见……”一语未竟,陈独秀嗤笑道,“威尔逊的确是难以指望……”睇眼看一眼李大钊,又道,“我们自上而下,时至今日,还在以战胜国自居,还妄图在谈判桌上收回山东省的权益……”摇摇头长叹一声,慨然道,“只怕最后,热脸去贴冷屁股,自欺欺人,是关起门来自娱。玩笑开大喽!”
李大钊将酒杯缓缓放下,道,“公道自在人心。列强不可恃。”
两个人默默吃饭,须臾,陈独秀道,“回想这么些年,前有袁世凯,后有段祺瑞,当道诸公,肆意玩弄约法,玩弄人心于股掌,此次交涉一旦失败,”摇摇头略忖了一忖,又道,“举国清议汹汹,届时我倒要看看,他们还将会玩出什么花样来?”
他说一句,李大钊略一点头,表示心领神会。
陈独秀讲至兴起,不禁浩然长叹,呵责道,“匹夫倡难,庶民景从,千夫所指,众叛亲离哪,”手指在胸腔间比划着,又道,“此乃翻天覆地之巨变,士农工商,国之四维,如今走到如此境地,试问还有谁,要对这样的政府心存幻想?可怜且可恨,简直无可救药……”说至此处,不禁气急,侧转身来瞪目相视。
身后那些吃客,默无一语,只是埋头吃喝。
李大钊良久默然,将杯中剩酒一口喝尽,拉了陈独秀往外去。
陈独秀且行且讲,道,“守常兄,万万不可小觑,你我还是要尽早做打算。”李大钊并不作声,纳下头思索着,他又道,“此番定然不容国蠢巨奸企图蒙混过关……”越说声音越大,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未及站定,忽见一骑人马远远地由对面飞驰而来。尘土漫天中,报童大声吆喝道,“号外!号外!巴黎和谈失败!中国代表集体辞职!”声音明显不同以往。然而福祸踵至,幽暗互映,是这代人运命使然,中国人“不胜扼腕”的新时代,即将到来……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爆发。

1919年5月4日,五四运动爆发
巴黎和会的不利消息频频传来,学生们早已按捺不住。罗家伦、傅斯年、张国焘、段锡朋、刘仁静等一大批进步学生,摩拳擦掌,大家经商讨后决定,于5月7日“国耻日”这一天,举行大规模请愿示威活动。
殊不料,风云突变。
1919年5月3日,蔡元培得到北洋军阀政府已经同意和约中关于山东条款的消息,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火速将此事告知罗家伦、傅斯年等学生领袖。
是日深夜,北京大学学生与各高校学生代表,齐聚于北大法科(三院)礼堂紧急集会。会议决定,将示威游行活动的时间提前。罗家伦的任务是,负责联络各校学生,并组织购买写标语所用的大批白布。
北大法科礼堂内。有学生站在高处大声道,“此时此刻,日本妄图接管山东一切权利的阴谋,眼看就要得逞,我们的外交谈判,失败了……”眼眶泛红。
一旁的人接口道,“山东若果真被日本割据,中国的领土将不再完整,我们怎么办?!”
立刻有人附和道,“领土不整,国家必忘。誓死不做亡国奴!”
众人齐声高呼,“此情不可待!士可杀不可辱!”“走,我们上街游行去!”
一个学生由队尾直挤过来,一个箭步飞跃上桌子,疾呼道,“有的放矢,去东交民巷游行!去外国领事馆抗议!”
众人挥舞手臂,齐声高喊,“罗家伦说得对!打倒小日本!”
一时间七言八语,愤然声讨。
梁漱溟站在一旁蹙眉摇头,道,“同学们,要冷静,保持冷静……”话未落音,给学生方豪打断,振臂一呼,道,“爱国需要热情!我们就是要给政府施压!”
邓中夏跟着道,“势必要夺回山东权益!不容商量!”
张国焘站在队伍最前排,此刻掉转身来道,“我们必须要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掌声口号声此起彼落。
“中国人不怕死!誓死不做亡国奴!”
梁漱溟独自蹙眉不语,显得忧心忡忡。
学校的礼堂大门訇然被推开,陈独秀大步流星进来,径直走到队伍最前端站定,道,“自欧洲战事爆发,日本国已然侵占了我山东青岛,强占了我胶州湾……一直以来,国人对西方列强心存幻想,自以为他们忙完欧洲战事,定会仗义出手相帮,为中国人主持公道,”浩然长叹一声,怆然道,“国人一度天真地相信,高举门户开放大旗的威尔逊,乃是天下第一号大善人,正义使者,然而眼下又如何?”摇摇头,恨声道,“同学们,老师们,大家该醒一醒了!是谁出卖了我们?”众人听得瞠目,礼堂里一时寂静无声,他又道,“出卖我们的,正是那些稳坐于凡尔赛宫,长谈阔论的无耻政客!他们弃信忘义,事实铁证如山,那些在欧洲瓜分战利品的列强国,如今又妄想着连同我们一起瓜分掉,更可恨是我们的政府,却试图在这样的一份合约上签字!政府卖国,我们该怎么办?”
邓中夏率先高呼,“打倒无能政府!”
台下同学齐声应和,“打到他!砸烂他!”
张国焘一跃踩在椅子上,早已扯下的一块白布,上面写着“还我青岛”,白底墨字,分外明亮,他将标语高举过头,振臂大呼道,“还我青岛!”
众人齐声斥道,“严惩卖国贼!还我国土!”
人声鼎沸,声震屋瓦。
邓中夏喊过几声,怔怔痴看,觑眼望向张国焘,道,“国贼乃何人?”
陈独秀在一旁听到了,道,“外交次长曹汝霖,国贼!”
张国焘于是在台上再喊,“打倒曹汝霖!打倒国贼!”
陈独秀恨声再道,“驻日公使章宗祥,国贼!”
罗家伦站在队尾补充一句,“别忘了交通专员陆宗舆,国贼!”
“声讨章宗祥!声讨国贼!”
口号一声高过一声,刹那间叱石成羊。
大栅栏附近。邓中夏立于高阶之上,道,“甲午年我们战败,台湾丢掉了。如今我们战胜又如何?山东照样丢掉!如此以往,中国虽大,还有多少土地可以丢?”掸眼看一眼台下,又道,“打仗输了,被割地。仗打赢了,照样要被割地,这便是列强的逻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中国在列强眼中,根本也算不得人……”
一位女学生站在人群中高声道,“同学们,同胞们,大家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呀,大江南北,国权沦丧,长城内外,租界林立。自清末以来,中国一忍再忍,一让又让,今天,非但西方列强欺辱压榨,竟然连东洋倭寇,亦跟着有样学样,要骑到我们脖子里来了!我们要怎么办?”
众人高呼,“誓死不做亡国奴!”
邓中夏立于台上凛然道,“堂堂大山东,孔夫子的故里,管仲的家乡,倘若山东都要给日寇强占去了,有朝一日,到了地界,吾辈还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有人怒喝道,“小日本这就是掘中国人的坟!决不能忍!”
前排一位女学生,道,“今天,事实摆在面前。巴黎和谈失败,列强出卖了我们,出卖了四万万同胞,出卖了公平与正义,出卖了人性与良知,试问,他们还有什么不能卖,不敢卖?”声音已经嘶哑,咳一声清理嗓子,又道,“如此简单明白的道理,我们的政府却装作看不明白,如此明目张胆的凌辱,钱能训内阁居然可以忍得下,他们是什么总理督办?不,他们是完全彻底的列强帮凶,是汉奸卖国贼……”引来一片掌声,叫好声。
方豪与张国焘举肩并立,道,“我们是北大的学生,学生本应该安心学业,然则民有倒悬之难,国临存续之危,警惕呀!我们的政府宁可做缩头乌龟,莘莘学子如若不挺身而出,还有什么人能依靠?”又道,“我们今日结队前来,就是要向徐世昌大总统请愿,我们要向国务总理请愿。我们要让民众明白,我们究竟要什么?我们要让黎庶洞悉巴黎的阴谋,没那么容易得逞……”
有人在人群中大喊,“不论他是什么人,胆敢亡我中华,企图割占我国土,我们必将与其血战到底!”
在不远处的另一个街头,匡互生正在演讲,愤然道,“胶州尽失!山东亡矣!国将不国,族灭有期!”双拳紧握,在空中扬了一扬,又道,“四万万同胞团结起来,众志成城,誓死捍卫中华!”
四周围聚之人,渐聚渐多,跟随呼应道,“外争主权,内惩国贼!”
王府井大街。学生自发组织演讲,讲至高潮,喝道,“美国总统威尔逊,天下第一号大骗子!他欺骗了中国人!他侮辱了中国四万万同胞!”
掌声如雷四起,台上之人声声带泪,高声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就在今日,我们誓将捍卫国土。国人不怕死,我们定要以血还血!”众人怔怔痴听,不禁泪眼凝波。
1919年5月3日,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不觉天色将晚。暮色渐起时分,清华学堂大门前。北河沿北大法科(后来的北大三院)大礼堂,正在召开全体学生大会。大会邀请了包括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中国大学等十多所中等与高等学校的学生代表参加。由于北洋军阀政府对外屈辱,对内镇压,大会在最开始的时候,气氛尤其紧张,致使有的学生代表还心存顾虑。
谢绍敏等北京大学学生代表在大会上发言,彻底揭露北洋军阀政府的卖国行径,以及帝国主义企图瓜分中国的罪恶阴谋,号召大家奋起救国。
大会如火如荼之际,预科一年级学生刘仁静,猛然从腰间抽出一把菜刀,激愤之情难以言述,要当场自杀以激励国人。
法科学生谢绍敏见状,义愤填膺,纳下头将中指啮破,撕裂衣襟,写就“还我青岛”,揭之于众。
群众的爱国之情,瞬间被点燃,五四爱国运动的序幕,就此徐徐拉开……
时光追溯至再早前。1918年5月,为反对政府与日本签订《中日防敌军事协定》,留日学生代表紧急回国,进驻北大,进行巡回演讲。

北大学生在演讲
由罗家伦作为代表发言,提议全体同学赴新华门请愿,促成日后,亦即5月21日,北京各校逾两千多名学生到总统府抗议游行之事。这是中国现代史上的第一次学生运动。而正是在这次运动中,段锡朋成为学生领袖,罗家伦亦由此开始崭露头角。
实际上,罗家伦在学生中的影响进一步彰显,是因为新潮社以及《新潮》月刊。积极参与推动文学革命与新文化运动。早在1918年底,罗家伦与傅斯年、徐彦之等人共同创办新潮社。《新潮》创刊号出版于1919年1月1日。第1卷共5期,罗家伦发表十三篇文章。第2卷共5期,罗家伦发表二十二篇文章。
起初,文学革命遭到学校一些人的攻击与反对,罗家伦连夜撰写长文《驳胡先骕君的中国文学改良论》,反驳胡先骕对胡适与陈独秀等人的攻击。而五四时期影响深远的易卜生的名剧《娜拉》,则是由他与胡适共同翻译,首发于《新青年》。
尤其使人刮目相看的,是《新潮》刊名由罗家伦定名。而“五四运动”一词,亦出自罗家伦之口。
长期以来,对于蜚声海内外的“五四运动”,众声只说是“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的那次请愿活动……”兹事体大。起初时并没有具体命名。是罗家伦头一人将其称作“五四运动”,并写入文章中,刊发于报刊杂志,而后方才层见叠出,影响时至今日。
那么,罗家伦何以成为五四学生运动领袖的?
且听笔者细细道来。
校长蔡元培坚信,要让学生发动起来督促政府,借以抵制抗议政府在不平等和约上签字。此举实为无奈之举。五四运动开始前,蔡元培忖度再三,只通知个别的学生领袖,由他们自己去组织并领导。
1919年5月4日,上午10时,罗家伦刚从城外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回到北大新潮社,正欲随大部队前往天安门游行,大门訇然被推开,同学狄福鼎急匆匆而来,且行且大声对罗家伦道,“今天的运动,不能没有宣言,北京八校同学推举我们北大起稿,你来执笔罢!”
急如星火之际,罗家伦义不容辞,便立于身后的长桌旁,俯身弯腰,奋笔疾书,匆匆起草《北京学界全体宣言》。
《宣言》仅一百多字,纵观全文,虽慷慨淋漓,豪情满怀的行文之中,并无采取过激行动之意,只是呼吁全国民众,要关注青岛山东问题。而关于“外争国权,内除国贼”,亦只是寄希望于“国民大会”的召开。
是日,下午一时半许。北京十三所学校师生,逾三千多人,齐集于天安门广场,演说言简意赅,须臾,学生纷纷列队,由天安门南出中华门,向东交民巷各国公使馆前进。
游行队伍,由傅斯年任总指挥,按照既定路线出发。大批师生,手执横幅标语,挥舞旗帜,群情激昂走上街头。队伍中不时振臂高呼,“还我青岛!还我国土!”“大家勿做亡国奴!”引发众声附和,掌声长久难歇。
斜对面的街角,李大钊被层层围观者包围,他立于一辆黄包车上,疾呼道,“以前,我们谈论新文化,又谈旧文化,仿佛水火不可相容,如今不同了,日本国要断我们文化的根,根已断,还谈何文化?更枉论什么新旧……”略顿一顿,目光迥然扫向前方,又道,“同学们,同胞们,1789年的法国革命,是十八世纪欧洲革命之先声,1917年的俄国革命,则是二十世纪世界革命之先声,我们今日之行动,乃是中国美好未来之先声!”掌声轰鸣,待众人稍平复,他继续道,“此刻,眼前,当下,每一位能亲身参与这场革命的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们必将感到无上光荣,无比幸运!”
诸君不妨阖目凝神细想。一九一九年的北京之春,正值春暖花香,民众之爱国热情,亦在一天天地高涨。天高日晶,五月四日这天,群众环集如堵。马路两旁,越来越多的民众选择自发加入。人烟稠密的游行队伍,逐渐壮大,行进途中不断向天空抛洒传单。
街角有人家的窗子开着,玻璃窗里露出一张妇人的面孔。屋顶高深,那妇人站在窗前,春寒料峭,她只是怔怔痴看。窗台上有一盆什么花正开着,香气云雾沌沌,因为开得烂漫,红的从心子里发了白。那口号声穿街越窗而来,妇人似乎骤然间回过味来,亦跟着挥舞拳头,眼泪泼泼洒洒。
掩卷沉思。大概也只有文学家,才会如此关注这些日常生活细节。冰心先生四十年后曾这样追忆,念兹在兹,“那天窗外刮着大风,槐花的浓香熏得头痛……”(参见《回忆五四》文)。
话说,当学生的游行队伍给军警加以干涉阻挠之时,徐世昌正在总统府内紧急召开内阁会议。在座各位长吁短叹,纳下头只是沉默,蹙额摇头。徐世昌面色凝重,会议气氛十分紧张。
会议室的门訇然给推开,曹汝霖疾步而来,附耳与徐世昌立谈几句,低声道,“学生根本拦不住,现在满大街都是……”徐世昌不发一言,掸眼看一眼四周,他又道,“刚接到线报,学生们此刻正在去往东交民巷……”语音未落,徐世昌一巴掌拍在桌上,火高三丈道,“幼稚!可笑!二十年前义和团围攻使馆区,后果如何?”瞥一眼曹汝霖,自问自答,“后果便是八国联军挺进北京城!妈的,即刻下令,紧急调集全部警力,不遗余力进行拦截!妈的。”简直不能想,感觉肺要被气炸。
坐在一旁的步军统领段芝贵,听闻此言,起身立定,大声道,“明白!”大步流星而去。
其时,东交民巷使馆区附近,里三层外三层,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警卫,已经就位,将学生队伍阻隔于警戒线之外。双方对峙,空气中仿佛能听见电流声,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
学生方豪高扬右臂,冲着大铁门的方向喊道,“美国公使出来!我们要求与美国公使对话!”
自然无人应答。良久默然,来了一个警察,走近才发现是个中国人,已经不年轻了,他觑眼望向众人,带笑道,“同学们,稍安勿躁呀,”众人七言八语,嘈嘈聒耳,他又道,“公使大人的确不在,一早出外,没回来……”一语未竟,立刻给口号声吞没,众人高呼,“缩头乌龟!美国公使出来!”
那老警察连腮带耳的红了,面露惶恐,略忖了一忖,悻悻然掉转身走了。
方豪立于使馆大门外的高阶之上,呼呵道,“既然公使不在,那我们便静坐稍候。此事意义非凡,今日必须讨他一个说法!”言毕,径自一屁股就地坐下,招呼大家道,“同学们,坐下坐下,原地死守!”
同学们纷纷席地而坐,队伍中有人斥道,“就不信他不回来。我们等!”
刚才那位老警察,远远的钉眼望向这边,此刻看见学生们齐刷刷原地坐下,谈笑风生,不禁皱眉摇头,忖量再三,近前几步,跟方豪耳语道,“小同学,此事非同小可,乃中国人自己的事,应该关起门来论长短,”不待对方开口,又道,“跟美国人完全不搭界,徒增笑耳。不如去找外交部交涉……”
这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方豪,他睃眼看一眼那老警察,并不作答,立起身来面向大家,道,“同学们,走,我们去找外交部干涉!”
众人听罢,略忖了一忖,欣然起身,就见刘仁静从队尾挤过来,抬手搭上张国焘的肩,攒眉道,“特立,万万不可,不能冲击外交部呀!”张国焘面露惶惑,不明所以,他又道,“冲击外交部,我们有理亦等于没理,还会给政府抓住话柄……”没往下继续说,只是摇头。
张国焘纳下头独自思索着,默然片刻,疾步走至队伍正前方,大声道,“大家安静,同学们静一静。”众人安静下来,他又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即刻奔赴曹汝霖家,找外交总长说理去!”
大家听得欣然,方豪亦觉有理,抬手一挥,道,“走呀!去赵家楼!”
人潮挨山塞海,汹涌的抗议口号声中,学生们纷纷立起身来,重新列队开拔,浩浩荡荡向着赵家楼的方向挺进。
游行队伍昂首阔步一路朝前,朝前。口号声震天,直冲入九霄。方豪走在最前面,且行且大声地呵斥道,“美国佬出卖了我们,威尔逊出卖了中国四万万同胞,我们怎么办?”
“打倒美帝国主义!”吼声雷嗔电怒。
许德珩高声道,“无能的政府出卖了国人,我们怎么办?”
“坚决打倒无能政府!”怒吼声排山倒海。
十字路口,游行队伍再次遭遇军警拦截,手中的警棍在空中上下挥舞,有学生瞬间倒下。
邓中夏无所畏惧,挺身向前,道,“跟无能政府交涉!”
众人齐声附和,“政府无能!爱国无罪!”
马路两旁,沿途有不少行人,停留驻足,此刻亦跟随疾呼,“学生无罪!爱国无罪!”一时间百喙如一,警察听罢亦只是摇头。
人群中但见张国焘越众而出,立于队首,面朝军警,咄咄道,“各国变法,无有不流血者。今日之中国革命,我们不惧危难,纵然是槊血满袖,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扭转身来望向众人,又道,“同学们,今日,此刻,革命自吾辈起始。我们冲过去!”言毕,径自率先朝前冲去。
学生们接踵相从,合力将路障抬开,人潮顿时如江水决堤,锐不可当,军警茫茫然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学生队伍冲将过去。
只一霎眼的功夫,激流人潮已经将赵家楼的大门层层围裹,风雨不透。正门紧闭,有学生抬手拍门,连声呼喊未果。张国焘大喊道,“那三个国贼,此刻定然就躲在里面,密谋卖国,自求苟安,同学们,我们怎么办?”
“砸门!砸烂它!”众声怒喝。
邓中夏挥拳高呼,道,“国贼出来!揪出国贼!”
方豪在一旁应声道,“砸门!大家砸门冲进去!”
张国焘苦于赤手空拳,英雄无用武之地,纳下头忖度着,一眼瞥见不远处的院墙根下,横七竖八有几根圆木。人急智生。
大门紧闭,有人隔着缝隙往里潜窥。院内空无一人,但见高阶之上,正屋的屋檐下挂有各式各样的灯。红纱罩垂着排须,宫款描画八角油纸罩,静悄悄的只见灯亮着,并无任何响动。
大门外,学生们合力而为,抬起圆木直撞向大门。沉闷的声音,砰地一声,砰的又一声,穿云裂石般传得很远。
其时,在屋内,四人一桌麻将,哗啦哗啦,洗起牌来了。
曹汝霖的父亲曹成达,与章宗祥对坐,一旁坐着京师警察厅厅长吴炳湘,与章夫人面面相觑,一时神思恍惚。
轮到曹成达出牌,那张发财紧捏在手中,踌躇斟酌,耳畔传来学生的怒喝声,不禁两股战战。
吴炳湘故作轻松似的哈哈笑着,扔出一张西风来,睇眼看一眼曹成达,道,“出牌呀,老爷子。”
门外的撞击声越发大了,一下又一下,砰砰砰砰,屋内之人听得不禁胆寒,几个人都默然了。
章夫人早已魂飞魄散,忽觉力倦神疲,伏在桌上抽泣起来,双肩抖抖,呜咽道,“在日本,出门便给人追着骂,回来还不是一样……”不禁两泪交流,只是呜呜呜穷哭。
章宗祥怔怔呆坐,望着夫人嗳声叹气,悄声劝道,“哭有何用?不要哭。”
曹成达立起来又坐下,方寸已乱,芒刺在背,忖度间,附耳与吴炳湘道,“炳湘,依你之见……”
吴炳湘听罢只淡淡一笑,纳下头钉眼看着手中的一张红中,道,“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孩,还能翻天覆地不成?”啪的一声,将牌打出去,又道,“少安毋躁。此地有鄙人坐镇,有何担忧?”话音未落,只听得院门外轰然一声,几个人吓得直哆嗦。
张国焘率领众人,仍在奋力撞门,然而那门实在过于坚固,撞了这些时候,仍纹丝未动。
匡互生站到一旁,远远望着赵家楼的高墙,若有所思。忽见墙外有根电线杆,计上心来。将外衣脱掉,摊开双手啐一口,后退几步,屏息凝神,猛然间发力,加速朝前奔至墙边,纵身一跃,抱住那根电线杆。大家怔怔痴看,隔了几秒方才反应过来。匡互生已经爬上去了。
邓中夏与方豪等人,在下面仰起头望着,握拳道,“人俊,加把劲呀!小心呀!”给匡互生打气。
匡互生顺着电线杆缓缓下滑,稳稳地骑坐在墙头上,几个同学鼓掌叫好。斜对过的马路边,有人驻足观看,此刻不禁跟着大叫一声,“爱国无罪!好样的!”
匡互生整个人忽然怔住了。
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军警人头攒动,此刻从墙头望过去,军帽如蝇般蠕蠕着。显然他们已经看见了墙上这位不速之客,然而并不作声,只是钉眼看着他。神色漠然,似乎与己无关。
墙外的同学发现匡互生良久默然,不明所以,张国焘大声地催促道,“匡互生,你倒是跳呀!快跳进去开门呀!”
墙上之人,置若罔闻,望着院内只是怔怔呆看。
邓中夏等得心焦,跺脚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发呆?”
方豪喊一声“匡互生”,道,“怎么回事?你在看什么?”
待众人心情平复,匡互生方才缓缓掉转身来,俯身道,“兵。黑压压一片!”无奈中带了一丝遗憾似的。
下面的学生于是返回到大门前,抬起圆木继续撞门,有人喊口号,匡互生骑在墙头情难自禁,亦大声跟着喊,给大家鼓劲。
“加油,再加一把劲儿!”
只听得咣当一响,门闩被撞断。宽缝中,大批的军警与如潮的学生里外对峙。
然而大门还是没有开。门背后另有一条粗铁链拴着。
学生们隔门而望,开始向军警喊话。
张国焘率先开口,慨然道,“里面的兄弟们,你们为什么当兵?”自问自答道,“你们是国家的武力,绝非曹家的护院犬!”言下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
身后的学生跟着喊,“为什么来这里!你们不该来!”
正屋的窗子,紧挨着一棵老树,稀稀朗朗的银杏树叶,在太阳里飘飘然仿佛金色的风铃。枯枝映在淡灰色的天上,大太阳煌煌地照着。院内之人,只笔直地朝前钉眼看着,一动未动,并不作声。
方豪见张国焘的一番话并不奏效,在一旁恨声道,“当兵的各位兄弟,你们身上所穿的衣,你们手中的枪,还有你们每月所领取的军饷,无一不是民脂民膏,你们难道不应该扪心自问,究竟为何来这里?究竟是谁的帮凶?”
邓中夏听得胸中愤然,近前几步,大声斥道,“当兵何为?你们有本事去跟小鬼子拼命,守在此地做什么?”身后有人高呼,“给国贼看家护院!国贼帮凶!”
站在前排的一位女同学,胸前佩戴“北京女子师范”的校徽,听至此处,不禁眼前一黑,仿佛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一串披了满脸。道,“兵哥哥,你们不该来呀……你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讲至此处,竟至噎住,再也说不下去。
迎面站着的军警听罢,一个一个纳下头来,并不作声,但显然已经动容。
有同学将毛巾从门缝里递过去,道,“天真够热,兄弟们辛苦。”
有同学将自己带的干粮递进来,道,“一定饿坏了吧?吃一点,垫垫饥。”
墙头上的匡互生,此刻正跟立于墙下的几位军警套近乎,觑眼笑道,“兄弟,来根香烟?”说罢,径自将一包烟撕开,又道,“哈德门,拾支装。”
听得此番话,那军警似乎有所触动,然而仍不作声,只是抬起头来看。
匡互生将香烟一根一根抽出来,奋力抛向空中,且扔且道,“兄弟们辛苦,人人有份。”
院内之人,忙不迭地接烟,拿着烟,放在鼻子上嗅了一嗅,却仍抬起头来看着匡互生。匡互生略一点头,表示心领神会,于是再掏出一盒烟来,伸手往稍远的地方指了一指,笑道,“诸位勿急,烟有的是。几位兄弟是否可以先给我腾个位子,让我下来,可好?”
军警听罢,不置可否,但并未阻止。匡互生于是趁势顺墙而下,一跃跳到地上,因用力过猛,脚下踉跄,几乎跌倒。一旁的军警手已经伸出来,又缩了回去。
匡互生笑嘻嘻给军警弟兄散发香烟,不停说着辛苦辛苦,一边往大门边缓缓移动。接到香烟的军警,自动给匡互生让出空间来,始终默无一言。
匡互生已经走到大门跟前,几步之外,几个军警瞪目相视,匡互生拍一拍衣服口袋,双手一摊,道,“我这里的香烟已经发完了。不过没关系呀!”指一指门外,又道,“他们有的是!”
不待军警回过味来,匡互生大声喊道,“门外谁有香烟,统统拿进来!”且说且动作,已经将大门上的铁链子解开。
头一个冲进来的是张国焘,抬眼看见匡互生跟自己使眼色,立刻心领神会,振臂高呼,“冲呀!大家冲呀!”
待学生一拥而上,冲入院内,军警人墙早已给冲散。想要阻拦,为时已晚,纷纷立于一旁,怔怔痴看。
激愤的学生涌入曹府。放眼四顾。有同学已经直冲入屋内,翻箱倒箧。堂屋正中的红木八仙桌上,古玩瓷器瞬间粉碎,花瓶落地,阳光下满地金光。大家拳无正形,得空便揎。曹成达在一旁已经吓傻,隔了几秒方才恍悟,拄着拐杖强撑着立起身来,嗫嚅道,“那,那……那可是景德镇汝窑哪……”
学生们置若罔闻,照旧把能砸的东西通通砸烂,墙上所贴字画,一把扯下,扯得粉碎。但见屋内屋外,人头攒动,尘灰飞扬。
章宗祥拉着夫人躲在墙角一隅,抖如筛糠,噤若寒蝉。
曹成达老泪纵横,痛心疾首,道,“造孽啊……造孽,”拐杖杵在地上,又道,“都是名人真迹,连城之璧,你们要,尽管拿去,何必如此……”一语未竟,已经给一声怒吼声打断,“叫你儿子曹汝霖出来!”
吴炳湘已然没了刚才那副怡然自得的神气,此刻立于墙边,面对义愤填膺的学生,只是俯身弯腰,口中念念有词,道,“各位同学,误会误会,纯属误会呀……”根本无人理会,他又道,“此事与鄙人毫无关系呀!流年不利。今日打牌,出门时未看黄道吉日……”无奈中带了一丝惨然似的。
邓中夏从里屋出来,与张国焘四目相视,低声道,“曹汝霖不在。”
张国焘纳下头不作声,独自思索着,道,“里外仔细搜过了?”
一旁的方豪道,“全搜遍了。的确没有。”
屋子一角,匡互生埋头一通大忙,正把书籍报纸,幔帐布匹,绫罗绸缎,连带着将床单被罩,大量衣物,一股脑堆聚于窗前。张国焘叫声“匡互生”,纳罕道,“这是作甚?”
匡互生纳下头只是忙活,不知叨咕了一句什么话。
大家四处翻腾搜寻,此刻纷纷掉转身来钉眼看住匡互生,就见他将煤油灯拿过来,打开,煤油尽撒。
众人始醒过来,只听方豪道,“此举不妥……”语音未落,匡互生已经点燃一根火柴,顺手一扔,只听轰然一声,火苗直蹿起来,刹那间熊熊烈焰焮天铄地,火烧起来了。
方豪来不及多想,招呼大家,“立刻外撤,快快!”
火势迅速蔓延。刚才不知躲于何处的曹府家人,下人,丫鬟婆子,此刻抱头纷纷四散,各自逃命。两个家丁架起曹汝霖的父亲,连奔带跑,走得跌跌撞撞,从后门逃将出去。
浓烟滚滚,烟焰冲天。火势正炽,噼噼啪啪一阵响,仿佛除夕之夜的鞭炮声,滚滚传到街面上来,一时间火光不绝。忽见章宗祥护着夫人,从锅炉房直冲出来,帽子跑丢了也不知道,恰好给匡互生一眼瞥见,见其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大喝一声,“曹汝霖,哪里逃!”
众人闻讯,纷纷赶来。
章夫人脚步踉跄,几乎跪倒,嗫嚅道,“他……他……他不是曹汝霖……”声音带了哭腔。
章宗祥立时怔住,呆着脸踌躇出神,隔了几秒方才回过味来,哈腰带笑道,“同学认错人了,我真不是曹汝霖……”
有人呵斥道,“不是曹汝霖,你跑什么?”
匡互生道,“报上名来!”
章宗祥近前几步,含笑道,“我……我……我是……”语不成句,欲言不言似的。
匡互生怒目而视,憎其啰嗦,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章夫人已经涕泗交颐,章宗祥纳下头小声道,“我只是来打牌的……”
方豪从斜对面的屋子里出来,恰好看见这一幕,高声斥道,“国贼章宗祥!别让他逃了!”
同学生于是直追出去,将二人团团围住,鸣鼓而攻之。
刹那间,但见浓烟直冲苍穹,火势熊熊,已经将赵家楼彻底吞噬。
须臾,卫戍区士兵闻讯赶来,众人纷纷四散,但仍有不少学生被逮捕。
1919年5月4日,四九城内外,举城惶惶不安。
隔日,有关“五四运动”的新闻报道,在各大报纸刊发。
街巷之中,忽听得一片极为惧怖之声,远近而来,自西渐东。马路沿街店铺的大门,响起一片关门声,排门板如疾风暴雨,不约而合。
报童的吆喝声,隔条街远远地传过来,“号外!号外!五四运动中近百名学生被捕!”凄厉不同以往,引发民情激愤,且日益激烈。
日军的飞机时常从头顶经过,所有人都在紧张的空气中嗅到了火药味……
五四运动爆发后,北洋军警开始全城抓捕游行学生。捕面甚宽。

1919年,北京“五四运动”期间被军警逮捕的北大学生把横幅挂在脖子上
四九城内外,瞬时间鹤唳风声,草木皆兵。
5月4日当晚,北大学生群集于三院大礼堂内共同商讨对策。
蔡元培立于讲台前,放眼四顾,悲声道,“同学们,你们今天所做之事,我全都知晓。我寄以相当的同情。”此话一出,全场掌声雷动。他又道,“我乃全校之主,自当尽职尽责,诸多学生被抓捕,我责无旁贷。”双目炯炯,怆然道,“三天之内,势必要将被捕的同学营救回来。”
校园另一侧,傅斯年正在发表演讲,立于高阶之上,道,纵观中国历史,两千年上下,可有谁曾听说,学生杀人放火?台下鸦默雀静,怔怔痴听。他手臂直伸向空中,继续道:如今,大总统徐菊人抓捕手无寸刃的无辜学生,实乃亲者痛仇者快,岂能听之任之?现在宣布,即日起罢课!直至学生释放日!
站在前排的一位女同学,个子高挑,眉目如画,带头高喊道,“学生无罪!爱国无罪!”
她叫陶铸。字斯咏,同学们习惯称她陶斯咏。跟毛泽东是同乡。湖南湘潭人。出身富商之家的陶斯咏,为二十年代初,长沙学界的巾帼英雄,风云人物。时有“长江以南第一才女”之美誉。其时,她是湖南学生联合会与湖南各界联合会副会长,毛泽东是理事。
同学们跟着陶铸高呼,“学生无罪!爱国无罪!”
罢课后的某日,北大图书馆走廊尽头,教授辜鸿铭刚刚走出办公室,随即被一群学生层层包围。
几十双眼睛怒目相视,辜鸿铭将大辫子往背后一甩,瓜皮帽正了一正,掸眼看一眼学生,道,“有何贵干?”且说且行,走不出几步又站住。
罗家伦恨声道,“请问冬烘先生,读罢你写的《春秋大义》,心生钦佩。既侃侃而谈大义之道,自然该明白夷夏之辨。如何区辨华夏与蛮夷?”不待对方开口,又道,“就在近日,你却在日本人的报纸上撰文,大骂特批,说学生是暴徒,是野蛮人,请问你的大义何在?!”
身后的学生,逐队成群而来,霎时间,七言八语,愤然声讨。
辜鸿铭敛手低头,殊形局促,走又走不开,答又答不出。一时束手无策,渐渐涨得满面通红。
罗家伦追问道,“你这是狼狈为奸!是为虎作伥!”
辜鸿铭听得此言,鼻子里哼一声,不屑道,“有理不在声高。”又道,“想当年,老夫连袁世凯都不惧,难不成会怕你个毛头小子?”言罢,纳下头奋力挤出人潮,疾步而去,独自咕哝一声,“shit!”
1919年5月7日,徐世昌政府迫于多方压力,所有被捕学生保释出狱。
隔日,蔡元培向政府提交辞呈。
同年5月9日,蔡元培被迫秘密离京。
这天,北大热烈欢迎被捕学生归校。庆典如火如荼。李大钊猛然间看见陈独秀,独自端坐一隅,默无一语,脸上分明不见一丝喜悦,走过去叫声“仲甫”,侧身附耳道,“学生无罪释放,怎么不高兴?”又道,“有心事?”
陈独秀纳下头不作声,独自思索着,默然片刻,忽道,“此刻你我额手相庆,请问喜由何来?”又道,“真的到了率土同庆之时?”
李大钊听得默然。
陈独秀唉声叹气,慨然道,“休要高兴得太早,当心乐极生悲。”一旁的学生听说,面面厮觑,有些惶惑,他又道,“革命尚未成功,你我尚需努力……”
1919 年下半年至1920 年,欧洲各国革命斗争先后受挫,革命陷入低潮。列宁认识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应当关注东方的民族解放斗争,方可摧毁资产阶级基础。为便于同东方各国的革命力量进行联系,帮助这些国家尽快建立共产党组织,以便更快更好地开展共产主义运动。1920 年3 月,俄共中央建立了俄共(布)远东局,统筹远东各国革命。同期在海参崴成立“俄共(布)远东局海参崴分局”。
1920 年4 月,正当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积极筹备建党事宜之际,经共产国际批准,俄共(布)远东局海参崴分局外国处,派出全权代表维金斯基等人来华,专门了解五四运动后,中国革命运动的具体发展情况。而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则是考察能否建立共产党组织。
维金斯基详细介绍十月革命后俄国的现状,以及苏俄对华政策,进一步讲解共产国际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现状与经验。根据苏俄的革命经验,提出建议,“组织中国共产党,尽快加入共产国际,对于中国革命已急如星火。”又道,“中国已经具备了建立共产党的条件……”
上海地处长江口,对外联系十分便利。且彼时之上海,乃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亦是无产者聚集地。是诸多帝国主义国家矛盾聚焦点,更是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基地所在。此地蕴藏有巨大的革命能量,只待时机成熟,化茧成蝶。
维金斯基选择上海,作为首建中国的党团组织地,实乃深思熟虑之举。
经历五四运动洗礼,陈独秀振臂一呼,举国上下,从者甚众,而作为“五四运动”的发起人与组织者,李大钊深知,没有人比陈独秀更具有凝聚力与号召力。即刻动笔,给陈独秀写信。信上将红色来华使者此行目的,一五一十,缕述分明。
维金斯基与陈独秀多次秘密会晤之际,适逢《共产党宣言》中文版的印行受阻,维金斯基无私出手相助,方才有了之后的不朽巨作。此处不再赘述。
陈独秀同维金斯基的会面,无疑加快了在上海乃至南方建党的步伐。
1920年6月,陈独秀、施存统、俞秀松、李汉俊、陈公培五人,于上海老渔阳里2号,即陈独秀的寓所,秘密召开会议。商讨成立共产党。推举陈独秀为负责人。
上海共产党早期组织,当时的名称为“共产党”,并不仅仅只是上海地方性的党组织,而是中国共产党发起组。
须臾,北京、武汉、长沙、济南、广州,以及旅日、旅法勤工俭学青年,纷纷各自建立起共产党早期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