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沿着淡水路梧桐的树阴缓缓前行,听着自行车经过的清脆铃声,便可以看见丰裕里这个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老式居民小区,拐进去,找到丰裕里4号,红色砖墙上爬着老藤,紧闭的黑色木门沉默地讲述了往日的故事,这里便是中国著名诗人艾青的故居。
艾青1932年从法国回国后,与力扬、江丰等在丰裕里4号创建“春地美术研究所”,在此被租界巡捕房逮捕,后又引渡给国民党当局被判刑三年多。在狱中,艾青开始写现代诗,从画家成为了一名现代派诗人。出狱后辗转数地,周恩来的一番话让他终于走上了去往延安的征途。
这是春寒料峭的二月,1941年,艾青坐在一辆国民党中央政府盐务局的汽车中,汽车在大路上疾驶,因为临行前,周恩来曾嘱咐他:“走大路,不要走小路。”这恐怕是他有生以来最危险的一次旅行,也必定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开着国民党的车作掩护,他想要去往的地方是延安,他心中梦想的圣地。
这一路上将要遇到多少惊险,是否能平安到达,他完全没有把握,只知道一路过去,将来的许多天行程中,每天将要经过的都是国民党统治的地盘,每天都要通过许多国民党设置的关卡,一旦身份暴露就是必死无疑。但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出发了,甚至满心激动,出发前一天夜里,没有噩梦,反而梦见了蓝天碧水,春花灿烂,各种颜色缤纷,一夜睡到天明。
山城重庆在视野中渐渐消逝,艾青这才发现,自己手中攥着的证件已经被手心中的汗弄湿。这是一张“绥蒙自治区长官公署高级参谋”的通行证。艾青教过书,通行证是他过去在山西革命大学的学生帮着弄来的。证件上原本写的是一个人,上面早先端正的一横墨迹被小心地添成了三横,变成了一个“三”字,因为他有两个朋友也坚持要同行。他们是画家张仃和作家罗峰。此刻他们同坐在车里,也是一脸的紧张和兴奋。
大路上黄沙漠漠,暂时没有其他的车辆,窗外飞驰的乡野残破的风景,令艾青回忆起了他走向延安的第一步,那里没有荒山焦土,西南官话,有的是上海的梧桐小径,清水红墙和吴侬软语。他回忆起他曾经居住的上海市中心丰裕里4号,静谧的弄堂,石库门房子,看上去的岁月静好,是他人生的一趟炼狱与涅槃的起点。
艾青原名蒋海澄,生于浙江金华的一个地主家庭,与亲生父母并不亲近,却与农民身份的乳母感情甚笃。年少时他考入杭州国立西湖艺术院,校长是林风眠,林风眠先生赞赏他的才华,推荐他去法国巴黎进修西洋画。他在法国学习过梵高和雷诺阿的画,也学习了维阿哈伦和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1931年,发生了震惊海内外的“九一八”事变。当时他正在巴黎郊外写生,有个法国人经过时大声对他说:“你们的国家都要亡国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画画?艾青听了大受震动,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他关切国难,匆忙踏上了归国的行程,青年壮志,想要报效祖国,救祖国于水火。
上海是他想要实现报国壮志的起点,经画家江丰介绍,他正式参加了“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与江丰、力扬、于海、黄山定等画家同行们选址上海丰裕里4号,创办起了“春地美术研究所”,并开始筹备“春地画展”,获得了鲁迅先生的大力支持。

艾青还记得,石库门房子窗外的梧桐深深,麻雀歌唱,弄堂门口的小馄饨非常美味,这一段创作的日子曾经激情满怀。尤其是与年龄相仿的同行一起讨论与工作,生活充满了斗志与乐趣。“春地美术研究所”创作的画作大多是反应当时惨痛的民生状况,日军侵略的罪行,以及中华人民抗日的题材,从而唤醒更多的民众,鼓舞抗日的士气。没想到这样的工作遭到了当局的残酷镇压。
1932年7月13日,盛夏的夜晚,知了的鸣叫充盈于耳,正在热烈讨论创作的画家们喝着大麦茶,擦着额头的汗珠,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逼近。就在那天夜晚,法租界巡捕房的密探包围了丰裕里4号,将正在“春地美术研究所”工作的13名青年画家全部当场逮捕,后来将艾青与江丰等“政治犯”引渡给国民党当局。8月16日,由于“春地美术研究所”被认定为“以危害民国为目的而组织的团体”,国民党当局以“危害民国罪”将这些青年画家全都判处了数年不等的徒刑。
艾青在法庭上听到了法官对自己的宣判,有期徒刑六年,他大声申辩,然而并没有人有兴趣听他说话,警察沉默着将他带走。艾青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世间的事情怎么可以这么荒诞,明明是为了报国,当局却将他们当做破坏者,难道在这个所谓的政府里,没有人真正关心祖国的兴亡,关心的都只是自己的权力和民众对自己的顺服吗?
监狱里没有条件作画,但是铁栅栏关不住一颗为国家为民众呼喊的心,艾青凭着狱中有限的纸笔条件开始创作诗歌,他写下了《大堰河——我的保姆》、《铁窗里》、《透明的夜》等许多诗作,由律师悄悄带出去发表,以“艾青”为笔名,他的诗歌赢得了许多人的喜爱。就这样,23岁的画家蒋海澄变成了诗人艾青。
汽车匆匆行驶,等到艾青发觉车窗外天色渐暗,这下想到因为紧张与急于赶路,竟然忘了午饭还没吃过。他问车里两位同行的朋友,肚子饿不饿?张仃和罗峰哈哈大笑,大家都浑然忘记了吃饭这回事。罗峰说:“没关系,没关系,赶路要紧。”张仃也说:“早半天一天到延安,比填饱肚子重要多了。”可是天黑之后,就算他们可以不吃饭不睡觉,车辆依然是无法在黑暗中行驶。于是他们趁着夜色完全降落下来之前又快马加鞭,终于赶到了宝鸡过夜。
宝鸡有他们的朋友,画家陈执中。三人在街头找了点食物果腹,就寄宿了陈执中家的阁楼上,打算第二天起个清早继续赶路。没想到夜深时分,有人来拜访,也是他们的朋友,逯斐和严辰夫妇。这对夫妇想要去往延安已经很久了,一直在筹措路费和寻找可靠的通路,听说艾青要去延安,途径此地,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们一进屋子,还没客套几句,就直截了当地说一定要跟着艾青一起去延安,无论如何都要请大家帮忙,带上他们两个人。
带不带他们一起同行?艾青用眼神征求同伴的意见,罗峰和张仃都是一脸无奈的表情,都是向往延安的年轻人,大家志同道合,怎么可以拒绝呢?艾青在心里笑话自己:“疯了疯了,一个不要命的自己遇到了越来越多和自己一样不要命的同行者。”当即大家一拍即合,决定无论如何危险,都要生死与共,一起去延安。
艾青取出“绥蒙自治区长官公署高级参谋”的通行证,将上面的“三”字再次小心地改作“五”字。五个人这么多,在遇到关卡检查的时候必须在身份上要有个说法,这可难不倒这些年轻的艺术家,他们想出了乔装改扮的主意。
艾青玉树临风,个子高瘦,当然是扮成长官,也就是高级参谋。为了逼真起见,他们还连夜找地方给艾青刻印了一套精美的“高级参谋”的名片。罗峰自告奋勇剃了一个光头,穿上一身褪色的军装,装扮成艾青的勤务兵。严辰戴着眼镜,看上去相当斯文,刚好装扮成随性的文书副官。张仃原先在本地这一带住过,通晓一些当地的风土人情,他穿上长筒马靴坐在前面开路,应付盘查。
有些麻烦的是严辰的妻子逯斐,她是个女子,又这么年轻,没有部队里的角色适合她。大家思考再三,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让她扮成高级参谋的夫人不是刚刚好吗?为了让她符合“夫人”的身份,他们还找来了演戏时用的一件羊皮大衣和一双高跟鞋,放进了她随身的手提箱里。
五个人清早出发,途径咸阳,黄昏时抵达耀县,又要经过国民党盘查的关卡。张仃将艾青的名片和通行证交给检查的军警,故意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军警们用手电仔细照着名片和通行证查看,又打开他们随身的箱子检查,羊皮大衣和高跟鞋让他们确信这是“长官”和他的夫人。
进了县城,他们刚找到一家旅馆安顿下来,又有国民党的军警来查房,不由分说就把通行证给拿走了,说要给局长看过才算数。这一下,所有的人都睡不着了,巴巴等着通行证被送回来,就怕那边看出破绽。五个人等了又等,过了大半夜,还是没有人把通行证送回来,罗峰决定冒险去警察局查探究竟。他穿上军装去敲警察局的门,值班的军警睡眼惺忪,罗峰趁机吓唬他说:“我们的长官在发脾气了,你们局长看通行证要看整整一个晚上吗?”
军警揉着睡眼去局长办公室,发现通行证搁在局长桌上,局长早就下班回家了,这会儿还在自己家里睡觉呢,压根没看过。军警折回来对罗峰说:“我们局长还没看完呢,你们再等等,明天上午肯定还给你们。”
罗峰说:“我们明天要赶路,上面有任务,耽误了时间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军警看看情况不太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去局长桌上取了通行证,拿出来还给了罗峰。
罗峰拿到通行证,心中暗喜,他不敢停留,手握通行证飞快地回到旅馆与大家回合,众人也无心休息了,就怕军警又回来检查这本没有被局长看过的通行证,他们一等到天色蒙蒙亮就赶紧出发,逃离了这个危险的地方,从耀县一路向北,向铜川方向前进。
艾青望着被抛在身后的军警的身影,回想他当年在上海狱中的生涯,自此之后,国民党强权的阴影就一直跟随在他身后,令他分外向往自由与光明的新生活。1935年,他出狱之后辗转数地,坚持诗歌创作。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他自上海先后到武汉、西安、桂林等地参加抗日救亡活动。1940年抵达重庆,任育才学校文学系主任。
1941年初的皖南事变后,重庆的形势变得分外严峻,国民党特务加紧了对进步文学人士的监视与迫害,艾青知道自己也在此列。不久之后,艾青收到国民党要员陈立夫、谷正纲、吴国桢联名邀请他参加国父纪念周的请柬,但他和另外几位收到请柬的文化节人士都没去,从此之后,他们出门总发现有人盯梢。
这时候,艾青得知,周恩来将军在讲话中提到了他:“像艾青先生这样的人,到我们延安去可以安心写作,不愁生活问题的。”这番话深深留在了艾青的心里,从上海丰裕里4号起步踏上救国征途的艾青,流浪多年的艾青,渴望着阳光下真正的生活与战斗。
“到延安去!”这成了艾青内心的一个梦想。也是当年许多青年人共同的梦想。
过了铜川,就接近陕甘宁边区了,满目黄土预示着延安近在咫尺,同时国民党的盘查也变得分外多,简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让人十分紧张。
最糟糕的是,艾青他们的汽车边上多了一队“同行者”,那是一个真正的国民党军官,骑着马,带着马夫,一前一后与艾青他们同时在道路上行进着,两队人白天十个小时都可以近距离地看见彼此,甚至听见彼此的聊天,要是继续这么走下去,很可能哪一刻便不小心给看出破绽,延安还没到,脑袋就先没有了。
怎么解决这个麻烦呢?艾青和罗峰、张仃私下商量了一下,逃是逃不开的,既然逃不开,不如迎头而上,知己知彼。于是,罗峰在两支队伍歇脚的时候,给对面的车夫扔了一支烟过去,两个人就这么聊上了,打探来的消息是,那边的军官是洛川警备区的牛司令,是从战场上真刀真枪打下的军衔,然而因为是杂牌军,一直没有受到国民党的重用。
这样的人直性子,头脑简单,应该好应付,艾青这么判断,于是就决定再次反客为主,主动请牛司令吃饭。到了宜君,艾青就开始实施他的计划,摆下酒席请牛司令赴宴,只要和牛司令一起吃过饭,那么他们五个人的身份就算是得到了证实,以后再也不会有国民党的军警来检查他们,找他们的麻烦了。
酒过三巡,牛司令开始把艾青当做了知己,不停地跟他抱怨,蒋介石怎么看不起他们这些杂牌军,他的内心有多委屈等等。艾青心中好笑,表面上装作同情与替他着想的样子,劝他“莫谈国事”,乱世之中,保全自身太平最重要。听得牛司令哈哈大笑,真心把艾青当做了值得信任的好朋友。
果不其然,艾青一行与牛司令把酒言欢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当地的国民党军警包括旅馆老板都从此对艾青他们以礼相待,艾青知道,他们逃离虎口已经不再是一个梦,而且这一天已然近在眼前。
经过了国民党四十七道关卡的盘查,一路历险,艾青等一行五人终于平安抵达了延安,他们下车步行,用自己的双脚奔向心中的圣地,在泪水和欢呼声中彼此拥抱。远远望去,在延安清澈的蓝天之下,山岗上是扛着红缨枪的妇女与孩子,正在唱着信天游,一切都这么熟悉,宛如梦中千万次梦见过。在这一刻,艾青知道,他回家了。从上海的石库门房子出发,经过国民党阴暗的监狱,一路辗转,如今他终于抵达了报效祖国的真正的大家庭。他将从这里继续出发,与所有的同行与战士们一起,一直战斗到新中国成立,写下赞美生活的真诚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