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 纪念表叔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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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表叔王中

作者:蔡德 发表时间:2021-12-02 点击数:2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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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们》


2015年9月的一个傍晚,闷热的空气终于有了些许凉意,夜色慢慢展开,天空现出点点星光。我坐在窗边的沙发上,久久凝视着表妹进军刚刚发来的一张图片,一副名曰《教授们》的油画。油画上是复课后首届复旦大学新闻系博士答辩现场,六位教授穿着白衬衣端坐在桌前,他们是现代新闻学的开拓者与耕耘者,儒雅而严谨,浓浓的大家之气扑面而来。这幅油画悬挂在新闻学院的大厅里,俯视着来来往往穿梭不息的学子们, 如同供奉于殿堂之上的先贤,冥冥之中护佑着后生晚辈,捍卫着新闻学至高无上的尊严。它来自于1988年博士毕业生珍存的一张老照片,既具有学术价值,又呈现了浓厚的历史感。于是,77级的同学自发筹款21万元,聘请广西艺术学院院长黄超诚教授绘成了这幅动人的油画。油画左侧那位手持木制手杖、身体虽瘦弱却双肩挺直、气度不凡的老人便是进军的父亲、我的表叔王中先生,恢复高考后复任复旦大学新闻系主任。他正低垂着双目,似在凝神倾听,若思若虑,薄薄的双唇紧抿,眉宇间透出一股铮铮之气,头发已花白,露出一个大大的、散发着智慧光彩的前额。表叔一生追求真理,勇于创新,对中国的新闻事业奉献了毕生的热情和心血,虽历经磨难,但始终信念不变,意志不催,他的理论和精神给人们以启迪和鼓舞,价值是永存的。我用手指轻轻触摸着油画上这位熟悉而慈祥的老人,半个多世纪的往事在我的脑海里一幕幕浮现。


表叔既是父亲的表弟,也是我的二姨夫,母亲姊妹二人,嫁给了父亲和表叔。我们家籍贯山东高密,他原名单勣,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自幼天资聪颖、饱读诗书,口才和文笔俱佳,是远近闻名的才子。1935年考入国立山东大学外文系,1936年参加抗日民族先锋队,从事抗日救亡活动。父亲和表叔自幼感情甚好,在他的带动下,父亲和大哥都加入了共产党外围组织;1948年初,父亲把叔叔和小舅舅送出了卡子门,投奔了已参加八路军的王中表叔,同年年底父亲又把17岁的大哥也送进了省共青团学校。表叔的号召力是非凡的,对于自己的信仰坚定不移,他在山东大学上学时,父亲去报考大学的中文系,王中表叔自报代写作文,结果这篇忧国忧民的爱国进步文章让父亲非但没有考上,还差点被抓进警察局,父亲每每提及这段往事,常常笑得前仰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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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代的王中(1935年)


1937年后表叔主要从事新闻工作,曾任《农民报》总编辑、《鲁中日报》总编辑,新华社山东总分社编辑部主任、《新民主报》编辑部主任。1949年5月到上海后,历任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新闻出版室股长,华东新闻学院教务长,复旦大学教授、新闻系主任,在复旦师生的眼里,表叔是一位标准的“老干部”,他的经历令人肃然起敬。而相处在一起,便会了解他竟是一位平易近人、幽默风趣的性情中人。


表叔的个子不高,身材瘦削精干,皮肤黝黑,那双细细的眼睛总是神采奕奕,目光温和而坚毅。他的头发乌黑浓密,在头顶蓬勃地舒展着,浑身散发着“干练”的气质。1956年,我11岁那年他来青岛海洋大学演讲,演讲的主题是“新闻的真实性是新闻的生命”。他匆匆忙忙来家里做客,还特意央求母亲为他做家乡高密的特色炸酱手擀面,吃得心满意足后给我们留下演讲的门票。父亲带我去了,小礼堂里人山人海,连窗口也坐满了人,根本没有立足的地方,父亲和我悻悻离去,甚是遗憾。仅一年之隔,我在报纸上惊讶地看到表叔已被打成右派的消息,然后听说被撤销官职,开始接受批斗,最后下放劳动改造。这一去就是数载,但我一直深信父亲的话,表叔是一个敢讲真话的硬汉,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新闻工作者。


1967年的9月份,母亲带着大哥的女儿去上海探望⼆姨,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写信告诉我休假后先来上海接她,然后再一起回青岛。这一次团聚几乎聚齐了所有的亲人:表叔、二姨、大表兄,小表妹,在我到达上海的第二天,二表兄也从福建回沪探亲。文化大革命发动后,表叔一家从教授小楼迁至一间废弃的老汽车间,那里有一个永远关不上的木框竹条大门,破旧不堪;院内堆放着成堆的旧杂物,中间一条土路的尽头,有两间面积很小的汽车间。我环视了一下新宅,没有屋顶墙面,只有横竖着几根粗粗的木梁,表叔把不急用的衣物打成包,用铁钩挂在木梁上,减少了拥挤。泥土的地面没有任何修整,如果水量不大,你可以直接泼在地上。这个只有两间住房的简陋的新家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不速之客,很是尴尬,表叔笑着说他自有办法:男士女士各一间,床铺先保证老人,其次是女士,另外他准备了凉席和棉被,凉席直接铺在土地上,上面再铺上棉被,地铺就搭成了。我们拍手称赞,老汽车间里煞是热闹,从小洋楼换到汽车间住,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表叔一家人的好心情,他们生活得其乐融融。一次小表妹的闺蜜带来了一架手风琴,演奏完以后,表叔竟抱着手风琴跑到大门外,要求为他拍⼀张“琴手之照”,艺术家的架势十足。事后他拿着照片对我们说:“这叫鼻子里插葱,装象!”在大家的哄笑中,他的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那双细细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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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时期全家所住的汽车间外院(1973年)


每天傍晚,上班的人回家后,大家便聚在一起说笑聊天,劳累了一天的表叔,兴致勃勃地提着大包小包回来,开始动手给一家人做饭。他手脚并用地忙碌着,哼着小调,脸上尽是笑意,好像在享受着极大的快乐。做饭的地方特别狭窄,他从不让我们插手,自己包揽全部工作,每天不厌其烦地更换饭菜的花样:有时做清淡讲究的上海菜,有梅菜扣肉、笋丝炒肉片、胡萝卜牛肉、罗宋汤、配白米饭;有时做乡味浓郁可口的家乡饭,用松枝熏烤的猪肉饼、高密粉蒸肉、猪肉白菜炖豆腐,还有黄灿灿、一咬满口浓香的高密炉包……表叔最拿手的一道名菜是烟熏猪头肉:用柏树枝、糯米冰糖等食材,再辅以香料熏制卤好的猪头肉,肉入口后,香味在齿间层层散发,实乃人间美味!每天的饭菜上桌之后,家里必是食客满座,小表妹的闺蜜们是表叔厨艺的拥趸,陈迎迎聪慧美貌,人称“大明珠”,郑叶君和张小南也都是才女,通晓诗词歌赋,文笔极好,几个女孩子当真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她们都是文化大革命被批斗的落魄干部家庭的女儿,父母的命运朝不保夕,彼此惺惺相惜。大家围坐在饭桌前,边吃边议论,饭后把吃空的饭碗菜盘往桌子中间一推,换上一壶淡茶,又开始了高谈阔论,气氛相当热烈。表叔常常加入,带领着大家畅所欲⾔,他们从不怀念过去的荣华岁月,讨论古今中外的名著,谈马列主义理论、议论当前文革的形势,交流着一些我并不明白的理论和道理,我知道我的思想境界与他们相距甚远,但每天听着我似乎也明白了许多,犹如盏盏明灯照亮了我的心:为何每天被批斗并从事着艰苦体力劳动的表叔和大表兄,依旧活得如此无畏无惧,乐观潇洒;为何这些学业受阻、前途渺茫、生活条件一落千丈的女孩子乐观豁达地接受现实,且对生活依旧充满了希望和信心……或许,这就是读书真正的意义所在:独立思考、追求真理,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表叔有着许多人学不来的豁达、乐天安命。 他被造反派拉去批斗,回来告诉家人:“还好,没有挨打。”后来挨了打,他说:“还好,没有受伤。”再后来腿被打瘸,他说:“还好,没有死。”凭着这种豁达,他挺过了那苦难的岁月,也支撑着两个挨批斗的儿子一路泪中带笑地走出了黑暗。


几日后表叔下班回家,夹着一捆旧篷布、凉席,和几根小方木,脸上现出少有的哀伤,他告诉我们,他们的大女婿患肝癌已是晚期,他旁听了上海民间治疗讲座,安排大表姐一家来上海最后一博。晚饭后他在房间里的角落里,用带回来的材料,搭建了一个约有四平方米的临时小屋,挂上布帘,给大表姐和丈夫使用。表叔苍老疲惫的脸上挂着汗水,微驼的身体瘦削得让人心疼,他一直忙碌到深夜,汽车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外面的风声,老人坐在凳子上,他的身影穿过幽暗的灯光映在布帘上,是那样的寂寞与悲凉。


第二天晚饭后,表叔给我们下达了他的命令,两位表兄、我与小表妹,由他带领去街巷的阴沟角落里寻找一种生活在极潮湿的环境里,名曰鼻涕虫的特效药材,它是一种身体柔软,像出壳蜗牛的软体动物,我们每个人都提着二姨准备的小铁桶和木夹,刚开始感到有些害怕和恶心,在表叔的鼓励下慢慢适应了,于是从九点一直捉到夜里十二点,表叔检查战果后,满意地说:“太好了,两天的用量足够了!我们明天继续。”老人开心得像个孩子,原来,这是表叔在药店打听到减轻癌症痛苦的妙方,用上好的二两瘦猪肉做药引,和上定量的鼻涕虫炖熬数小时,将虫融化在肉汤里,给断食的癌症病人服下。我们一连战斗了数夜,表姐夫连续食用了近十天。尽管表叔费尽心思,姐夫还是在睡梦中安静地离开了人世,表叔在女儿面前数度落泪,泣不成声。


不久之后,我和母亲决定回家,临行前望着他苍老消瘦的面容,万分难过和不舍:“表叔,您多多保重,好汉不吃眼前亏。”表叔眯着眼睛注视着我,拍拍胸口道:“放心吧,我会在寂寞中等待消除寂寞的那一天,那将是一个胜利!”


1979年,经历了22年漫长苦难的岁月,已年迈的表叔终于彻底平反了。9月复出重掌复旦新闻系主任,就职会上,表叔掷地有声,强调“新闻要讲实话,真实是新闻的生命。”“新闻工作者要做历史的记录员,人民的情报员,党的宣传员。”这是他一生的追求,属于他的春天来临了,人生中最宝贵的黄金岁月虽已耗尽,但他仍无比振奋地开启了为新闻事业而战的第二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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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掌新闻系主任在授课(1979年)


当年夏天他来到青岛举行学术讲座,执意住在“青岛日报”招待所里。一天接到他的电话,告诉我今晚来家里吃饭,要求我准备绿豆稀饭和苞米饼子。傍晚他如约而至,一进门便兴冲冲地对我说:“大先生(我在家里五岁时开始掌管家里的钱财,远近亲戚赐予我的文明雅号),我在报社宣传栏看到了你全市珠算比赛第一名的大幅照片哩!心里真是高兴,今天要好好吃一顿!”他津津有味地喝了绿豆稀饭,吃了苞米小甜饼,还有我精心准备的鲜美可口的小咸鱼,表叔吃得相当满足,而后叮嘱我牢记他的教诲:工作要尊重科学和规律,做事要有原则且一丝不苟,可以沉默不讲,但是你讲的话,一定要讲真话!而真实、准确,恰恰这对于一个财务、审计人员尤为重要,我一直牢记他的教导,在财会、审计的岗位上,坚持恪守原则,追求真实,表叔的为⼈坐标,把我培养成一个坚守工作真实性和准确性的审计官。临走时他又留下了将在小礼堂演讲的门票。我去了,还是当年那个小礼堂,和一九五六年的场面一样,小礼堂的门前挤满了人群,连窗台上也坐满了人,我只身一人想方设法挤了进去,演讲台上六十五岁的表叔精神矍铄,用他坚定的声音向新闻工作者们、大学生们,社会各界的人士,传播着他的新闻观点,传播着真理,台下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掌声,他的号召力在22年蹉跎岁月中没有丝毫的改变。“我这个表弟是个讲真话的新闻工作者,是个响当当的汉子。”耳边忽然响起父亲那亲切熟悉的声音,我惊愕地张望过去,泪眼中二十四年前模样的父亲站在人群中,骄傲地望向表叔,一袭灰白的长袍,眼底的光彩和台上的表叔交相辉映。


1982年我来上海开会,便去探望表叔,他已经住回小楼,有一位善良细心的阿姨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的生活。他仍坚持笔耕不辍,夜以继日地整理和创作学术著作和杂文随笔,他的智慧和理想被埋没22年,他在争分夺秒地和时间赛跑,和命运抗争。这激发了我创作的欲望和动力,爱好文学的我一直想动笔写点什么,却总是借口太忙太累迟迟按笔不动。他鼓励我:“生命不止,创作不止,做历史的记录员,和时代一起进步!”从上海回来一周以后,我通宵达旦地流着泪完成了我的第一篇短篇纪实小说《信念》,把它投寄到青岛市唯一的文学月刊《海鸥》编辑部,半个月后,我接到了被采纳的通知,小说刊登在头版头篇。“我成功了!谢谢您,表叔!”从此,我开启了业余创作之路,心⽆旁骛地陆续完成了数篇短篇纪实小说并全部发表,在那个年代,这一切无论从经济上,还是精神上都带给我极大的快乐、满足与希望,并真实记录了那特殊年代所发生的动人故事。


1994年去探望表叔时,他已80岁高龄,歪坐在轮椅上,语言表达已经不十分清楚了,我含泪跪在他的身边:“表叔,我来看您了。”他对我点点头,脸上露出慈爱的目光,那头依然浓密的白发被打理的干净利索,细细的眼睛幽幽注视着我,我预感到这将是他生命尽头的时光,久久握着他温暖的手不愿放开,抬眼看到卧室里悬挂着他最爱的那幅画:“咏梅”(陆游词),“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这正是眼前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一生的写照!


不久之后的一个夜晚,忽然接到表叔去世的噩耗,我披衣而起,内心悲痛,彻夜难眠。泪眼模糊中仿佛又看到老人在80岁大寿庆祝会上高举手杖悲怆沙哑地欢呼道:“我还活着,这是一大胜利!”在那没有一丝星光的暗夜里,他就笃定这份胜利一定属于他!此刻窗外黒夜茫茫,而他将戴着胜利的勋章奔向那最光明的方向,一如少年时的他向着光明前行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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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13本科生集体集资捐赠的王中半身铜像,铜像铭牌没有边框,象征着王中先生勇于打破框框,敢于直诚直言的个性;铭牌在王中两任系主任的年份之间,用一个“/”符号表示,象征着他以及新闻教学事业,所经历的一个 “断崖”时期;铭牌上没有句号,象征着王中先生并不圆满的一生,以及他的新闻学原理探索之路还远没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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