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上——要把巨轮建成一个“家”

2017年3月,中远海运集团重组能源公司。6月,倪迪船长接到指令,公司首条30万吨油船“新龙洋”下水,这是VLCC(非常巨大的原油运载船)级别的,你到大连去接船,并担任该船船长。
接手一条新船并不像换一个新手机那样令人兴奋,那样简单,所谓新船就是一个“陌生的巨人”,就是一个空壳子,即使“精装修”了,仍然不能算一个“家”,怎么能“拎包入住”?
倪迪虽然刚过不惑之年,却早已担任过4万吨级的灵便型船舶的船长,以及载重10万吨级阿芙型船舶的船长,积累了近十年的远洋轮船长的资历。眼下,这位老船长确实有点心事重重,一切需要从头开始,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错综复杂:要对每一份证书进行核实检查(国籍证书、吨位证书、载重线证书、电台证书、保险证书等等),要建立各类台账,要详细填写各种报表,要翻译130项设备的英文资料,要张贴各种标识,要对每一项设备核实检查,并且还要编制接船手册,以及需要和港方、海事局、船舶检验相关部门沟通,还要和造船厂密切联络,请它们整改大量缺陷和不足,最后,再进行验收……时间给了多少天呢?十天,仅仅十天。十天时间装修一套两室一厅都来不及!
倪迪船长的目标只有一个,把“新龙洋”轮打造成一个真正可以“过日子”的“家”。
他一上船就建立“新龙洋”微信群,囊括了所有船员。他告诉老轨:请务必在端午节前整理出所有单船操作文件;他告诉大副:在试航期间,务必完成对货油液压操作系统的摸排工作,所有设备,比如雷达、电子海图、GPS等等,不能会用就行了,都要编制操作说明;他告诉船员,务必抓紧对新设备的熟悉,在试航过程中发现任何疑问,可以随时叫我,我随时恭候大家,不要觉得我是船长,不好意思叫我……
一个星期一晃而过,“新龙洋”的所有文件资料都汇总到船长室,倪迪一张一张仔细检查审核,一张一张修改,随后报公司审批。
一旦批准了,这些制度和文件都固化了,不能随便更动。因为“新龙洋”在首航过程中,国际上的大石油公司都会派员来检查,那目光就像看一个正在找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横挑鼻子竖挑眼。一旦发现有关文件有疏漏或者不准确,就不是检讨一下就让过关的,必须推倒重来。在没有完成整改之前,“新龙洋”是揽不到货的,是不“适装”的,所以,完美应验至关重要。
经过船方、厂方和船东三方高度认可接船流程,汽笛一声长鸣,“新龙洋”缓缓离开诞生地大连重工码头。
“新龙洋”轮有333米长,60米宽,65米高,可以运载30万吨原油。倪迪驾驶着这个庞然大物,开始跑新加坡,跑中东,跑韩国,回中国……一路畅行无阻。
6月16日,“新龙洋”首航到新加坡,一个印度籍的检察官Sam上船来,他从驾驶台查到甲板,从甲板查到泵间,从泵间到货控室,从货控室到机舱,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最后总算查到1条微小缺陷。离船时Sam和倪迪握手,说:恭喜“新龙洋”轮,您顺利通过首次大石油公司检查,祝您首航顺利!
这还没有完。
7月30日,船刚到韩国釜山,SHELL公司派遣的韩国检察官Kin又来了,他先乘坐小艇在“新龙洋”四周兜一圈,看个仔细,然后才上舷梯,开始了他的航行审核。他每天要工作十个小时,从驾驶室到机舱、锅炉、应急发电机、舵机间、消防泵、焚烧炉、集控室、油水分离器……无一不查,无一不审,简直是地毯式的“搜索”,一丝不苟,兢兢业业。最后,检察官总算查出4条微小缺陷,其中一条是因为天气炎热,导致钢瓶气体膨胀,呼吸器压力升到36兆帕,超出6兆帕。倪迪欣然接受他的检查。其实,双方心照不宣,按规定,当气温升高时,允许压力超出标准的25%。
Kin检察官除了实地检查所有设备和规章,每天还要在船长室和倪迪交谈几个小时,不是谈生活谈家庭谈爱好,而是人盯人式的谈船舶性能谈驾驶技术谈规章制度 ,只要发现有任何一点疏漏或者欠缺,Kin先生都会报告给壳牌石油公司。
令人欣慰的是,没有。
2017年底,“新龙洋”停靠日本北海道码头卸油,集团能源公司的指导船长上船来检查工作,两人正在交谈,突然,倪迪的舅舅打电话来,一边哭一边说:小迪呀,你爸爸得了胃癌,非常严重,医生说越早开刀越好。哪办?
倪迪是家里的独养儿子,哥哥弟弟姐姐妹妹都没有,他顿时急得团团转,说:舅舅,我在日本卸油呢,哪办?
指导船长立刻向公司请示。公司批准:倪船长可以在北海道下船,立刻回国,回去照顾父亲。走下舷梯的时候,倪迪回过身来望望驾驶室,他要照料“新龙洋”这个“家”,但是也要照顾自己的家。当远洋船长的儿子,对爸爸的亏欠太多太多了。
一到上海,倪迪直奔长海医院。爸爸的癌细胞已经遍布胃部,医生看见病人的儿子赶到了立刻让签字,立刻手术,切除了老人整个胃。倪迪日夜陪伴在爸爸身边,整整一个半月。等到爸爸出院,身体有点恢复,他又拖着拉杆箱上了远洋轮,开始了新的航程。
他握着爸爸的手说:今后您一定要少吃,多顿,因为你的所有营养只能由肠道来提供了。你一定要多保重啊,我上船了。
第二次上——要探索船舶长期租给美孚的思路

2019年,“新龙洋”轮要长期租给美孚公司。这是能源公司VLCC轮第一次获得的长期租合同,没有经验可循,没有模式参考,航线和港口不确定,完全听租借方调度,租借方要求到南边,不能往北边开;要求到西边,不能往东边开。
这是一个不同以往的陌生航程,需要一位有能力担当的船长来完成。能源公司指令:倪迪,请你再上“新龙洋”轮,担任船长。
倪迪驾船跑过许多国家,就是没到过美国。在新加坡上船之后,他用足足一个礼拜的时间关门研究:熟读期租条款,了解美国的风土人情,整理美湾资料,查看美国的相关法规……船到美国,他已经是半个美国通。
一次,在美湾返航途中要补给燃油,补给地处于加勒比海和大西洋的汇合处,时而狂风大作,时而轻风拂面,变幻无常,捉摸不透。“新龙洋”到达指定开阔海域后,即开始航行中船靠船输油作业。
一艘专门供应燃油的外籍船从一侧缓缓顺利靠上。此时,大风鼓起涌浪,供油船上下颠簸,晃荡不止,两船间的碰垫时不时撞击“新龙洋”船体:咣,咣,咣!这样的状况怎么进行操作?万一撞坏了“新龙洋”船体怎么办?万一把输油管折断了怎么办?万一燃油污染了港口怎么办?外档的供油船跟“新龙洋”比起来是“小船”,但也有三四万吨,它的撞击力不可小觑!
虽然两船的输油管很牢固,但是这些管子接得再坚固,也经受不住两船上下颠簸晃动,等于是在折一根甘蔗。
供油船的船长说:我们两船船头迎着风,让大风穿堂而过,这样浪涌就会小一点。
倪迪在对讲机里拒绝对方的建议,并不容置疑地指挥对方:你不能松开缆绳,一松一紧,缆绳会绷断,还可能砸伤船员。现在,我让“新龙洋”的船头向右面撇开一点,始终保持偏左船头迎风,另外再增加系泊钢缆,你在我下风,就可以操作了,输油管线不会出现危险。加完燃油,请立刻解缆离开。
这种操作法教科书上虽然也有提及,但现场情况瞬息万变,实际操作完全凭经验,凭胆量,凭智慧。在事后总结时倪迪说:我的决定不仅关乎价值几亿的船舶和货物,也关乎全船20几位船员兄弟的安全,关乎海洋环境,关乎航行安全和公司效益。
最后,供油船在“新龙洋”的“怀抱”中顺利输完油,安全离开。
租期已经有6个月了,倪迪也在船上整整呆了半年,在他的精心呵护下,“新龙洋”无缺陷通过美国Coast guard PSC检查,还有Shell 和Chevron检查,以及能源大检查、美孚航审、体系内审外审……倪迪沉着应对,始终胸有成竹。
后来,倪迪撰写了《初次挂靠美国港口船长工作要点简述》,发表在权威的刊物《航海》杂志上,这个简述其实不简单,很有指导意义,它迅速在中远海运能源船队推广,成为公司航行美湾的船舶在USCG检查、PSC检查、防污染、以及船舶应急反应的操作指南。
正如美孚公司担任期租审核的英国老船长Mofft 在审核报告写的那样:“新龙洋”船长倪迪先生展示了极其高超的航海和操船方面的能力,非常好地管理他的驾驶员和船员,他的预感风险的能力达到非常高的标准。
第三次上——要应对复杂的突发的事情

2020年7月,新冠疫情暴发期间,倪迪又接到公司指令:请你再上“新龙洋”担任船长。军令如山倒,倪迪戴上了严严实实的口罩,上了“新龙洋”,他并不觉得苦,觉得自己和这条巨轮是有缘分的。
9月15日,“新龙洋”接到壳牌公司指令:你船到中东波斯湾,6天时间内我们共安排三个国家的4个港口装货,然后到新加坡、马来西亚卸货。
如此多港安排装卸,对30万吨巨轮来说无疑是一种考验,“新龙洋”不是小拖轮那样灵活机动,绝对是个庞然大物!
凌晨5点,“新龙洋”马上要靠阿联酋的码头了,再过一个小时,阿联酋的引水员就要上船。
船稳稳地行驶在航道上。突然,“新龙洋”的舵失灵了!这下出大麻烦了!不是航海人都知道,海轮航行就靠舵来把持方向,没有舵,船体就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倪迪当船长十多年了,一直保持安全进出港口和靠离码头无事故,零事故的纪录难道要破了?
沉吟片刻,倪迪沉着下令:立刻开启应急舵。立刻向上海的公司报告。
公司回复:使用应急舵有把握吗?船还能靠上码头吗?你要不惜一切代价争取恢复!
此刻,各种预判不断出现在倪迪的脑海:船舵失灵是可以选择就地抛锚的,然而,不靠码头,码头停靠费要照付;船期的损失更是巨大的(因为装不了油,也卸不了油了);还有,租用“新龙洋”的壳牌公司如果提出退租呢?理由很充分,你们的船设备不行嘛。如果真是这样,一天十万美金的租费就泡汤了;公司形象在航海界就会一落千丈……
倪迪决定:继续靠泊。
引水员上船了,倪迪用英语坦诚告诉说:本船的舵失灵了,我要使用应急舵。引水员立刻面有难色:什么?舵坏了?
倪迪说:引水先生请不要担心,我轮应急舵系统完全正常,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整个靠泊过程中,我轮将准确及时地执行您的舵令,如果您还有顾虑,我可以写一张情况声明和保证书给您,同时签上我的名字,我将对此负责。
引水员被倪迪的执著和自信感动了,点头道:同意靠泊。
倪迪根据预案,叫来一个最能干的舵工操控应急舵,让二副来监督这个舵工,接着,他请老轨立刻到机舱随时准备就地操控舵机,万一应急舵也失灵,就用这套系统。他说:我们要做最坏打算,但是,一定要保证船安全靠岸。
3个小时后,“新龙洋”终于靠上了码头,平顺流畅一如既往,但是舵工看到船长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当输油管里的油“欢唱”起来的时候,船长才舒出了一口气。
船员们说:这个航次幸亏由倪迪当老大。
阿联酋的引水员深有感触地写了一封表扬信:我在阿联酋做了16年的引水,服务过很多船舶,在中国VLCC轮上感受到如此专业和规范的操作、如此浓厚的船舶安全氛围、如此优质的招待服务,以及如此彬彬有礼的专业的船长,因此我有必要写这封信,以表达我对“新龙洋”轮的感谢之情,感谢“新龙洋”轮船员们的热情友善和敬业。
倪迪驾驶着30万吨的“新龙洋”轮,不停地跑航次,从中东到远东,从美湾到欧亚、从西非到中国,从澳洲到日本、新加坡、韩国……很少到中国。
忽然有一天,女儿发来一条微信:奶奶这几天老是觉得气闷,心跳,出汗,晚上没有办法睡眠,看来病情非常严重。
倪迪不得不向公司告假,立刻赶回上海。当他走下舷梯时,回望他经常站立的驾驶台,眼睛有点湿润了。
回到崇明,他立刻带着母亲到堡镇医院就诊。医生说:毛病不轻,是心脏二尖瓣重度反流,我们医院无法治疗。倪迪立刻联系中山医院,专家检查后告知病人家属:她要立刻住院,等候手术,需要换二尖瓣膜并修复三尖瓣。
倪迪问专家:手术大不大?专家说:比较大,要打开胸腔,创口大约20厘米,然后要弄断几根肋骨,把心脏取出来,在体外进行手术。
倪迪说:我妈妈70岁了,这么大的手术她老人家是吃不消的,还有其它办法吗?专家说:微创,但是费用要自理。
倪迪一咬牙:好吧,再贵我也会自理,为了妈妈。
就在笔者写作本文时,倪迪正在中山医院日夜陪护刚做完手术的老母亲。
母亲和父亲都是崇明人,倪迪当然也是崇明人。有意思的是崇明这个美丽的江岛上涌现了多位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航海家,单单倪迪他们倪家,已经出了4位出色的船长。航海史研究专家正在探索:这是什么现象?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还是耳濡目染?还是光荣传统?
2019年,倪迪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海事局安全诚信船长;2020年,倪迪成为中远海运集团先进个人;2021年,倪迪得到了上海市劳动模范的荣誉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