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
乍暖还寒时节。
在星巴克飘逸的点点咖啡浓香里,在窗外丝丝爆绿的柳叶中,开始了对陈思和的采访。
同行者还有杨浦区文联的殷家键、徐希乐、诸德清。
在陈思和轻声细语中,我的笔尖在采访簿上飞快地勾画出一行行方块字。
陈思和的故事很短很短,1977年以前一直漂浮在暗淡岁月,1978年进入了复旦大学,从学生而教师而博导而学者,著作等身,一路前行。
陈思和的故事很长很长,这一路行来何尝容易?自是有风有雨更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磨砺奋斗。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阴晴圆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日落日出。

1996年在斯德哥尔摩:林白、余华、孟悦、格非、陈思和;前排:史铁生
出生在上海黄浦区金华路五号的陈思和,因为五十年代作为公方经理的父亲响应国家号召带领东亚大饭店集体支内,在他的幼年记忆中,父亲的爱是缺失的,外祖父是他最初的启蒙老师,一部《水浒传》居然成了他最早的启蒙书——不知是有意无意,外祖父收集了一套《水浒》人物的香烟牌子,贴在窗下的墙壁上,每当给孩提时代的陈思和喂饭,就手指水浒的某一英雄人物画像给他讲故事,讲到精彩处,大叫一声:“黑旋风李逵来也!啊呜吃饭!”终日浸淫在这样的口头文学氛围中,陈思和三岁时便能够如数家珍地将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的大名连带绰号讲得头头是道,从而也成了外祖父炫耀的资本。
实在,外祖父是个旧时代读过书、并施教有方的老人。
遥望当年,一幅淡淡水墨的含饴弄孙图由此从岁月深处飘来,令人心驰神往,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非不能也,乃不为也。我们似乎还看到了,从贴满图画的墙头,一缕阳光恰到好处地从窗口晃了进来,轻轻地涂抹在祖孙俩的脸上,哎呀,真好看呢!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外祖父的形象似乎与后来给他上课的老师重叠在了一起,这也许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有一次,在小学的图画课上,老师要求每个学生画出自己的理想,许多男生都画了自己将来要当解放军或者当工人,只有陈思和画了一个戴眼镜的人站在黑板前面,朦朦胧胧之间,他画出了自己的理想。
这时候,不知是否有外祖父的影子在飘荡?
到了中学阶段,尽管是“文革”时期,陈思和依然异想天开地把自己的理想定位在长大以后希冀成为一位老师——老师,一个多么崇高的受人尊敬的职业。然而,在“师道尊严”被造反者打倒在地并且踏上一只脚的时候,在全国的学校“停课闹革命”学工学农的形势下,老师已经成了“臭老九”,这岂不是有些“大逆不道”、逆向而行?
尽管环境变化多端,无奈陈思和童年时代在心中点燃的那一盏灯却偏偏一直熊熊燃烧。有人说,童年是纯真年代,在孩提时代萌生的追求,是一根起伏在岁月台阶上的红线,任凭风吹雨打,依然会贯穿终生的。
很多年以后,陈思和果然成为了一名老师,而且成为了一名站在大学讲坛上的老师、教授、博士生导师,这中间是否有什么因果关系的奥秘?
不知道。
我们所知道的是有一次,中学时代的陈思和终于在班级里“上课”了,面对着全班的同学,讲解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里的一段话。当时还有老师来听课,中途忽然有学生提出问题,问我们学生是什么阶级?陈思和一下子呆住了,按照原文讲解,学生属于“小资产阶级”,但当时的大形势大环境是“十年动乱”,这又如何讲得清楚?完全讲不清楚。讲得不好,保不准你也就成了那个被“打倒”的对象。正在支支吾吾之时,听课中的一位张葆英老师,是原来靖南中学校长,被打倒过,又刚刚被“解放”,她站起来回答说,学生属于小资产阶级阶层,不是一个阶级。这给陈思和巧妙地解了围,也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其实张葆英老师在去靖南中学当校长之前,是双阳中学的教导主任——双阳中学的前身是杨浦师范,她是老教师之一——也是当年我就读的双阳中学66届(5)班的班主任。到了靖南中学当校长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挨批斗的“走资派”,听说当时揪斗她的造反学生一次次按下她的脑袋要她低头认罪,她硬是一次次高昂起头颅绝不屈服,一下子撞在了讲台上,哎呀,鲜血横飞……永远记得当年她给我们上课讲解许地山《落花生》时神采飞扬的英姿。后来曾经和班级里同学拜访了张老师,那是控江东三村的一楼,真是简简单单一陋室,印象深刻的是屋内堆满了书刊报纸,椅前桌上床下,清一色全是。真是富有得像一位“只剩下了书”的帝王。
几十年后的陈思和回忆,一下子湿润了我的眼眶……
陈思和正儿八经地在讲台上讲课的“处女作”,是在靖南中学诞生的。他不会想到,后来一辈子所从事的教师工作,居然是在靖南中学有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良好开端。
而且是在那么一个特殊的年代。
很快,这种单一军事化的校园生活被打破,1968年12月21日,一道神圣的最高指示顷刻间传遍了祖国大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12•21指示放光芒”。顿时,68、69届毕业生一片红,“面向工矿、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基层”的四个面向,立即变成了一个面向:上海一个不留,全部到外地农村去!俗称:“一片红”。
这是68、69届中学生的命运。
陈思和是家里的老大,母亲很早就把家里的生活重担交给了大儿子开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少年的陈思和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用穷尽所能的力量,把家里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上山下乡的锣鼓点儿一响,母亲自是焦虑万分,一方面向学校反映自己的丈夫响应国家号召支内去了西安十数年,自己近期被查出了重疾,同时也作了第二手准备,谋划投亲无锡插队落户。如此这般,拖了一段时间,“一片红”的声音渐渐失去了最初的犀利,呈现虎头蛇尾之势,陈思和终于分配在街道图书馆工作。应该说,这是一份他喜欢的工作。由着自己喜欢看书的浓厚兴趣,如鱼得水地乘势而上,自由翱翔在卢湾区图书馆的阅览天地里。
很快,到了恢复高考的激动人心的时刻。
1977年,国家作出恢复高考的决定。同年10月12日,正式宣布当年立即恢复高考。1977年冬和1978年夏,迎来了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考试,报考总人数达到1160万人。
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高考是在冬季节举行的,有570多万人参加了考试。虽然按当时的办学条件只录取了不到三十万人,但是它却激励了成千上万的人走进了曾被关闭了十余年的考场重新拿起书本,加入到求学大军中去。1977年冬天,当年全国大专院校录取新生二十七点三万人,1978年,六百一十万人报考,录取四十点二万人。七七级学生1978年春天入学,七八级学生秋天入学,两次招生仅相隔半年。
陈思和无疑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佼佼者,被复旦大学中文系录取为77级学生。
陈思和的评论研究文章是伴随着卢新华的《伤痕》诞生的。《伤痕》发表于1978年8月11日上海《文汇报》,陈思和的评论文章8月20日也在《文汇报》刊发。卢新华和陈思和不仅仅是复旦大学同班同学,尤其不可思议的是,他俩居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人!

与诗人北岛和作家卢新华在一起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出人意料地奇妙。
更为奇妙的事情是,1978年秋天,作为大一学生的陈思和在中文系资料室认识了贾植芳先生。陈思和至今长相忆:当年,每到傍晚时分,他和同学李辉一起到贾植芳蜗居——因胡风冤案被捕入狱、1965年释放后一直在复旦大学监督劳动,直到1980年平反。其时因各项政策尚未落实,故只能陋室栖身。

在贾植芳先生家里
一碟花生米、酱瓜,一盅小酒,师生边饮边聊边上课,其乐也融融,其情也恰恰。
陈思和说,贾植芳先生对我的影响很大,领着我一步步走上了文学研究之路,精神上有如自己的父亲一般。这也许和自己的父亲一直不在身边有关。
这时候,陈思和开始了研究巴金。第一本著作,是他和李辉合作的《巴金论稿》。

在巴金家里:左起:巴金、李辉、陈思和
说起来,也是有个缘分的契机。
缘分起始的时间应该很早。据陈思和回忆,“文革”时期,陈思和着迷地阅读了巴金的《爱情的三部曲》和《憩园》,都是繁体字竖排本,至今还记得,读完《憩园》时受感动的情景。巴金这个名字刻进他的脑际,源于《憩园》中被妻子与大儿子赶出家门的杨梦痴瘦长褴褛的影子,在夕阳下慢慢移动,而他的小儿子寒儿为寻父爱的情节,震撼着当年同样年少的陈思和的小小心灵。从此,朦胧中的少年陈思和觉醒了。那本书是同学王琴瑛借给他的,还书时,陈思和向她表达过读这本书的体会,并且对作家的敬仰。王琴瑛笑说你都成了知识分子了,希望你成为未来的巴金。巴金是在陈思和人生中第一个如此亲切地打动他生命,并愿意追随终身的偶像。这些阅读经验长时间隐隐约约地影响着陈思和,十年后他考进复旦大学中文系,第一个选择,就是研究巴金的思想和著作。

陈思和常常会追问自己:这些因缘莫非在冥冥之中都已经有了前定?
更何况,他和巴金的儿子李小棠也是复旦大学的同窗好友。
贾植芳和巴金,这是陈思和人生道路上最为重要的两位老人。
一个极其偶然巧合的机会,我参加了贾植芳先生九十华诞的学术交流会,获得了一册《把“人字”写端正》画册。后来才知道,这次大会开幕式的主持人正是中文系系主任陈思和老师。
而今细细想来,这岂不正是陈思和老师秉承人文传统的传承?
薄薄的一纸履历透露了无数奥秘:陈思和,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2004年,文科第一批),教育部高等学校教学名师(第三届),教育部高校中文学科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文学院副院长(1995—2005)、中文系主任(2001—2012)、图书馆馆长(2014—2022),先后担任复旦大学校务委员会委员、校学术委员会委员和学位委员会委员,2023年初,被正式聘为文科一级教授。此外还兼任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文艺学学会副会长,上海巴金研究会会长、杨浦区作家协会主席等。目前,他还担任着复旦大学现代语言学研究学院和国家智能社会治理实验基地的负责工作。

与陈平原在教育部举办的新时代中国语言文学创新与发展——长江学者座谈会上的合影
陈思和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40余年,是一位有杰出贡献的学者、批评家。他的著作《中国新文学整体观》获全国第一届比较文学优秀图书一等奖;《新文学整体观续编》获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著作一等奖;《陈思和自选集》获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术著作一等奖;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一书获全国普通高校教材一等奖;编撰的《巴金图传》获国家优秀图书奖提名奖;根据其课堂讲义修订出版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获2004年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著作二等奖;2018年《有关20世纪中国文学史研究的几个问题》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2021年荣获全国首届教材建设先进个人称号;受聘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陈思和老师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他的硕士生和博士生大多成为从事教育工作或文化领域内的佼佼者,其中不乏教育部“长江学者”“四个一批”等荣誉获得者、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和人文学者,以及从事文化、教育、出版事业的管理者。
纵观陈思和的生命历程,人文精神的一根红线,始终起伏其间。陈思和的教育理念是:“没有人文理想是不行的。什么样的教育培养什么样的人才,什么样的人才产生什么样的社会,教育永远是最重要的。对孩子来说,最重要的世界就是心灵世界,也就是人性的世界。”
这是人文精神的深蕴表达。
不少人或许有这样一个感觉,陈思和老师是高等学府的象牙塔中人。看看他钻研的那些课题又是何等的高大上;“人文精神寻思”“重写中国文学史”“中国新文学整体观”等等。

与王晓明共同发起“人文精神寻思”之际
其实不然,只要关注陈思和文章的人,稍稍留意一下,便可以读到他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温情笔触,他在回忆中学同学的散文里,无限深情地描述着同学情:“那段时间我基本上没有去学校,只是在同学们的传递消息中,知道了王沂波报名去了黑龙江逊克县集体插队,张忠民张国良兄弟同时面临分配,哥哥报名去了淮北五河县插队落户,弟弟受到照顾被安排到江西进贤的军垦农场。王琴瑛也去了五河县插队。一个班级五十多人树倒猢狲散,大约只有两个人没有被卷入这个洪流,一个是我,还有一位是施立学……”
“王沂波说,他的母亲看到《杨树浦文艺》在连载《我和杨浦》的文章,竟至爱不释手,每期都放在枕头边,时时翻阅,甚至直到患病住院,坚持把这套杂志也带进了病房,一直到去世。……”
这样的故事是不是很温馨很暖心很煽情?
所谓的“高大上”云云,原本就是一种错得离谱的错觉呵。
说来有意思得很。在下与陈思和老师原本并无交集,彼此一小说创作一学术研究,真的隔行如隔山,似乎是两股道上跑的车。犹记得2006年,卢湾区图书馆仓荣卿馆长落实和上海市作家协会联合召开我和燕草的作品研赏会,邀请了陈思和,那是我们的第一次交集。
2013年,在上海市作家协会对我和燕草的长篇小说《工人》研讨会上,陈思和写了热情洋溢的评论文章《工人题材是海派文化的一个传统》,后来在《文汇报》刊发,整整一个版面。
陈思和受上海作家协会委派来杨浦作协领衔主席一职,我们之间的交集自然而然多了起来。其间,他出任《杨树浦文艺》编委会主任,出谋划策,时时关注刊物的成长。初创阶段就亲自出马与深圳市作家协会、深圳市总工会联系,率领《杨树浦文艺》编辑部全体人员去到了深圳,联合召开了“深沪作家座谈会”,共同研讨“城市文学”与“打工文学”:2017年《杨树浦文艺》成功举办了《杨浦星空闪烁:我的故事》征文活动,一时间响应者无数,居住、工作、生活在杨浦的作者,或曾经居住、工作、生活在杨浦的作者,或关注杨浦有杨浦情结的全国各地的广大朋友,均拿起了手中的笔,叙述自己的美丽故事,他们纷纷通过个体或家族在杨浦这片热土上的真实经历,抒发了独特的真情实感,描绘杨浦故事,彰显杨浦魅力,讴歌杨浦精神,弘扬正能量。至截稿日止,收到全国各地近百篇来稿,经陈思和与一众专家终评,产生了一等奖1名,二等奖3名,三等奖5名,优秀奖16名。获奖者包括一名杭州作者。在新华传媒集团上海书城的精诚合作下,由陈思和主持,在上海书城五角场店举行了颁奖典礼;2019年,由陈思和带队与新疆克拉玛依市文联、作协进一步开展互相学习互相交流共同进步的联动,为培养两地文学人才,繁荣文学事业,经新疆克拉玛依市委宣传部、市文联、市作协,上海市作协、杨浦区作协商定,由克拉玛依市文联作协、上海杨浦区作协结成文学融合发展的合作对子……
我们看到了,在杨浦作协的前进道路上,在《杨树浦文艺》的成长节拍中,陈思和洒下的汗珠在闪光,心血共睿智齐飞,高高翱翔在杨浦的天空……
长相忆,在下邀请陈思和老师为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的拙作《工人新村——上海的另一种叙事记忆》作序,他在百忙之中一口应允;他还为燕草的人文新淮剧《半纸春光》书写了洋洋洒洒的长篇评论《豪放舞台婉约声》,去上海淮剧团为《半纸春光》剧组讲课郁达夫作家和作品……
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
走近了,接触多了,方才知道思和兄原本是性情中人。
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属性:天下文人是一家。
夜已深。
采访结束了。
握手道别,陈思和老师渐渐走进那灿烂无比绚丽无比的一路灯影中去了。
前方正辉煌。

2012年12月9日在斯德哥尔摩大学,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作为亲友团陪同莫言去领奖。左起:曹元勇、莫言、陈思和
忽然就想到了法国大雕塑家罗丹表达人文主义精神的传世作品《思想者》,思想者因思想而人文,人文主义因思想而不朽。
罗丹用《思想者》来致敬诗人但丁,也致敬罗丹自己。
我们深深祝福陈思和老师:青春长在,笔力永健,在人文学者的大道上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