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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往事

作者:汤朔梅 发表时间:2024-03-01 点击数:51

照例,怀古忆旧总得有个由头。譬如在特殊的日子,或者有特定环境特定的记忆承载物。而我,在暑热依旧的初秋,在键盘上敲击关于祖父的这些文字,却没有任何诱因。那也许正是他活在我心中的缘故。我将用零碎的时间,把这些零碎的记忆录下。算是对他的纪念。

 

祖父一九一五年出生,一九九七年二月一日(农历正月廿三)去世,至今已离开我们已二十七年了。关于他的经历,或许能写一本薄薄的书。但我还是以片段的方式,不加雕琢地如实写下来。这样或许更真实些。我是长孙,从懂事起,记得他一直生病。祖母与父母都要下地干活挣工分,以养活全家。所以,我由他一手带大。他常说,自己的病的好转,起自我的出生,以至于到六十来岁倒能干一些轻便活。好像我倒成了他的福星。在我的成长中,我能体会出他作为祖父的爱意,但从不记得他曾宠着我。

 

直至我工作后,每星期回家,我一定陪祖父喝小酒。他说男人是要喝点酒的,但不能喝醉。他说自己从未喝醉过,不是酒量大,而是有克制力。他难得喝酒,多半在我回家,才有一小杯。陪他喝酒,他就讲过去的事情,还讲他自己悟出的人生的道理。

 

印象最深的是那句:人可以低头,但不能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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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与曾孙女

 

一、在祖父看来,隔代亲就是要治理我的顽劣

 

我儿时大概是蛮顽劣的。之所以这么猜度,因为如果一个孩子知道自己的顽劣,那他一定不再是个孩子了。俗话说隔代亲,但记忆里,祖父对我却特别的严厉。不记得父亲曾打过我。收拾我顽劣的,除了母亲偶而为之,还有就是我祖父。但我不惧怕母亲。所以若遇到我闯祸的事,收拾我的总是他。祖父收拾我很有特色,他从不打脸和头部,也不打屁股,而是从竹竿上折下一枝细竹梢,剔去竹叶。用这竹梢抽我脚杆。这抽的动作,幅度很小,不是用手臂大幅度地打,而是手腕轻轻一抖就着肉,肌肤痛得要命但不受伤。

 

起初,每犯事,则由着他收拾。后来我悟出他身体不好跑不动,见他在寻找竹梢时,便拔腿逃逸。也趁机有了一个出去玩耍的理由。但即便再野的孩子,晚了总是要回家的。正像俗话说的:躲了初一躲不过月半。在外玩了半天,到晚饭时分,我的懊伤就来了,于是硬着头皮回家。却不敢冒然进门。先是躲在屋子壁角的转弯处朝大门口张望,见没动静,就一步一步朝门口挪动,且装出一副眼巴巴的可怜相。心里却算计着,如果他见我后再找竹梢,我就再逃。我知道他不敢,我是长孙,真的夜里不回来他怎么向儿子媳妇交代?其实,他也不忍。这时刻,祖父往往去淘米或者提水,见我隑在壁脚上,先是瞪一眼,以示前事没完。见此,我故作惧怕状,先低下头,脚趾兑着脚趾不吭声。然后朝他瞟一眼,再瞟一眼。那传递过去的信息,显然是我知错了,饶了我吧。一会儿,他甩出一句:去,搬一捆柴进来。我知道他的气已经消了。于是就屁颠屁颠地搬柴,然后知趣地进灶膛烧火。还不时的爷爷长爷爷短的逗他开心。“饭开了,再添一把柴。去把夜壶拿进来。”我晚上跟他睡,替他倒夜壶提夜壶,是我小时候乐此不疲的事。这时,知道他气全消了。这样的把戏,我屡试不爽。

 

关于收拾我的顽劣而遭打,有两次印象深刻,以至于终生难忘。

 

我发蒙八虚岁读书时,班上的同学普遍比我大两三岁,班长和好几位同学大我四岁。尽管我个头高,但常常遭欺负。有一次被同桌打后哭着回家,意思很明显,希望爷爷能帮上我。而当他问明情由后,非但不帮还奚落我说:你长这么高有什么卵用,你不是也有两只手?人家欺负你就不要怕,他怎么欺你,你就怎么还他。有一次下课后,为了争晒太阳的地方,那个常拿我开刷的同学,又打我又吐唾沫,我想起祖父的话,站在门口上飞起一脚,那家伙退了三四步后一屁股倒在地上,懵了。他完全想不到我会还手,且那么狠。他站起来后,只是骂骂咧咧,居然没还手。从此他再也不敢动手了,而且后来还成了玩伴。

 

那时我该读四年级了,由于带我二弟,我停学一年就随下了一级读。班里同学年龄相仿,我是副班长,还有一位大我两岁的做班长。那是“文革”已开始,课本没了,我们上课尽捣蛋。班长也不例外。那天我们几个在上语文课时削木枪栓,而后面隔我一排的女同学不知何故骂我们不停。你不知道,乡下女孩子骂人特厉害,那都是从老娘和左领右舍骂街时学来的,既粗又难听。骂人不是男孩子强项,打么,但又隔了一个课桌鞭长莫及。于是我从地上捡起削下来的一根竹篾,朝她扔过去,想吓唬她一下。哪知她居然哭了起来。我们都嘲笑她是假装哭。这竹篾那么薄不痛的,别理她!哪晓得那竹篾偏巧插在头皮上,血洇了出来。老师扔下课本忙掏出手帕。这时我其实有些慌,但嘴巴还很硬,说,谁叫她骂人的!

 

放学后,老师带了那个女生朝我家去。我知道不妙,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等着。但不知老师没搞清楚当时的情况,还是故意告恶状以收拾我的上课捣蛋。说我是将竹片插到女同学的头上的。在老师告状的当儿,祖父脸上已布满怒气,不时朝我眍一眼。我心里盘算:这老师瞎说,我今天要倒霉了。等她们一离开,祖父就拿出竹梢抽我脚杆,边抽边说:这还了得,你欺负女同学,竟然用竹片插人家头上。这要出人命的。不收拾你将来还敢杀人呢!事后,我向祖父解释说我们隔了中间一排位置,怎么能插得到呢?祖父沉默片刻却说:那你也不该欺负比你弱小的人!那是我记得的打得最厉害的一次。第二天,同学们都嘲笑我被祖父绑起来打得像杀猪似嚎哭。那不是老师说的就是那个女生造谣!这使作为副班长的我面子扫地。反正我也搞不清是老师说的,还是那女生说的,我怀恨在心。每逢那老师上课,策划了几个好伙伴捣蛋,以至于那老师不能上课而哭着离开教室。

 

我们也知道那女生怕癞蛤蟆、蚂蝗,于是常在早晨将癞蛤蟆、蚂蝗放在她课桌的抽屉板内。使得她不敢来上课。多少年后,我高中刚毕业,好事的农妇给我做媒,而对方就是那女生。我忽然想起当年的事,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这多尴尬?我借口年纪小而推脱。其实是因为她不漂亮。再多少年后,我也成了教师,在一次全县的教师大会上,我碰到那老师。她头发全白了,她该是我奶奶的年龄。她还夸我尽管调皮捣蛋,但读书聪明。还夸我出息。看到她苍苍的白发,我很是内疚,为当年的顽劣和不懂事。

 

祖父的这两次收拾,使我悟出一个道理:遇到别人欺负时,你应该不畏强暴,以牙还牙;遇见比你弱的人,你一定不能欺负。否则不算男人。

 

二、给两个“小偷”解围

 

“文革”初期的某一初夏,村里人都下地了,忙着播种棉花籽或者给抽穗的麦子喷农药。这时,从远处匆匆走来两个穿着军便装的知识青年,因为路上少行人,所以特别醒目。那两个知识青年东张西望,看四下无人,就到我宅上隔壁人家的竹竿上偷了一条长裤。这被一个干活望野眼的农民发现了,他一吆喝抓小偷,那俩人就扔下裤子逃窜。田里的农民听说小偷,就从四面八方合拢过来。那俩人不熟地形遇到断头浜,很快被逮住。村里人把他们绑在仓库场牛棚边的石柱上,边审问边用牛绳鞭打。那是讲阶级斗争的年代,小偷就是敌人。

 

天气闷热,再加上刚才的奔逃与紧张,俩知青衣服透湿,大汗淋漓。闻声,我跟着祖父来到仓库场时,其中的一个已在流鼻血。还有一位嘴里一直在喊“水,水”。祖父挤开人群,操起水瓢,到木桶内舀了一勺井水,再挤进人群。那时村里也有造反派,一个小头目冲着祖父说:这是阶级敌人,不能给水喝!祖父一声不吭,只是铁青着脸走到那俩知青跟前,每人喂半瓢。后来每当我看《巴黎圣母院》电影,当爱斯梅拉达给卡西莫多喝水时,我就想起祖父。要知道,他当年作为曾经的地下党员和新寺乡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正接受着调查,日子并不好过。我那时十来岁,已懂事。在喝了祖父喂的井水后,那两个“小偷”眼泪流了下来。

 

此刻,整个现场很静。突然间,那造反派说,把他们押到派出所处理。这时,祖父发话了。他说:你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们还是孩子呢!也就一条裤子,再说没拿走。送派出所会影响他们一生的。放了他们!说完,他对着两个“小偷”狠狠地训斥了一顿。祖父是个正直而又脾气很大的人,甚至会骂人。也许是他曾经的威严的震慑,也许是他那几句走心的话使人们动了恻隐之心。大家都附和着说算了算了,放了他们吧!

 

许多年过去后,也许人们都忘了这事。也是在一个初夏的星期天,麦子黄了、菜花结荚了。有两个老人在我家附近的百尺泾里钓鱼。那天我正好在老家,闲着无事就凑过去看钓鱼。其中一个指着一处问我,这里是不是以前有个仓库场,我说是的,分田到户后就拆了。他再问,这里是不是有一个个子高高的老人,我想那大概指我祖父,因为在村里的老人中,他是最高的,大概近一米八。我回答是的,那应该是我爷爷。于是,其中的一位就说起了当年的事。

 

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初夏,那两个知青从市区赶来奉贤,去胡桥公社孙桥大队看几个插队的同学。由于走错了路,误入了村落。结果里面窜出一条黑狗。由于其中的一位小时候被狗咬过,所以吓得尿湿的裤衩。而穿着尿裤见同学,也许还是心仪已久的女同学呢,实在觉得有失颜面。所以才去收那晾着的土布长裤。不期遭遇一顿皮肉之苦。我说记得那事,那时我也在场。于是他们感激地说,幸亏你爷爷,否则我们的人生将是另外的走向。他们告诉我,后来他俩去小三线后返城,一个成了工程师,一个是科级干部。他们想看看我祖父,我告诉他们,我祖父已过世五六年了。他的骨灰就埋在不远的河滩边,没有墓碑,只有一棵矮小的柏树。

 

三、祖父与他的战友和弟兄们

 

小时候常听祖父说“亡国奴”一词。我好奇地问什么是“亡国奴”?祖父说,亡国奴就是自己国家灭亡了,被外国人欺负。亡国奴苦啊!没吃没穿,脚上带镣铐,还要逼迫着干重体力活。这是我从电影里看到过的。那不是人过的生活。祖父又说,东洋人打进来,我们国家灭亡了,我们就会成亡国奴。

 

一九四一年暑假,地下党特派员黄竟之来胡油车小学,以教师的身份掩护,开展地下工作。是年秋天,先介绍吴品章(后来化名肖斧)入党,当年冬天,又吸收祖父与陈其美入党。那是抗战的相持阶段。祖父说,他加入地下党,就是为了不做亡国奴!抗战胜利后,为了执行毛主席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的指示,江南的大批干部北撤。他的上级都离开了,要我祖父和一批地下党员留下来坚持斗争。地方的红色政权出现了权力真空,反动势力猖狂起来。他晚上不敢回家,即便就在附近,也躲在外面的庄稼地里。有几晚,祖父躲在河对岸的庄稼地里发现,更深人静后,有几个穿着黑衣的人敲开我家的门,向祖母问祖父的去向。那时,我父亲才七八岁,我姑妈十来岁,而我的二姑妈,由于祖父常年在外,靠祖母一个人难以抚养,于是就送给了人家。祖父觉得自己是当地人,这样下去一定会被抓走而杀头,于是他去浙江平湖躲避了一年。我在他去世后,看他的档案,里面有他为此脱离党组织的检讨。他没有为自己找理由,而是说“逃到平湖”。我没有因为祖父用了一个“逃”字而鄙视他。而觉得他坦诚。为了那次的“出逃”脱党,他在一九五〇年重新入党。他是新寺乡的农会主席、第一任书记。到一九五三年,他患上严重的肺结核,从此就再也不能工作,那时才三十七岁。



 

那段“逃到平湖”的经历,在运动中成了揪他的小辫子,当成叛徒审查。他很坦然,说自己没被敌人逮捕,更没出卖组织。在查无证据的情况下,只能说他革命意志不坚定。这点他承认。当时,正值清理阶级队伍,当年也是一个村里的小兄弟肖斧却不免。他曾是浦东解放支队的指导员,他带队伍搞武装斗争,而我祖父搞地方工作,抗租抗税,为部队输送战士。解放几年后,肖斧奉调到浙江一个县任武装部长。他们曾经是好兄弟,但解放后却隔膜起来。肖斧家家境殷实,解放后,被评为地主成分。也许肖斧认为家里是地主,再回来不合适。所以去外地工作后从不回家乡。每说起他,祖父似乎有些微词。解放后他们之间从未见过面,也几乎没有什么直接联系。

 

但“文革”中,调查组好几次找祖父了解肖斧的参加革命的历史,祖父如实述说他革命意志坚定,没有做损害革命的事,还拉起了一支队伍。其实,那些调查组的人意图很明显,是为了找整肖斧的黑材料,你替他摆功,肯定通不过。记得最后一次,他们将早已准备好的材料叫祖父签字。祖父由于年轻时搞地下工作,所以警觉性挺高的,没贸然动笔,而是认真看了一遍。结果发现里面尽是诬陷不实之词。祖父脾气大,马上发火,以至于呵斥着赶调查组的人出门。那些人悻悻离开时撂下一句:等着瞧,你有大问题。我是祖父的跟屁虫,当时在场。事后,他曾经的战友来看望他,劝他不能得罪这些人。但祖父说,随便吧!反正不能瞎讲!据说后来老战友们去看肖斧时说起此事,肖斧怃然良久。但到我祖父一九九七年去世,他们终究没再见面。

 

祖父虽然参加革命不算很晚,但他充其量是一个农民,一个农村基层干部。他曾读过三年私塾,喜欢看《三国演义》《水浒传》。他爱憎分明,嫉恶如仇。他喜欢跟农民群众在一起,农民也将他当弟兄和长辈。而与上级关系往往不是处理得很好。那往往都是些官腔十足的人,他常因为他们的官僚主义而顶撞。但他与山东南下干部,公社的书记高楠彬关系很好,那人极像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中的连长鲁大成。他蹲点在我家,也是直来直去,同样的会骂人,但俩人心心相印。一个称“高书记”,一个称“老汤”。即便后来他调往上海市气象局,还时来看望或书信往来。

 

五三年祖父患肺结核后,从不出宅基,来看望他的都是当年一起抗日搞地下工作的战友、同志。我小时候由祖父带大,每逢他们来讲当年的事,我都记得。印象深的有好几位。一位叫平金根,比祖父稍大,他浓眉宽额,虎背熊腰,镶着一颗银牙。祖父常说金根哥有胆气。有一次俩人挑着棉花担过新寺镇,其实下面是两支短枪和几颗手榴弹。正好遇到前面设卡,两个伪军守在桥上,已经照面,回转已来不及。那时正由祖父挑着担,他因紧张而腿发软。平金根见状就接过担子,大步从容地迎向伪军,放下担子并与其套近乎敬烟。也许是伪军看他样子是一个不好惹的主,也许是他的镇定,伪军竟查都没查就放了过去。此事,我常听祖父赞叹不已,说平金根有种——“有种”是有胆气的意思,自己不如他。还有一位叫戚福昌的,他家在一江之隔的胡桥乡孙桥大队,与我家仅一江之隔。他每去新寺上镇,就划着麦钓船靠在我家水桥边。他是木匠,专做布机、纺车。兼之逮黄鼠狼、打野兔、野鸡。有次夜里,游击队与保安团交火,对方的机枪火力压得游击队抬不起头。正在紧急关头,戚福昌打鸟回来,听得激烈的枪声就过来。正好遇见祖父他们。他二话没说,接过一人手中的步枪,像打鸟似的站着朝机枪火力点连放三枪。结果机枪声哑了。祖父说,那晚好险,没有他,那天不知要牺牲几个人。他比祖父大好几岁,他呼祖父“火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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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四军研究会浦南分会开会

 

还有胡桥的刘小弟,他是党的地下交通员,样子像电影里的刘罗锅,矮小且驼背。他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他不从。国民党军给他两条路,要么当兵,要么枪毙。他选了前者。想想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找机会逃出来。结果在淮海战役时,他逃到了解放军一边,成了解放军战士。“文革”时说他是叛徒,遭管制,在牧场里养猪、养牛。一有空就来我祖父那里聊当年的事。“文革”后一直为平反奔走。

 

我的叔公也就是祖父的弟弟汤火金(入赘后叫“胡进荣”),是祖父介绍入党的。据说他是机枪手,参加过夏家宅突围战。他勇敢,胎本好,解放后成了杀猪的屠夫。早逝。当然,还有陈其美、王贤德、萧天山、赵金山、徐苗根、王勤余、叶志红、李志奎,不是新寺、柘林,就是胡桥的,我也都认得,那些人,大多脱党了,有的后来再入党。只是关于他们的故事我知道的不多。

 

四、祖父称“九哥”的蔡九皋

 

说起年纪,祖父的朋友中最大的要数蔡九皋了。去年在人和堂药店,碰到他的小儿子蔡国圣。我们曾都在新寺中学读书。我们谈起当年,说起他的父亲蔡九皋时才知道,蔡九皋其实比我祖父年纪大一轮还多。我一直称呼他“公公”。而他的儿子蔡国圣却与我同岁,蔡国圣上面有好几个哥哥、姐姐,下面还有个妹妹。在我记忆里,从懂事起就认识蔡九皋公公。我发蒙读书是在胡油车小学。那个学校解放前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活动点,黄竟之就在那里以教师的身份作掩护,从事地下活动。我祖父就在那里入党的。而当我读书时,蔡九皋已成了河对面桥堍边下伸店(南杂货店)的售货员。

 

那时学生是带着饭上学的,中午往往会去他的下伸店里买玫瑰腐乳、什锦菜。每见到我在柜台前叫他公公,他会抬起高度的近视眼,那样子像电影里的帐房先生:“哦,小妹呀!”之所以这么呼我,那是缘于我小时候祖父把我打扮成女孩子。他一直以为是女孩,这就成了习惯称呼,改不了。我们多半是一帮屁孩一起去的,不是买一分钱一块的腐乳就是一分钱什锦菜。而当我买什锦菜时,他在给我一分钱的份额后,嘴里说:这是汤火泉的孙子,我加两根。其实两根也就面条般宽,小指头般长。我懂的,他是在玩幽默。高度近视的镜片后透着长者的慈爱。

 

“火泉弟福气好唻!”每当我们出店门时,背后总听到老人这么感叹。那时我祖父近五十岁,而他已六十几岁了。那是个该含饴弄孙的年龄,而他因还没有第三代而感慨。其实,他的大儿子比我父亲大五六岁,叫何国强,跟蔡九皋的前妻姓。当时何国强还在参军,是开轰炸机的飞行员,曾驾机参加了解放一江山岛战役。蔡九皋与前妻还育有一女,文化程度也很高,只是老人更以大儿子为骄傲。每来到祖父处,总谈起儿子。他个高,清瘦,背有些弯。站在柜台前,不禁使人联想到《林家铺子》中的林老板。

 

蔡九皋是新寺镇上的居民。小时听到他的名字,以为那个“皋”是糕点的“糕”。我想这名字有意思,他开着南货店,卖糕点,以“糕”名之正合适。待到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来自于《诗经》中“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这是何等有气宇的名字。显然祖上该是读书人家。他家境殷实,读过几年私塾,字很见功力。解放前曾在镇上开杂货店,直至公私合营。抗日战争爆发,乔甫宽、黄竟之的地下党在浦南开展武装斗争。他以杂货店老板的身份作掩护,是一个交通站和秘密联络点。他也是地下党员。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脱党了。解放后划分阶级成分,他大概属于小业主。正因为这些,“文革”中也吃了不少苦头。他是常来我家的一位长辈,我祖父称他九皋哥,他称祖父有时汤火泉,有时火泉弟,有时老汤。这完全由他的谈兴而定。他的喉结很凸出,说得兴起时,只见喉结上下抽动。俩人边谈边相互传递着吸水烟。笑声、咳嗽声、谈话声在烟雾间缭绕。俩人有时也为某件事争论。争论得相互说服不了,于是就沉默着吸水烟。无何,又和好如初。他前后娶了两任妻子,大儿子比我父亲大五六岁,小儿子蔡国圣与我同年,月份比我小,国圣下面还有一个妹妹。老人大概有六七个儿女,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很多。妻子年轻,儿女又多,再加上他上了年纪,家庭矛盾难免。这是他来我祖父那里常谈到的一个话题。


随着“文革”的深入,他们感到气候不利,于是就少有走动。于是相互写信,托人捎带。其实新寺到我家也就两公里。那时,他虽然上了年纪,但那钢笔字依然很苍劲有力。“文革”后,他又常来看祖父,但比之前要少,因为腿脚不便而拄了拐杖。他耳背得厉害,两人说话,都大着嗓门。祖父稍不注意,说得轻了,他就把头凑过去,侧着头,嘴里“啊——啊——”不停。我知道,他那时也要求平反。祖父劝他说你不是平反,而是要承认是地下党员。他同意了,就要肖斧和祖父证明。不知写了多少材料,经过了多少周折,最终他的愿望实现了。我大学毕业后回新寺中学教书,他的家就在学校边上。有时下课后,从楼上朝校门口瞭望,看到一个老人佝偻着背拄着拐杖,站在门卫处。那就是蔡家公公。我于是忙赶过去。他看到我很高兴,会拉着我的手笑得很慈祥。耳背更厉害了,他自己明白,所以听着说着,就解嘲地指指耳朵说听不见。

 

他说没什么事,就想问问你爷爷好吗。这使我想起爷爷躺在床上,有时念叨:蔡九皋怎么好久没来了?随后又顿悟似的自语:都老了,我都走不动了,他比我大十几岁呢!我曾受祖父之托去看他,他独个住在里自家屋子约百米外的一个弄堂小屋内,因为是夏天,他正打着蒲扇看报。说这样清静。他说蔡国圣孝顺,常去看他。那也许是“天意怜幽草”之故。子女多了,父母总有自己的偏爱,何况他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呢!国圣肖父,聪明,字也写得好。

 

由于老人不懈地努力,在八十多岁后,恢复了他的党籍。

 

五、老兵李宝财

 

来看祖父的人中,还有一位人很朴实,也不健谈。其实,在农民中很会说话的不在少数,譬如祖父其他的一些战友。而他显得有些特别。他就是骑塘村的李宝财。当年,就是祖父送他参加新四军的。参军时,家里就一个老母亲。这一去就是四五年杳无音讯。家里人以为他战死了。

 

初解放他转业回家,刚进家门,见客堂里放着祭祀的贡桌。他以为瞎眼的老母去世了,便埋头大哭。听到哭声,瞎眼的母亲从里屋出来。见到母亲,俩人抱头痛哭。原来母亲以为儿子早不在人世了,这太平桌贡的就是他。李宝财从一个农民,在战火中成长为一名机枪排长。三大战役他打了两个。转业时问他去哪里?那意思明显是安排工作,其实,上级已安排他到县政府做通讯员。但他却说,仗打完了,干老本行回家陪老母亲、种地。这一种就是几十年,再也没有离开这片土地,直到去世。他在农闲时常来我家,说是祖父送他参加革命队伍的,他一直记着。在常人看来,他打了两大战役,不死完全是运气,而最后也不过是老农民一个。但他们聊谈时常说,现在好了,不要担惊受怕,不要为衣食担忧了,当年打仗就是为过太平日子。这也许就是农民革命最基本的出发点,农民放下锄头扛起枪,就是卫国保家,就是为了有饭吃。仗打完了,就回家种地。这是最朴素的情感。

 

祖父说,别看李宝财不声不响,一拿起枪,他就像一条闻到火药味的猎犬。

 

六、临别,他要一艘纸船

 

祖父去世于一九九七年的二月一日。那天两件事我记得很清楚。

 

一是,市委组织部下面的一个处室派人送来的花圈,由祖父介绍入党的一位同乡离休干部王勤余伯伯讲了话。这一切说明,解放后他由于生病不能继续工作,但对解放前的革命经历是肯定的。

 

还有一件事使我印象深刻。

 

作为祖父的后代,回忆起生活中他教育我们的点点滴滴,悲痛自不待言。可还有一位乡邻老泪纵横,跪在祖父的遗体前不肯起来。

 

那就是阿帆伯伯。

 

阿帆伯伯是我们一个村的。他叫我祖父阿叔,其实论年龄也就差不到十岁。他祖上家道殷实,解放初评为富农成分。这人种地是好把式,可就是性格倔,嘴巴不让人而得罪人。大跃进年份,为了赶超英美,村里人每日每夜地干活还嫌慢。那时,阿帆伯伯负责耕地,他嫌牛慢,就用扁担抽。那时有首歌叫《耕牛是个宝》,你打耕牛那还了得?一次村里男人踏水车抽水,他作为放水员忘了筑下水缺口。结果这些人白忙活一个晚上,水都流到河里了。两罪并罚被人告了破坏生产,结果吃了三年官司。

 

出来后,他还是这个脾性,什么都不服。不服气时,常梗着脖子。我那时还小,看到过几次祖父骂他说;阿帆,你这个“鞭性子”(骂人的本地话)脖子再梗,总有一天还要吃亏。可阿帆伯伯与祖父顶牛,以至于两人不再过往。他大儿子有些弱智,读了六年一年级,常会骂人,骂社会上的有些现象。有人说,他傻子懂啥?一定是阿帆教骂的,他不敢骂,就教傻儿子骂。所以后来他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文革”中遭人毒打,用皮带抽,用石块挂在脖子里。即便这样,他还梗着脖子不服。我祖父生病,从不出宅基,他在后面的叶家宅,隔一条小河,直线距离百余米,却从不往来。

 

“文革”结束后,地主、富农摘了帽。他才逐渐来我家与祖父聊天。

 

祖父去世时,阿帆伯伯已七十三四岁,而且发过脑梗,行动不便。平时已不怎么出门。可那天,他颤颤巍巍着过了小桥,来到我家。跪下去后就边磕头边老泪纵横。说:阿叔,我这辈子没听你的话,以至于吃了那么多的苦头。你骂我其实是为我好,可我当时糊涂。阿叔啊,阿叔!

 

我拉了几次,他不肯起来。我也禁不住哭出声来。

 

你想想,这样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与祖父只是乡邻,却哭得这样悲痛。我从侧面看到祖父是怎样一个人。

 

方圆附近,认识祖父的同龄人,都叫他“老汤”。他虽已常年卧病,可邻里间有矛盾,家庭不和,都来找他;那些一起参加抗日,后来因要求恢复组织关系的人,也常来找他,一坐就是半天。经他解决的矛盾也不少。他从不和稀泥,遇到道理说不通的,他甚至会骂。他的口头禅是“鞭性子”。就像骂阿帆伯伯一样。但没见与他结冤家的。那或许是出于他的坦荡、正直。

 

祖父胆大,除了说自己不如平金根外,好像他没怕事过,即便对“文革”中整人的调查组,也照样轰出去。他不相信迷信。可在去世前几天,他对母亲说,一定要扎一条纸船烧给他。他说自己去的路上发大水。还说,他床前有许多长着翅膀的小孩在飞,像蜜蜂。“五七”忌日那天,母亲将扎好的纸船烧给他。

 

前些日子,父亲收拾老屋,发现祖父参加抗日的新四军纪念章,还有他解放后作为政府公职人员的证件。父亲说,那时刚解放,祖父没有工资,每月发四十斤的面粉以代。一九五四年起,祖父肺结核日重而不能工作,病休回家。不久,组织上劝他去职,祖父没提什么要求,回家养病,成了农民。后来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的都享受离休待遇。祖父因为是农民了,不能享受。有人劝说他争取,祖父说国家有政策,社会安定了,自己现在吃饱穿暖,还要什么?当年参加地下党,不图的是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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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胜利50周年纪念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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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公职人员的公费医防证


区史志办的负责人曾对我说,你把祖父的从事革命活动的经历写下来,我们要保存。我说,他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也没有什么突出的事迹值得宣传。当年抗日救亡,只是做了一个有觉悟的农民应该做的事。还是让他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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