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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民警的“夕阳助残工程”

作者:林楣 发表时间:2024-03-01 点击数:61

1997年,陈德骅刚刚担任普陀区莲花公寓小区社区民警,因看见一位孤老捡食地上别人遗落的粢饭团,而开始了他的“夕阳助残工程”。这个小区是桃浦地区最大的社区,近三千户,一万人不到,但其中孤老、残疾人士、困难人员特别多。究竟怎样才能管好这个小区,陈德骅动足脑筋,将“夕阳助残工程”作为提升社区警务工作的有效手段之一。

 

 

那个日子陈德骅永远忘不掉,9月19日。一个大热的天。下午2点多,手机响了。一看,是“老潘”。老潘比陈德骅大30多岁,算大一辈的人,住在小区47号103室。电话一接,陈德骅吓一跳。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虚弱。

 

“德骅……德骅……”

 

陈德骅正在居委和居委干部商量工作,挂了电话,几人连奔带跑赶到老潘家。进了门,老人一张惨白的脸仿佛打了蜡,他斜靠着竹藤椅,只坐了半个屁股,像是屁股上长了疖子。看到陈德骅他们来,老潘想起身,却无半点力气。陈德骅立马过去,将老潘扶正,只听到他凄惨惨地哀叫起来:“啊……啊……我要死了……”

 

“怎么啦?怎么啦!”陈德骅低头一看,老潘的肚子大得像个西瓜。

 

“我已经一个星期没大便了……我……我不能睡,不能坐,也不能吃,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说着说着,老潘闭上眼睛,从竹藤椅上慢慢地滑下来。

 

陈德骅赶紧扶住他。看这架势,老潘是被便秘害的。陈德骅心一松,知道不是大事,但心又一紧,怎么办?送医院,对,马上送医院!

 

陈德骅马上打开手机里的“医生”类通讯录。自从手机里有了小区这二十多位孤残老人的名字,他手机里的医生也多起来,有些“使用”频率极高的医生他还打个“星标”,排在前面。时间久了,这些医生都知德骅心,只要不站在手术台旁,他的电话他们都会立马接听。

 

吴医生听说有位老伯因便秘肚子疼,马上说:“开啥玩笑。你打120,他们也不会来。即使来了把老人送到医院,你也要被骂。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自己就好做的。不要浪费医疗资源。你帮他抠出来就是了。”

 

吴医生匆匆挂了电话,陈德骅一下子懵了。抠大便?

 

实事求是地说,五十多岁了,陈德骅从未动手给父母或是孩子抠过大便,因为根本没这机会。所以,此刻,这仨字对他是一个大挑战!

 

边上两位居委干部焦急地看着陈德骅。藤椅上的老潘痛苦地呻吟着。在闷热狭小的房间里,他踱着步,紧张地踱着步。好多次陈德骅拿出手机想再次拨打吴医生的电话,转念一想人家说得对,就是送到医院也是护士几分钟就搞定的事,况且这一路的颠簸老潘能吃得消吗?

 

想到这儿,陈德骅决定——上!

 

待他扭头,心又一虚,怎么弄啊!说实话,陈德骅额头开始冒汗。

 

那边,老潘大汗淋漓、脸色煞白,手脚冰凉。这种犹豫撕扯着陈德骅的心。他甚至都不敢看老潘的脸。他下不了这个手啊!他,实在是进退两难……

 

纠结之中,忽见老潘弱弱地闭上了眼睛。陈德骅眉骨一震,脑门充血:“如果是我父亲我会怎么办?”此问一提,豁然开朗,像要打仗的战士,陈德骅一个跨步上前搀起老潘,将他轻轻放在床上。陈德骅低声耳语:“老潘,你放松,我帮你把大便抠出来。别怕!”

 

老潘无助的眼眸中满是诧异。陈德骅褪去他的睡裤,开始用中指“手术”……一粒、两粒,像羊粪蛋一样坚硬的“小石头”被小心地抠出来,瞬间,一股浊气扑鼻而来,令人窒息。一扭头,忽见老潘的脸竟然泛起血色,陈德骅一阵狂喜,什么恶臭什么恐惧统统消逝,沾满粪便的手比先前灵活起来,肯定是老潘红润的脸色给了他极大的鼓舞……十几分钟后,肛口被“疏通”,再无法“深入”,陈德骅轻轻问老潘,能否尝试着自己到厕所去排便?陈德骅靠近他的脸,竟发现大颗的泪珠从混浊的眼眸中滑落……老潘没有说话,只微微点头。陈德骅将他搀扶进厕所后,看着污秽的床单,心头一酸:“老潘啊,你总算活过来了。”

 

帮老潘把床单洗净,晚饭安顿好,已见月挂枝头。那晚,老潘拉着陈德骅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德骅,做我的儿子吧!”陈德骅毫不犹豫点头答应。老潘老泪纵横,敞开心扉,告诉陈德骅一个秘密。原来他有两个女儿,都在江苏昆山工作。年轻时老潘不知什么原因与妻女结了怨,与娘仨分道扬镳,从此他孤苦伶仃独居上海。人愈老愈怀旧,别的不说,他就想在闭眼之前见上女儿一面,他求陈德骅去找找两个女儿。

 

第二天,陈德骅开着他的东南德利卡面包车奔赴昆山。车子不好,开得慢,到了昆山已是中午。听陈德骅是上海来的警察,是帮老潘找女儿的,当地干部和民警很是帮忙,无奈两个女儿不肯见他。陈德骅想找个机会给她们讲讲老潘的情况,于是就坐在大女儿单位对面马路上街沿上等。一直等到下班,大女儿出单位门看见陈德骅大吃一惊,但还是不肯和他说话。那天陈德骅无功而返。一路上他想,就这样算了?不行,还得管。之后他又去了三次,好说歹说,总算见了两个女儿一面,说了老潘的近况,说老潘很想念她们,甚至说老潘要把上海的房子留给她们。未料两人把头一扭,说谁稀罕上海的房子,我们没有这个爹。唉,看来父女的心结还不小啊!

 

第四次无功而返。怎么办呢?眼见着老潘身体每况愈下,常常痴呆呆地望着窗外,叫着两个女儿的名字,骨肉情深啊!中秋节前一天,陈德骅动了脑筋,既然她们不肯来上海,那就带着老潘去昆山!车子不好,怕老潘一路颠得慌,就问朋友借了辆好车,带上水和点心,和老潘忐忑不安地上路了。到了大女儿单位,陈德骅说你爸爸来了。她气得脸发白,差点把陈德骅轰走。陈德骅穷尽腹中之词,意思是百善孝为先,老人真的没多久好活了,你就算做件好事吧!也不知是陈德骅黝黑的脸满是汗珠子让大女儿看不下去了,还是觉得他这人实在倔强惹不起,她总算答应见老潘一面。

 

唉,当时啊,听她这么一说,陈德骅差点激动地跳起来,赶紧找家饭店,将他们爷仨安排好。这顿饭是他们分离四十多年后的第一顿团圆饭。饭桌上静悄悄,虽无言却有情。陈德骅分明看见老潘的眼泪在打转,而两个女儿也是眼眶湿润。一旁的陈德骅悄悄买好单,心里念叨一句:“感动老天了,感动老天了,老潘啊,你可以安心了!”

 

回去的路上,老潘笑了,陈德骅也笑了。

 

2014年12月23日。老潘病危住进重症监护室。陈德骅守在病房外。望着里面那个枯瘦的老头,陈德骅心一抽,鼻子一酸,其实从帮老头抠大便的那一刻起,他就一心一意做他的儿子了。十多年了,怎能没有感情呢?帮他看肺病到处求人转医院,帮他安装空调和电风扇,帮他在水门汀上铺地板,帮他在院子里砌上花坛,帮他每个月缴付电话费和煤气费,帮他送大排骨和红烧虾……都是心甘情愿的啊。一个老人啊,求他什么呢?只求他能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不再孤独。可是此时,他可能要离去了,真的要走了。24小时、36小时、48小时,陈德骅片刻也没有离开过,一直守在透明的观察室玻璃窗外,直到老潘噙着老泪呼喊我:“儿子啊!我要走了,房子给你,钻戒给你。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了……”老人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陈德骅再也忍不住,流着泪趴在老潘的身上:“阿爸,阿爸,再看看我,再看我一眼吧……”

 

所有遗物按规定上交组织后进行合理处置。之后,陈德骅花了一万多元帮老潘阿爸买了墓地落了葬。他心安了,但是自此,他的心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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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老有辛劳、伤感,也有乐趣。

 

陈德骅每周都要去探望一位戴小红帽的老人。这天,8号楼门前坐着一位老太,戴个红色小帽,腿上放着个布袋,一根毛线从袋里拉出,绕在老太的手指上。陈德骅越走越近,老太看见了他,突然间像幼儿园的孩子看见家长,兴奋地大叫:“德骅,德骅!”陈德骅小步跑着,赶到老人身边,一声“李阿婆”叫得老太心花怒放。老太一句话不说,就把手里的毛衣往陈德骅身上比划,其实毛衣只有三寸多长。一边比划,老太一边说:“唉,哪能还是小,还得拆。”说着,很利索地把毛衣“嗤嗤”地全拆了。陈德骅笑了,一本正经地对老太说:“李阿婆,你慢慢织,我不急着穿。织一会儿就回去,别感冒了。”没牙的李阿婆朝他挥挥手:“去吧,去吧,我晓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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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阿婆名叫李阿美,是2002年动迁到这个小区的,那时老太只有60岁。这个老太与别人不一样,她是弱智。她不能用煤气,因为常忘记关,这个太危险。她也是孤老,只有一个远得够不着的亲戚。亲戚的意思是让她住到养老院去,可老太不肯,她怀旧,说进了养老院就不能去看老房子了。陈德骅想,小区里孤老那么多,也不多李阿美一个,他多上上心就是了。首先要解决老太的吃饭问题。楼组长是个大好人,一口答应下来,每天一日三餐多烧一口就是。陈德骅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老太的洗澡问题也不难,附近浴场可以解决,剩下的生活自理,老太马马虎虎能够对付。

 

但陈德骅万万没想到,李老太最大的麻烦不是吃,而是“跑”。她怀旧,三天两头要去宝山看老房子。但是她跑不对方向,一会儿到虹口,一会儿到老闸北,一会儿确实到了宝山,但不是老房子那儿。她一跑还跑一整天,早上出门,半夜不归。这是最让陈德骅担心的事。他答应她的远房亲戚要照顾好老人,怎能把她“丢”了呢?2002年至今,陈德骅半夜爬起来去找老太大概不下二十次,但每次都能找回来,这让他欣喜无比。为啥能找回来呢?因为老太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是认得警察,只要找不到家了,她就满大街地找警察,找不到警察,她就让路人帮她找。人家就打“110”。见到警察,她就能说出“陈德骅”三个字。天下警察是一家,陈德骅的手机一会儿就响了,他就半夜里出动去接老太回家。

 

通过半夜带老太回家这件事,陈德骅发现李阿美是可以“挽救”的。

 

陈德骅发现李阿美只要多和人接触说话,脑子就好用。他就想着用个什么办法来刺激一下她,让她“聪明”起来。于是买来连环画,问朋友借来小人书,让李阿美看图讲故事,还规定她每天要到居委会报到。她很高兴,觉得有了份工作,每天准时报到看小人书,从此再也不乱跑了,而且真的“聪明”很多。她开始学着居委干部的样儿关心别人,当然其中也包括陈德骅。只要电视上有陈德骅被授奖被接见的新闻她都不落下。

 

2012年5月23日,陈德骅从北京获奖回来,电视里有他和其他同志与领导合影的镜头。李老太在家看新闻,看到陈德骅站在第一排的最边上,马上不开心,觉得这是别人欺负他。第二天李老太嘟个嘴与人诉说不快,别人告诉她这是你的电视机太小了,换个大的,就能看到陈警官站在当中了。结果她信以为真,真去买了个大电视,还自己装机顶盒,结果一不当心从椅子上摔下来,弄了个股骨粉碎性骨折。听到这消息,陈德骅急得双脚跳,赶快往医院跑。

 

医生说,一是静养二是装钢板。静养花钱少,但是老太有心脏病糖尿病,自我恢复功能差,不能保证痊愈。装钢板就要动手术,要四五万块钱。陈德骅一听,考虑都不考虑就说:“必须手术。”可是钱呢?老太没钱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其实只要他说:“没钱,那就静养吧!”相信医生和居委干部都能理解也是能接受的。但是陈德骅就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个坎。凭什么啊,能治好的病,干吗让老太受罪?他摸出手机给老婆打电话,问家里能拿出多少钱?老婆一听,立马知道他又要在孤老身上用钱了,她也不跟陈德骅啰嗦,说三四万可以马上拿出的,你去用吧。有了老婆这句话,陈德骅更加斩钉截铁地说:“手术吧!”利群医院的领导是个大好人,给李阿美减免了2万元手术费,陈德骅付了2.9万元,李阿美顺利地装上了钢板,一年后,完全康复。

 

后来有人对她说,是陈警官给你付的手术费,你有没有钱?有,就还给人家。她就傻呵呵地拿出退休工资卡,上面只有两三千块钱。其实,上面真有两三万或是更多,陈德骅又怎会要老人家的钱呢?老太有慢性病在身,用钱的地方多了。陈德骅不会计较这2万9千元,他早就想好了。

 

自从李阿美精神抖擞后,她就开始干一件事——帮陈德骅织毛衣。那团火红的毛线是从垃圾筒里捡的旧毛线。毛衣织了好多年了,永远只有三寸长。呵呵,只要天好,她就坐在大楼门口,看见陈德骅经过就拿着三寸长的毛衣在他身上比划。陈德骅说,这个老太有劲伐?真庆幸,当初没把她送到养老院去,否则她现在哪有这么“聪明”……

 

 

重阳节前一天,陈德骅急着往敬老院赶。

 

敬老院门口,一位中年女士等在那儿,中等个儿,面容清秀,笑盈盈的。她是陈德骅的爱人荣雪华,也是警察。

 

他俩不说话,从一辆车子里搬东西,全是盒装有机蔬菜。蔬菜搬进敬老院,陈德骅对里面的负责人说:“这是我昨天到郊县单位去作讲座,人家送的有机蔬菜。麻烦你们烧好给老人吃。”负责人连声道谢。进了门,一位位笑容和善的老人正在进行“晚间活动”——看电视、下棋、聊天,看见陈德骅夫妇俩,他们齐刷刷地做了一个动作,那就是“哈罗”——很可爱的招手。

 

负责人看到这么多菜,有点不好意思,说:“有机蔬菜你们可以留些在家里,你们也要吃饭啊!”

 

雪华说:“我们家‘开伙仓’的机会不多。我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经常要加班,女儿一直在外公外婆家吃。周末,我们会好好烧一顿。所以这些有机蔬菜送给敬老院的老人是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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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儿,陈德骅夫妇相视一笑,好多往事就那么不经意地在雪华脑海刷过……

 

他们两人都是普通民警,收入不高。在普陀区志丹路附近一室一厅的老房子里结婚,至今仍是他们的家。夫妇俩一直想换个大一点的房子,可没有这个经济实力。这些年,陈德骅陆陆续续花在小区孤老身上的钱有二十多万。雪华算了算,这些钱如果在手里,一家人再努力攒些积蓄,他们可以动脑筋去置换一下房子,不过,这个愿望还得再加油。这几年女儿大了,陈德骅动脑筋了。他自己动手把房子隔了一下,现在变成了“两室一厅”。不过话说回来,妻子雪华是一点怨言也没有。这是真话。陈德骅曾给雪华说过,少了这点钱,我们还不至于饿肚子,但把这些钱用在那些老人身上,可能就救了他们的命。刚嫁给陈德骅时,雪华啰嗦过,但是现在一点也不啰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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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他们家想买一辆车。之前,老婆和女儿已看好了车型,陈德骅来和娘俩商量,他蹦出一句:咱们买辆面包车吧!雪华和女儿吓了一跳。其实,这是陈德骅早就想好了的。那段时间,小区里的孤老经常生病,他想如果有辆小面包车接送老人看病那该有多方便。虽然他忐忑不安,却打定了主意。娘俩懵了几分钟后,互相看看,竟然都没反对。于是,他们家就花了6万元买了辆二手面包车。记得第一天把车子开到所里,同事们都笑话陈德骅:这下德骅又要出名了,买面包车当私家车,全上海滩估计也没几个吧!是否出名,雪华没想过,不过这辆车真好使,接送老人很方便,德骅神兜兜的,他打心眼里感谢老婆和女儿。

 

有些孤老生病住院开刀,陈德骅一个电话打给老婆,问家里有多少钱可以马上拿出来?雪华也不和他争论,争了也没用,再就是他那句话老在雪华耳边,“少了这点钱,我们还不至于饿肚子,但把这些钱用在那些老人身上,可能就救了他们的命”,所以,雪华就是犹豫过,也只有几秒钟时间。是啊,能结为夫妻,很多事情是相通的。说得大点,“三观”会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有认同感。这种认同让他们相濡以沫,稳稳的肩并肩一起走到今天。

 

退休后的陈德骅每周三天从普陀奔向宝山,在那里他有一份光荣而重要的工作:人民调解员——为老年人调解纠纷矛盾。66岁的他精神饱满、神采奕奕。雪华依旧是他的坚强后盾。雪华用作家莫言的话给德骅加油:你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别人时,别人的身体也在支撑着你。你在用真诚的善意抚慰着他人的创痛时,你的灵魂也得到了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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