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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万花筒(上篇)

作者:李动 发表时间:2024-03-01 点击数:48

1

 

走进住居民大楼,见底楼贴着一块蓝色的牌子,上面印有民警的照片和手机,有事随时可以联系。时代进步了,称呼发生了变化,过去叫户籍警,现在叫社区民警,称呼变了,民警与居民的联系和处理方式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当下的居民家,不仅白天大门紧闭,甚至装有防盗门,底楼都设有铁门,社区民警要想去哪家,不事先联系难以进门,且居民也不喜欢社区民警随便上门。但凡穿制服的警察去哪家,邻居都会好奇,甚至怀疑这家有人违法犯罪。

 

当年我当户籍警的时候,居民家白天大门都是敞开的,户籍警可以随便进百家门,不管去谁家,居民热情地沏茶倒水,甚至留你吃饭。就像老电影《今天我休息》里的马天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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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今天我休息》主角马天民扮演者仲星火

 

那时居民戏称户籍警为“百管部长”,他们“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鸡毛蒜皮”,其职责究竟有哪些?我也说不清、道不明。概括为一个字就是“杂”。诸如户口管理、治案防范、侦破案件、调解纠纷、帮教失足者等等,甚至杀鸡抓狗、拆迁违章建筑等,都喜欢找户籍警。真可谓是“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户籍警就是穿针引线的人。他们心系千家万户,承包着社区的“责任田”,确保一方平安。

 

随着成片的老房子被推土机“隆隆”地推倒,老房子里的居民各奔东西,互相失去了联系,似乎过去的许多风土人情也随着老房子烟消云散。那些失去的人和事已然成为一段湮灭的历史,一种美好的回忆。

 

我当年管辖的小区是天水新村,属于工人新村,一排排火柴盒般的楼房内,居住着来自五湖四海、各行各业的工人,也有一些服务行业者,以及少量的机关干部和知识分子。这些籍贯不同、职业差异、年龄参差、经历不一、性格各异的居民,组成了一个个形形色色、千差万别的社会细胞——家庭。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从济南空军部队复员,被分配到长宁公安分局。先在遵义路派出所实习,我抓住空闲突击复习功课。三个月后,幸运地考上了上海电视大学中文系,虽是业余大学,但文革期间毕业的高中生文凭都成了一张废纸,教育部规定必须重新考试获取高中文凭,故此,50后、60后考上大学的非常稀少吃香。实习结束去警校学习半年后,被分配到仙霞路派出所。

 

初秋的星期一清晨,我兴致勃勃地来到仙霞派出所报到,见派出所是一排马路边的商店门面房,门口的红灯还亮着。我敲开门走进去,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味。我被值班民警带到所长办公室,高所长拉着我的手热情地说:“欢迎,欢迎!”高所长给我倒水时,我仔细审视了一下,这位50开外的所长满头华发,面孔像干了的海藻一样打着波皱。一笑,满脸孔的皱花。

 

高所长问了我一些家庭情况,又介绍了派出所的基本简况:“这个派出所刚成立不久,原来属于上海县公安局管辖,随着北新泾划给长宁区后,分局成立了仙霞路派出所。派出所的房子还没有造好,所以我们暂时住在商店门面房里过度,等小楼建好后,就可以改善条件了,目前克服一下困难。”

 

8点半,随高所长走进会议室,其实就是一件大房间,大家围坐在一起。大盖帽下二十多道威严的目光交织地扫向我,真有点不好意思。高所长偏偏让我站起来亮相,像做商品广告似的大声介绍:“小李已经考上了大学,希望大家向他学习。有了文化才能更好地工作。”大家随之鼓掌,就这样算是欢迎仪式。

 

随后,高所长一改笑脸,翻开黄牛皮纸小本本,神色凝重地说:“‘打击团伙,深挖犯罪’的统计表上,我们所排在分局倒数第二。上报对象数仅11个,是邻所的三分之一,虽然我们是新成立的派出所,但不能以此作为落后的理由。”说罢, 他“庄严”地宣布:“从即日起到国庆节实行三停:停止周日休息,停止值班调休,停止节日放假。”他的“三停”引起了一阵议论,但谁也没有公开表示不满。

 

会上,高所长宣布老户籍童大星带我。他原来分管天水新村居委。散会后,老童倒没什么客套,扔给我一本厚厚的户口内册,说:“有空看看,熟悉一下每家每户的基本情况。”

所谓的户口内册就是按照门牌号,每户人家的户口人数和每个人的基本情况,即姓名、籍贯、政治面貌、学历和单位等,以及个别人被公安机关处理过的记录。

 

2

 

派出所每天上班前都要先集中半小时,头头脑脑听一下大家简单汇报昨天工作的情况,互通信息,然后治安副所长老汪、户籍副所长小单分头布置一下各自分管的工作,副指导员老徐强调一下纪律作风,最后高所长总结说,最近工作很紧张,国庆节快到了,希望大家抓紧工作,要像严建良同志那样,发扬女排拼搏和连续作战的精神。小严的爱人正怀身孕,可他置家庭困难于不顾,已连续加班了一个星期,每天熬到深夜,甚至通宵达旦。几天前到外地盐城去外调,一上车就“呼呼”睡着了,途中渴了喝几口开水,饿了啃几口面包,到了终点站被同行的老张推醒,下车又连夜干。现在他的户口段已挖出一个团伙,有4个对象。只有这样拼命干,才能挖出深藏着的犯罪嫌疑人。

 

高所长越说越激动,抓起大杯子,一仰脖子“咕嘟咕嘟”猛喝了几口浓茶,最后强调说:“各位务必都要挖出对象来,如果我们社区被别的部门或外区打掉对象,目标管理扣3分!”

 

散会后,师父老童吐着烟圈,当着大家的面发牢骚:“又要像打右派一样分摊讲数字啦,有一个挖一个,哪能平均分摊?严格依法办事,哪能只讲数量,互相攀比,这样势必会造成凑数字,结果大进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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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了军装又穿上警服

 

师父老童有点像李存葆写的小说《高山下的花环》里“靳开来”,喜欢发牢骚。他虽三十挂七,但脑袋上已开了“天窗”,枯燥的卷发黑白参半,虽说下巴刮得青碴碴的,但说他50岁也不为过。不过那双眼睛却似苏联契卡“捷任斯基”那样炯炯有神。

 

随后,老童帮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带我来到天水新村居委会,说是认识一下“3860”部队的首长们。我一时纳闷,什么是”3860“部队,老童笑着解释:“38”指的是3月8日妇女节,代指妇女;“60”指的是退休人员,代指老人。”原来如此,比喻得颇为形象。

 

刚走进居委的大门,老童就拉住调解主任顾阿姨,颇为自豪地介绍说:“这位是部队复员军人,也是个大学生,现在分管这里。”

 

顾阿姨的“高音喇叭”顿时放开了:“来得正好,街道正在进行计划生育黑板报比赛,大学生帮忙出黑板报,肯定得第一名。”

 

老童又指着边上的那个老头,介绍说:“这位是治保主任老马。”我与老马紧紧握手后,他翘起大拇指,用浓重的山东口音说:“大学生,好!有出息!”

 

我仔细打量这位矮小的老头,其脸上有一个洋溢着生命色彩的红鼻子,嘴里缺了几颗牙,很有特征。随后老童又向我一一介绍了房间里的老头老太们,我的脑袋像小鸡啄米似地点个不停。

 

坐下来后,老童又介绍说:“新村居委共500来户人家,近1900居民,你要一下子都熟悉他们是不太现实的。最巧的办法就是抓两头:一头是居委干部,这是我们依靠的力量;另一头是抓有劣迹前科的对象,这是我们重点管理的对象。居民的情况就像橄榄核那样中间大,两头小,我们的工作方法就是抓两头小的方面,这样才能事半功倍。”

 

师父老童又带我走访几户居民家,这里的建筑都是三层楼青砖红瓦尖顶建筑,共有11幢楼,每幢楼有3个门牌号。走进楼道里面有点幽暗,我纳闷地问老童:“为啥不开楼道里的电灯?”老童用手捂着嘴悄声说:“因为用电用水的问题,邻居间为了付水电费常常闹矛盾,甚至吵得不可开交。为减少矛盾,有人干脆取下楼道里的灯,邻里间的矛盾少了,但夜里居民上下楼梯却看不清,为了晚上行走方便,各家在门前装一个灯泡,开关接到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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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同堂阁楼上看电视

 

这里的居民大多敞开门,每层三个单元,每单元有两间房间,每间房间住一户人家,一般都是两代同室,甚至三代同堂。一间10多平米的房间要住四五口人,一层二层的居民只能叠床地铺睡人,三层的居民都利用阁楼住人。

 

师父说:“邻居因为厨房和卫生间的公用面积,经常龃龉,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一般的小吵调解主任去解决,但大吵只有我们户籍警出面了。”原来还这么复杂。想到今后要与这样斤斤计较的居民打交道,心里还真没谱,但到了这一步,只能赶鸭子上架了。                     

 

3

 

上午全所民警集中时,高所长又表扬户籍警严建良:“昨晚累得坐在马桶上打瞌睡。”“哈哈!”全场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笑什么!”高所长唬着脸说:“我从厕所里唤醒他时,发现他身上滚烫,立刻送到区中心医院,结果发烧至39度,吊了一晚上盐水才退烧,没想到早晨他拔掉针头,偷偷溜出医院又来上班了。多好的同志啊!”高所长动情地感叹后,又神情严肃地命令小严:“散会后立即回家休息,不许你再办案。”

 

会后高所长委托我“押”送小严回家。路上我问他:“你好好休息两天,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是最宝贵的财富,磨刀不误砍柴工。发条绷得过紧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如果病得爬不起来了,反而得不偿失,更影响工作。”

 

他满脸菜色,那双疲惫的眼睛感动地瞅着我,袒露心声:“没办法,高所长天天表扬我,这表扬如鞭打耕牛,大家都盯着我,真让我骑虎难下。我实在感到太累了,多想痛痛快快地睡它几天几夜,妻子正怀孕,可我不好意思请假,不好意思不来加班。”听了他掏出的心里话,我的心里一颤。心想,我们的政治思想工作一味只讲表扬激励,却忽略了关心民警的实际困难和身心健康,效果往往适得其反,使他们陷入了苦恼尴尬的窘境,身不由己。真理,哪怕朝同一方向多迈半小步,也会成为谬误。

 

谢天谢地!今晚值班总算太平。处理了几件上门告状的事,至深夜12点没有报案的,真是难得。大家开始掏钱买点心充饥,谁抓到阄谁跑腿。这次严建良运气欠佳,他病休刚来上班就轮到他。他风风火火地骑摩托车消失在夜幕中,大家饿着肚子边等边议论,老童发牢骚说:“我们这么卖力到底图啥?晚上值班至12点,加班费才1块钱,通宵才1.5块,抽一包烟差不多。像今天这样吃小笼包子,还要倒贴钱,真是多做多吃亏。”

 

老张接过老童的话,哀叹一声说:“钱少点就少用些,更可悲的是没有房子,两代同堂,我呼噜打得地动山摇,读高二的女儿被吵得睡不好觉。想和老婆亲热也没机会。前晚加班回家,老婆竟然把房门插上了,把我的被子扔到厨房的桌上,还附了张纸条‘你既然不要老婆嫁给了单位,那就睡到派出所去,不要再回来了。’”

 

“嘟嘟嘟 ”一阵摩托引擎声,把沉闷的空气一扫而尽,大家看到热气腾腾的生煎,顾不及洗手便用“两双半”筷子抓了起来。须臾,风卷残云般吃得山穷水尽。老童又自嘲:“夜点心吃多了,年夜饭就吃少了。”我好奇地问:“啥意思?”他解释说:“经常熬夜加餐,积劳成疾,寿命肯定短。前几天开了老同事的追悼会,‘黄叶不落青叶落,白发人哭黑发人。’心里很是感叹。你看高所长,才50刚出头,头发大多白了,脸上的皱纹似干枯的橘子皮。这把年纪了还让他担如此沉的担子,非要到他累趴下了才想到换人,分局政治处也太不关心人了。”说罢,老童不无感慨地叹道:“阿拉警察啊,就如电视上做的广告,‘价廉物美,经久耐用。’”

 

正说着,一位孕妇典着大肚子步履蹒跚地摇晃进门,小严一见她,立刻责怪道:“你来干什么?”她反问:“你只知道工作,工作,家里一点也不管,我怀孕已8个月了,侬不当回事,把家里当旅馆和饭店,现在倒好了,干脆连家也不回。是不是外面有花头了?早晨反复关照让侬早点回来,晚上又不回来,连招呼也不打。干脆离婚算了!”说罢像孩子似的抽泣起来。

 

高所长听到吵闹声走出来,严妻见他劈头就问:“高所长,你们到底有没有这么忙,每天都要加班?”小严满脸挂霜,拧眉突眼地拉她回去。高所长严厉地怒吼道:“不许你这样对待妻子!”小严被震住了。高所长又内疚地对严妻说:“这几天我确实忙于工作,没及时关心小严,实在对不起,我代他向你赔不是。”严妻见高所长眼里布满了血丝,两鬓花白也这么熬夜,动了恻隐之心,眼含泪水地说:“你这么大年纪了也这么没日没夜加班,太辛苦了。我以后一定不拖他后腿了。你尽管放心地分配他多干点吧。”高所长握着她的手微微发颤,眼睛发涩:“实在难为你了,等忙过这一阵,我一定来看你。孩子要出生时,给派出所打个电话,所里派车送医院。”

 

4

 

派出所每天留有5人值班,由一位所领导带班,其余4位民警待命。所里共22人,两位女同志因没有宿舍,暂时不值班。4位所领导和民警每4天轮一次班。值过几次班,摸出了一些规律。每天晚上所辖区域总是小事不断,大事常有。小事就是居民报户口、问地址、反映情况和调解纠纷等千奇白怪各种琐事,尤其是调解纠纷,半夜里邻居之间打得头破血流来到派出所,要听取双方陈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根据各自诉说来判断是非曲直,最后做出结论。

 

老民警告诉我,一般的邻里纠纷大多各打五十大板,摆摆平,但对于那些不讲理的户头,要气势上压倒他,迫使他道歉、赔偿医药费和营养费等,如不服就训教他,再不听就采取拘留措施。公安局有采取强制措施的权力,所以一般的刺头见了警察还是服帖的。

 

每次值班待命到凌晨12点,没有什么事留一人通宵坐班,其余睡觉休息。第二天通宵值班者可以调休半天回去睡觉,其余的人没有调休。令人头痛的是半夜里调解纠纷,先双方验伤,再根据情况调解,一搭手就是几小时,甚至通宵,倘若一时处理不了,明天不能休息继续处理。

 

最牵扯精力的就是夜间民警带领工纠队员巡逻抓现行,案件大多都是梁上君子,偶尔也有拦路抢劫,或尾随夜行的女人,甚至拦路强奸。这些案件处理起来颇为费神。先是制作证人的陈述笔录,然后制作嫌疑人的讯问笔录。一般犯罪嫌疑人开始都抵赖,必须寻找破绽突破,越详细越好,抓住证据后,马上打报告,然后,开车到分局找值班局长签字,最后两人押解,开三轮摩托车送分局看守所。这么一折腾,大多是通宵。

 

那天晚上值班,5点半其他同志都回家先吃饭去了,我与师傅老童守着值班室等他们来换班。忽然闯进来一位中年男子,急匆匆报案:“我是公交车司机。车上发生了扒窃钱包案,有个女的被偷走100多元。汽车停在派出所门口。”

 

我随老童来到公交车上,听见许多乘客怨声载道:“上夜班要迟到了,与我们不搭界,为什么让我们陪绑。”老童赶紧来到中门,问失窃的姑娘:“你回忆一下,当时发现丢钱时,谁在你身边?”姑娘眨巴着大眼睛,来回寻觅搜索着,怯生生地点了身边3人,但那个身着牛仔耐克鞋青年却指着姑娘厉声责问:“哧呐,我是刚刚轧过来看热闹的,侬瞎了狗眼。”但周围无人证明,老童客气地说:“既然点到你,那你就爽快地到派出所走一趟吧。”“不是侬偷的怕什么?”在众人的舆论压力下,他忽又干脆地说:“好!哥们带头!”

 

刚走了几步,那位姑娘还不放心,又走上车指指那位中年妇女。她豹眼圆睁地嚷道:“侬眼睛真的瞎掉啦!”老童和气地说:“就5分钟,配合一下。”她在众人的埋怨声中,乖乖下车,嘴里喋喋不休地埋怨:“儿子还在托儿所,家里还没烧饭,今天碰到赤佬了。”

 

一行人来到所里,那位中年妇女吵着要先检查,把口袋和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兜了出来,什么杏话梅、牛奶瓶、卫生纸等,五花八门,嘴里叫苦不迭:“我要么早5分钟,要么晚5分钟,却偏偏不早不晚乘上这辆倒霉车。”老童见她那主动劲儿,断定她不是扒手,让她留下了姓名和单位地址便放行了。

 

那位“牛仔耐克”骂骂咧咧走上来:“这个女人真拎不清。”边说边主动掏口袋,上下翻遍后,问老童:“还要看什么地方?”“不用了。”同样让他留下姓名和地址。他拿起笔写上了“陈骏。”突然又把“陈”涂掉,迅速改写“张”。这一细节使老童敏锐地感到不妙,便追问他:“你到底姓什么?”他躲避开老童逼视的目光,嗫嚅道:“姓张。”老童让他坐边上等着。

 

接下来那位中年男子,胖墩墩的,慢条斯理地坐等着,见轮到自己,便从小黑包内翻出东西,老童见他工作证上印有华东师大,想一介文人无暇学扒窃,果断放行。最后剩下一位外地人,蓬头垢面,虽一身西装,但既皱又脏,那位姑娘见他眼睛倏地一亮,自言自语道:“就是他!”但南方话对方听不懂。他主动地把上下口袋翻遍后,问:“里面短裤内放的几百元,是否还要看?”老童点头同意。

 

他解开裤腰,短裤后袋用别针别着,老童指指他,对姑娘提示说:“如带巨款,像他那样谨慎小心些,就没这麻烦事了。”老童检查完后,回过头来又问牛仔青年单位里的电话号码,对方说现在单位里没人。但老童还是细心的拨了电话,一核对,家庭地址、姓名均相符,似乎无隙可击。最后老童仔细补问对方一句:“他身高多少?”这下露出了破绽,眼前这位自称张骏的人最多1.70米,与电话说里的1.80米大个显然不吻合,老童让对方立刻来派出所认人。

 

老童放下电话不紧不慢地询问张骏:“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哪有连自己的姓都写错的?”他从老童那自信的语气和犀利的眼神中轧出了几分苗头,缄默片刻,像霜打过的叶子,垂下了脑袋,供出了自己是冒名顶替,原来张骏是他最铁的朋友。他道出自己真名叫陈建平。老童从蛛丝马迹般的姓氏这个细节中取得突破后,又步步紧逼,他抗审的精神防线崩溃了,只得如实招来,最后从那双漂亮时髦的耐克鞋里取出了赃款。

 

警车押走对象后,老童颇为自得地告诫我:“对于这种对象,不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念一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实生活中没那么简单。这些惯犯有句顺口溜叫‘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就是说,不交待我们掌握不了罪证,就无法量刑判罪,交待了反而提供证据,自找苦吃。所以要嫌疑人如实交待,光吓唬对方盲目乱审,反而告知对方你没掌握证据,只会坏事。只有留心观察,寻觅细节,缜密推理,把最大的注意力放在最小的细节上,敏锐地捏住他的把柄,才能事半功倍。”老警察在长期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大学课本里是学不到的。实践生活比背复习提纲印象更深刻,更启迪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5

 

那天上午,我换上制服来到居委,调解主任顾阿姨递给我一个印有某服装厂的黄色牛皮信封,笑容可掬地说:“小李啊,这是我邻居蒋厂长爱人托我交给侬的户口申请书,麻烦侬帮忙申报一下。”

 

顾阿姨一直很支持我的工作,这里的房子一个单元里大多都是合住的,所以为了公用部位和鸡零狗碎的小事,经常有邻里纠纷,可以说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调节主任顾阿姨整天忙于救火,一般的小事她都帮我调解处理了,解决不了的疑难纠纷她才让我出面,为我分担了许多,所以,她托我的事,能够帮忙的,我都是鼎力相助。

 

我打开户口申请书开一看,见蒋厂长老母已80高龄,在农村孤独无援,生活难以自理,同时申请书后面附有河南省某县的证明书,证明蒋厂长是独子。

 

我对顾阿姨说:“我回去马上就填表申请,只要符合户口政策是可以报进的。”顾阿姨笑呵呵地说:“谢谢侬了,有机会我带你到蒋厂长家里去,你需要买什么名牌服装找蒋厂长,他们服装厂最近与法国名牌服装联营了,外面卖几十元的名牌衣服,他们厂里内销只要十多元。”

 

回到所里后,我把申请书交给师父童大星,他粗略浏览一遍,颇有把握地说:“按规定老太一人在农村,只有独子在上海,才可以报进。”我便来到内勤室领了户口申请表,马上按照要求认真填写后,又马不停蹄地放到了分管户籍副所长老单的办公桌上,请他审批。

 

几天后,我骑车途经17号时,顾阿姨大声喊住了我,她摇摇晃晃地一溜小跑上来,快人快语地劈面就问:“小李啊,前几天给你的那份申请书上报了吗?”我点头,顾阿姨笑得嘴儿裂到耳根,便乐不可支地一定拉我上楼向蒋太太家报功。蒋太太殷勤备至,冲麦乳精、点好烟、剥香蕉,客气得让人受不了。

 

我告诉蒋太太:“户口申请书已报给所长了,听师父讲这个情况是符合申报条件的,先是报所长批,然后报到分局户籍科审批,最后还要报到市局户政处审批。只要符合政策是没问题的。”蒋太太笑曰:“那就麻烦李警官了,还需要补充什么手续证明,望及时告诉我们。”我热情地说:“没问题,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与你联系的。”临走蒋太太用报纸包了条中华牌香烟塞给我,我赶紧拒绝:“我们有纪律,不能拿居民东西的。”蒋太太笑着说:“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死板。”她执意塞给我,我赶紧逃了出去。

 

下班前,高所长问我:“这老太确实仅一个儿子?你查过吗?”“没有,但县里和厂里都有证明”“那不能轻信,你还是到厂里的上级部门去查阅一下他的档案。”

 

按照单所的指点,上午来到纺织局干部处,戴眼镜的老头看完了我的介绍信,啤酒瓶底似的镜片后那双疑惑的眼光,直溜溜上下打量我,扁着嘴问:“什么事?”我说明来意,他客气地让我稍候,便进屋取材料,顺手关上了门。等了许久才见他走出来,我接过档案袋,翻开干部履历表,见亲属栏里清楚地写道:“弟弟,在河南某县务农。”我才恍然大悟,大呼上当。想想那县里和厂里的大红印章,就如裤裆里抹黄油──是油还是屎分不请,差一点“吃药”。心中暗自敬佩起高所长的老道精明。

 

高所长听完我的汇报后,不无得意地说:“你看怎样?做公安工作,不能仅凭口头上讲的,纸上写的,要重调查研究。”我纳闷地问:“那单位组织部门与县公安局也太不负责任了。我写信告他们。”高所长喟然长叹:“这种事多了,你能拿他们怎样?还是我们自己工作中应多加小心。”

 

我深有感悟地点头,刚想走,高所长叫住我:“小李,以后外调,最好穿制服或出示工作证,上午有位老同志来电问,你是不是民警。他看你格子衬衣、牛仔裤、耐克鞋感到不像民警。”我听罢顿悟:原来这老头到屋内先打电话查我的身份,我笑话他:“都什么年代了,还如此保守。”高所长耐心地解释:“老先生虽存偏见,对民警的印象还是老一套留平头、穿大头鞋。但也说明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接触面广,要与社会上各种类型的人打交道,平时你休息自由打扮都可以,但外出工作,应该穿制服或出示工作证。

 

6

 

晚上值班,我骑车随师父老童穿街走巷去巡逻。老童带我在辖区绕了一大圈后,便熟门熟路地来到那幢正在撤除的旧楼房前,颇有把握地说;“这楼里肯定有盲流在里面,也时常有流氓在里面搞流飞活动,这是我们检查的重点。”

 

我俩持手电筒逐层搜索,手电筒光似一把利剑刺破了沉沉的夜幕。那时,上海控制的很严,没有上海户口的外省人员都被称为“盲流”,如果发现“盲流”马上送到遣送站去,遣送站了解其身份后,在送回老家。

 

果然,在三楼角落里的一件空房内,发现了一大堆黑黑的影子。老童边用手电筒扫射人头,边大声嚷道;“起来!都起来!接受检查。”在我俩的吆喝声中,破旧的大花被子下的人影揉着惺忪的眼睛坐了起来。在强烈的光束下,我发现尽是些头发散乱的黄毛丫头。她们慌乱地穿上棉袄,瞪着小鹿般惊恐的目光,浑身发抖怔怔地看着我们两个着制服的警察。老童厉声问:“什么地方人?”一位姑娘喃喃地说:“安徽。”老童追问:“来上海干什么?”姑娘老实地回答道:“换粮票。”“用什么换?”“鸡蛋。”老童严肃地告知她们:“这是非法的,知道吗?鸡蛋和粮票都要没收!”对方无言,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般等待发落。老童又责令她们:“把所有的东西都集中起来。”

 

姑娘们乖乖地将口袋里、枕头下的毛巾、梳子、草纸、小本子等小玩意堆放在了一起。老童用她们的一块红头巾裹着那堆杂七杂八的东西,然后对我说:“小李,侬先带她们去派出所值班室去,等候处理。”

 

“盲流”们随我来到了派出所。我开始逐一检查那红头巾包裹的东西,那一堆琐碎的生活用品里,我发现了一本红塑料皮的笔记本。我好奇地翻开检查,见里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皱皱巴巴的粮票,我将粮票通通抠出来放在桌子上,顺便又好奇地翻看里面的内容,里面尽是一些“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等之类的名人名言,扉页上歪歪扭扭地抄写了一首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即将过去;快乐的日子,即将来临……

 

看看罢,我的心猛地一颤。这首诗我太熟悉了,在部队最艰苦、最思念家乡的日子里,就是这首普希金的诗给了我希望和力量。我当年也是将这首诗吵在了笔记本的扉页上,它伴我度过了6年艰苦的军旅生涯。

 

我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抬头问;“这本笔记本是谁的?”一位带花头巾的女孩声如游丝般地应道:“我的。”她身着一件臃肿的红棉袄,红扑扑的脸上闪烁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眸子。我桌上一大堆粮票悄悄地塞进了小红本内,对大眸子姑娘挥手说:“你们快走吧!”几个女孩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实,愣怔片刻,突然逃也似地出了大门。临出门前,大眸子姑娘蓦地回眸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含着忧郁。

 

老童返回所里后,纳闷地问我:“那些‘盲流’呢?”我轻描淡写地说:“放了。”老童说:“怎么能放呢?应该没收她们的粮票和鸡蛋,送遣送站,然后,送她们回老家。”我解释说:“她们很可怜的,那个女孩说,因为给父亲买药没有钱,才从安徽搭火车来上海用鸡蛋换粮票,然后换成钱。我感觉这些行为不是违法犯罪,枪口应该抬高一寸。”

 

师父沉默了片刻,说:“这事你不要说出去,否则,所领导会大会上通报批评你的。”

 

7

 

早晨自行车刚停在居委会门口,门内传来了调解主任顾阿姨的高分贝:“小李啊,不好哩,出事啦!”我惊慌地跑进门问:“什么事?”顾阿姨又用手压着厚嘴唇,悄声说:“17号201室姐弟俩打起来了。又是拍桌子,又是摔杯子,闹得不可开交。我好不容易才劝开,并答应今天上午到居委会调解。你可千万不要走啊。”她拉着我坐下,又连珠炮似地介绍开了。

 

这户王家的姐姐40来岁,与丈夫老沈都在南京某设计院工作,其女沈小燕留在上海,户口与住在这里的舅妈卢桂芳在一起。弟弟王忠义30多岁,在安徽芜湖某工厂当科长,他的妻子卢桂芳与女儿户口在上海。房子是他们父母留下的,姐弟俩都有份。平时三人同住一室,相处和睦,平安无事,舅妈还挺照顾小燕的。但这次小燕的父亲从南京回到上海搞联营,要长期住在女儿处,这使平静的湖水掀起了轩然大波。

 

 顾阿姨还没有介绍完,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吵吵嚷嚷声,我随声望去,原来是王家的弟媳妇与姐夫评理来了。顾阿姨一改笑脸,指着我说:“这位是我们这里的户籍警,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向他反映。”

 

顾阿姨很自然地把皮球踢给了我。按说调解纠纷不属户籍警的业务,但她感到民警讲话有权威,居民卖账,便顺水推舟。

 

王家弟媳妇抢先向我告状:“姐夫与我们住一室成何体统?这样长期住下去我坚决不同意。”姐夫尖言利齿地反驳:“房产又不是你一家的,我们也有一半的继承权。为什么不能住,我就是住定了。”弟媳妇抢白他:“男女不是夫妻,同住一室像什么话?”姐夫反驳说:“这房子属大家共有,为什么要我走,你为什么不能走?”听了双方的争吵,我感到双方都言之有理,但我劝老沈:“按照我国的传统习惯,不是夫妻住一起有伤大雅。”老沈一听即刻火了,憋得发紫的嘴唇频频翕动着:“你们执法机关是依法办事,还是按传统习惯办事。”一句话问得我无言以对。

 

一阵尴尬沉默。我一时无法调解这棘手的纠纷,便为难地推托说:“我说了你们谁也不服,还是到法院去判决吧。”

 

第二天我值班,坐在值班室办理户口迁移手续。顾阿姨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小李啊,昨晚17号那家打起来啦,他们吵到了法院,法院也感到束手无策,请他们好好协商解决。结果弟媳妇打长途电话向芜湖的丈夫求援。姐夫也不甘示弱,打长途向南京的妻子告急。

 

姐弟二人火速返沪,尽管是亲姐弟,但双方互不相让,各执牛耳。弟弟先动手打了姐夫,姐夫与之对搏。男对男、女对女,吵得龙吟虎啸,打得地动山摇。结果家具砸得一天世界。顾阿姨半夜里找来了值班民警才平息了事态。

 

听完顾阿姨的汇报,我放下手中的活,火急火燎上门调解。来到王家,见室内凌乱不堪,双方又对骂开了。我严厉地制止他们:“你们两个男人都是党员,一个还是大学生,知识分子,总得讲点道理和谦让吧。”姐夫争辩道:“在单位里是党员,在家里党员也要睡觉的呀!党员就不食人间烟火啦?”我无言以对。

 

为不使矛盾再激化,双方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协商调解。我婉转地说:“老沈,你应该从国情出发,白天你回家烧饭睡觉未尝不可,但晚上男女同住一室似乎不妥。”但老沈还强头犟脑:“我睡在双人床上面,用布遮起来不看就是了。”弟媳妇反问他:“冬天用布遮可以混,但夏天怎么办?你男人打赤膊无伤大雅,而我女人家穿三角裤和背心多伤风化?今年夏天持续高温10多天,穿衣服怎么过日子?”“这是封建意识!”“这是在中国!”彼此各执己见,公说公理,婆说婆理,知识分子讲起来头头是道,我还真不是对手。无奈,暂时休会,听候发落。我警告双方:“在问题尚未解决之前,谁再动手谁负全责!”

 

回到所里,我请教师父童大星,他听罢苦笑了一下,说:“遇到这种怪事,我也是头一遭。真是老民警遇到新问题。”沉吟良久,他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指点我说:“你不要再纠缠进去,否则钻入牛角尖出不来了。你还是给南京老沈的单位写封信,让他们解决房子问题,语气要恳切,要得到对方的谅解和支持。”听罢,我感到豁然开朗,真可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周后,顾阿姨遇到我,如释重负地说:“南京方面调老沈回去了。这下纠纷彻底解决了。”我神秘地笑笑,没有告诉她是我写信的结果。怕她心直口快泄露天机。为此,我心里真佩服老童这一绝招,釜底抽薪,不吹自灭。

 

但令我费解的是老童这位没学过系统深奥的法律,为何对解决这类疑难事情如此老练机智,看来仅有书本上的知识是远远不够的,还需像老童这样,要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才能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哲人说,人的智慧分为两种,一种是课堂智慧,一种是马路智慧。老童的马路智慧非常了得。不过像他这么有实践智慧的人,40来岁了却还是个科员。听说曾有意向提拔他当副所长,但因缺一张高中文凭而卡壳。他们这代人,从插队返回上海,好不容易顶替进了公安局。靠自己摸索积累了不少经验,但分局政治处领导只知使用,不知培养,没有抽出时间让他去补张文凭,真可惜了这个真才实干的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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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警民联系箱是户籍警下社区必做的功课

 

那天去拜访长宁公安分局退休老同事,走进水城地区,望着拔地而起的大楼,颇为感慨。是的,四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上海变化太快了,连我这个当年的户籍警都认不出自己管辖过的小区了。望着一排排高楼大厦,蓦地想起过去那些老房子里的发生的许多恩恩怨怨、婆婆妈妈的往事。那些体现上海人性格特征、风俗习性的趣闻轶事,虽琐琐碎碎、一地鸡毛,却世象百态,有趣有情。

 

笔者习惯涂鸦日记,鸡零狗碎,有闻必录,当年写过几篇户籍警手记在《解放日报》连载,未料引起了著名艺术家孙道临老师的关注,他约《枯木逢春》的编剧王炼老师一起创作电影剧本,可惜流产了。翻出当年日记,犹如昨日,摘取片段,原汁原味,聊博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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