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 . 老岸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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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岸河

作者:天谛 发表时间:2024-03-01 点击数:54

老岸河,故乡的河。

 

说它老,应该是时间久远,远到何时,有待于考证 ;说是岸,这条河曾经是抗衡长江北支浪涛冲击的屏障,它背靠堤岸,是一条岸河。问过上三代老人,只记得老岸河呈西北东南向,蜿蜒迤逦,河面很宽,水流很急,一直是商船穿梭的通道。多少长呢?有说“一二十里”,有说“二三十里”,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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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和老岸河亲密接触,是在一个秋日。学校规定每天必须集中午睡,可是恼人的是,那年新来个女班主任,一定要男生和女生同桌坐,午睡起来就别扭了。女生一般喜欢睡凳子,因为穿了裙子躺桌上不雅观,而男生一躺上桌面就危险了,窄窄的,高高在上,两边全是女生,睡相差点的,一不留神就会滚下来,压坏了自己或者别人的同桌倒是小事,被男生们讥笑却是大事。所以大部分男生,一睡上桌,就两脚蹦直,两手紧贴双腿,眼睛一闭,不敢乱动。有调皮的,大喊一声“我死啦!”也有的跟着喊“我进棺材啦!”引起哄堂大笑。老师就猛敲小竹竿,说 :“谁再瞎起哄,出去晒太阳。”随即肃静无声。后来和同桌以“三八线”为界,趴着桌子睡,可问题仍旧不少,不是越界,就是趴脱空,头磕胸,桌子前倾,影响到前边,引起争吵。关键的是,这两个小时的午睡,无论如何睡不着,一不允许看书,二不允许出教室,实在是活受罪。怎么办呢?逃!这一逃,就逃到了老岸河。

 

那天的老岸河好像很清很清,水流在动,不是那么匆匆忙忙。河滩长满马绊草,青青幽幽,密密稠稠,赤脚踩上去,酥酥痒痒怪舒服的。长在远些的,似乎更粗更长,蜿蜒卷曲,纷披在水边。在马绊草地上,还有郁郁的一带带苇丛,不高不矮,疏密有致,淡紫色的芦花闪着晶亮在微风中摇曳。芦苇与草互生共长,好像有着默契,联起手来不让河滩上的黄土见一片蓝天。阳光呢,热辣异常,看着河面便刺你的眼,不过十来分钟,皮肤就被灼得像西瓜瓤的颜色,绯红绯红,你肯定忍不住要往河里跳,因为那时正是“秋老虎”发威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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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一个猛子扎进老岸河的是我堂弟,水纹跟进河中央,就是不见人冒头。好像过了几分钟,他才在对岸露出整个身子,对我喊 :“快脱裤子,下来啊!”我犹豫,一怕丑,二怕水,从来未曾下过河。堂弟游过来,一把拖我下河去,同时教我:“屏气,捏鼻子,入没头顶(潜水)!”几次下来,竟然有些感觉,会潜水了。堂弟就在前面示范,让我学“狗爬式”朝前游,可不知怎的,我居然变成侧身游了。堂弟说,这个一样,只要能游水就可以。在浅段练习了一会儿,堂弟就让我横渡老岸河,三四十米宽的河面,我一下子连扑带游给混了过去。堂弟夸我两句,说他要摸蟹了。可不,老岸河里的老毛蟹、白米虾、黄蚬时不时会撞你的腿、啄你的裆、嵌进你的脚趾丫,还有大蚌呢,一不小心就会夹住你的小脚趾。我躲在浅水区,也尝试去摸个蟹什么的,没想到脚下一滑,“哧溜”进了深水区,心里一紧张,拼命冒出头来大喊一声 :“唉咿姆妈!”呛了几口水,人就沉下去了。突然,我感觉右脚大拇指刺骨的疼痛,一个激灵,双脚一蹬,头又露出了水面。此时,堂弟正揪着我的头发,往上提,原来,他见我沉下去,就游过来帮我。上了岸,我发现右脚大拇指鲜血不停地冒出来,扳起脚脖子仔细一看,呀,一块比蚕豆板稍小的肌肉荡悠在大脚拇指的外侧,连着一点皮肉。我一把合上 那块离位的肌肉,用左手 捏住,右手勾着堂 弟的肩,单腿 跳着去大队卫生室包扎。卫生员说,你肯定触到了尖利的破“骨殖甏”。“什么,骨殖甏?!”我一听,鸡皮疙瘩冒出来,那是装死人骨头的陶制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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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第一次下到老岸河,就收到这样的见面礼,心里瘆得慌。

 

其实,老岸河是很深的,涨潮时候超过三米,而且还水流湍急。不要说小孩去玩水,周边的大男人也很少下去避暑冲凉。我们那段老岸河向东五百米左右,流经新陆港,在那个交叉口,只要一涨潮就会形成“转水潭(漩涡)”。旁边东义小学的一个老师,就是在那儿洗澡时被卷吸进去,淹死的。

 

桀骜不驯似乎是老岸河的性格,它在我们面前展示了强悍的一面,或许真正的弄潮儿才能驾驭它。

 

每天下午四点,老岸河开始涨潮,那是新陆港水闸开闸放水,许多年的夏秋几乎天天如此。长江里浑黄的潮水,很快将老岸河清澈的水置换掉了。看着匆匆涌动的潮水自东向西推进,我们的心里特别特别高兴,因为此时如果在钓老毛蟹的话,四五根钓竿根本来不及起竿、换饵、抄蟹,老毛蟹像要“赶杀头”似地送上来,接连不断。我和堂弟只好合作,钓到老毛蟹平分。老岸河里的老毛蟹么,两螯八腿全染上了乌金色,有点像现在锻打栅栏上涂的金属漆 ;用手指捏住蟹身体的两侧,捉进提桶里可要花点功夫,它们的螯钳起人来毫不含糊,宁愿断了也要钳住你的肉,而八条腿则乱 蹬乱舞,稍不留神就会 让它挣脱 ;掐它们的大腿,硬得像竹竿,怎么也掐不动,可见是何等健壮!那些老毛蟹的个儿有三四两重,味道远比阳澄湖、太湖的蟹鲜美多了。从暑假开始,一直到晚稻收割,近五个月的时间,我们几乎一直在捞鱼摸蟹,弄到了就去市场卖给上海知青,换钱贴补家用。当时,最让我们羡慕的是有“扒网”的人家,一人在前面像纤夫一样拖着“扒网”,另一个人用长竹竿抵住网绳,不让“扒网”游上岸,这样一网拖下来,捕捉到的老毛蟹、黄蚬、虾和蚌,有时还有鳊鱼、鲈鱼鲫鱼,少说三五斤,多则二三十斤,可以发个小财了。

 

老岸河水产是丰富的,而两岸的土地同样肥沃,稻麦油棉年年高产自不必说,那些瓜果蔬菜长得青油油水灵灵,脆脆甜甜的着实招人眼馋。

 

也是一个秋日,我吃过午饭,一个人转悠到老岸河,想下到水里消暑。我找了棵大杨树,在树荫下的水里只露出个头,惬意地乘凉。突然,我发现河对岸的西瓜地里有个全身一丝不挂的人,猫着腰,一上一下在采摘西瓜,他把西瓜一个个搬到河边,上面还连着长长的藤叶。只见他把一根根瓜藤打了结连起来,同时连着摘下的西瓜,然后把藤弄成环状,朝头颈一套,慢慢下到河里,两个臂弯各夹个大西瓜,头埋在两个西瓜中间,双脚拼命划水,开始朝我这边游过来。顿时,河面上出现了奇妙的一幕:热辣辣的太阳照在那人的背上、屁股上,反射出灼眼的光芒,一闪一闪的,他的后面,黑黝黝的,像有六七个头颅跟着他一起移动,在起伏不定的波面上时隐时现。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幸好是中午时分,天下大白,不然真会让人联想到“水鬼”上身了。一会儿,那人游到了离我十几米的岸边,那儿芦苇较为稠密。他赶紧穿起裤衩,脱下瓜藤抓在手里,将河里浮着的西瓜一个个拉近,捞起,然后快速将瓜藤摘断,再一个一个装进早就准备好的麻袋里,搭好麻袋口,拿起扁担穿进搭口中,两手抓在扁担两头,挑起来,一溜烟穿过大道,钻进了玉米地,看上去 那两袋西瓜足有七八个。我看得惊呆了,那样的麻利,那样的娴熟,那样的奇特,真的不输给“鼓上蚤”时迁啊!

 

到河北偷西瓜,是南岸人经常做的事。像刚才那个人,趁着中午时分大家躲在家里乘凉午睡,不易被发觉,就出来捞一把。北岸的“杨家党”人来过我们大队部反映,可每次总是以证据不足而无功而返。

 

南岸的经济作物是大白菜,我们称为 “黄芽菜”,几十亩、上百亩地种植,如果有人偷几棵根本发现不了。一到冬天,我们队的大白菜就会装上机帆船,运到上海作为淡季蔬菜供应市区菜市场。

 

那是元旦后的一个下午,我们队的所有劳动力全部集中在大白菜地里,听队长秀章好公宣布重要情况,他说,今晚无论如何要把这一百来亩黄芽菜铲下来,剥了老叶,干干净净装到机帆船上,男劳力留在老岸河边守夜,明早四点半开船运去上海。随后,秀章好公点名今晚守夜的人选,没想到我这个学生也在里边。

 

很快,大白菜被搬运到河边,男劳力们分六档人马将菜一抛一接装上了船,足足三条机帆船。我们把大白菜用油篷罩好,将船锚紧紧扎在岸边,就轮流回家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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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的任务真是艰巨又辛苦。农历十一月,白霜皑皑,寒风沁骨。我们到旁边的棉花地里抱来棉花萁,堆成一个个小堡垒,人就钻了进去。尽管穿上了棉大衣,但零下三四度的气温,加上西北风一刻不停地从棉花萁缝隙里“飕飕”穿进来,像刀子一样扎得耳朵、十个手 指、十个脚趾开始痛,后来麻,几乎没了感觉,身体僵僵的,感觉血不在流,快变成冰人了。大家只好从棉花萁堡垒里钻出来,玩起“斗鸡”、“推手”、“背娘舅”的游戏,借以取暖。好不容易挨到天发亮,一看快到四点了,有人提议去畜牧场豆腐店喝热豆腐浆,五分钱一碗。大家一致叫好,就争先恐后奔起来。到了畜牧场,别人喝得热气腾腾、津津有味,就我一个人没喝。尽管裤袋里有一毛钱,但一想到出一天工才两分四厘工分,就舍不得花这五分钱。我躲到灶口帮着添柴,一会儿身子也就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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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平安无事,没有毛贼来偷菜。三条装满大白菜的机帆船“喷喷喷喷”叫起来,打破了老岸河的寂静,迎着朝霞向东出发,它们将在 新陆港向右打个弯,朝南穿过水闸,进入长江,驶向上海城。

 

过不多久,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说是要“农业学大寨,山河重安排”。因为河道不直,加上河边大 道就是原先的堤岸,偏高,老岸河必须 要填了重开,以服从农田“田园化”、“格子化”的要求。让人不爽的是,根据新的测量坐标点,老岸河须向南移位,将割掉我们生产队七、八十亩地。而最最伤心的是,老岸河迁址,要挖掉我们宗族的祖坟!

 

挖坟那天,既不允许放鞭炮,也不允许烧纸钱,全族老小只能跪下磕三个头。开挖了,说来奇怪,铁锹挖开一层黄土后,就再也挖不进去。有人轻声说 :“老祖宗不开心了”,但事实是,原来坟茔上方盖上了方方正正厚实的木梁。撬开墓穴,搬走木梁,只见一方方小空间,放着一口口棺材,足有十来个。揭开棺盖,一具具白骨整齐地分别列于棺内。只有最靠边的一口棺材打开后,里边的人衣帽一点没烂掉,只是眼眶成两个洞,鼻子成一个洞,嘴巴大开着。记得那个老者,头戴蓝色小圆帽,衣服是宝蓝色长袍,上面有金色的寿字圆印。人群中的长者知道他是哪一辈的老祖宗,叫得出他的名字。小孩子们却什么都不懂,根本没有敬畏、崇仰之心,只知道瞎喊 :“僵尸魕(音:几 ;义 :鬼。)僵尸魕!”男孩们拿了长长的篾竹杆,去捅他的肚子,每捅一下,就有水从他嘴里冒出来。看见这个样子,男孩们觉得好玩极了,就乱笑乱叫;而胆小的小姑娘早就喊着“小魕来了,小魕来了”逃之夭夭。大人们清理着坟茔,最难弄的是墓壁和墓基,据说是糯米煮熟后和上石灰捣在一起砌成的,尽管时间久远,但异常坚固,要用长柄榔头一锤一锤砸,才成石块状,才能一块一块搬出去。

 

老岸河改了道,直是直了,却变窄了、浅了、短了,再也没有往日的野性和霸气,再也没有原先的美丽和丰饶,它像个又瘦又瘪的老寡妇,站列在诸多横河中,不显不扬,默默无闻,见到它,会不由自主地生出怜悯和惋惜的伤感来。若干年后的每个清明节,我总带着妻儿回乡祭祖,祭奠祖父祖母,他们的坟紧紧依傍着老岸河。我问小叔,现在宗族的祖坟应该在什么方位?小叔指指老岸河,说 :“喏,在河里!”我沉默,心里沉沉怪难受的。祭完祖父、祖母,我回头向老岸河深深三鞠躬。在我的心里,我一直装着老岸河,因为在老岸河里有流过我的血、我的汗、我的泪,我也靠着它度过了生活中最贫穷艰难的日子,收获了勇敢、坚韧和自强不息的精神财富。如今不管变成什么样,它总是拥抱过、亲吻过、哺育过我的父亲河、母亲河,我会深深地记着它!我知道,我们的根是相连的,我们的血脉是相通的,因为不管以往还是将来,它一直陪伴着我的宗族走向兴旺,永远枕在我祖先的脊梁上,替代我不间断地膜拜、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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