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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采风

作者:三盅 发表时间:2024-05-27 点击数:134

海明威说,自外破壳是食材,自内破壳才是生命。可当我伫立南疆的盐山之巅,目送中国大地上最后一缕落日余晖,在天空与塔克拉玛干沙漠即将合拢的拉链缝隙中疲倦地眨了眨便泯然逝去时,我却又一次怯懦地缩回冰冷无光的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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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盐山

 

1

 

临行前父亲说,你旅行比我多,比我懂,它让你有机会把一切抛在脑后——就眼前来讲是把丧母之痛抛在脑后……当然基于任何旅行都要返航的现实,你也可以一开头就不去,去和不去的差别就只有选择出发的人才晓得,你想晓得吗?迟疑间,我艰难地点了头。父亲又说,还记得吧?新疆是你妈特别向往却一直没机会去的地方……数日后我与久违的同袍们相会,随上海作协“文化润疆”采风团登上了飞往喀什的航班,行囊简单到无需托运。至于这一程能否治愈我,却实在不敢抱有希望。

 

从上海横跨三个时区入疆,全程要飞9小时,看来以前我对“幅员辽阔”的认知仅停留在地图上。邻座女孩举起手机朝窗边探过来,略显犹豫。“想换到窗边来吗?”我问。她一缩一笑,腼腆道,“不用了,谢谢。”“雪山我拍了一些,经停乌鲁木齐你加我微信,都发给你。”女孩开心,“太好了,谢谢你。”

 

她叫黄松洁,华师大研二学生,此去喀什是与援疆男友重逢。与我一样,她也是头回入疆。为了与她闲聊,我在记忆库中遍寻奔赴爱情的喜悦,“援疆了不起哦!快见面了,开心吧?”她一怔一叹,“想想也是大半年不见了呢。”闲谈间时光不再难熬。我以长者口吻跟她讲了些不必亲历便可通晓的事。比如喀什地区生活着维吾尔、汉、回、哈萨克、塔吉克、乌孜别克、俄罗斯等15个民族……

 

再如一个“疆”字道尽了这块土地的独特地貌与沧桑历史。按笔画从左到右、自上而下,一张驻守西陲的“弓”,像极了新疆5600多公里漫长曲折的边境线,其下之“土”既象征中央王朝始于西汉的漫长屯田史,也隐喻了近代被割让出去再难收复的失地。右边来到新疆腹地“三横两田”,三横自上而下分别是以丰饶牧场著称的阿尔泰山脉、分割两盆地的天山山脉、中华文明的精神图腾昆仑山脉。两田则以天山山脉为界,上田为北疆的准噶尔盆地,下田为南疆的塔里木盆地……上下几千年,166万平方公里,竟被一个方块字囊括其中,将中华文化之精妙发挥到极致……

 

不多时我们降落在天山脚下,背靠帕米尔高原,东临塔克拉玛干沙漠,南依喀喇昆仑山和西藏阿里,“疆”字下“田”所在塔里木盆地最西沿。我们下榻喀什市区,下车第一眼见到的是新疆孩子,真好看,男孩女孩都好看,异族模样,精致而洋气。可惜受制于气候环境,长到成年便加速衰老,这很直观,娃儿们与身旁父母的龄差远大于内地。但他们与新疆盛产的碧根果相似,外壳极易成形,一旦成形便能保持很久。

 

当晚我把透过舷窗拍的“上帝视角”雪山照通过微信发给黄松洁,几十张之多。除了道谢,她在回复中“泄露”了男友大名——叶勇。她说今天叶勇也没闲着,真如约定中那样在接机口傻等三小时。这不就是“奔赴爱情的喜悦”吗?我懂——人总在青春消逝已久后才被唤醒更深层更抽象的记忆,而后刻骨铭心。

 

年轻人甜蜜相拥时才发现,叶勇怀揣的冰糖葫芦的糖衣全化了,幸好还有奶酪包。她在微信中为我补充了一个细节:“他小心翼翼取出那两件宝,递给我,略带歉意地看我吃,我一下就明白了,他的心已落定,把喀什当成家了,这是在跟我尽地主之谊呢,期待我没出机场就爱上喀什。”不必追问,我迅速脑补出另一个约定:没准将来他们还会把家安在喀什。

 

飞机上的闲聊,已让我对叶勇心生感佩。叶勇比黄松洁大一岁,2020年大学毕业,主动申请援疆来到喀什,在某国防科研单位任助理工程师。而黄松洁的父亲是军人,作为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她对男友立志扎根边疆不仅理解,且很支持。依她的想象,两地分居是暂时的,她父亲早年常驻大西北,也都只有休假才能回家看看。但她也许把事情想简单了……

 

旅途劳累睡得昏沉,次日一早我在上月定制的记事闹铃中睁开眼,大脑快速开机,条件反射摸来手机,点开中山医院APP,查看为母亲预约的专家门诊定在几点……然而再也没有预约了,是的,几周前全取消了,我忘记了——生来最痛的一次忘记,在这人生至暗之年,已然耸立起最高最沉的纪念碑。母亲是坚强的,与癌魔斗争了六年半,许因自身即为医者,或以使命将尽,她毫无恐惧。这次告别是如此漫长,足以让父亲与我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可当永别降临时全变为无用功,该塌的,片瓦无存……

 

父亲与我的痛,程度相当却谁也劝不了谁,全靠自己熬过去,我唯一能拿来安慰他和我自己的一件事,是那日凌晨抢救室里医生的话:“癌细胞全身扩散,呼吸衰竭,不过处在深度昏迷中的人是没有痛苦的,包括癌痛……”但我向父亲隐瞒了后半句:“还有什么人要见?有的话我马上插管,还能争取15到20分钟。”我明白,医生能为我短暂留住的仅仅是母亲的体温,同时我也明白,那是凌晨三点多的上海,无人能如天兵般赶来,我86岁高龄行动困难的父亲更不能……

 

2

 

采风团近日行程主要是走访上海援疆单位,集中分布在巴尔楚克境内,有博物馆、图书馆、学校、医院、招商平台、农产电商超市等。尽管喀什也遵循北京时间,却与上海有着2.75小时体感时差,以至于从“黎明前的黑暗”中出发的我们直到9点18分才见天光,10点,我在大巴上终于迎来中国最晚的日出,难怪就连一步600丈的夸父都没能追到巴尔楚克就筋疲力尽,化为夸父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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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风团全体成员与巴尔楚克文艺团体合影

 

抵达巴尔楚克,来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参加载歌载舞的尉头洲开城仪式。入城后,我被一匹羊驼引领着,差点与大部队走散,愣在一片小树林里,与这个奇怪的物种面面相觑。它那双突出的大眼睛总是半睁着,一副天然无辜的表情。与羊驼道别,我走出林子朝前赶,不久视野渐开,眼前一亮,终于领略了水岸胡杨的冷艳。都说这片土地滋养着胡杨精神,可一直让我不解的是,胡杨作为植物的一种,即便珍稀,又能承载什么人文精神呢?直到我亲眼看见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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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头洲


那是一幅摄人心魄的画卷,碧绿的河水行至此地忘记了流淌,似琉璃镜面般安然酣睡,岸上连成片的胡杨林似千军万马旌旗蔽日,远山如黛遥相呼应,远高近低协防驻守,浩浩荡荡气势磅礴。单就这幅画面,便已为我揭示了震撼人心的团队精神。再看河中,鸬鹚在悠闲地觅食,时而连声鸣叫,时而紧贴水面低飞掠过,身下垂荡着一双调皮的小短腿,不经意间划破镜面,激起几圈波纹,泛开几层涟漪,搅扰了胡杨林的水中倒影,也激活了先前近乎静止的画卷,猛然间勾起我记忆中的西子湖畔之柳浪闻莺,竟与眼前景况相映成趣。不远处,自称摄鸟人的作家默音已熟练地换好长焦镜头,正在岸边疯狂抓拍,而我则像是着了魔,被吸引着走进另一幅近景画面。

 

胡杨有着粗壮而扭曲的树干,枝叶斜向上展开,拥抱天空,生就一副“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既视感。它近似椭圆的锯齿状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玲珑剔透,金光灿灿,若以蓝天为背景仰视之,更如天神降财,不,简直堪称散财。更令人惊叹的是,它若长在干旱之地,发达的根系便能酣吮深层土壤的水分,树叶上厚厚的角质层也能帮助减少水分蒸发;它若长在水中,根系则起到自我加固的作用,而结构独特的树叶竟能在水下进行光合作用;它若长在盐碱地上,根系更如开挂一般,以吸收积累盐分来降低细胞外渗透压,从而保持细胞内水分平衡。天哪,造物神奇,既耐旱又耐水且耐盐碱,几近完美的生命支持系统,使胡杨拥有无比顽强的生命力。

 

一方水土滋养一方风物,也滋养一方人。这让身处情感困境的我豁然开朗,与胡杨相比,我未免太羸弱了,我当下所需要的,也许正是胡杨精神:振作起来,融入团队,绝境求生……不过既然养人的是水土,我也担心水土不服……“弓虽强石更硬,人一老土里埋”,除非人类实现了永生。

 

向大沙漠开进的道路异常颠簸。沙漠对于曾经深度探访过撒哈拉、莫哈韦、腾格里、库布齐的我而言早已失去新鲜感,但当我走进中国之最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时,仍被它的广袤与荒芜震撼了,置身其中,本能地心生戒备,唯恐被这片饥渴的大地吞噬。这里没有公路,甚至没有脚印,行至深处便只能凭借指南针加天生方向感。阵阵忐忑在亢奋的心弦上剧颤,我翻越一座又一座沙丘,无人同行,死寂张开大口吞没了我,只容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脚下的沙沙声,幽深地感知来于四面八方宇宙万物的无声注视……能让一个胆大之人在光天化日下生出各种陌生的幻恐,也不过是证明了人与天地古来有之的巨堑,此情此景该如何落笔?心无方寸,只怕惊雷也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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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作协“文化润疆”采风团来到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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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丘上


说来也怪,面对北纬40度上这极致荒凉,我非但没有不适,反而偷得些许安慰,倘若世界的底色便是如此,那我何必时常伤感,频频目送曾经裘马轻狂的自己,那一簇渐行渐远的背影,失落不已。正因活过爱过,见过尘寰烟火,品过人间芳菲,或为荼蘼花火而痴狂,或喜平淡倦于仰望,故而缱绻,流连忘返。然而生于随机而死于回归,生命不过一朵花开的时间及一首诗的长度,本质是归还而非失去。一切生灵及所有生气,终将归还大地。

 

一阵风沙翻腾而过,远远地,我望见一辆沙漠越野车在沙浪间蛇形蠕动,缓缓朝我驶来,我眯缝起双眼,逐一辨认车上的乘客,《解放日报》“朝花”主编伍斌、作家王萌萌、上海作协创联部李鹏……他们专程来接落单之人,正朝我挥手呐喊。这让我愧疚,状态不佳总是掉队,全仰仗大家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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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出塔克拉玛干沙漠唯一的交通工具——沙漠越野

 

当我登顶盐山遥望天山时,脚下一湾碧波正将大漠分割为苍凉与暖意,那是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和伊尔羌河畔的胡杨林。我听罢黄沙控诉时间的无情,再听胡杨吟唱生命的丰润,看天空将湖面染成湛蓝,同时将翠绿沉入湖底。而这一切壮美景象终将在余晖中落幕,被漫天的橙红一点一点缓慢地掩埋,直到天空与沙漠同色,灭点渐隐,象征着世界尽头的地平线突然消失在眼前……那正是我终于意识到母亲已进入永夜时的绝望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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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风团下盐山

 

3

 

在走访上海援疆医院时,我发现这里很新,门诊部和住院部大楼都是新的,科室齐全,宽敞明亮,并已局部实现了沪疆两地专家“AI远程会诊”。但跑了六年半医院的我可能又要掉链子了,从走进大门的一刻起就开始胸闷,医院特有的气味让我窒息、反胃。这种应激反应并非源自母亲早年每天都从单位带回家的那种嗅觉记忆,而是与她最后六年半的就医和生活环境紧密关联。嗅觉激活了画面,带母亲做各种检查,为她东奔西走寻医觅药……过往点滴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母亲最后一年的常用药超过了5个科室的30种,几乎每个科室的医生都只盯着电脑、病历、报告而不会抬头,让我不得不反向“望闻问切”,从医生的微表情和简短语句中揣摩母亲各种基础病的病情发展。也曾有高级专家质疑我过度医疗,我则因情感上接受不了而没再抢过他的特需号。最后一次去医院是在大殓后,父亲从药柜中清出7贴芬太尼,这是人到癌症晚期,生存期完全处于药物成瘾期的覆盖之下才获准使用的管制药物。回想母亲痛了9个月,我也痛了9个月,并且永远无法释怀。对患者及家属而言,当治疗手段用尽,癌痛降临时,生命便只剩下负意义,所以至少在癌症被攻克前,镇痛比延缓死亡更有价值。芬太尼最终在中山医院的视频监控下完成交还,再由院方转交公安机关销毁。

 

那天从中山医院出来,我钻进一条弄堂呕吐不止,泪水混合着呕吐物,见身边人来人往,我只用狼狈的身体遮挡,却无暇跟谁表达歉意……这会儿从援疆医院出来,我庆幸自己没吐。作家王瑢见我脸色不对,走近关心道,“三盅兄没事吧?”我苦笑,摇头。强烈的生理反应让我担忧,也许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靠近医院了。但这几乎又是不可能的,母亲大殓后,父亲的用药与日俱增。我知道几年来他一直强撑着,只要母亲在一天,他就不敢倒下,一直拖到今天才来结总账。

 

徜徉在援疆博物馆宏伟的建筑群落中,我粗浅认识了新疆概貌,也了解了上海援疆史。在援疆职校,我见到各民族孩子在操场上扎堆撒欢,还欣赏了时装设计班的孩子们走T台。在援疆农产超市,我领略了各色新疆物产。在援疆图书馆,我萌发了回沪立即发动作家朋友们捐书的念头。在援疆招商平台“小胡杨”总部,我领悟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援疆策略。回想刚走过的各家单位,无不在践行“授渔”理念,而作为援疆项目的一部分,“文化润疆”也将是长期“授渔”的过程,润疆于无形,润物细无声,作家们的书写也许始于足下,才刚刚出发。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与盐碱地,草丛一簇一簇,稀稀疏疏,延绵至天边,仿佛在黄昏下埋伏着千军万马,正欲伏击一切流窜至人间的妖魔鬼怪。远方,更多援军风雨兼程,从视野的尽头源源不断快马加鞭地赶来……

 

援疆,多么圣洁高尚的词,可高光仅是表面,一旦将视线下沉至每一位援疆个体的身上,让人轻易联想到的就是另外两个词,冒险与艰辛。当然,喀什自古就是为丝绸之路上的冒险者而存在的,而艰辛却是人生的沉没成本,冒险的代价。黄松洁在飞机上曾一本正经地问我:“假如我告诉你,我男友是我充话费送的,你肯定不信,但要说是我花40元买彩票刮出来的你信吗?”

 

在黄松洁与叶勇相识的最初七年,有六年都是普通朋友,余下一年两人各有所爱,也各有所伤,再次相会于微信,纯粹为了彼此疗伤。疗伤主题是从证明自己在上一段感情中没有过错开始的。然而认领“受伤者”人设久了,侧重点渐渐转向自我安慰,“世上还是有好男人好女人的”,进而转化为相互鼓励,比如“天涯何处无芳草”,再如“没准转角遇见爱”。再往后就只剩下证明叶勇就是那个好男人,而黄松洁就是那株芳草,以及转角处叶勇遇见的就是黄松洁,而黄松洁遇见的也不是别人。到此悬念就不大了,只差一个转角。而这个转角在叶勇休年假回家时也如期而至了。

 

从喀什回来的第二天,叶勇发微信约黄松洁出来看电影,收到消息的一刻黄松洁站在彩票店门口正为40元什么也没刮到而生气,随手回一句,“正忙着,再议。”而叶勇很快回复:“换手机壳了?拿小黄鸭手机壳的人是你吗?”她这才意识到街头偶遇了,他肯定就在附近不远处。这天两人一起看了场电影,还吃了顿火锅,就算作第一次正式约会了。事实证明黄松洁以小博大,真的只花40元就中了个大奖。

 

然而,一人援疆,两地分居,没点代价是不可能的。起初这个代价因黄松洁的家世背景以及学业在身而藏得很深,可渐渐校园情侣入眼多了,内心不免泛起异样的滋味,既酸又苦。先奔现,再网恋,他们在爱情路上逆行狂奔。黄松洁告诉我,上次见面是七个月前的事,那次团聚,两人爆发了有史以来第一场“战争”……

 

4

 

爱情塑造并安置着精神的肉欲,而遥隔万里的思念却不断模糊着它的容颜,当情话讲到天边,忠诚守到尽头,恰是灵与肉分裂的开端,越期待精神上得到慰藉,肉体便越空虚,无力感悄然而生。所谓月盈则亏,让难得相聚的人患得患失,甚至还没等聚首,就已为近在眼前的分离提前揿下忧伤开关。克尔凯郭尔说,焦虑是自由的晕眩。越自由越晕眩。短暂弥补,难以拯救长期亏空,谁不因两情相悦才渴望朝朝暮暮?

 

月光下人影绰绰,黄松洁和叶勇并排坐在公园长椅上。“没错,你是最懂我的人,但是难过不计大小,你永远都不是第一个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我也永远都找不到肩膀可以依靠……”这当然不是黄松洁唯一的委屈,她只捡最强烈的说。“可即使我在上海,也不知多久才能进校看你一次,况且一年后你硕士毕业想读博,目标是什么?清华!北大!那要我怎样?跟你去北京?这不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吗?”叶勇是个实在人,且情话以及情商全透支在了微信上。

 

“你以为我在跟你抱怨吗?怎么可能?你都不抱怨,我没有理由啊,那就随缘好了。”这是黄松洁的负气话,想必叶勇不会入心。但也就在这一晚,黄松洁辗转难眠,认真思考起两人的将来。叶勇援疆的决心和耐力都是不容质疑的,而自己的未来又存在诸多不确定……想破脑袋也没结果,恐怕真如叶勇所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年轻人的恋爱故事,让我感同身受,而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

 

在我幼年时,母亲随所在医院整体迁出上海,支援内地去淮北,街道以及上海卫生局都来我家门口贴了喜报。正如父亲所言,母亲早年最想支援的是新疆建设,然而那年月人跟单位走,儿跟母亲走。于是戴红花披绶带,母亲随全院开拔,接受淮北市民夹道欢迎,淮北市政府为上海支内人员建了“三排楼”,居住条件比上海都好。可父母仍为两地分居争吵不休,当然不是面对面,更没有微信,只能手写书信。后来终于还是吵出了结果,不久后父亲从上海煤炭科学院调至淮北矿务局科研所……

 

我想即便黄松洁对我的家史一无所知,也不影响她将来做出相似决定。但长相厮守后可能又是另一番光景……

 

唐山大地震后的几年间余震不断,三排楼不敢住了,上海医生们搬进了防震棚,为了克服恐惧,每家每户都养鸡。时年地震局只剩灾损统计和赈济功能,鸡便成了民间“地震仪”。而我就像笼中仓鼠,常被出差的大人们拎着,往返于沪淮两地。每每在地上见不到一只鸡,全飞上棚顶时,母亲又该为我收拾行李回上海避风头了。好在每次余震都不大,常被从小爱抖腿的我忽略。那几年的记忆混乱,“棕绷修伐”和“削刀磨剪刀”轮番唱响,在我梦醒的枕边此起彼伏。后来大点了,我仍频繁往返于两地,渐渐不需要大人接送了。母亲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在长达二十多年的随迁史中,我和其他孩子一样,也有着浓浓的乡愁,也曾在千里之外遥望故乡,一次次放大着弄堂记忆。我之所以从未告诉母亲,是怕她内疚。

 

我在三个大院里长大,父亲所在科研所、母亲所在医院、姑父所在高校,三个不同的天堂:我在科研所玩各种仪器设备以及最早期计算机游戏;在医院太平间和卫校解剖室与小伙伴比胆量,用大号针管改装加特林水枪;在大学里跟着小大人们玩各种球类。在别家孩子都被样板戏笼罩的年月,母亲借来舒曼、舒伯特、贝多芬唱片给我听。父亲是黑白胶片时代的摄影爱好者,我至今珍藏着一张由母亲为我拍摄的黑白生活照,背面是她用“处方体”写下的“我的小小少年”。但最令我难忘的,是常有衣衫褴褛的生人在三排楼前长跪不起,哭喊着某位上海医生的名字,那是淮北周边农村缴不起手术、住院费的病患家属,母亲的名字也曾被一次次呼喊过。

 

最初母亲是单方面支内,父亲和我属于随迁,可后来父亲在单位的支内花名册上意外见到了自己的名字,我们就稀里糊涂变成了双支内家庭。但也没有太大区别,也还是要干到退休才能返沪,比我晚得多。事实上他们不仅干到了退休,还干到了返聘结束,回到上海享受外地标准退休工资,就医得凭两张卡,门诊刷上海就医卡,住院刷外地就医卡,分开结算,两年一度的二次报销,得把原始凭证寄往外地。

 

尽管新疆是母亲多年向往而未往之地,可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支内到淮北,各方面条件都是援疆不能比的,套用一句淮北话,这叫“日子不可长算”。值得欣慰的是,无论在上海还是在淮北,母亲与我都不止是母子关系,我们也曾是战友:在我年少时为我升学,在她年迈时为她治病,为了牢牢抓住生的希望,我人到中年回归原生家庭,再度凝聚起三人战队,相互支撑并肩战斗。我知道父亲曾因我太过沉湎于刻板丧礼而反感,与他相似,让我反感的是被亲友誉为“孝子”。孝道本为礼教,人若囿于礼教而付出,牺牲感便是最大副产品。而爱是马达,催人行动,我都愿将自己的阳寿转账给母亲,还纠结付出与牺牲?我的童年充满阳光几无创伤,原生家庭令我满足,也许在一些文艺工作者看来这对创作不利,至少没有优势,我却不在乎。

 

生命以负熵为食,过程幸福与否,不仅要看历史,更要观结局:晚年有无病痛,有无子女陪伴左右,为其奔波劳碌,自身以何种心态面对大限,能否放下悔恨与遗憾,平和地渐入永夜……

 

5

 

终于在巴楚邂逅了传说中的极品食材——从小吃冬虫夏草、饮天然矿泉、拉六味地黄丸的巴尔楚克熊猫羊。我也曾井蛙观天,以为淮北小山羊已是羊中龙凤,直到某年在酒桌上听人讲起这个“西域传说”,才感慨羊外有羊……然而今天当我坐到餐桌前,充满仪式感地高抬双手,略显笨拙地在铁架上一提一拔,卸下一大块“提拔肉”,从它的边沿撕下一小片,满怀期待送入口中,才发现一切还得从头说起。

 

不容置疑,熊猫羊全部来自巴楚境内的零污染低地草甸,骆驼刺、马兰、甘草、苜蓿、苇草、野蘑菇共生而成优渥植被,茂密且丰盛,使得熊猫羊的肉质细嫩鲜美,兼具高蛋白、低脂肪、低胆固醇等优点。但我只有一个问题:富含矿物质的盐碱土质经由植被传导至熊猫羊后便走丢了膻味。也就是说,绝大多数人眼中最大的优点——不膻,在我这儿却成了唯一的缺憾。

 

有了相当阅历后我才欣然接受,淮北小山羊确实排不进最优食材,可正因自幼吃过太多品种的羊,才让我创建了独树一帜的品鉴标准:羊肉与其去膻,不如与膻共舞。这句话的底层逻辑是,世间肉品何其多,怕膻何苦吃羊肉?品羊的核心要义恰恰在于品膻。也许重点都不在于有没有膻味,而在于厨师对膻味持何种态度,欲将它引向何方,是屏蔽它?放大它?配搭它?还是彻底改造它?

 

淮北羊肉汤之所以小有名头,英雄榜上占一席,得益于烹饪的古法配方恰到好处地切中食客的审美秘境,让人迅速接受甚而爱上隐含其中的膻味,姑且称之为“膻酸辣组合”,连同羊肉一起,一股脑儿打包送入口中,引而不发。当酸辣先后触及味蕾的间歇,羊肉正与齿颊厮磨缠绵,须臾,膻味延时抵达,疯狂暗示食客:这一口若只有酸辣而缺少膻味的加持,便是没有灵魂的羊肉,会让人失魂落魄百无聊赖。当然,口味是带有强烈主观偏好的,即使我舌灿莲花,也还是一家之言。

 

香妃园是从巴楚返回喀什后去的,途径阿图什公路服务站稍作停留,我见到一株小胡杨,叶片更嫩更黄,却孤零零站在路旁,想必不是有人刻意种下的。我从地上捡起一片新叶,夹入手机壳里……进入香妃园,远观阿帕克霍加墓的主墓室,像极了小一号的泰姬陵。走进去便能看见香妃的衣冠冢,我却止步于大门口,把注意力强行转移至墓室外墙面的原色琉璃上,努力抵御着汹汹而来的悲意。

 

母亲可无法拥有这么大的墓室,也完全不需要,在距今遥远的一次玩笑中,她甚至想在百年后沉入黄浦江……我自下而上一块接一块研究那些琉璃,真就被我发现一个秘密,偌大一幢建筑,竟然找不到两块图案相同的琉璃。后来在园内清点采风团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位成员,我这才得知诗人杨绣丽昨天崴了脚,很可能无法完成余下的行程,真替她感到惋惜。

 

次日八点半,喀什的凌晨,一轮边陲明月高悬天边,采风团朝着帕米尔高原进发。早有耳闻,海拔8611米的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有一半在我们即将进入的塔什库尔干境内,另一半则在巴基斯坦境内。天渐渐亮了,打开手机测海拔,仍是一千多米,但见上高原前的最后一片绿洲已被大巴远远甩在身后。多年来我几乎走遍了藏区:卫藏、安多、康巴、嘉绒、工布、白马、木雅……没有一次扛得住高反,人送雅号“逢高必反”,加之“万般皆下垂,唯有血压高”,更是高上叠高。还好团内“恐高”人士真不少,索性集中采购,每人供应两罐氧气。

 

进入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后海拔升到2000米。惭愧得很,这个自治州的名称我也就像挤牙膏样的勉强写出来,可能一辈子也读不顺更记不住。在接近马依却勒布依山的原野上我看见了野骆驼,我说:“看,野骆驼!”没人理我,环顾四周,大家已睡得东倒西歪,恰在此时黄松洁发来微信。

 

昨天是黄松洁的生日,叶勇带她自驾去了达瓦昆,同车而往的是叶勇的一位男性同事,与叶勇同年援疆来到喀什。他们一起看了千年柳树王、千年胡杨王。在离开达瓦昆湖后,那位男同事感慨道,这里的胡杨都是大漠胡杨,为了生存下来,比水胡杨更加锱铢必较。

 

顺着同事的话,叶勇说,那种锱铢必较可不针对同类,这是我不喜欢城市的原因,城市就像拥挤的地铁车厢,把人心都挤变形了。既而指向不远处的一棵胡杨,又说,你看它,好像枯死了一样,但它活着,就算方圆百里只有这一棵,它也能活下来,而且乐在其中。黄松洁惊讶地问,它也有快乐?叶勇说,当然,在你成为它之前,不会了解它的世界,不理解它拼尽全力也要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你信吗?如果没有意义,它就不会存在。黄松洁又问,那我想知道,你俩已经成为它了吗?两位男士不约而同地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叶勇,原来是胡杨叶之勇啊。再一次,我被这位素未谋面的小伙子打动了,甚至有可能,他正在为我揭示母亲当年向往新疆的理由,至少是一部分。我回复黄松洁:那你怎么打算?会来喀什扎根吗?她先发来一个思考的表情,既而说:还没聊这么具体,只说好等我读完博再议,不过就算真要来,也得把家安在市区吧,他单位所在的那个地方实在太偏僻太荒凉了,喀什市区我倒喜欢,这几天他带我可没少逛……

 

6

 

与飞机上相似的一幕正在我的余光中重演,上海作协党组书记王伟举起手机朝我这一侧的窗边探过来。“领导换到我这边来坐吧?”我问。他摆手,“谢谢三盅,不用。”他正在抓拍车窗外的“日照金山”,那是只有在昆仑山脉海拔7530米的公格尔九别峰顶才有条件盛大上演的自然奇观,这我就没法代劳了,王书记的摄影技术和艺术追求都近乎专业级。但我坐在他身后仍可以帮点小忙,我用双手抵住他的后腰,帮他稳住了站姿,也稳住了镜头,如此,事后便能理直气壮地向他索要大片原图了。

 

置身于奥依塔克红山峡谷中,我环顾连绵不绝的山体,它们并不高耸却寸草不生,晨阳下,仿佛整体被某位巨人用一条棕红色毯子盖住,毯子上斑斑点点,布满了巨人弹落的烟灰。有感于满目苍劲,我与作家简平以此为背景合了影,后与作家哥舒意也合了一张。上车前王萌萌悄悄跟我说,“终于看见三盅大哥笑了。”这倒让一贯凭“面瘫照”行走江湖的我略感意外,且此话熟悉而亲切,让我想起一周前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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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作协“文化润疆”采风团来到奥依塔克红山峡谷

 

那天内子把两只鹦鹉从笼中放出,摆在我的桌上。它俩不辨雌雄都是我起的名,黄的叫黄飞鸿,白的叫白素贞,但现在我没了这份雅兴,改叫它们黄鸡和白鸡。我呆呆地看着它们,长时间不出笼的黄飞鸿似乎忘了自己会飞,跳到我手背上,单脚用力踩,一下又一下,然后在我手背上留下一泡鸟屎,我忍不住笑了,可内子却站在边上抹眼泪。她说已经好久没见到我笑了,她害怕极了。最了解我的人始终还是我自己,光会笑还不解决问题,也许要等我又爱耍宝开玩笑的时候,才会有好转的迹象。

 

黄飞鸿和白素贞是母亲最后阶段唯一的快乐,它们智商不高,偶尔会飞到母亲头上觅食,母亲无力抬手逗它们,只能僵着脖子露出一丝苦涩笑意。如今母亲走了,我想放生,却被内子拦住,说放出去它们就没名字了,而且吃惯了精食的鸟,放生等于送死,更何况上海已入冬。也对,那就留着吧,早已丢失自由融入家庭的小东西,希望这符合它们的意愿……

 

大巴已过要塞边检,我在海拔3000米处见到了唐僧住过的驿站。那是很小一间石头垒成的避难所,坐落在山脚下的坡地上……一幅画面在我脑中浮现,当年唐僧一身单薄的袈裟,拄着一根金属拐杖,牵着一只猴和一头猪,一路上操着老妈子的心,取回真经前只能自欺欺人念盗版经,却能抵御高反与如此苦寒,简直不可思议。

 

海拔升至4000米,后排座上的网络作协副秘书长陈佶已经开始吸氧,嘶嘶嘶的声响很刺耳。我也取出一罐,但在安装面罩时双手突然僵住,我使劲甩手,用力斩断吸氧之于母亲的一切联想。然而入住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的宾馆后我惊讶地发现,每个房间都设有供氧装置和一次性输氧管,仿佛老天有意要将这些触心境之物一件接一件怼到我眼前,强行撬开我回忆的闸门。但也就在此时,我猛然间悟了,意识到有些过程是必经的,既然无法跳过,定然另有法门。若不是反复决堤,堰塞湖便很难排干。又及破壳,怎能指望一两次努力就获得成功。

 

全家只有我知道,某间屋子的某个柜子里仍躺着一台家用制氧机,那是母亲最后的抗争,我怕父亲睹物思人,便连同轮椅一起藏了进去。我清晰记得那天凌晨,直到医生已经开始制作《死亡证明》的时候我还在咨询他,我家那台浓度最高只到96%的制氧机能否满足母亲使用?此前已问过两次,都被他一句“过了今晚再说”搪塞过去。

 

“你已经不需要知道了,尽快接受现实吧。”言毕,医生的眼睛也红了,我真切地看见了。是的,他从一开头就不相信母亲能平安度过那晚,而且他接下来马上要做的就是移除心电、超声、供氧等设备与母亲的连接……但他在深吁一口气之后仍是压低声调回答了我,“浓度是足够,但问题不在缺氧,而是病人无法自主呼吸了……”就冲他仍用“病人”指代母亲而谨慎规避着“死者”,我都不能再为难他了……

 

手机震动把我拉回现实,巴金故居负责人吕争和《萌芽》杂志编辑李元正在微信群里询问供氧装置的使用方法。我把行李往床上一丢,全身心投入到群聊中。

 

一路上曾不止一人在群里抱怨过喀什的干燥,而我直到这会儿嘴唇起皮才有体会。想起儿时的秋冬,每天早上出门前母亲都要给我脸上抹雪花膏。我说我又不是小姑娘。她才不管,把我的脸当作面团揉捏一番,笑而不语。一直揉到我不耐烦,想挣脱,她也不说“好了”,自顾自拈起我额前几绺头发,交替运用粘有雪花膏的十指,自上而下捋啊捋,再捻成几束削尖的发梢,然后心满意足地在我的脸颊上轻拍两下,代表完工。她从不介意我当着她的面立即毁掉她的“杰作”……

 

而喀什的气温反而受到大家一致好评,都觉得此地在体感上不如上海冷。我却觉得上海的冷可调节,通过空调和加减衣物来调节。可一到喀什就失控了,室外加减衣物,室内供暖过度,温度被永远钉死在穿着秋衣秋裤都会出汗的水平,不得已开窗降温,然后感冒。我就是这样感冒的。

 

7

 

塔什库尔干境内遍布着雪山与河流,7000米起步的雪峰一座连一座,很难把它们的名字记全,只晓得最著名的是有着“雪山之父”美誉的慕士塔格峰,据说从未被人类征服过。当午之际,它傲然屹立在苍穹之下,填满所有人的视野,也霸屏了我的想象。不知何故,无风之日身在其脚下,地上云影却快步如飞,把一张张人脸映得忽明忽暗,仿佛凌然于万物的雪山之父,只肯为上苍“耕云”而不屑为地上起风。

 

由于长期缺乏锻炼,抵达石头城时我已气喘吁吁。采风从来不如人们想象得那样轻松,也不净是惬意,当然创作也远非人们理解中那么清苦。我已经好几年写不了东西,落笔没几行就走神,怔在电脑前浑然不知时间的存在,缓过神来泪湿双目。我的注意力从未如此涣散过。不止写作会走神,任何事,随时随地都会。作为医学门外汉,过往几年我投入大量精力去结识专家教授,收集整理前沿资讯,扎根病友群学习交流;而今每到深夜我仍惯性阅读涉癌文章,难以自拔……面对孤独与死亡,人生终究都要学会自处,从此将喜怒哀乐锁入内心,念起纵马踏花,念落凭古吊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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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作协“文化润疆”采风团来到石头城

 

大巴沿巍峨的昆仑山脉夜行返回住地,从车窗外收回视线,我在家庭群里感慨道:“此时明月照昆仑。”当晚的餐桌上突显新疆特色,兼有家的温度,馕坑肉、牦牛肉、烤鸽子、手抓饭……但我唯独对喀什名菜“油包肝”敬而远之。听名字,看品相,给我的第一层联想竟是“脂肪肝”,筷子搛起细端详,是用羊油包裹羊肝烤制而成,于是第二层联想是炭烤脂肪肝。我索性放下,与左右邻座虚伪道,“还真有点舍不得吃呢。”右手边坐着陈佶,特别客气,“正好我这份还没动过,也给三叔好了。”

 

阳光最好的一天来到白沙湖。那是帕米尔高原的蓝色眼睛,湖泊是瞳仁,堆积于湖畔的沙山是眼白,在阳光下闪耀着高冷的银光。静谧的湖水与身披雪被的沙山已厮守亿万年,不免腻烦,于是湖水要向蓝天倾诉愁肠,而沙山则远慕那繁茂的雪山家族。偶尔湖水会说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沙山也会针锋相对,你才无情你才冷酷你才无理取闹……难般打情骂俏,它们仍将在此相守至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白沙湖边

 

充足的睡眠让我情绪好转,行至天山山脉深处,我一路小跑,毫无试探,第一个踏上喀拉库勒冰湖的冰面,往前走,往湖心走……那是被公格尔九别峰、慕士塔格峰及一众不知名山峰环抱的团宠“公主湖”,恬静地安睡在更高更远的乔戈里峰脚下,成为登山者适应训练的营地。因湖水随季节变幻色彩,又得名“变色湖”。时至深秋,它就变为脚下这一整片晶莹剔透的蓝宝石,在阳光下泛起淡淡的忧伤,期盼巨人途经此地,从地上轻轻将它捡起,镶嵌在“雪山之父”的王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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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风团在喀拉库勒冰湖上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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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拉库勒冰湖湖畔


沿湖边栈道往大山深处,我与作协办公室主任吕赫同行。渐渐地我离开栈道,独自漫步在结冰的草原上。这曾是我在入藏的天路上见过而从未走过的地形,如今就在脚下。溪流纵横交错,那是西陲大地的毛细血管,不见首尾地平铺在原野上,宛如世间千千万万个理想,赤条条横陈于博弈的沙盘上。然而谁的人生不是退而求其次?我跨越溪涧,越走越远,人也许只有在广阔的天地间才更容易看透俗世。母亲的离去让我重新认识了人生这片苦海,以前热衷于舟头嬉戏,如今却默默撑起了桨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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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喀喇昆仑山脉下的草原上


当我远远看见默音举起“打鸟镜”朝天“扫摄”时,我才注意到天上的鸟类——许多大鸟,换在闾阎扑地的大上海是绝然没有的。在一众大鸟之上,我看见了一只鹰,仅凭那高度以及姿态便能判定为鹰。若非拥有智慧,它不会懂得利用上行气流,凌空盘旋乃至悬停;若非没有天敌,它也不能无拘无束悠然舒展,无需振翅乘风翱翔。所谓鹰击长空原来是风的杰作。那风无处不在,无时无刻地助力翱翔者抵抗大地,本质上是抵抗现实的庸常,以及遍布世界无孔不入的腐朽气息。

 

如同人类社会的阶层划分,各种鸟类的航道不同,所处食物链位置也不同,却遵循着同一种秩序。就在凝神望天的某一刻,我想通了一件小事。燕雀之所以不知鸿鹄志,缘于它们各自拥有一片天空而彼此航道不同,一旦将视角反转便不难发现,鸿鹄不仅难以理解燕雀不争高下的胸怀,更难想象北京的燕子南飞,一口气就飞到了南非,全程达上万公里。人生何须处处角力,即使偶尔论高下,也未必非得拼同一个单项。你山高,他水远;你物质富足,他精神充盈;你子孙满堂,他独行天下。

 

被时代的车轮驱赶着前行,一点点养成从前没有的习惯,从谷底走上山巅,从光明走进迷雾,仿佛从古至今只有我们这一代人来过似的,是我们在面对一切问题,扛下所有重负,而且我们的离开似乎也将带走整个世界……这无疑是荒唐的幻觉,幸运只属于个体,而悲剧才属于全人类——历史上人类的总和。基于个体总是更具自私性,可知人类对末世的恐惧永远弱于个体对死亡的恐惧,而且无论是诺查丹马斯版本还是玛雅版本,灭顶之灾并未发生在我的有生之年。所以,既然母亲已亲手为我同时释放了最大的恐惧和最大的焦虑,那么余生我究竟还要怕什么?

 

视线从天空缓缓落下,我的双脚仍站在坚实的大地上,前方还有需要我去完成的使命。我看见栈道的尽头,上海作协副主席薛舒和评论家傅小平正向我招手,我举起手机,为他们留下一张群山环抱的远景照。

 

8

 

在走访喀什高台民居之前我便知道,这里曾是电影《追风筝的人》的拍摄地。没看过电影的我却读过卡勒德·胡赛尼的原著小说中文译本,我路过铁器铺、香料摊和烟丝摊,穿越过街楼,亲手抚摸居民家中的热瓦普,赏窗台上花团锦簇,沉浸在小说开篇的温馨点滴。

 

高台民居属于喀什老城的一部分,走去西边城区也没多远。在西城我终于见到了缸子肉,真的是简单粗暴地用大缸子盛大肉。在老城石板街上,我们邂逅了两位塔吉克族“小社牛”,面对采风团七八位叔叔阿姨,用标准的普通话与我们畅快交流,然后一个敲鼓,一个跳舞,把整条街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薛舒情不自禁随他们一道起舞,灵动飘逸,翩若惊鸿。这不奇怪,她在成为作家之前是演员出身,唱跳都有专业功底,使她对艺术的理解更具全面性。但她也有弱项,就是新疆小姑娘最擅长的扭脖子。这在我看来确实是个高难动作,双手先要手背相对一上一下,框住头顶和下巴,然后驱动头部,左右横向做匀速直线运动,保持头动手不动,脑袋不能歪斜,同时眉眼还要一挑一挑左顾右盼,表现轻松与欢快。这个动作我在家关起门来也曾练过,内子先给好评再给意见:“嗲是嗲,就是感觉你特别欠揍。”薛舒就聪明多了,她会利用双手制造视错觉,猛一看确实发生过相对位移,其实全靠双手同步,左右来回移动,脑袋却纹丝不动。不过以假乱真效果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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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老城

 

喀什老城中遍布小楼,砖木或土木结构,大多保留红土本色,错落排布,古朴而别致,偶可见融合汉唐以及维吾尔民族特色的楼房或高台土木点缀其间。雕花窗棂以及有着镂空纹饰的尖拱花窗,在阳光下显得愈加立体生动,精致华丽的图案极具艺术观赏性。斑驳的墙面层层叠叠留下岁月痕迹,却敌不过爱美之心,岁岁年年添新彩。普通人家都喜欢用明艳的色彩和繁复的花纹来装饰门楣与墙壁,彼此间少有“撞衫”,游客但凡记住了某一处细节,便几乎不会在老城中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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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老城

 

不愧是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老城,这里荟聚了各时期多元文化的精髓——汉唐的庄重、维吾尔族的智慧。在老城我至少确认了两件事,一是喀什的狗子都很彪悍,二是伽师瓜确实比哈密瓜好吃。但我把街边“巴楚留香瓜”的招牌读成了“巴——楚留香——瓜”,也算为老城留下了一个不朽的烂梗。

 

“我第一次从外太空回看地球的时候,惊异于地图上最熟悉的国境线消失了。”这是十年来最打动我的一句电影台词。然而它浪漫动人却不现实,即便借用默音的长焦镜头来遥望我想象的尽头,国境线也绝没有消失的可能。但是通过喀什、经由喀什而跨越无形的分割线,实现国家与民族之间的友好往来、相濡以沫,倒十分值得期待。

 

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我最后一次欣赏即将进入暗夜轮回的西陲斜阳,温暖而又伤感。在天际线上,我看见一双眼睛,那是母亲微笑的眼睛,在最西边的更西边,最后一次与我道别。基于量子力学理论,每一个“如果”都能派生出一个平行次元,我想总有一个次元会发生这样一幕,七老八十的我牵着百岁高寿的母亲漫步林中。是的,我们都还活着,且活得很长很安逸……只不过本次元的我无法感知。

 

我已泪眼朦胧,心却异常平静。人一旦学会了不强求,便走向最终的成熟,不再眼巴巴望着父母日渐佝偻的身躯暗自抹泪、祈求上苍,而是不再逃避,勇敢拨开晦气、不吉利的迷雾,直面至亲乃至自身终将离去的事实,欣然服从自然规律并着手准备……地球是圆的,世界本就如此,倘若喀什的余晖能被留住,那便永远不再有日出。直到此时,我似乎终于拥有了破壳的力量,我微笑着沉吟,再见,喀什。再见,妈妈。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用青春热血润泽了边疆热土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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