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8年8月22日,洛夫夫妇首次回乡,在老家衡南县相市乡耒水河边留影。
1988年夏秋间台海开禁,洛夫先生首次返回大陆,在家乡衡阳探亲访友、祭奠父母。嗣后,与几位台港现代派诗人结伴,壮游故国河山,行遍长沙、吉首、张家界、杭州、绍兴、上海、北京、桂林、广州、深圳,受到各地文学界和朋友们的热烈欢迎。
然而,众人有所不知的是,洛夫此番回乡殊不容易。在此之前,他为友人楚戈的一幅画配诗,流露了浓浓的乡愁。诗画在台湾报纸刊载后,北京《人民日报》做了转发,惊动了台湾警备司令部。他们将洛夫传去鞫问:“你怀念大陆是什么用意?”以致于洛夫申请返乡探亲时,竟然不被允许,只好托人再三求情,此事才不了了之。
然而,又是一个然而,洛夫离开大陆回到台湾后,《求是》杂志发表了诗人叶延滨纪行文章《漓江秋月夜》,《人民日报》发表了诗人赵丽宏诗歌礼赞《心中的树——致洛夫》,此举无意中又触怒了台湾当局。他们将洛夫传去审讯:“那么多老兵回大陆省亲,为什么北京光是表扬你一个呢?你在大陆还干了些什么名堂?私底下是不是另有交易?”洛夫理直气壮地回答:“来你们这儿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人民日报》和《求是》杂志这些事,还是你们告诉我,才知道大陆在表扬我,我还得感谢你们呢!至于我与他们有什么秘密往来或交易,你们的情报系统都很发达,应该早就掌握了,还需要来问我吗?再说我真的干了什么秘密勾当,人家还会拿出来大肆宣扬吗?我一个诗人只知道写诗,还能知道什么军国大事啊?”他们想了想,的确如此,便让他回家了,以后再也没有找过他。

1988年8月16日,洛夫第一次返国,临上火车回衡阳前,与广州诗友杨光治等留影。
一
欲了解洛夫首次返国还乡往事,最好读其《乡情比酒浓——一封来自台北的感谢信》,开篇即言:“1988年8月17日上午8时40分,我怀着忐忑情怯而略带激动的心情,与内人琼芳回到一别将近40年的故土。游子归乡,雁回衡阳,经过漫长岁月的递增与演变,衡阳市容已非当年旧观,陌生的现实取代了依稀的梦境,但亲情、友情与乡情,浓郁温馨,犹胜往昔。”
许多人都想了解洛夫当时回乡是一副什么模样,根据作家贺良凡的回忆:“他的服饰跟衡阳一般知识分子的穿戴无多大区别,皮鞋是旧的,西服的背脊上狠皱了几道,鞋底显然已经磨光了,踩在湿地方有点打滑。一切都显得普通,普通得像裸露在风雨中的一块岩石。唯一显得奢侈的地方,就是他的头发可能精心梳理过,一丝不乱地蜷曲在那宽宽的前额上端。”
前往站台迎接洛夫夫妇的,有其胞兄莫祥林、五弟莫运征、六弟莫运勇及其家人,有老友萧牧、赵安昀、杨忠肃、张赫东,有衡阳诗人郭龙和湘潭作家刘剑桦,更有远自长沙赶来的孙健忠、于沙。贺良凡说:“无论老少,个个打扮得都像那么一回事。诗人于沙戴着绿豆色的小遮阳帽,配上一副金边眼镜,摇着一把价值两三毛钱的白纸扇,显得神气十足。就是年逾六旬的洛夫患难好友萧牧,也穿得挺括标致,像个老新郎倌。唯有《甜甜的刺莓》《醉乡》作者孙健忠先生,穿着一条白短裤直奔车站,倒显得别有风度。”
洛夫夫妇先下榻于衡阳火车站前的回雁宾馆,因为他在台北光听说衡阳有一家回雁宾馆,根本就不清楚还有别的宾馆。可前来看望他的人实在太多,而回雁宾馆的接待条件有限,第二天只好搬到对河市区中心的衡阳宾馆。回到台湾后,他写了一首《与衡阳宾馆的蟋蟀对话》,回雁宾馆经理为此后悔不迭。

1987年1月4日《衡阳日报·星期天》创刊号首次介绍台湾诗人洛夫。
其实,洛夫还乡之前,当地媒体《衡阳日报》已经关注他。1987年1月4日创刊的《衡阳日报·星期天》,第3版发表了马广超(江南药械厂职工)所撰介绍文章《衡阳籍台湾著名诗人洛夫》。1988年6月29日《衡阳日报》回雁副刊,发表了洛夫诗歌《剁指》《他的心事如落叶》,后者是写给台湾老兵的。8月18日,记者周友德将报纸和稿费交给洛夫,他十分激动地连说两遍:“时过40年,我又领到家乡报纸的稿费了。”
洛夫在衡阳总共待了12天,开始两三天走亲访友,每日要吃五六顿饭,忙得不亦乐乎。8月20日下午,驱车南岳,先到母校岳云中学访问。虽然时值暑假,但闻风而至的师生还是不少,老校长邓轩宇(也是洛夫当年历史课教师)、余为骐亲自出马,引导参观了当年在此上课而今仍保留原状的教室旧楼。应学校党支部书记赵聚煌之请,洛夫挥毫书写一帧“岳峰入云”条幅,可惜没带印章,后回台北补寄一幅。1946年下学期,洛夫自衡阳县立中学(今衡阳市二中)转入岳云中学,先后入读初83班、高50班。1947年寒假留校补习数学,见校园里红叶遍地,枝头上黄叶翻飞,遂摘拣几片夹在书中,遽尔激起缕缕诗情,夜间写下处女诗作《秋风》。他深情回忆道:“由于我是住校生,寂寞时便泡图书馆,渐渐迷上了新文学。平生读到的第一首新诗是冰心《相思》,后来又读到她那本由164首小诗编成的《繁星》诗集。可以这样说,我的新诗之路是从南岳、从岳云中学开始的。”
当晚入住磨镜台宾馆,夜幕中观瞻福严寺,感受南岳浓厚的佛教文化和禅宗文化氛围。从福严寺回来,在居室小客厅里,与郭龙、贺良凡、易龙云、刘剑桦等人喝茶谈诗,从晚8点半持续到深夜12点半。事后,郭龙写了一首《夜半与诗魔磨镜台抵掌论诗》:“又是鱼游枝头鸟宿水的/那种幽夜/寺门前好像有人走过/斜步踏进门槛的/依旧是昨晚那袭清浅得像箫声的/将错就错的月光/其实,我是早就习惯了,你每次冰雪似的/连招呼都不打个的‘来访’/寒是寒冷了些/不过好在松下已无童子/好在夜深云断时,禅衣破处/断续林泉断续风的潮汐/还会来补”。令人不解的是,洛夫不仅此行没有留下诗歌,后来数次重游,也未见其诗咏天下南岳。

1988年8月21日,洛夫夫妇与四弟莫运德、五弟莫运征同游南岳祝融峰。
翌日晨登祝融峰,车过南天门,狂风大作,间或飘来数点冷雨,顿觉凉意渐浓。祝融殿趴满了火神的崇拜者,有的磕头,有的求卦,祈祷之声不绝于耳。洛夫夫妻没买香火纸钱,也没有抽签求卦,但其妻还是悄悄地给圣帝拜了三拜。洛夫伫立山头巨石旁,只觉大风猎猎,云涌如飞,其变幻莫测,像历史,也像人生,望之感叹不已。下山后,往访南岳诗社,南岳区委书记谭岳生亲自出面接待。饭后,为诗社写了几幅对联,据说将刻在石壁上留念。接着游南岳大庙,这也是他当年求学之地,那时岳云初中部就设在庙后,洛夫在此留下一段极为美好的记忆。
按照原定计划,8月22日,前往老家衡南县相公堡罗家湾给母亲上坟,其时父亲莫逢春坟茔尚不知何处,后与其母罗贤春合葬的是衣冠冢。又去探视出生地燕子山旧居,发现房舍已经破败不堪,里面住了几户陌生人家。“闻讯赶来数位儿时的玩伴,彼此面貌已改,都不太认识了。谈及往事,如话乡野传说,隐隐约约。”他甚至无由地哀叹道:“唉!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探访故居,大家合影之后,怏怏而别。”

1988年8月22日,初次返国的洛夫在衡南县相公堡罗家湾祭奠母亲。
衡阳文化界热烈欢迎大诗人荣归故里,先后为其举办三次不同规模的欢迎会。回乡第二天,市文联《文学天地》杂志社举办座谈会。经副主编彭玉成介绍,座中有老诗人王晨牧、周济,青年作家陈阵、周晓萍,《衡阳日报》资深编辑谷五德,衡阳市志办公室蒋薛,以及来自长沙的画家钟增亚和诗人胡遐之、弘征,还有衡阳、长沙两地记者汤健辉、王瑜。岳麓书社社长、《湖南诗词》主编胡遐之即席赋词《酷相思·赠台湾诗人洛夫先生》:“未识何妨如早识,读诗卷,情未已。似长吉飘然来眼底。有酒也,通宵醉;没酒也,通宵醉。 话里乡情衣上泪,爱和恨,同憔悴。幸江海天涯原咫尺。不美也,乡中水;最美也,乡中水。”
8月24日,在市工人文化宫举行“欢迎洛夫回乡与诗歌朗诵座谈会”,参加者以诗人为主。会中除了朗诵洛夫怀乡诗作,展览他在台湾出版的部分书籍,书法家邓磐石等人还赠送其墨宝。当年与他相约同去台湾、尔后迅即回衡的中学同窗萧牧,即兴赋诗一首并配乐朗诵:“落马停车望故园,月亏九洲昨初圆。昆明同榻多怀旧,父老传杯各问年。乡土芬芳频掬吻,岭云缭绕共流连。望关一梦终如愿,雁落衡阳风有缘。”网上误传此诗是洛夫写给萧牧的,我曾问过洛夫本人,他却一头雾水,说:“我可从来没写旧体诗词啊!”后读萧牧《风雨人生》(美国纽约柯捷出版社2003年出版),我才得以知道真相,并将此诗收入《衡阳诗词三百首》。有诗人说是仄起首句不押韵,建议更正:“落马停车望故里,月亏九域昨初圆。”

1988年8月25日,洛夫夫妇与大哥莫祥林、五弟莫运征夫妇、六弟莫运勇夫妇在衡阳回雁峰前留影。
隔日上午,再游城南回雁峰。下午,中共衡阳市委副书记、市长苏建民,在市政府副秘书长陈新文陪同下,到衡阳宾馆看望洛夫夫妇,当天晚宴宾主尽欢。陈新文至今记得洛夫席间说过的一句话:“我不是台湾诗人,我是中国诗人。”洛夫此行写了《再别衡阳车站》《河畔墓园——为亡母上坟小记》等名篇,并有金句风行海内外:“为何雁回衡阳?因为风的缘故!”
诗人郭龙与洛夫早有书信往还,并在《创世纪》发表诗歌,双方当时引为知音。后来修缮的洛夫旧居门联,即郭龙所撰嵌名联:“曲楚才情洛阳纸;潇湘水月夫子诗。”而“曲楚”典出何处,海内楹联家莫衷一是,郭龙自身亦语焉不详。此次还乡,洛夫送给郭龙一块Swiss镀金怀表,悄声对他说:“每天一定珍惜时间,时间就是创造。”趁此天赐良机,郭龙为自办“衡阳光明书店”举行特别开张仪式,并邀请本埠一帮文人观礼。在此之前,洛夫应其敦请,破例寄赠一幅店招书法,此番又干了一件平生从未干过的事——剪彩。待从硝烟弥漫中观看店铺,赫然发现店门左右悬有两块招牌,长短一致,都是黑底蓝字,左边一幅为洛夫所书,右边一幅出自前辈诗人冯至之手。洛夫呵呵笑道:“诗人写招牌已属罕见,而一间小小的书店居然同时挂起两岸诗人亲书的招牌,这不但新鲜出奇,恐怕也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事。”
二
1988年5月出刊的广州《华夏诗报》总第30期,登载了“特约台湾香港著名诗人”一个专页,编者按语云:“去年以来,海峡两岸封闭38年的门终于开了。台湾许多诗人纷纷回乡探亲,归心似箭。前后回乡省亲的有张拓芜、杜潘芳格、杜十三、周鼎等,即将回乡探亲的还有著名诗人洛夫、向明、羊令野、张堃、张默、蒋勋、商禽、辛郁、管管、碧果等。为此,我们编辑了‘以文会友,以诗探亲’专页,人未到家,诗笺先行,谨以此对远道归来的诗友们表示诚挚的欢迎。”在这个专页中,台湾诗人们因海峡两岸分离数十年,其间所受的乡情、亲情的熬煎心境跃然纸上。洛夫在《边界望乡》中写道:“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

1988年8月30日,洛夫(中)与画家黄定初、钟增亚、徐芝麟、杨应修、陈白一、莫立唐(左起)在湖南书画研究院留影。
早前几个月,也就是1988年1月16日,洛夫和《蓝星》诗刊主编向明(董平)从台湾到香港,约请湖南诗评家李元洛晚间通话。那晚长沙忽然停电,李元洛点亮两支蜡烛,等待电铃骤响,通话时将此告诉洛夫,说“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洛夫忽然问他:“家乡是否落了大雪?我要写一首诗,题目都想好了,就叫做《湖南大雪》。”初夏5月,《湖南大雪——赠长沙李元洛》面世。洛夫原本打算写50行左右,但一发而不可收拾,结果写了117行,并以《诗经·小雅·采薇》前四句作为诗引:“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洛夫的一首上乘之作,名老诗人臧克家见后评说:“浪漫气氛颇浓,情趣富超然之味。连自谦“不太懂诗”的小说家孙健忠,都给了诸如“厚重”“有深度”“大家风范”“具史诗气魄”等赞语。
“李元洛夫(后来人们对他俩的合称)”其时尚未晤面,《湖南大雪》纯系想象之作,但诗中隐约有国安局的脚步声。洛夫返乡当天早晨,李元洛正在新加坡歌德大学参加第二届大同世界国际会议诗歌朗诵会,第一次背诵《湖南大雪》,并说:“在千里之外,就在此刻7点30分,离家将近40年的洛夫,正坐在从广州开往衡阳的列车上,赶往湖南故里探亲祭母。在滚滚的车轮声中,你是否听见了我此刻的朗诵之声?”这种共时性的历史巧合,令人浮想联翩。8月25日,上海《文学报》发表此诗。第三天,李元洛匆匆赶到衡阳,与洛夫相会面,两人均喜不自禁。29日,由李元洛陪同洛夫前往长沙访问,受到省会文艺界和新闻界的热烈欢迎。湖南省文联、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文艺出版社、湖南书画研究院、湖南大学、《湖南文学》和《文艺生活》月刊社,先后召开座谈会并宴请洛夫。

1988年9月1日,洛夫与湖南文学界名流李元洛、孙健忠、彭浩荡长沙留影。
洛夫回湘之前,孙健忠、李元洛即有邀其游湘西的打算。洛夫少年时代即读过沈从文的小说、散文,对湘西山水人物慕名已久,三人想法可谓一拍即合。9月2日,吉首酒厂派来一辆丰田面包车,专程到长沙迎接他们。香港诗人犁青也于先天赶到长沙,同行者还有湖南电视台三位记者。七条大汉本已够拥挤了,再加上大批摄影器材,后座的三位记者只好局促一隅,难以施展身手。沿途秋雨不歇,又赶上修路泥泞难行,当天歇宿常德桃花源。看到牌坊对联写着:“红树青山,斜阳古道;桃花流水,福地洞天。”洛夫笑言道:“陶(渊明)老先生,我们来晚了,您睡了么?”其时并非桃花季节,李元洛凑趣送给犁青一把桃花伞,让其撑伞陪着大家同行。次日傍晚,抵达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首府吉首市。
第二天,厂长王锡炳领着众人参观酒厂,见过龙泉、凤泉、兽泉三股酿酒的天然泉水。午餐时分,他请大家品尝“酒鬼”“湘泉”二酒。打开瓶盖,酒未入口,洛夫便闻到一股特殊的香气,又发觉酒味并非一般白酒那么辛辣,香醇却不输茅台。而由湘西凤凰籍大画家黄永玉设计的两款酒瓶,陶土制成,古朴雅致,别具风格。“湘泉”呈暗红色,状似早年酒肆中那种没有壶把的圆形锡壶;“酒鬼”则塑成一只麻袋,外表粗砺如一格格麻绳。
其他客人无一酒徒,都是浅尝辄止,主客洛夫便成了厂方劝酒对象。当洛夫呈微醺飘然状态时,王锡炳适时叫人拿来笔墨纸砚请其题字。在美酒魔力的诱惑下,洛夫不假思索,卷袖提笔,信手写下平生第一首打油诗:“酒鬼饮湘泉,一醉三千年。醒后再举杯,酒鬼变酒仙。”落款“台湾诗魔洛夫”。举座皆欢,厂长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李元洛击节赞叹道:“看来世上只有湘泉、酒鬼两种酒,才能催李白从唐朝醒来。”
由于诗中含有两款酒名,念起来琅琅上口,再加上湖南电视台的传播,故湘西乃至湖湘嗜酒者多能背诵,后来台北文友聚会时也是经常性话题。次年在北京举办大陆名酒竞赛会,吉首酒厂将洛夫这首诗和现场挥毫的照片,大量制作广告到处散发,“酒鬼”与“湘泉”得以双双上榜驰名全国。多年以后,洛夫与我聊及此事,不无苦涩地说:“曾经有人建议我请律师向该厂索取广告费,无奈穷书生只会写诗,不晓得要钱,罢了,罢了!”

1988年9月6日,洛夫、犁青与湖南电视台记者万里云同行张家界。
车过酉水入湖口,走上罗依溪桥,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风光次第展开,让人流连忘返。过了闺门峡,到了王村古镇,镇上有一条青石板嵌成的长街,街旁一排排店铺和旅行社,临水而建有特色的土家族吊脚楼。这儿就是谢晋前年执导电影《芙蓉镇》的拍摄地,1987年3月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公映,街上到处有主演刘晓庆、姜文的剧照。该片根据古华同名小说改编,而古华为了婚外情,竟然于他们来芙蓉镇这一年,滞留枫叶之国“申请政治避难”,从此再未归国。洛夫也压根儿没有想到,1996年移居加拿大温哥华,竟会很快结识湖南同乡古华,其时著名作家已然成了家具大老板。
在王村歇了一阵,他们弃车乘船,游览猛洞河。湖南电视台记者对着不同的景观,给洛夫做了不同的特写。又安排两次间歇性谈话录音,由李元洛、犁青各讲十来分钟,介绍洛夫及其诗作。洛夫、洛夫的诗,与湘西美丽的山水交融在一起;诗情、山水情,在漫江碧透的河水中回荡。
9月6日,乘车至大庸,直奔中国第一个国家森林公园张家界,这是北京画家吴冠中、香港摄影师陈复礼相继发现惊艳世人的大美之地。他们登上青岩山顶,到黄狮寨(亦称黄石寨)观景台,俯瞰张家界的三千奇峰八百秀水。电视台小伙子肩扛炮筒式的摄影设备,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把诗人登山全程一一摄入镜头。黄狮寨有座峰名花瓶岩,形似湘泉酒瓶。王锡炳向当地主人建议,将洛夫吟诵湘泉酒的诗句,镌刻在这儿的岩石上。他又对犁青说:“你既然在桂林与人共建凯悦酒店,何不在张家界择一良地,再建一座犁青山庄呢?”这话引起大家的哄笑和赞同。洛夫怂恿犁青:“搞吧!你带个头,大家参加,我也投资100万新台币。”孙健忠、李元洛表示愿意倾其所有,投资一房或半房。就这样,他们真话假说,假话真说,嘻嘻哈哈地下山了。
2021年冬天,借参加张家界第五届国际诗歌节之机,我再游黄石寨,蓦地想起这段往事,遂写下一首《犁青山庄,兼怀洛夫》:“并不曾有过,这样一个山庄/峰林深处,花瓶岩溪涧边/三十二年前,确有洛夫的梦想/犁青、李元洛、孙健忠/两岸三地的文人,拟出赀/各建一房,或者半房/来访的友人,手植一株桃李/修篁,则随它任意生长/嬉笑随流水,今夜/温暖了异乡客,还有雪花”。

1988年9月10日,浙江大学骆寒超教授一家四口全部出动,陪同洛夫游览西湖。右二骆苡现为《星河》诗歌丛刊执行主编。
三
“台湾诗人要来杭州了!”这个消息像秋风一样,早就传遍了杭州乃至长三角。
9月9日,洛夫、犁青抵达杭州,张默、辛郁、管管、张堃亦自老家来杭相会,这是《创世纪》诗社同仁事前的约定。由于洛夫诗歌的巨大影响,再加上他担任《创世纪》诗刊总编辑期间,大力推荐大陆诗人及其作品,故而受到祖国各地诗人的敬仰。北京诗人雁翼代表中国华人文化交流委员会,也提前赶赴杭州对口接待。
洛夫曾在《创世纪》1984年6月总第64期推出22人的“大陆朦胧诗特辑”,1987年12月总第72期又发表大陆22位诗人作品,1988年第73、74期合刊推出“两岸诗论专号”。前面两个名单中,大部分名头都很响亮,有的却是籍籍无名。“李元洛夫”均曾向我亲自解释,“当时两岸信息不畅故也”。
西湖荷花名贯中外,西湖桂花香飘古今。由于生长期的不同,夏与秋两个季节的隔离,使这两种名花你开我谢,望穿秋水,尝尽相思之苦,始终不能谋面。然而,据《洛夫评传》作者、《东海》月刊主编龙彼德回忆:“1988 年初秋,不知是‘因为风的缘故’,还是因为气候的缘故,荷花延迟凋落,桂花提前开放,竟奇迹般地同时出现在西湖,笑脸含情相望,芬芳彼此渗透。”
《西湖诗报》《西湖》《江南》《东海》《文学港》等报刊,中国散文诗学会杭州分会、中国乡土诗人协会、浙江大学、浙江翻译工作者协会等单位均踊跃参与其盛。湖畔诗社老社长、年近九旬高龄的汪静之先生,亲自率同七月派老诗人冀汸、诗评家骆寒超、诗人炼虹、岑琦、薛非参与接待。加上外地闻风而来的诗人,包括南京老诗人丁芒、江苏电视台樊玉媛、上海诗人赵丽宏,还有年轻诗人伊甸、柯平、叶坪及“非非派”诗人,共聚西子湖畔,与台港诗人联欢,四天时间里,举办了若干次座谈与欢宴。
他们漫游了西湖苏堤、白堤、三潭印月、灵隐寺、六和塔、龙井茶山、虎跑仙泉、玉皇山顶等景点。洛夫逛西泠印社时宣称“用西湖水酿诗”,并寻思在湖畔购一农舍,老年回居西湖,俟后十年果真来了三趟。“杭州对我来说,就像一个很熟悉的旧梦,随时都想回去一游,我的中国历史情结和文化乡愁,全维系在杭州的人物、风情和传说上。”犁青啧啧惊叹道:“西湖是诗的圣地,西湖的笑都是情,西湖的泪亦是诗。”辛郁、张堃经常于凌晨或深夜时分梦游西子,聆听西子清音。张默在西湖总相宜画舫上,带着含泪的颤音,对大陆亲友们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东坡的诗一点儿也不夸张。西湖太美了,在西湖上讲话不能大声,只能悄声细语,以免打扰了西子。”唐人韦庄曾言:“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管管则高声宣称:“人生合当西湖死,落得诗魂也风流。”

1988年9月12日,洛夫与江浙两地诗友留影。
浙江文艺出版社为了欢迎台湾诗人的光临,特地提前印制了几十本由雁翼编选的《台湾<创世纪>诗萃》样书。洛夫、张默等分别介绍了海外华文第一本诗刊《创世纪》,自1954年10月创刊三十多年来的沧桑历程,以及对台湾现代诗、中国现代诗所做的贡献。大陆与会诗人对他们同仁结社、自掏腰包、只问耕耘、艰苦办刊的精神很是敬仰,也吐露了“吃大锅饭”办诗刊的困窘。洛夫在向诗友们介绍台湾诗坛一些情况后,提出建立“大中国诗”的主张,说:“我们的民族是从碎玻璃上踩过来的,这是一个悲剧,是时代给我们安排的命运,又是时代给诗歌的极好营养。每一个有抱负的中国诗人,都应该是为历史作证的中国现代诗人。注意,是中国的,而不是台湾或大陆某个省的;是现代的,而不是古代的;是历史的见证人,而不是缺乏时代感与历史感的什么人。”
9月12日,应绍兴县文联、鲁迅纪念馆、《百草园》杂志社之邀,台港诗人们访问名城绍兴。从新石器时代中期的小黄山文化开始,绍兴已有大约9000年历史,是1982年公布的首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也是著名水乡、桥乡、酒乡、书法之乡、名士之乡。诗人们探访了鲁迅故居、三味书屋、百草园,走进鲁迅先生的文字和图片中,想起他对中国文学、世界文学的丰硕贡献,无不心掀巨澜心向往之。及后又至兰亭,幸会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在曲水流觞处,台湾诗人们列坐石间,仿若东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日,王羲之与友人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在会稽山阴的兰亭雅集,饮酒赋诗,“修禊事也”。临别之前,洛夫即席狂书十几幅墨宝,其中一幅“有酒学仙,无酒学佛”,令兰亭主人大喜,慷慨赠送每人十把纸扇。

1988年9月13日,台湾诗人洛夫(后左)、张默(后右)、张堃(后中)初到上海,与青年女诗人张烨(前右)、陆萍(前左)留影。
次日,上海《中国诗人》主编黎焕颐和《文学报》记者周导,来杭州邀请台港诗人赴沪访问。当天参加上海市作协举办的座谈会和宴会,座中有市作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茹志鹃,市作协副主席、中国笔会上海中心书记罗洛,诗人宫玺、宁宇、姜金城、赵丽宏等,还有青年女诗人陆萍、张烨。
犁青《这一个月夜夜月圆——台湾诗人回乡探亲漫记》中,特别提到“本届中国新诗奖得主、青年女诗人张烨”。我在大学时代即知张烨大名,读过她在《诗刊》《星星》《萌芽》发表的组诗,近年与其有微信联系。经她向我确认,1988年全国第三届优秀新诗(诗集)奖,也就是最后一次全国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前身),初选名单她和青海昌耀都是全票通过,复评时二人却都莫名其妙落选,而初选名单中没有的两名诗人却得奖了。刘湛秋后来到上海,不无惋惜地对她说:“当时我们认定你一定会得奖,得奖的诗人马上出访奥地利,已将你的名字列入名单,可谁知道呢!”

洛夫1988年首次回国,上海诗人赵丽宏(左)最先在《人民日报》发表诗歌礼赞《心中的树——致洛夫》。
上海数十人与洛夫一行聚谈,两岸诗人共同探讨中国诗学的建立和发展问题。洛夫发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说:“活在西部黄土里,活在塞北胡笳中,活在江南柔水中,活在十亿滴血汗里,活在屈原的《离骚》里,活在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中,活在杜甫‘孤舟一系故园心’中,活在峨眉峰顶的雪雾里,活在洞庭湖的烟波浩渺中,活在海峡的惊涛骇浪中,活在五千年浩浩荡荡的长河中,活在愣头愣脑却堂堂正正的方块字中,这就是——中国诗人!”
次日上海一日游,参观上海外滩、虹口公园、龙华寺等景区。当晚,洛夫、犁青、管管经上海友人陈利介绍,专程拜访家住樱花度假村、年已92岁高龄的艺术大师刘海粟,上海电台记者随同采访录音。过了两年,刘海粟到台湾举办个展,洛夫还给陈利来信告知海老展览盛况。
听说洛夫酷爱中国书法,几年前拜台湾名宿谢宗安为师,陈利半夜跑到篆刻大师高式熊家里,请其为洛夫镌刻名章和“诗魔”闲章。又应洛夫的恳请,为其好友痖弦求刻一方名章,最后连犁青、管管亦各得一方名章,其喜洋洋者矣!

1988年9月14日晚,洛夫、犁青、管管到樱花渡假村拜望老画家刘海粟(中)。
四
9月15日上午,台港诗人们应邀到复旦大学,与潘旭澜、陆士清、王锦园等教授,以及复旦风、诗耕地两家诗社大学生诗友座谈和对话,触摸到了中国第三代诗人的基本动向。
当天下午,台湾五位诗人直飞北京,投宿旧鼓楼大街竹园宾馆,《创世纪》同仁碧果、商禽其后也从家乡赶来。次日上午,他们租了一辆面包车,由北京有关部门工作人员陪同,参观北京市容、天坛及天安门广场。后来几天,他们抽暇游览了明十三陵、故宫、颐和园和八达岭长城。洛夫创作一篇《长城秋风里》,这是可以入得教科书的散文佳构,读之有一种语言情境美的艺术魅力。在谢冕教授的安排下,他们访问了北京大学,与北大师生做了有关新诗的交流和对话。双方就中国诗歌传统与创新问题,甚至争辩得面红耳赤。一位年轻诗人说洛夫后期诗作是“退缩”,随即愤然离开会场,弄得众人目瞪口呆。
16日下午,参加在北京图书馆召开的座谈会,主办单位是中国公共关系协会和华人文化交流委员会。会议主持人雁翼告诉洛夫,应邀参加的除了首都数十位新闻记者,主要是北京老中青三代著名诗人,包括83岁的冯至、78岁的艾青和卞之琳,还有中年诗人蔡其矫、邵燕祥、刘湛秋、雷抒雁、柯岩等。
此番回国,能见到抗战时期即已领诗坛风骚、硕果仅存的几位元老级诗人,可谓洛夫及《创世纪》同仁期待已久的心愿。这些名老诗人中,卞之琳先生是洛夫最为景仰、并有书信联系的一位。《创世纪》那期“大陆朦胧诗特辑”,其他都是新时期涌现的青年诗人,压卷之作是时年74岁卞之琳的《飞临台湾上空》。据说这是他近十年来的一首新作,能与年轻一代诗人并列而媲美,足证卞老未老。

1988年9月16日,台港诗人洛夫、张默、犁青、管管、商禽、辛郁、碧果、张堃,与前辈诗人冯至(前右二)、卞之琳(前右三)北京留影。
赴大陆之前,洛夫先给卞老写了一封信,并寄赠一本诗选集,一则表达仰慕之情,一则希望到北京后,能有机会与他对谈,做一次诗的访问。卞老回信赞叹洛夫诗歌《寄鞋》,“寥寥数行,单纯、亲切、清新兼而有之,感人至深,尤称难得的佳品,于我印象极深。我现在老了,落伍了,就喜欢你最近的这一诗风。”但他不同意洛夫到家访问,因为“寒舍真是寒伧得太不像样,地方窄乱,时有不速之客前来打扰”。洛夫到北京后,两人见过三面,第一次是9月16日北图座谈会上,首先发言的卞之琳,快结束时话锋一转,又提到洛夫《寄鞋》,说是如何如何的清新动人,并要求洛夫当众朗诵。在前辈的“点戏”和与会诗人的掌声中,洛夫只好站起来,用湖南官话朗诵一遍。第二次是隔天诗会晚宴,由诗刊社做东,竟有百余名老中青诗人参加。第三次是9月19日,犁青以香港《文学世界》杂志社社长的名义,邀请两岸三地诗人到全聚德吃烤鸭。可惜这两次会面,洛夫都没有机会与卞老单独畅谈。9月20日晚上,实在按捺不住了,他给卞家拨了个电话,约卞老次日晚上8时,到竹园宾馆来做访谈录音。可是问题来了,当天晚上双方都找不到车子,以致两头着急,一筹莫展。末了,洛夫只好再拨电话,为无法实现访问计划而深表歉意。电话那头,传来卞老微弱而无奈的声音:“那就算了,日后有机会再说吧。”然而,哪里还会有日后呢?从此,山水再未相逢,良可叹也!

1988年9月16日,洛夫与诗人艾青、雁翼在北京图书馆留影。
据犁青后来回忆,北京数次盛会群星灿烂,诗海满潮,出席者除了前述人物,还有臧克家、贺敬之、李瑛、绿原、公刘、袁可嘉、郑敏、顾工、牛汉、张志民、杨子敏、韩作荣、古继堂、霍达、安岗、周宏兴、王恩宇、莫文征、黎之、叶文褔、屠岸、李小雨、乐黛云、纪鹏、邹静之、高伐林、唐晓渡、晓钢、林子、朱先树、任洪渊、雷霆等,几乎囊括了当时在京大部分知名诗人。据说这样空前的诗会,之前从来不曾有过。因为历次政治运动的阴影,各种山头很难走到一起,更别说“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身为文学家、诗人、翻译家、教育家的冯至,不仅是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还是瑞典皇家科学院外籍院士,无疑是会场上的焦点之一。他以非常权威的宏亮音色,代表艾老、卞老及首都诗人致辞,高度赞赏两岸诗人聚会,鼓励大家进行诗艺交流,并肯定和勉励香港《文学世界》所做沟通两岸诗人及诗歌的桥梁作用。中华文学基金会副会长、总干事张锲说,中国作协已在深圳等处设有创作之家,欢迎台港海外作家诗人到创作之家休息和写作,还透露拟将颁发海外华人文学大奖等事项。老诗人晏明激动地朗读新作《中国的月亮》,并热情地拥抱台湾诗人。北京许多诗人对台湾诗人热切表示,希望能到阿里山、日月潭看看,能有机会与更多的台湾诗人聚会,因为炎黄子孙的心永远是相通的。
洛夫当年离衡赴台时,行囊中有一本冯至诗集《北游及其他》,还有一本艾青诗集《大堰河》。洛夫与艾青北京会面之前,1983年1月,分别受邀参加新加坡第一届国际华文文艺营。其时两岸还没有开放,最初一两天,大家见面都板着脸,显得比较尴尬。到后来相互熟悉了,交谈逐渐多起来,洛夫不仅写了一篇散文《艾青印象记》,还写了一首《致艾青》:“雕像似的/坐在人群中/微笑是他最好的发言/他笑了/他面前的花朵也笑了//而我坐在花的另一边/默默地读着花香/也读着他的笑/不需要任何语言/鲜花已传递了信息”。可惜,这首诗洛夫写过就找不到了,近年才被我从新加坡一位诗人处寻找到复印件。现在洛夫到了北京,重情的艾青在夫人高瑛的帮助下,竟然坐轮椅三次赴会。他还招呼洛夫坐在他的身旁,其实这也是一种信息。

洛夫《致艾青》诗作手稿。
张默当年赴台时,行李中带有一本陈敬容诗歌《交响集》,书中许多诗句被加圈加点。此诗集转借阅无数人次,直到十数年后才物归原主。见到崇敬的前辈陈敬容,张默喉咙忽然有些哽咽。其他台湾诗人也都感叹:“真是难得呀!这些诗人过去是很难见到的。”他们纷纷与冯老、艾老、卞老、陈老等人握手抚肩、问安致意、拍照留念。
洛夫在几次会上均郑重声明:“我是中国诗人!”刘湛秋会意地说:“今天,是在台湾写诗的中国诗人和在大陆写诗的中国诗人在一起畅叙情谊、交流诗艺。”洛夫新诗论《关于建立大中国诗观的沉思》,业经香港《文学世界》先影印寄与大陆名家。所以,会上就如何整合中国诗史、中国诗观及诗的走向等问题,大家进行了比较深入的探讨。诚如洛夫文中所说:“在海峡两岸社会及文学正处于急遽求变的转型期,而两岸诗坛又都期望在大中华文化体系之下,重建新诗秩序的今天,我们再回过头来省思和厘清一些有关诗的重要观念,相信对于建立大中国诗观奠定一个共识基础,必然是有积极意义的。”
北京之行的高潮,是9月21日在北图会议厅举办“神州歌吟”诗歌朗诵会,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台播音员、也是中国第一个广播节目主持人徐曼主持。随场分发《公共关系报》四大页诗专号,既有与会台湾几位诗人的诗作,也有北京雁翼、张志民、邹荻帆、邵燕祥、柯岩、刘湛秋、雷抒雁等的诗作。两岸诗人都亲自登台吟诵自己的作品,邵燕祥声情并茂地朗诵《雪》:“南方的孩子……但你生来没有见过雪/怎能说懂得生活,懂得世界/………怎能说懂得温柔/……懂得一尘不染的纯洁。”女诗人柯岩朗诵《又见蔗林,又见蔗林》,众人赞叹其声音美妙感情真挚。洛夫朗诵七八年前旧作《我在长城上》:“我在长城上/迎万里的悲风而立/散发恍如昨日/昨日大漠中漫天的烽烟/不论这是不是历史的峰顶/我必须登临/为了证实/太阳西沉不是一种否定/证实在嘉峪关上朗诵的诗句/千年之后/能否传到山海关口”。诗歌朗诵会通过国际广播电台直播,海峡两岸的观众得以享受一次真正的文化大餐,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精神洗礼。

1988年9月18日,在谢冕的安排下,洛夫与《创世纪》同仁张默、管管、辛郁、碧果、张堃首访北京大学并开讲座。
五
台湾诗人的返乡之举、破冰之旅,在海峡两岸的动静之大、影响之广,可举一例为证。远在西南贵州的诗人盛情邀请他们往访茅台酒厂,说是要送每人一箱茅台。虽然因时间上有冲突而未能成行,但洛夫后来数次与我谈及此事,面上均有得色。
9月24日,洛夫一行离开北京,黄昏时飞抵桂林,见到了梦中浮现的奇山异水,一时间搞不清是真是幻。桂林市文联副主席曾有云和漓江出版社副总编辑邓小飞、刘桂阳前来接机,众人搭车直奔凯悦酒店。这家酒店是最早的内地与香港合资企业,香港诗人犁青即是股东之一。现在大家来到他的地盘,便都成了他的座上客。洛夫入住11楼,推窗即见重峦叠嶂,满城苍翠。晚饭时分,长沙李元洛、段缇萦夫妇,四川《星星》诗刊副主编叶延滨、杨泥夫妇,香港诗人王伟明夫妇,也应犁青之召陆续赶来,洛夫戏称为“中国诗史上一次小规模的‘八方风雨会桂林’”。
洛夫生前曾与我说:“他日你写我时,莫忘了写一写犁青,他是一个奇人,也是一个文侠,可能会是我的终生挚友。”出生于铁观音之乡福建安溪的犁青,比洛夫小五岁,却比洛夫早逝一年。他原名李福源,更名谢聪明,11岁开始写诗,13岁出版童诗集。其生活经历特别坎坷,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尽管他完全依靠自我奋斗,成为南洋一位亿万富商,却仍然“在心中写诗,在梦中写诗”。他擅长以铺叙、直抒与白描相结合的方式歌吟,其中不少缅怀乡邦和反映华人在异国星空下生活的诗文,先后出版三十多部诗集。除了在海外组织文艺社团并主编出版《文学世界》《诗世界》,作品屡屡见诸国内《人民文学》《诗刊》《作品》等名刊。他经常代表中国诗人参加世界性诗歌活动,被称为“中国诗歌的微笑大使”,又被称为“香港诗坛的西哈努克”。晚年居然可以号令世界华文文坛,动员大家为振兴中华、中国完全统一而努力。台湾诗人破冰之旅多年后,我曾凝神冥想,如果没有犁青之助,可能不会那么顺利与圆满。

1988年9月14日,洛夫、犁青上海留影。
托台海解禁探亲之福,凯悦酒店每天爆满,住客多为台湾返乡探亲人士。诗人管管因系台湾知名影视演员,故而很多台湾乡亲认识他,弄得酒店大堂前来看他的客人川流不息。
当晚,桂林市台湾同胞接待处主任吴赞仁在台联酒店宴请来宾。大家品尝到桂林名酒三花酒,味道醇香可口,纯度却只有15度。又尝到漓江特产桂花鲈,这是一种肉质细嫩、味道鲜美的淡水鱼类。诗人辛郁是台湾《科学月刊》编辑,席间谈及家乡建设和变化,语重心长地说:“拜托转告国人,多多吸收台湾工业建设经验,注意生态保护和防止环境污染。有时轻易建立一间百万投资的工厂,他日可能需要动用千万以上的支出,才能清除改造它的污染。”管管也与他一唱一和:“大陆要工业化,要搞开放,这都是大好事。但一定要重视环境污染问题,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好,就会遗祸子孙后代。”其时大家只是听听而已,一笑带过,孰料后来竟被他们说中了,此处不赘。
9月25日,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风中桂花的馨香阵阵飘过城市的上空。早饭后,大家搭车到竹江码头,然后换乘一艘双层游艇,溯江而上,开往阳朔,下午返回桂林。台湾诗人们纷纷爬上顶层甲板,倚着两舷,将整个心灵都交给了青山绿水。洛夫在《漓江山水变色记》文中,以诗一般的语言描绘道:“船像在一块玻璃上滑行,两岸青峰重重相依相叠,有些远远浮在天际,有些半身藏在云雾中,有些又近得像一座座骤然挡住去路的翡翠屏风。”“漓江两岸幽美宁静,但并不荒凉,沿途充满了人间趣味。牛群在沙渚上闲闲地啃着青草,浅水边脱得精光的村童在戏水,小鸡鸡隐约可见。旁边有渔夫在撒网,撒下一把希望,收回来的大多是一圈圈涟漪。再过去是一叶小舟,两侧竹竿上排排蹲着几只看似在打瞌睡的鱼鹰,突然咚地一声,其中一只仿佛从梦中惊起,跌入水中,半分钟后浮出水面,嘴中居然衔着一条鱼游了过来。由于颈项套有一只铁环,鱼无法吞下,只见半条鱼尾犹在半空中摆动。”人谓洛夫是“金蝉脱壳的诗魔”,在诗中苦心经营各种意象,其实掩盖了他的散文家之名。仔细品读其9部散文集,可见其自觉不自觉地运用诗的技巧,同样注重意象的营造和安排。张默说过:“洛夫的散文不是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他有极精致的一面,使你如听涓涓细流。”此语可谓切中肯綮。所以,他借景抒情、托物抒怀的《一朵午荷》,被列为2010年湖南高考语文试题,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1988年9月25日,洛夫与李元洛段缇萦夫妇、叶延滨杨泥夫妇,及台港诗人管管、辛郁、犁青阳朔留影。前为香港诗人王伟明夫妇。
白天的漓江风情万种,夜色中的漓江又将如何?期待已久的浪漫构想就要实现了,洛夫喜孜孜地对叶延滨说:“我此行在台湾就精心安排了,一定要在桂林漓江上过中秋。”叶延滨觉得这个安排充满了诗意,但又扪心自问:“然而若没有时代的巨大变迁,这梦能变成现实么?我们能有这梦境般的诗人团圆夜么?我想起他赠送给我的自选集《因为风的缘故》,这多情有意的时代之风啊!”
当晚赏月,桂林市文联、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广西分会、中国作协广西分会、广西日报社驻桂林记者站、漓江出版社、《南方文学》杂志社、桂林日报社、桂林电视台及凯悦酒店,联合租乘一艘客船夜里泛舟。20世纪30年代即已成名、广西师大中文系原主任林焕平教授,广西政协原副主席、广西师大外语系原主任贺祥麟教授,也被邀来欢聚一堂。是晚天高气爽,风清云淡,桂林城沉浸在白茫茫的月光中,漓江两岸时有烟花冲向夜空。两岸的诗人都兴高采烈地说:“这是平生第一次中秋夜游,确实难得啊!”
船在江中徐徐游弋,中秋联欢晚会在欢乐声中进行。林老教授朗诵了即兴创作的诗词,贺老教授则用纯正的英语朗读英国诗人华滋华斯的名篇,洛夫朗诵自作民谣风格的《寄鞋》,李元洛朗诵洛夫诗作《边界望乡》,辛郁用花儿调唱了一曲甘肃情歌,管管用京戏道白腔调朗读诗篇《荷》。犁青朗诵自作《月印五潭》及《桂林月》,将西湖三潭的月、台湾日月潭的月和桂林的月,糅合成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中秋圆月。“中秋圆月在天空,在漓江水中,在诗人们欢悦的诗声、歌声里。”叶延滨朗诵白天游漓江所得诗句:“想忘掉所有的诗行/怕把这秀丽的山水弄脏/我等你来啊/你来为我带来皎洁月光/从此以后哪怕山高水长/漓江在我们的血管中流淌……”

2012年10月31日下午,甘建华陪同洛夫先生游览衡阳石鼓书院,这是洛夫最后一次返乡。
大家玩得特别尽兴,直到深夜11时,月挂中天,舟泊江心,游艇绕过象鼻山,才意犹未尽地返回宾馆。
然而,令人遗憾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直到翌日早餐,洛夫看到管管肩上的皮包,猛然发觉自己从不离身的皮包,遗失在昨夜游艇底舱的椅子上,内有大量现钞及各类证件。虽然向桂林警方报了案,却是再无下落——桂林山水变色了!
吉人自有天相,好人自有天佑。犁青离开桂林前,塞给洛夫2000元港币及数百元人民币,使他不至于流落街头。桂林文友帮他取得新发的旅行证,购得机票后,27日下午飞抵广州白云机场。《华夏诗报》主编野曼、副主编西彤接机,入住白云宾馆。
翌日,台湾诗人与广州诗人联欢,广州方面有韦丘、芦荻、岑桑、韩笑、张永枚、章明、易征、范若丁、欧阳翎、洪三泰、叶曙光、罗沙、李士非、王曼、陈俊年、叶知秋、西中扬、陈绍伟、杨光治、左多夫、翁光宇、莫少云、潘亚暾、许翼心、蔡宗周、郭继联、樱子、符树民、陈翘、黄兆存等四十余人。两岸诗人济济一堂,喜望天上圆月,不禁心潮激荡。洛夫介绍了台湾新诗情况,意味深长地说:“今天的团聚,我们已盼望了四十年。千里共婵娟,我们是共一个月亮的。”
9月28日,辛郁、管管先行离穗赴港回台。洛夫、犁青应暨南大学副校长饶芃子教授之邀,与该校师生进行新诗问题对话。
其后,洛夫在深圳滞留四天半时间,虽然与秦琼卖马英雄气短差不多,好在得到深圳文艺界和新闻界的盛情款待。据他自言,先后有深圳大学刘小枫、钟文教授,深圳市委宣传部副部长、诗人宣惠良,深圳市文联副主席、秘书长林雨纯,《特区文学》主编戴木胜、副主编钟永华,野曼公子海婴,香港富商施祥鹏,以及三弟莫运澄遗孀郑连斯等亲友出面接待与慰藉。
在大陆行走48天时间(非原先各种文字所说一个半月或50天),10月3日晚,洛夫经香港飞回台湾,就此“完成了40年来梦寐以求的故国壮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