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 . 在“世界中心”遇见“我”——冈仁波齐转山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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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中心”遇见“我”——冈仁波齐转山行记

作者:王萌萌 发表时间:2015-12-28 点击数:1054


天幕渐渐泛白,仰头已隐约可见山顶飘扬的经幡。可脚下山路崎岖陡峭,时而冰雪覆盖、时而乱石堆砌。又一次感到快要窒息的我停下沉重的脚步,靠住一块石头调整呼吸,让过快的心跳略微放缓。

东方微橙,视线愈加清晰,冰雪映照出柔光,一沙一石的色彩都鲜明起来。


神山即将苏醒。一定要赶在日出前翻越卓玛拉山口!我如此自语,撑着登山杖站直,急迫地跨出步子,忽然间脚下打滑,整个人向前倒,扑进一片冰水之中……


打着激灵的我睁开眼,意识到自己正睡在上海住处的床上,刚刚一切皆是梦境。自今年七月从西藏归来,我就常像这样梦回转山之路,梦回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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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通往阿里的路上


人这一生是否有些地方注定要去、有些事注定要做?即便并无长久强烈的愿望和周详的计划,但当合适机缘到来便会毫不犹豫。一路无惧险阻、心无旁骛,就像听见命运的召唤,去赴今世最重要的约定。


西藏于我本不陌生,七年前我为了自己第二部小说的创作两次进藏,曾在藏北羌塘寻找过野生动物的踪迹,也曾进入被称为人类最后秘境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徒步。期间既感受过身心与天地融为一体的纯净喜乐,也经历过数次与死神擦肩生死一线的惊险。


可以说在我过去有限的生命里,最传奇的片段就发生在这神秘的雪域高原。因此我视西藏为遥远的灵魂归属地,知道自己早晚要回去,却总以为会是多年以后的事,未料想今年夏季却临时起意,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转山之旅。



近两年来,生活中诸事多磨,加之长期受腰颈疾病和失眠症的困扰,我身心交瘁、时常陷于忧思过度、消沉低落的状态中不可自拔。


暑期,在上海读大学的彝族小妹婵娟放假来与我同住。我计划带她出游,既是为她增加阅历开拓视野,也是给自己休假散心。选择目的地时,我们商量多日做不了决定。生长于云南红河州大山深处的婵娟,想领略与自己家乡截然不同的景致和风情;经常外出游历的我,向往的是最接近自然最原生态的地方,寻常景点很难吸引我。就在我们茫然不决时,一位老师的话点中我们的穴位。他说你们不是说过,想等明年婵娟毕业了去转山吗?既然现在有时间,又何必等到明年。


转山这两个字一经提起,便燃起了我们的激情,其他行程再也入不了眼。可是转山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旅行,它意味着超越身体极限、甚至冒着生命危险进行一次涤荡灵魂的朝圣。


在藏地,朝圣是人一生中的大事,甚至是很多人毕生的梦想。朝圣者从家乡出发,三步一个等身长头向着朝圣地前进,一路风餐露宿、历尽艰辛。无论遇上雪山还是湖泊,也无论遭受何种危难险阻,都不能改变他们的决心。朝圣的目的地是神山、神湖、著名的寺庙和圣城拉萨。一次朝圣所耗费的时间或许是几个月、几年甚至更久。像这样极致的朝圣方式,在其他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种宗教、任何一个地区都不可见,因此磕长头朝圣也成为雪域圣地最令人动容的景象。朝圣者们认为,死在朝圣路上是此生最圆满的结局。


藏地诸多神山之中,我们将要前往朝拜的冈仁波齐最为殊胜。在藏语中,冈仁波齐是“雪山之宝”之意。冈仁波齐位于西藏普兰县圣湖玛旁雍错之北,是冈底斯山脉的主峰。虽然它海拔仅有六千多米,并非当地最高峰,却同时被印度教、藏传佛教、西藏苯教以及古耆那教公认为世界的中心,素有“神山之王”的美称。冈仁波齐的转山环线也就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朝圣路线之一,每年适合转山的四至十月,吸引着大量来自印度、不丹、尼泊尔以及各个藏区和其他地方的朝圣者与游客。


做出决定,我们立即开始行前的准备。户外用品、食品药品等这些物资上的采购整理比较容易,有一个难题却迟迟无法解决。从拉萨到阿里地区的路程有一千六百多公里,路上单程需三天,沿途经过大片无人区。虽说如今公路已通,但若是搭长途车前去非常不便,会在路上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体力。因而对我们来说,最佳方法是参加旅行社或者户外俱乐部组织的以转山为主题的旅行团,或者自行包车。后者开销太大,我们只能选择前者。


早就知道藏区有这样一种说法:马年转山,羊年转湖,猴年转森林。这是佛留在人间的旨意,如能遵循,转一圈相当于其他年份转十三圈的功德。去年是马年,转山者众多。据一位去年十月转过山的老师讲述,当时转山路上极为热闹,神山脚下的集散地塔尔钦出现各家旅店都无床位的情况。今年是羊年,转湖又成了热点。我先后联系了多家去年做过转山路线的户外俱乐部和旅行社,得知他们今年都转而主推以转湖为主题的路线。他们反馈给的我信息基本一致:今年转山的客人极少,近期内连坐满一辆越野车的四个名额都凑不齐。


经过多次询问和各种沟通无果后,我开始怀疑这是否是种征兆,说明此行时机未到应该放弃?可是强烈的不甘令我抱着最后再试一次的心态拨出我所能查到的相关号码中仅剩的一个,不料就是这通电话成全了我们。


按照我们最初的设想是八月中旬出发,却因种种原因将行程提前了一个月,原本自以为能不慌不忙准备充分的我顿觉仓促。为了赶在出发前完成电影剧本的修改,我连续几天没日没夜地对着电脑屏幕工作,加重了颈椎顽疾。忙乱之下,出发之日转眼已到。


临行前夜我颇为忐忑。时隔七年,如今身体大不如前的我还能像从前一样迅速适应西藏的环境吗?最令我不安的则是,首次进藏的小妹婵娟是否会出现强烈的高原反应?婵娟远在云南山区的父母,对于西藏并无多少了解,更不清楚去冈仁波齐转山意味着什么。他们之所以痛快地表示支持,既是希望女儿经受历练,也是出于对我的充分信任。我必须对婵娟一家负责,照顾好这个才二十岁的小妹妹,保证她从西藏安全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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婵娟与小羊



当飞机穿过厚厚云层,在贡嘎机场缓缓下降之时,婵娟问:“姐姐,我们真的到西藏了?我怎么觉得像是在做梦?”


走出机舱那刻,高原独有的干爽冷硬的风扑面而来,远处青灰色的山峦线条硬朗,天空湛蓝、白云饱满 ,不知何处传来不染尘埃的高亢歌声……我深呼吸着、内心涌动难言的欢喜。没错,这不是梦,我真的回到了多年来无数次梦回的雪域高原。


为我们制定行程、安排食宿行的户外旅行社负责人网名叫人在天涯,为了方便我们住进他开在拉萨河畔仙足岛的客栈。考虑我们初到高原,天涯建议我们先在房间休息。我们却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放下行李就去市中心游逛。


我还停留在自己七年前进藏的经验里。当年我完全没把高原反应当回事,每次一到拉萨就外出活动,吃喝行动一切如常。我知道真正的高原反应,是在到达高海拔地区两个小时以后才会发生的。那些一下飞机就高反严重的,十有八九是心理作用。最常见的高反症状是头胀头晕胸闷恶心,但只要不严重就不必惊慌。久居平原的身体到了高海拔地区总要有个适应过程,放松心情,喝一壶酥油茶再好好睡一觉,次日醒来就基本无碍了。


七年的开发建设令拉萨城的样貌大为改变,很多地方我都已认不出。走在曾经无几家店铺、如今却商业气息浓重的街道上,看着与上海市区的商场从建筑风格到入驻品牌都类同的购物中心,我既恍惚又失望。在这全球同质化的时代,连拉萨这样的高原圣城也未能幸免。


千年雪域净土的文明传承和强大的现代化进程,这之间究竟要怎样融合与平衡?幸好总有些东西是不会轻易改变。布达拉宫和大昭寺外转经的人不曾减少,千里迢迢历尽苦辛前来的朝圣者不曾减少,各寺庙内外供奉的酥油灯不曾减少,一次又一次五体投地磕长头的信徒们心中对佛法僧三宝的虔诚不曾减少。


入乡随俗地请理发师在头上用彩色丝线编了藏式发辫,在一家口碑极好的尼泊尔餐厅吃了风味晚餐,跟随傍晚在大昭寺外转经的人们绕八廓街一圈,又匆匆一瞥地看了布达拉宫夜景,我们的拉萨首日可谓顺利,然而就在回客栈的路上,我感到头开始胀痛。


夏季是西藏的旅游旺季,我们入住玛尼客栈时,只剩两个房间可以选择。为了不跟他人共用卫生间,我们选择了院子里一间低矮坡顶、没有窗户的平房。晚上在这房间里待久了使人憋闷。我静下来头就疼得轻些,稍一活动尤其是俯身低头时就疼得厉害。婵娟则呼吸困难,浑身乏力。我们简单洗漱一下就躺着休息,却由于胸闷而辗转反侧。


夜深了,婵娟终于因疲惫昏沉睡去。我在心里祈祷,希望经过明天的拉萨一日游能使我们平稳度过高反适应期,以最佳状态出发去阿里。


重游布达拉宫,我满怀感慨心绪复杂。上一回在西藏,我与高中同学刘通去雅鲁藏布大峡谷徒步险些丧命,后来幸运脱险回到拉萨,又遇上汶川地震的余震。拉萨城接连几日小震不断,虽说震感不强,却因为汶川地震惨状的影响而人心惶惶。那几天,有当地手机号的人都收到防震避灾的提醒短信。有一晚,据传夜间会有大地震,布达拉宫对面的广场上聚满了避震的市民。大家带着坐垫、毯子、食品和酥油茶,准备打持久战。时值十月,拉萨夜间已颇为寒冷,我和刘通没什么准备,在广场坐不住,只好去八廓街一带闲逛。等到半夜近两点,不见有地震的迹象,又实在困乏,我们就各自回去住处睡觉了。我住的旅馆就在布达拉宫东侧,从房间窗户可以望见布宫的金顶。那一夜我睡得不安稳,不时能隐约听见有石头从布达拉宫山上滚落的声响。次日醒来,阳光普照、圣城安好。我和刘通来到布达拉宫外,见磕长头的人比平时多了几倍,转经的人更是不见首尾。我们加入转经的队伍,在各种嗓音汇集而成的深悠浑厚的诵经声中转动每一个经筒,由衷地感激佛菩萨对世间万物的护佑。祈愿灾祸消解、众生得度。那一刻众心一体、同发善愿的巨大念力所形成的坚定平和、慈悲喜乐的气场,我此生难以忘却,也因此对布达拉宫有了别样的情感。


为了保护这座始建于一千三百多年前、又经历了几多战乱灾难、政权更迭的古老宫殿,如今的布达拉宫每日严格限制参观人数和时间。游客要排队在规定时间内进入,游览时间总共不能超过一小时。对于一座占地面积36万平方、建筑总面积13万平方、极尽精美奢华、奇珍异宝不计其数的宫殿来说,这短短一小时连万分之一都看不完。人们只能走马观花,进入几个主殿也不得过多停留,拜佛都是步履匆忙的。好在置身于这雄伟庄严的雪域圣殿,俯仰之际皆能感受到无处不在又难以言说的神性的流动,不论是笃信佛法的朝圣者还是到此一游的旅人,都会生出由衷的敬畏和谦卑。满怀敬畏和谦卑的人不会抱怨和愤怒,于是我看到,刚刚从布达拉宫走出的人,无一不是面色柔和、神态安详。


面对同样巨大的游客流,占地面积和建筑面积都比布达拉宫小很多的大昭寺就显得不堪重负。七年前曾多次进寺的我不想再去汹涌人流之中拥挤,就请婵娟跟其他几位临时结识的旅友一起进寺参观,独自在八廓街逛工艺品店。看过多家店铺之后,我明显感觉到如今这些店里出售的工艺品材质工艺皆不如前,价格却番了几倍,而且大部分店铺装修类同货物相似,少见真正有特色的精品。


那些摆满柜台的蜜蜡、珊瑚、绿松石和天珠,令我惊讶之余生疑,这些在过去只有贵族阶层才能拥有的珍宝,都是自然界造化形成的天然矿物宝石或者有机宝石。原本珍稀难觅,如今居然盆装钵盛比比皆是,对于一般的游客来说孰真孰假难以分辨。而且近些年因为产量越来越稀少加之人为炒作,价格一路高涨,不少人跟风而上。来西藏的游客大多是因一时兴起去消费那些难辨真假的饰品或者工艺品,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些宝石的原产地并非西藏,也不了解它们在藏传佛教和藏地文化中的意义,更谈不上真正喜爱并且懂得欣赏它们的美,受骗上当也就不足为奇。


而在大昭寺前,总有许多日日在这里磕长头的妇女。她们从早到晚除了吃饭,其余时间都在一次次俯身下拜磕头。她们有的是拉萨本地人,有的是外地朝圣者,都已在佛前发愿,要磕十万、三十万甚至更多长头。她们大都尘灰满面,额上有深深印痕。就在她们的身上,也佩戴着各种藏饰,各种大颗的宝石颜色艳丽的不正常,我却一厢情愿地认为戴在她们身上不论真假都看着很顺眼。


傍晚时分,头疼再次袭来,比前一日更加猛烈。晚饭后我们赶着去看大型实景剧《文成公主》。演出场地在拉萨河畔慈觉林村一座山上,这里可北望布达拉宫、俯瞰拉萨城,海拔大约有3800米左右。通往剧场有长长的台阶,婵娟走得吃力,不时要停下使劲喘气。


演出以星空为幕、山川为景,演到藏北草原,真的羊群和牦牛群从台上走过,演到军队,几十匹真马在台上奔驰,临近尾声时演到下雪,果真天降大雪笼罩全场。各个藏区最具特色的歌舞和民风都融于剧情之中得到充分展示、时而恢弘时而绮丽。且不论几位主角演技如何,单就舞美设计和整体效果而言都值得一看。


可惜我从始至终处于头疼欲裂的状态之中,那感觉如同有一根绳子勒在额上不断收紧。同时颈椎病导致的头疼似乎也加严重了,从头顶百会穴向下延伸至脊椎都如压了重石一般。见我眼睛通红,婵娟惴惴不安,我安慰她说无碍,其实有眼睛时刻要鼓出眼眶之感。演出结束,返回客栈的路并不长,车子的每一次轻微颠簸却都令我痛苦不堪。


回到客栈后,我和婵娟强忍着不适收拾行李,因为一觉醒来我们就要前往阿里。我实在头疼难捱,吃了两片散利痛又吃了片助眠的药。整理洗漱完毕,我们再也没力气看手机,关了灯躺到床上很快就昏昏欲睡。


低矮的小屋黑下来就格外安静,吃下去的药发挥了作用,头疼减轻后睡意随之而来,可内心的惶恐令我在入睡边缘挣扎。在海拔3650米的拉萨我们就如此状态不佳,若是再往海拔高处去会怎样?到了阿里,平均海拔超过4500米,食宿医疗各方面条件都极差,万一到时我们发生强烈的高原反应就会很麻烦。这时,我以为早就睡着的婵娟喊了一声姐姐,我应一声,说什么事。


她犹豫片刻,问道:“我们这样,能去转山吗?”


是啊,我们目前这情形,能完成转山吗?可我们专程为转山而来,怎能因为刚开始碰上一点困难就畏惧放弃?这绝非我的做派。


为了让娟安心,我说:“咱们是坐车一站站上去阿里,海拔每天升高一点,如有问题随时可以回撤,根据具体情况来掌握行程,不会冒险妄进的,放心吧!”


娟答应着,再没出声。我记得自己入梦之前在默念六字大明咒,祈求观音菩萨护佑,赐予我们完成心愿的勇气和力量。



出发首日的目的地是日喀则,我们因办理边防证耽误了时间,只好午饭后再启程。


藏族向导兼司机米玛请我们吃藏面。面汤由牦牛肉炖成,清清爽爽、加上点盐巴葱花就鲜香味美。只是那面条有筷子粗,吃上去是夹生的口感,让内地人有些难以适应。


后来我返回上海查过资料才知道,早在六七千年前,西藏的先民们就开始种植小麦,不过因为海拔太高的缘故,产量和质量始终不高。所以西藏的小麦有“包包子包饺子露馅儿、做面条碎成段、做馒头沾牙的说法”。这样看来我们在西藏时一直怨当地厨师不擅做面食,倒还真是冤枉他们了。


一碗藏面量不多,主要是为了喝汤,再来个肉饼子、配上爽脆的酸萝卜和香浓的甜茶,一顿地道实惠的藏餐倒也吃得我们心满意足。


去日喀则的路上,最先经过的必游景点是著名的神湖羊卓雍错和卡如拉冰川,对我来说又是故地重游。


我们到达羊湖的时候,天空有些阴沉,湖水没有我记忆中蓝。转湖之年,游客和朝圣者极多,不少地方拍照要排队。站在高处俯瞰湖面,七年前那令我赞叹心醉的碧蓝和此时引我伤怀怅惘的灰蓝,是羊湖众多面相中我有缘得见的两种。


不同时刻不同季节的阳光照射与云层遮映,能使羊湖显现出层次丰富、变幻莫测的蓝色。因为形态的蜿蜒旖旎,无人能看见她的全貌。据传说,羊卓雍错曾是九个小湖,空行母益西措杰担心湖中许多生灵干死,将七两黄金抛向空中并祈愿、诵咒,又将所有小湖连为一体,其形似莲花生大师手持的铁蝎。米玛告诉我,在藏语里“雍”就是松石或者玉石,所以很多神湖的名字里都带有一个“雍”字,既是形容湖水颜色如松石一般,也是表示珍稀与神圣。来到羊湖岸边,我将手浸入水中,沁凉传遍全身,心顿时平静下来,仿佛神识融入湖水,无半点忧虑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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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天时的羊卓雍错


生长于云南红河州又来上海读大学的婵娟,对雪山冰川极其向往。起初在路上远远看见哪座山顶上有点冰雪就要兴奋,待她真的来到卡如拉冰川时,却因为高原反应而不得不压抑内心的激动。


卡如拉冰川背靠西藏四大高峰的宁金抗沙,是西藏三大大陆型冰川之一,也是西藏离公路最近的冰川。从公路通往冰川脚下的观景台皆已铺设了平整的木栈道,可是这短短几百米的路程,我们却走了很久。那里的海拔已是5400米,婵娟心跳过快、呼吸困难,每走几十米就要停下休息。


然而随着我们缓慢的行进,原本遮挡在冰川上空的阴云居然散开,露出如洗晴空。卡如拉冰川顶部柔和的轮廓和冰舌前缘因冰层张裂消融形成的冰塔林清晰尽现。午后阳光照耀下,终年不化的冰雪因朝向不同映射出不同色彩,或是幽兰或是暖金,对比之下山体愈暗、冰雪更明,自然形成的褶皱纹理形态奇绝、如绘画亦如雕刻,使人浮想联翩。


在我鼓动下,婵娟随我翻越观景台尽头的栏杆,来到正对冰川的一片碧绿草地上。我让她躺下做自在状,为她拍照。她费力地照做,感慨道:“这冰川太美,真想留下不走了,可这海拔我实在消受不了,看来做冰川美人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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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如拉冰川


之后我们经过江孜,在电影《红河谷》的拍摄地,宗山古堡下的英雄纪念碑前拍照留念后就继续赶路了。


当日到达日喀则已是晚上九点。在当地,十点才会天黑,我们却因为疲惫不想多动,到入住旅馆对面的小餐馆吃了晚饭就回房间休息。米玛在路上曾说过,如果想要洗澡只能在日喀则洗,之后我们住宿的条件会越来越差。因为怕感冒引起更强烈的高原反应,我们只能简单冲洗一下,赶快擦干身体穿好衣服。


令我高兴的是,头痛感几乎消失了。可我依然不敢掉以轻心。高原反应的特点是来无踪去无影、成因不定,无法预测它是否会来、何时会来、因何而来、更加不能确定它发作的程度会如何。但经过这一日赏羊湖、看冰川、几次过海拔五千米以上垭口都无大碍的尝试,我们都心定很多,对未来的行程满怀期待。



夏天是我国西部油菜花绽放的盛季。近来常于微信上、网络上,看见摄于青海、新疆油菜花田的照片。我半点都不羡慕那些摄影师,因为我相信他们拍照时取景的景色绝对不能与我在日喀则地区领略的风光相比。


母亲是日喀则人的韩红唱过一首脍炙人口的歌,名字叫《家乡》,首句歌词是:“我的家乡在日喀则,那里有条美丽的河。”我原先与很多人一样,以为这“美丽的河”是泛指日喀则地区草原上流过的河,此次出行前做功课时才知道,这“美丽的河”是指发源于宁金抗沙雪山的年楚河。


年楚河在藏语中的意思是“尝味水”,相传莲花生大师所持的盛甘露的宝瓶寄放在宁金抗沙雪山处,此后甘露水便不断从雪山留下给人们品尝,故得此名。年楚河是雅鲁藏布江中游最大的支流,在它的滋养之下,日喀则地区的大片平地成为沃野。我在一篇写年楚河谷的文章里看到这样一段话:“西藏的“藏”、藏族的“藏”,在古代既不指今日整个西藏地区,也不是藏族人自称,而是特指一片富饶美丽的地方——年楚河流域。发源于诺金康桑雪山的这条神奇河流,孕育了西藏的粮仓,也是“最好的庄园”——藏语称为“日喀则”。它哺育的后藏,与拉萨河流域的前藏构成雪域高原两个最重要的文明中心。”


在高海拔地区,两种作物最容易生长,一种是青稞、还有一种便是油菜花。七八月份,青稞翠绿、油菜花金黄,雪域高原展现出一年之中最绚烂热烈、生机勃勃的景象,这在大多数地区长年酷寒荒芜的后藏尤为可贵。我们经过一个个被金色花海环绕的村庄,见到可心处就停车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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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喀则年楚河谷的油菜花田


远景是蓝天白云、晶莹雪山,中景是一座座白墙红顶的藏式小楼,前景是连绵怒放的灿烂花田。田间劳动的妇女们唱着欢快的调子,不远处牧草丰茂的河滩上马儿悠然吃草。身在这天、地、人、动植物和谐相生、无一不纯粹、无一不自在的美妙情境之中,谁能不沉醉不满足?那一刻,我们深切地感受到,西藏是当之无愧的人间天堂。


路过拉孜县境内,遇上一块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常的纪念碑。碑上内容说明,走中国最美的景观大道318国道,从上海人民广场到此地正好是整整5000公里。我们背靠背坐在这碑前合影留念时,我不禁畅想,何时真的从上海人民广场出发自驾来到这里,那将是怎样一场壮游?


虽然赶路途中,每日大部分时间在车上度过,但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看外面的景色,我从不感到厌倦,即使前夜没睡好也不舍得打盹,生怕错过什么。


其实看来看去也无外乎天空、云朵、大山、河流、草原、湖泊、牛羊,不慌不忙的农民、牧民、年轻热血的骑行者与途搭者、令人敬佩的磕长头朝圣者,还有好运气才能邂逅的野生动物。然而在我看来,这些已足够了,不多不少、各在其位、各行其是,每一种色彩都那样饱满润泽、每一种形态都那样匀称得当、每一个动作都那样协调自然、每一个表情都那样明朗安详。


跑长途离不了音乐,米玛车上有一大盒光碟,多数是藏语歌,也有不少流行音乐。我个人觉得,去阿里的路上,听原生态的藏族民歌、或者许巍的歌最适宜,前者与景色相配,后者与心境相合。


路时而在群山峡谷之间盘旋、高处回首可见山体耸峙、河流蜿蜒;时而笔直延伸不见尽头,仿佛探入云间直插天际。只有亲身走一趟,才能明白这“天路”二字多么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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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


觉得倦了,米玛将车停在路边休息。他坐到车子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抽烟。天碧云白、旷野无边,艳阳之下色调浓郁热烈,稍微考虑下构图都可拍出大片。我们就近取景,想出各种动作拍照自娱自乐。


八零年出生的米玛虽早已当了爸爸,在路上也是个经验丰富、干练稳妥的导游,但相熟之后还是会露出大男孩般顽皮好动的一面。他建议我们在公路当中坐着拍照,还鼓动我们学他的样子使劲跳起来抓拍跃起的瞬间。当时海拔超过4600米,我们有点犹豫,怕剧烈运动引来高原反应,后来经不住他诱惑尝试起来,发觉没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又是跳跃又是奔跑疯得不想停下来。过后回到车上看照片,低垂的云层如梦似幻、荒野之间的空旷公路上,我们时而席地坐于正当中,时而倚在越野车头眺望远方,时而路边盘腿合掌对着远山祈祷,时而腾空而起跃入云中……简直张张堪比西部大片的镜头,我挑了几张效果最好的略加调整发到朋友圈,因路上信号时常中断而尝试多次才成功发出,很快就引来如潮的赞叹和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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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前路


当晚我们住在萨嘎,在它西邻的仲巴县1962年划归日喀则地区之前,萨嘎是毗邻阿里的最后一个县,可以说是进入阿里地区的南门。


在藏语里,“萨嘎”意为可爱的地方。但仅就来回途中居住两夜的感受来说,我怀疑这名字有美化之嫌。萨嘎县城海拔超过4800米,食宿条件虽不佳,但尚能接受,最让人难受的是这里干冷风大。自从到了西藏,我七年前在这里患上的鼻炎再次复发。习惯了江南潮湿气候的人对西藏的干燥会极度不适,婵娟亦不能幸免。在萨嘎,我们早晨起床都要先擤鼻子,将堵在鼻腔里已干结的鼻血清理干净,以保证呼吸的顺畅。


尽管在萨嘎过夜并不舒适,但想到过了萨嘎很快就能进入阿里地区,离神山也越来越近了,心情也就因为期待和兴奋而愉快起来,便觉得这个地方还是有些可爱的。



出萨嘎县、沿途地貌景观与之前渐渐迥异, 绿色渐少、荒原渐多。进入阿里地区之后,天空愈加高远、旷野愈加辽阔、人烟愈加稀少、我也就愈加兴奋,因为这一路的奔波终于快要到目的地。


经过大片无人区时,我亢奋地双眼雷达般四处搜索,连眨眼都舍不得,只因这一带常有野生动物出没。看见野生动物是我在西藏最开心的事。前天我们已有幸在公路边见到四只藏原羚,其中一只幼崽轻灵可爱的身影让我这两日念念难忘。可我还渴望看见更多野生动物,比如说高原精灵藏羚羊。


近两年盛行一个讲法,是说宇宙间有种吸引力法则,当你的思想高度集中在某一领域时,与之相关的人、事、物就会因为振动频率的相近而受到吸引而来。没过多久,我在远远一处黄褐色山坡上看见一片橘色小点。我第一反应就是:难道是藏羚羊?因为藏羚羊的体色与高原上的沙石极为接近,只是略微偏红并明亮些,但我依然不能确定。见那些小点在成排移动,我赶忙指着那边喊道:“米玛,快看那是不是藏羚羊!”米玛放缓车速朝我指的方位看,马上肯定地说:“没错,是藏羚羊!”婵娟寻了半天看不见,急得直问在哪里。我们又是指又是描述,她终于找到那群正在缓慢移动、稍微一匆忙和疏忽就会视而不见的橘色小点。


终于见到藏羚羊了,可惜隔得太远,婵娟激动之余觉得遗憾。我却觉得这样很好,野生动物自有其习性和生存空间,我们不该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去搅扰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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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遇轻灵可爱的藏原羚幼崽


藏羚羊生性机警敏感,非常怕人,但是在遵循天性沿固定路线长途迁徙去交配地交配,或者去产仔地产仔再带着幼崽返回的途中,它们就不得不冒险经过人类活动集中的区域。虽说近几年因为国家的大力打击和严密管控,偷猎行为已不再猖獗。但是修路架桥、大兴土木在很大程度上破坏了西藏原本就脆弱的高原生态,并且不可逆转。因为环境恶化、草场退化,牧民们不断往海拔更高处迁徙,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和生活用具的普及,也使得他们在那些原本不适合人类居住的、海拔五千米左右的地方生活得更加容易。而以藏羚羊为代表的野生动物们的生境却岌岌可危。它们迁徙的路线被为划分草场而竖起的铁丝网阻断;家畜们的饮食结构与它们相仿,双方就产生了食物竞争。而气候变暖、雪线上升、冰川退化、河流干涸,这才是最可怕的。干旱直接影响野生动物们的存活率,随后遭殃的就是人类。青藏高原是当今气候异化、生态恶化的趋势体现最明显的地区。人类若还想在地球上安居繁衍、让人类文明继续传承下去,就必须学会尊重自然、尊重其他的物种,珍爱生命、保护环境,否则青藏高原上那些沙化之后的不毛之地就是明日地球的缩影。


苍凉、广袤、雄浑、狂野,这些词用来形容阿里丝毫不为过,若要我再加上一个词,我会选择“神奇”。青藏高原被称作世界屋脊,那么位于西藏北部、羌塘高原核心地带的阿里就是“高原的高原”、“世界屋脊的屋脊”。著名的喜马拉雅山脉、冈底斯山脉、昆仑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在这里汇聚;雅鲁藏布江、印度河、恒河从这里发源,所以这里是公认的万山之祖、百川之源。


今日的阿里,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小的地区之一,可是在久远的过去,这里曾是强大富有、威震东亚的象雄古国,也就是古象雄文化的发源地。


公元七世纪,松赞干布统一西藏,建立了吐蕃王朝,象雄文明渐被吐蕃的辉煌所淹没。但是当代的考古发现证明,象雄文明才是西藏文化的根基。古象雄文化的痕迹和影响即使在今日的西藏依然处处可见,不论是生产生活、还是民俗信仰都有象雄文化的影子。而当年被象雄王国奉为国教的古象雄佛法,即雍仲苯教,是印度佛教和汉传佛教入藏之前西藏本土的原始宗教,至今依然信徒众多。苯教对藏传佛教的影响也极为深远,像转神山、拜神湖、插风马旗、堆玛尼堆等都是苯教的遗俗。


遥想古阿里的兴盛、再看今日的荒凉,与岁月沧桑和历史变迁相比,人的一生不过刹那,如此想来,是与非、有与无、实与虚、生与灭又有什么分别。



当米玛示意我们前方就是神山时,天空阴沉欲雨,浓重云雾的遮掩之下,我们看不见冈仁波齐的峰顶。


经过神湖玛旁雍错时,雨水落下,湖面一片灰暗,我们只能远观片刻就匆忙上车,此时再看神山方向,那边也在下雨。


在视野寥廓的青藏高原,如无遮挡,远方的天气变化清晰可见。云雾投下的雨雪如同巨大的灰色光柱,是平原城市不可能见到的奇异壮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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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下的庄严神山


之前我们曾经远远看见前方有降雨,待我们行至附近,发现一处海拔并不高的背阴山坡洁白一片,方才明白刚才看见的是一场大雪。此前从未见过这么多雪的婵娟兴奋不已,跑进雪地里捧起一把向空中抛撒,又躺下让我拍照。


而此时看见神山一带有雨雪,我们却是满心忧虑。来到路上米玛说起,今年转山的人少,他之前带的两拨转山的客人都没能如愿。一方面是因为体力不支、决心不够,还有一方面是运气不佳天气不好。在我们之前来转山的两女一男,不但没有完成转山,还因为连日雨雪,神山的真容都无缘得见。我心中不停祈祷,求佛菩萨保佑、神山加持,让我们能顺利转山。


坐落于神山脚下的塔尔钦原本只是个小村庄,却因是转山的起点与终点成为转山者的大本营,如今有多家旅馆和小饭店。去年这里曾被转山的人挤满,来得晚了就无处住宿,吃饭也只能排队。相较之下,今年就格外冷清。我们抵达时街上人影寥落,野狗倒是不少。


塔尔钦的住宿条件差我早有耳闻,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米玛把我们带到一家藏式旅馆。大院子里三排平房,几只渡鸦四下觅食。这些不怕人的黑色大鸟是羌塘草原上最自由的动物,没有天敌也很少有人伤害它们。


一个藏族姑娘带我们来到预定的房间门口,米玛推开房门,我们跟着进去,看见不大的屋子里五张床有横有竖的排放着。


米玛说,这里是按照床位收费的,不过我跟他们说过了,这一间都给你们住,你们喜欢哪张床就睡哪张,我就住隔壁,有事叫我。


床上的铺盖看着不太干净,有股酥油味,摸上去好像还有沙子。但我们从拉萨到塔尔钦,经过了从城市到县城、再到乡、最后到村,这样一个食宿条件一日不如一日的过程之后,已经很能适应环境的变化了。


塔尔钦小饭店大多是西藏到处可见的川菜馆,还有几家东北饭店。这里做生意的店铺只在四到十月营业,到了酷寒难耐的冬季,大家就回老家去,待明年开春了再来。


我们随便找一家饭馆解决了晚餐就返回旅店,想趁天黑前洗漱好早点睡觉,为转山养足精神。这家旅店唯一可供洗漱的流水在院子里,水管里流出的是山上冰雪融化的河水。冒着彻骨的冰冷刷牙洗脸一番,我们浑身发抖感觉脸像被冻住了一般。可不久之前我还看见,带我们去房间的藏族姑娘用这水冲洗小腿和脚好半天,还嘻嘻哈哈似乎一点不觉得冷。


天色虽已晚却晴朗起来,站在旅店的院子里就能看见冈仁波齐的峰顶,连它最著名的标志,由峰顶垂直而下的巨大冰槽与横向岩层构成的佛教万字格都隐隐可见。


“我们真的就在神山脚下了,明天真的要去转山了?!”婵娟的语气透着不敢相信这是实境的惊讶和对未知的惶惑。


仰望着暗蓝天幕下庄严神圣的冈仁波齐,我深呼吸让自己过于亢奋的心绪平静下来。坚定地对婵娟说:“是的,我们明天就要转山了!就要去完成我们这次西藏之行最重要的事,或许也是这我们一生最刻骨铭心的事之一。”



抵达塔尔钦之前的几晚,我都没睡好,本想转山前夜吃一粒助眠的药,无意中说起却引来米玛的强烈反对。他讲了一件事,使我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去年他曾多次带客人来转山,其中一批客人里,有位小伙子就因为吃了安眠药,半夜发生强烈的高原反应而浑然不觉,第二日被发现时已来不及救治。


未吃助眠药,加上心绪浮躁亢奋,我翻来覆去到半夜还似睡非睡。婵娟突然唤我,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我大惊,以为她因高原反应神志不清在说胡话。我叫醒她,问她是否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解释半天语无伦次,竟也说不清自己刚才在说什么。我愈加担心,开了手机上的电筒看着她,她指着自己的脸“这是鼻子这是眼睛……”地自语一番,对我说她意识清楚,要我放心继续睡觉。过不多久,我耳边又响起她睡着时经常会发出的磨牙声,可是我却更加睡不着了。


次日起床,因为惧怕刺骨的冰水,我们洗漱格外潦草。吃早饭时,老板娘听说我们马上要去转山,再三强调要多吃点,说转山消耗太大,不吃饱半道饿了走不动。可是婵娟自从到了西藏,食欲一天比一天差,当时就只想喝稀饭。我连哄带劝地让她吃包子,看着她勉强的吃相,我忧思忡忡,担心年轻娇小的她能否承受两天转山之路上的种种考验。


为了轻装上阵,我和婵娟只在登山背包里装了轻型的睡袋和羽绒服、一点必备药品和零食、保温杯、雨伞和一次性雨衣、最精简的洗漱用品、护肤品和防晒霜、纸巾和湿巾。


身上的行头是精心搭配过的,上身是贴身速干衣套抓绒衣、最外面穿防水冲锋衣,腿上里穿薄抓绒裤、外穿速干户外裤。头上先戴魔术头巾,再戴户外登山专用的帽子,后面垂下的一片能挡住耳朵、脖子,从前面扣起来还能遮住鼻子。 要走长路最重要的是鞋,所以我们脚上的登山鞋,早在从上海出发前几日就开始穿,到了此时已十分合适跟脚。


当我们武装齐全出门跟米玛碰头时,发现他居然什么都没带,只在手中拿了两副登山杖,还是给我们用的。


面对我们的疑问,米玛说,转山很累的,到时候你会觉得背一瓶水都像背了块大石头,反正每走一段就有休息的帐篷可以喝茶吃东西,我不用带什么。我说晚上住在山上没有睡袋你不会冷吗?他笑道反正住的地方有被子,这个季节又不会太冷。


米玛将登山杖给我们,教我们如何使用。我自认走过的艰险山路不少,从没用过这玩意也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表示自己可以不用它们,建议他放回车里。他说山上有些地方有冰雪,用登山杖能防滑,上下坡也能省力些。


我和婵娟试着用登山杖走了一小段,都觉得带两根太累赘,分别还给米玛一根。他想放回车里,又顾虑走到后面我们还是会需要,只好自己带着长短不同的两根登山杖上路。




初上转山路.jpg

初上转山路


转山之路正式开始之时,湛蓝晴空令我们欣喜而信心倍增。今年转山的人少,在塔尔钦过夜也觉得到处萧条冷清。不料走出不远,先后遇见几批同道者,大多是藏族家庭,也有年轻的内地游客。


走在最初一段转山路上,遥望远处海拔7694米的神女峰纳木那尼和碧蓝如海的神湖玛旁雍错,想起两端段关于神山、神湖和神女峰之间纠缠不清的爱情故事。有种说法是,原先冈仁波齐与纳木那尼为一对夫妻,后来冈仁波齐被龙王之女玛旁雍吸引,令纳木那尼十分伤心。她决意要回到娘家喜马拉雅山脉,却在回家途中变成了一座雪山。后来冈仁波齐也变成雪山与她遥遥相望,而玛旁雍则变成了湖隔在他们之间。还有一种说法是纳木那尼峰与玛旁雍错才是一对相依相守、不离不弃的恋人。这些难辨对错的传说,为这方世界屋脊之巅众神居住的神奇土地增添了更多神秘。


第一个5公里是极平缓的长坡,强烈新鲜感加上充沛的体力,我紧紧跟在米玛后面,丝毫不觉得累。可婵娟却走得很慢,有点跟不上我们。米玛主动提出帮婵娟背包,此时我才明白他什么都不带是早想到这一点。其实他本没有义务陪我们转山,把我们带到塔尔钦就已完成了工作内容,只需要在那里等我们回来,再陪我继续下面的行程即可。但他看今年转山人少我们找不到可靠的同行者,担心我们出状况应付不来。另外他今年还未转山成功过,自己也很想转一圈,毕竟对于藏族人来说这是增加功德、增长福报的大好事。所以他还许了诺,说这次若能转山成功就把烟戒了。


卸下登山包,婵娟顿感轻松不少,脚步也比之前快一点。但是没过多久,她又拉在后面,与我们离得越来越远。我起初总是停下来等她,后来米玛说,你不能总是在离她很近处等她,这样她会产生依赖性,还会越走越慢。应该走得快一点,让她能远远看见你,但转眼间你又拐弯不见了,这样她就会一直尽力追你,还能走得快一点。我立时领悟,不再走走停停地等婵娟,而是调整好呼吸与脚步的节奏不快不慢地向前走。


临近中午,我们来到了地势平坦的经幡广场。这里是转山者和游客必到之处,所以一派热闹景象。有沿公路开上来的旅游大巴和不少乘大巴上来的游客,有不少供游客雇来骑乘或者驮物的马队和一群正准备骑上马出发的印度来的转山者,另有许多像我们一样的散客,看样子来自国内各地甚至国外,藏族人因为安静不引人注目反倒显得不太多。


经幡广场的西侧有转山途中最著名的景点双腿佛塔,据说从它两腿之间穿过会得到佛的保佑,而有罪之人则无法通过。佛塔东面几百米处有由一根巨大经幡柱和二十根小经幡柱组成的色尔雄经幡阵。每年藏历四月十五日是传说中释迦牟尼佛诞生、成道、涅槃的日子,是藏传佛教传统节日中最重要的萨噶达瓦节。届时经幡广场会举行规模盛大的佛教庆典和集会,届时将会更换主经幡柱,前来参观的信徒们则身着节日盛装诵经转山。


过度的嘈杂与喧闹令我急于离开这里,米玛却兴致盎然地去和印度人攀谈合影。因家境贫困小学只读到四年级的他,起先在拉萨城区踩三轮车养活自己。偶然听朋友说起有学习英语的机会,他开始利用业余时间上英语课,四年后考取了导游证。前些年曾带过不少外国旅行团。所以他虽然对于汉语只会说不会读写,英语却相当不错。在我的催促下,与印度人聊得火热的米玛和坐在地上休息的婵娟都拿起登山杖,我们重新上路。


向导米玛将车上自己和爱心人士捐赠的物资送给牧民的孩子.jpg

向导米玛将车上自己和爱心人士捐赠的物资送给牧民的孩子


米玛送文具给牧民的孩子.jpg

米玛送文具给牧民的孩子


在阿里的海拔高度,我走平路尚好,一爬坡就立即感觉气喘不上来,加上鼻炎发作一只鼻孔不通,就不得不放慢速度甚至停下来休息。


第一天的路没有陡坡,平均海拔在4800米左右,完全不觉吃力的米玛越走越快,爬过几次坡就把我甩在了后面。而婵娟又比我慢得多,后来我转头已看不见她。


路上的人也渐少,原先还能遇上按逆时针反转的信仰苯教的藏民,与他们互道“扎西德勒”的时候,心里异常温暖。到了后来就几乎见不到人了,只有黑色渡鸦不时从前方掠过。


中午的阳光格外炽烈,仰望神山,只见它对称如金字塔般的峰顶端严神圣,闪耀着奇异光辉,令人不可直视。我不禁双手合十默诵佛经,一位磕长头的朝圣者此时从我身后而来。听着他喃喃念经和手上木板拍地的声响,看着他在这崎岖山路上一次次俯身磕头、站起来、再次下拜。我心中翻涌着强烈的感动,为他、为我自己、为正行进在这转山路上的所有人。


在今生之前,我们曾轮回流转了多少世?于哪一世转生人身,哪一世有幸听闻佛法、哪一世与神山结缘,又经过多少世的苦心修行积累资粮,才能在此世来到神山朝拜,走在这转山之路上。



过了转山途中经过的第一座寺庙曲古寺,米玛很快就走远不见了,回头看婵娟也没有踪影,这雪山峡谷之间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一种天地之间我独行的豪气油然而生,可此时肚子不应景地咕噜噜叫起来。看看手机时间,已近下午两点,难怪腹中饥饿。我从包里找出奶糖吃,突然想起婵娟的背包在米玛那里,她身上没有食物和水,会不会饥渴之下更加走不动?


灼热刺眼的强光照得我在帽檐遮挡下依然睁不开眼,饥饿感越来越强烈,已走了十多公里,腿脚开始觉得酸了。前方出现一片帐篷,是供转山者喝茶吃饭的休息点。我知道米玛一定在某个帐篷里,正寻找时,一个四五岁的藏族小女孩朝我招手。我走进她家的帐篷,见米玛正端着方便面桶喝汤。


卸下登山包、扔掉登山杖,我一屁股坐在藏式沙发上深深吐出一口气。米玛递给我一杯清茶,我接过来一饮而尽。以前我来过西藏两回,却只知道酥油茶和甜茶,是这次转山才知道藏民们也常喝清茶。


在过去,清茶主要流行于社会下层。因为制作酥油茶不但需要酥油还费时费力,对于下层黑头百姓来说不那么容易,所以就只能喝仅仅加了盐的清茶。就是这样一杯杯微烫淡香的清茶,给那些田地里劳作、草原上放牧、茶马古道上赶马的底层劳动者提供了最基本、最熨帖的补充和慰藉。而此时这清茶的味道对我来说十分爽口,淡淡的咸味生津止渴,又补充了体内因出汗流失的电解质。


在转山途中的休息点,只能吃饼干和方便面充饥。我一边等待方便面泡好,一边在担心婵娟。米玛叹道:“哎呀她走得太慢,我都可以睡一觉了!你的小妹妹明天要怎么办?!”


饥肠辘辘的我快把泡面吃完时,婵娟才走到这里,被米玛看见叫进了帐篷。她迫不及待地躺倒,有气无力地感慨一句累死了!我问她身上没吃的,后面是不是走不动了?她说自己走着走着看见一个人都没有心里开始发慌,后来没力气了坐在路边休息,有种不想再站起来的感觉。此时一个藏族老伯伯经过,给她一粒糖,还对她说加油。她鼓足勇气站起来,嘴里含着糖,心里给自己鼓气,终于走到这里来跟我们会合。


疲劳和高原反应让婵娟胃口全无,她只想喝茶不愿吃饭。为了有体力走完当天余下的路程,她在我的建议下喝了罐红牛。


米玛说吃喝好了就尽早赶路,不然坐的越久就越不想动。我对此说法很赞同,告诉婵娟走路一定要抬起腿,不能拖着脚走,那样既慢又容易累。我建议婵娟带点吃的和水在身上,她当时却觉得带任何东西都会增加负担,只肯在口袋里装几颗糖。


十一


重新披挂周全上路。走出帐篷那一刻,我的眼睛刺痛流泪,抬不起眼皮还眩晕眼花。米玛问我,你前面是不是一直没戴墨镜?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严重的错误。


此次行前,我再三嘱咐婵娟不要忘记带墨镜。她到了西藏就始终墨镜不离脸。我却因为觉得戴着墨镜视物变色,一直弃之不用。可在这海拔如此之高、日照如此强烈、还到处有冰雪反光的地方,长时间户外行动不戴墨镜眼睛有眼盲的危险,难怪我的眼睛会出现这些症状。虽然不愿看见变色的景象,我还是只能找出墨镜戴上。


也许是休息过后体力得以恢复,红牛也起了作用,婵娟下午走得明显比上午快。我则下定决心紧紧跟着米玛,所以起初一段路我们都在一起。


常有年轻体壮的藏地汉子超过我们,他们黝黑的脸庞洋溢着轻松笑容,还不时来一小段野性十足的民歌调。不论平路还是爬坡,他们皆是同样的步速,中途几乎不休息,五十多公里的转山路,他们一天就能走完。米玛说自己第一次转山就是几年前跟几个导游兄弟聊着天、唱着歌、一路快步不停留,用十二个小时完成的。这样的体能和速度,我等长期在汉地平原生活的女子只能佩服不可企及。我们选择的是常规的二日路线,一般体质较好的转山者都能承受。外国转山者和体弱或者年长者通常是将这五十多公里分三日走完。


到达转山首日宿营地止热寺的路还剩下约12公里,大多为缓上坡。爬坡最消耗体力,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部开始发闷,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又跟米玛拉开了距离。回头看婵娟,她已远远落在后面,正拄着登山杖躬着腰喘息。


清澈的拉曲河弯曲流淌,水面闪烁点点金光,河中石头色彩丰富,道路有时中断,就从河上踩着石头通过。午后气温高,山风却是寒凉的,我穿上之前脱掉的冲锋衣,加快脚步去追前方不远处的米玛。


一片河流干涸形成的平滩上,米玛仰躺在登山包上休息。见我停下脚步却还是站着,他拍拍身旁空地说坐一会儿,很舒服的!看着那堆满大小不一圆石头的滩地,我对他说的“很舒服”有些怀疑。但想到此前每次追上在休息的他,他总会指着附近某块石头说坐那里,仔细去看果然比较平整且高度适合,坐上去舒服站起来也容易。于是我挨着他坐下来,虽然那些圆石头高低不一凹凸不平,但在徒步十多公里的情况下能坐下来就觉得挺满足。就在此时,他肩膀一歪将重心压在我背上,脸上浮起一丝坏笑。我当然也清楚他这是开玩笑、也是表示熟悉与友好,所以就干脆也往他身上一靠,我们就这样背靠背在这河滩上休息。那一刻我们没有性别、民族、地域之分、就是旅途之中的同伴、朝圣之路上的同道、互相扶持患难与共的朋友,一种真诚纯粹的情谊在我们之间流淌传递。


对面山崖之上,一条细细的瀑布沿石壁垂直落下,如一条哈达又像嵌在崖间的银带,我起身请米玛帮我拍照,遇上两位反着转山的藏族老伯。大概是从未见过像我这么高的女子,互道“扎西德勒”之后,他们没有离开,而是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干脆拉住其中一位合影,他立即亲热地搂住我,露出灿烂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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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藏族老者合影


在这河滩上休息了半天,才看见小绿点出现在来时路上,走走停停异常缓慢。


我忧虑地说:“她明天怎么办啊?!”


米玛挥挥手站起来:“先别想明天了,她快来了,我们走吧,到了今天住的地方再说。”


之后的路全是缓上坡,离当晚住宿的止热寺营地只剩下四五公里。虽然不长,却因为体力所剩不多而海拔又不断增加而令人颇感费力。沿途经过几处有典故的景点,有的跟格萨尔王有关,有佛的脚印还有马头明王的雕像,据说还有一条隐秘的空行母密道,但即使是常年行走于转山之路上的背夫,也很少有人知晓。越来越吃力的行走已经令我顾不上好好寻找欣赏这些景点,注意力全部在如何平稳持续地走路上。


过了一段下坡看到一座桥,米玛说过桥之后左右两侧的东道和西道都能通往止热寺,东更近且先经过宿营地,若走西道进止热寺再走到营地,就要多走一个小时的路程。我和婵娟非心比金坚、遇寺庙必拜的朝圣者,我们至少要先保证能完成转山。为了给最艰巨的明日行程储存体力,我们决定放弃止热寺走东道直接去宿营地。


过桥之后又是踩着石头走,然后再上坡。天不知何时阴沉下来,温度也越来越低,米玛说快要到了,兴奋地跟我聊天,我气喘吁吁无力应答。


突然他指着前方大声道:“神山!”我抬头,神山已在眼前。


路边一小片平地上挂着经幡、堆着玛尼石,是观赏拍摄神山北壁的最佳点,而营地就在不远处。我们决定在这里休息拍照,等婵娟到来一起去前往。


由于阴天的缘故,加上北壁冰雪较少,此时的冈仁波齐仿若退朝回宫的君王,脱下了富丽锦绣、光芒四射的金袍,却是一派平和慈祥又不失威严的长者之风。


海拔5100米处,背后是神山冈仁波齐北壁.jpg

海拔5100米处,背后是神山冈仁波齐北壁


我和米玛先是各种互相拍、又一起自拍,折腾了半天才看见婵娟的身影渐渐走近。米玛开玩笑的兴头又上来,指着去止热寺方向的路对我说,等她来了我们就说要走到那边去住。说笑间婵娟到了,她二话不说,扔了登山杖就往米玛指的石头上坐。米玛把刚才的话说了,本以为她会有很大反应,不料她已累得反应迟钝,只是胡乱点头。我叫她去那片平地上拍照,她费了半天劲才站起来走过去,表情很是僵硬。米玛依旧兴致不减,又跳起来叫我抓拍,还让我们也这样做。想到这里海拔5100多米,我们都摇头。他却再三怂恿说就跳几下不会有事。在他鼓动之下我们都跳了起来,但因心有顾虑不敢太放肆。回看照片,发觉成像之后显得人比神山峰顶还高,实属大不敬,赶忙忏悔。不过在此海拔还蹦跳无碍,也值得我们小小得意一下。


十二


止热寺的宿营地如今规模已然不小,供游客住宿的有活动板房和帐篷。此处夜间温度极低,住帐篷不够保暖,半夜可能会被冻醒。米玛怕我们到得晚了活动板房没有床位,早已打电话预定好。一个房间四张床位,我们多付一张床位的钱,可以三个人住一间。


房间里的情形跟我们昨日在塔尔钦住的地方相似,床上被褥反而看着更干净。徒步一天之后能在海拔5100的地方住上这样的房间,而且这板房背后就是神山,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可是房间里没有炉子,在里面稍待一会儿就觉得浑身冰冷。米玛建议我们去作为茶馆和餐厅的大帐篷里,那里面有温暖的火炉还能喝茶吃饭。


半躺半坐在大帐篷最里面的藏式卡座上,喝着温热的清茶,听着录音机播放的舒缓沉婉、深情如水的扎木年情歌对唱,疲惫的我们浑身放松下来昏昏欲睡。


随着一批批转山者的陆续到达,帐篷里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几乎坐满。精神恢复些许之后,我开始饶有兴趣地观察这些人。


靠近门口处,坐了一桌七八位内地来的年轻人,他们点了餐,正兴奋地回顾今日行程中的趣事,为明日的挑战做各种猜测和打算。


围绕当中火炉的位子上,坐着藏区来的家庭和三五结伴而来的藏民,他们或是小声交谈着,或者默默喝茶吃饭。


也有落单的汉子蜷缩在座位上睡觉或者独自喝酒。其中一位离我们很近,他已是醉眼朦还不停地用仅有的一条手臂举起酒杯。后来我听米玛说,他专门靠替人转山为生。若是谁想要转山却因为身体不好或者其他原因不能成行,就可以花钱请他代劳,他八九个小时就可转完一圈。今年我们遇见他时,他已转山六十几圈。


这委实令人惊诧,既是为他竟以转山为职业,也是为他转山之快之多。若按照那关于转山的传说,转满108圈可立地成佛。即使此处所说的成佛并非获得无边法力或者飞升净土,而是心的觉悟,那他为何还是如今这这副酒鬼的样子?难道是我肉眼凡胎不识真佛?稍一思索我立时明白,他转山动机是为了赚钱而非朝圣修行,这样转多少圈都只是在做劳务而已。


米玛跟几位日喀则来转山的中学老师聊的投缘,约好明日同行,路上既可作伴也可互相照应。他点了碗鸡蛋面,我又为他添了罐啤酒。也许是海拔太高加重了高原反应,我和婵娟都无食欲,又必须得吃饭补充体力,就两人点了一份土豆丝盖浇饭。吃了觉得味道不错,又单点了一盘土豆丝。米玛等待许久,啤酒喝了大半,他点的餐还未上。


客人太多,负责招呼点单的圆脸“普姆”(藏语里姑娘之意)忙得晕头转向,我们催促几次才把米玛的鸡蛋面端来。米玛迫不及待地吃一大口,告诉我们非常好吃,问我们要不要尝尝。看看那面的样子,我们都认为他一定是饿坏了所以吃什么都香。不过在这里能吃到现做的热饭热菜已经是莫大的享受了。


明日我们要四点起床,四点半出发赶路。而在当地,晚上十点钟才天黑,凌晨四点还是不见五指的半夜。米玛说之所以要起这么早,是为了能赶在日出前翻过第二日行程里最陡峭险要的卓玛拉山口。


若是等到天亮再出发,翻越卓玛拉山口时会是在中午,日晒强气温高,体力消耗得更快,险峻山路又看得清清楚楚,心理上就先崩溃了,很难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而凌晨四点时,这间帐篷餐厅还未开始营业,我们只能买方便面再拎一瓶热水回房间,第二天泡面作为早饭。听婵娟说下午喝红牛后的确有兴奋剂一般的功效,米玛建议我们买两罐明天早上喝,以保证我们能以不太慢的速度按照他预计的速度翻过卓玛拉山口。


十三


走出帐篷时天色已开始变暗,寒风阵阵犹如初冬。


我们抱着方便面和冰冷的红牛进入房间,准备简单洗漱一下就睡觉。米玛却觉得时间尚早,不甘心就这样躺到床上,又回去帐篷里找人喝酒聊天。


室外的温度和大风令我和婵娟不敢设想去露天的流水处洗漱会是怎样的酷寒透骨,我们决定用洁面湿巾擦脸,牙齿嚼木糖醇搞定。在这样的地方不生病是第一需求,其他都不再重要了。听米玛说,过了夜间十一点,若这里有人突发严重的高原反应,如肺水肿、脑水肿,或者其他急病,是不会有车开上来救助的,所以每年都有人在此死去。结伴去厕所的路上,我们仰望天空想看看满天星斗璀璨闪烁的景象,却因为时间不够晚天色不够暗而效果不佳。


钻进睡袋里再盖上被子和毯子,依然觉得不够暖。婵娟穿了两双袜子还是腿脚冰冷,我想起登山包里带了两片暖宝宝,找出来跟她一人一片贴在后腰。


看看时间还不到九点,我已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这么早睡觉了。房间关了灯更显得冰冷,恍然之中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似乎前一秒我还在上海租住的房间里熬夜改电影剧本,这一秒就睡在了海拔5100多米神山冈仁波齐的边上。何为真实、何为梦境?空间和时间的本质又究竟是怎样的呢?

 

强烈的胸闷令我只能保持仰睡姿势,因为侧躺会有窒息之感。我静静躺着想让自己早点入睡,婵娟却在一旁翻来覆去,时而粗重喘气时而叹息。


过一会儿她猛得坐起来,急道:“姐姐,我胸闷喘不上气,今晚怕是要睡不着了!”


我何尝不是同感,但只能故作淡然地说:“越急越睡不着,仰躺会气息顺畅一点,静下心来闭目养神就慢慢睡着了。”


我倦意渐浓,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隐约听见婵娟又是翻身又是起床折腾了许久。之后米玛回来,他上床不久就响起鼾声。继而我又听见婵娟睡着之后才会发出的磨牙声。左右两位都入梦了,我却突然清醒过来再也难以入眠。


睡袋的束缚再压上一床棉被和一条毛毯,压迫感令憋闷加剧。后背贴的暖宝宝变得发烫,身上开始冒汗。我把睡袋拉开,伸出一只脚,却还是觉得很热,又不敢露太多怕着凉。仰躺久了忍不住侧身,却很快就因呼吸不畅而回复原来姿势。


左右的鼾声和磨牙声此消彼长连绵不绝,我哭笑不得。掀了盖在最上面的毛毯,又摸到纸巾擤掉鼻腔里堵塞的鼻血,静卧许久还是睡不着。这使人时冷时热、胸闷气短、睡不着又动弹不得的夜晚,每一秒都如一年般漫长难熬。我开始盼着四点钟早些到来,时间却如变慢了、甚至停滞了一般。


十四


不知过了多久,米玛的手机闹钟声响了,他立即醒来喊我们起床。我起身后发觉,被子和毛毯全都被我掀到了地上,这说明后半夜我什么都没盖也不觉得冷。看来米玛这个季节转山不背睡袋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我告诉米玛自己几乎一夜没睡,他有点紧张地说那怎么办?你难受吗?我说没事,我经常失眠,习惯了。他不解地说,你走了一天路到了这个地方还能失眠?这是怎么回事嘛?!


房间里没电,米玛打开带来的头灯,我拿手机电筒照明,我们一起蹲在门边把方便面泡上。


婵娟还在梦中,我叫了一声她毫无反应。米玛说让我来叫她,他大声喊小美女,起床转山了!婵娟头动了动,还是没有起床的意思。米玛无奈笑道叫她起床还真难。我只好上前连推带拽把婵娟拉起来,她半睁着眼睛呆坐不动,被我催促几遍才开始穿外衣。


此时屋外除了几声犬吠听不见一点动静。我问米玛:“难道只有我们这么早出发,其他人呢?”


米玛笑说:“也许有的人起不来,有的人可能今天不想走了,还有的人出发太晚也许走到卓玛拉山口就要放弃了,能坚持下来的人,恐怕得晚上八九点钟才能回到塔尔钦。”


照旧用洁面湿巾擦脸,多日未洗的头发胡乱抓几下就套上户外头巾,为了御寒把带来的薄羽绒服穿在冲锋衣里。整理收拾好登山包,吃过早饭就可以上路了。


海拔5000米的地方,水的沸点只有八十多度,又灌进暖水瓶过了一夜,水温低到直接入口也只是微烫,用这样的水泡出的方便面是什么口感可想而知。


我们三个人围在靠门的床边借着头灯的光亮吃这半软半硬的泡面。米玛说起自己曾经为一个英国青年登山团做向导去希夏邦马峰,为了节省经费他们没有请厨师,全程二十多天都以方便面为主食。从那之后米玛闻到方便面的味道就有些反胃。可是在这转山途中,大多数时候也只能吃泡面来填饱肚子维持体力。我和婵娟因为起得太早没有食欲吃不下多少面,只能尽量多喝几口汤。米玛将自己的泡面桶冲洗一下,倒上热水,把两罐冰冷的红牛放入浸了片刻后才拿给我们喝。


十五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出门上路。室外漆黑一片,默然无声,神山与营地都在深深睡梦之中。


仰头看天,满目繁星闪烁光华,一颗颗星子仿若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凝神静观,感觉它们明灭的节奏与自己的心跳遥相呼应,渐渐就似自己也化为星星身在其中了。


时有风气起,虽不大却寒气十足。我们拉好冲锋衣的拉链,迎风走在上坡小道上。米玛的头灯是我们主要照明,婵娟手上有只小小的手摇电筒。米玛担心我看不清路摔跤,提议我跟在他身后走。可我考虑到自己遇上艰险路段会自顾不暇,而眼下绝不能让婵娟掉队。否则这山路上黑灯瞎火又罕有人迹实在太危险,米玛走最前面又容易越走越快。于是我坚持走最前面,让米玛走中间带婵娟。


上坡、全是上坡,而且山石林立,路就是在狰狞怪石间曲折向上的小径,还不时中断,需要自行开发看似比较容易的走法。在这样的路上往海拔更高处爬,米玛也开始呼吸急促起来。走了约半个小时,我们看见前方远处有一束亮光在摇晃,米玛说:“看,那是在我们之前出发的人。”他又转身指着下方,我们回望,见来时路上也有点点亮黄色灯光在跳动。米玛大吼一声,一时间前后都有人回应,刚才还黑暗冷寂的转山路上顷刻间多了几分光明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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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第二日途中


坡度渐陡,米玛开始念经,藏族汉子特有共鸣之音在暗夜之中尤显沉厚。虽然我听不懂他念的是什么,却在他念经的那段时间里心内一片宁静,缺氧的痛苦也消失了一般。我受到启发,开始默诵六字真言,慢慢调整脚步节奏与之配合,后来发觉这果真是个凝神定心的好办法。当你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效率自然就提高了。


我的脚步不知不觉间加快,与米玛和婵娟之间的距离渐渐增大。可是走着走着,我突然发觉有几个似是而非的岔口,前路无法辨清。


我回头大声问米玛该往哪里走。他喊道:“朝我灯光指的地方走!”然后用头灯点明一个方向。我立即走上去,却听见他在后面说:“你今天走得太快了,别用力过猛,海拔越高越要慢慢走。”


可当时在那片近八十度又危机四伏的陡坡上,我实在不愿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眼看着山顶垭口一点点近了,只想着快点翻过去再找个平稳处好好休息。这个在抵达卓玛拉山口之前翻越的垭口,据米玛说按照他多次转山的经验来看,某些路段其实比卓玛拉山口更艰险。只可惜我当时没记住他说的那个名字,后来去查资料,不确定是不是叫作“康珠桑拉姆拉”山口,只是感叹多亏是在黑暗中凭着无知无畏的冲劲和尚未消耗太多的体力以惊人的速度攀越而过。


在里有一处天葬台,遍地是朝圣者留下的衣服帽子等物品和玛尼堆。据说留下一样随身物品代表着一次象征性的死亡,也表示断绝过去的罪孽。我留下一只用了很久的发圈。婵娟将之前戴在头上的、后来被米玛发现印有六字真言字样的魔术头巾取出套在一块玛尼石上。


过了天葬台,有一小段路格外平坦,沿途还有些景点和典故。比如有一处,是米拉日巴尊者的脚印。据传这里是米拉日巴和苯教大师那若笨琼斗法之地。两人以法力高下来决定谁有权住在冈仁波齐和玛旁雍错。


先是比转湖,那若笨琼一步跨过了圣湖,米拉日巴则用身体盖住了湖面。又比试转山,两人从相反方向开始,在卓玛拉山口相遇。接下来比试魔法仍然难分高低。于是那若笨琼提议,在十五月圆那天,首先到达冈仁波齐峰顶者为胜。太阳升起前,那若笨琼站在一面鼓上飞向峰顶,他四下搜寻不见米拉日巴,心有疑虑没有全力前行。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冈仁波齐峰上之时,米拉日巴乘着光线一下子到达峰顶。那若笨琼受惊从鼓上摔下,在崖壁上留下了深深印痕。


我们经过之时,天尚未明,视线不清,便并没有特地去寻找这些圣迹,只是在心里想象,或许这更好些。还来得及完全调匀呼吸,通往卓玛拉山口的急陡坡就到了,真正令人死去活来的考验开始了。


十六


不到两公里的距离内,要攀升的绝对高度达762米,最后到达转山之行最高点,海拔5780米的卓玛拉山口。


这一段路有个别称叫做“地狱坡”,因为它能让你体验到如在地狱中的痛苦,而且每年转山者之中,总有人会在这里倒下。


也许是因为每个人到了这里都走不快,大多数人需要花费近两个小时才能走完这短短两公里。所以我们陆续碰上很多人,有昨日在帐篷里见过的那几位日喀则来的中学老师,有不少藏族家庭,有反转的苯教信徒,还有三步磕一个等身长头的朝圣者。


天色渐明,海拔渐升。呼吸越来越急促,肺部像有火炉在烧,我依然默诵着六字真言,心脏虽然狂跳心内却静如止水。


走不快就只能不时停下休息,但我坚持不轻易坐下,因为坐下再站起来会更累。米玛此时也没力气说笑或者唱歌了,只是靠坐在石头上跟我一起等待渐渐走近的婵娟。婵娟这天早上的表现令我们惊讶,她从四点半出发到现在,始终紧跟米玛,保持着不慢的行进速度,虽说到后面时而会多停一会儿再走,但从未像昨日那样掉队。


米玛说:“你的小妹妹今天很厉害嘛!你看看她的样子像什么?”


我去看离我们已经很近的婵娟,只见她像拄拐一样拿着登山杖,而登山杖每一下都重重戳在地上发出很大声响。走到我们面前时,我原以为她会急不可耐地找个地方坐下,不料她眼皮下垂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看她的背影有些摇晃,似乎随时会倒下,可又总能稳住身体继续向前。


“就像那些拄着拐杖转山的藏族老奶奶一样”米玛笑道:“虽然走不快,却一直在走,这样也能走到终点。”


我担心地说:“她没看见我们吗?怎么不停下休息?”


米玛说:“不会是在闭着眼睛走吧?”


事后我问婵娟,她自己说当时就怕掉队,所以只能拼命走,好不容易追上我们却不敢停,怕一停下休息就又跟不上了。


海拔持续攀升,乱石堆叠的崎路上开始有冰雪且不断增多。口鼻共用大力呼吸依然喘不上气,冷硬凛冽的空气吸入过多,肺部阵阵刺痛。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好像绷得过紧的弦随时会断裂一般,总觉得心脏会突然罢工停跳。


婵娟面色惨白气息微弱地对我说,姐姐,我心脏好难受!我提议她吃我来之前特地准备的一种叫“携氧”的药,效用是迅速缓解高原反应,并且能持续四个小时,但是一旦吃了就会有依赖性,在海拔降低之前必须继续服用。婵娟想了一下表示不用。我知道她是想着我们只有一小包这种药,药量只够一个人吃三次,她怕自己吃了后面万一我需要就没了。我又建议她吃点速效救心丸,她说再坚持一下,实在不行再吃。我嘱咐她别心急,根据自己能承受的速度慢慢走,我和米玛先到山口一定会停下等她。


“我这就先上去等你们!”米玛突然发力,憋足气大步向上爬。我想紧紧跟上他,快爬几步却发觉力不从心。


十七


曙光微现,视线愈加明晰。卓玛拉山口的经幡仰头可见,可脚下之路却更加刁钻难行。要么乱石参差、要么冰雪泥泞,根本找不到稍微平整一些的落脚点。


极度缺氧和疲累又令我烦躁,心想反正走哪里都是一样,那就放开走吧。于是我靠在路边石头上稍作歇息后,不再看脚下,不管不顾地跨出大步。冒进的后果立刻显现,我突然间就失去平衡,脚下打滑向前扑倒,摔进一片融化的冰雪之中。尽管我立即撑着登山杖扶着石头站起来,下身轻薄不防水的速干裤还是浸湿了,尤其是左腿,连里面的薄抓绒裤也已湿透,酷寒侵入双腿,让人禁不住打冷颤。经此一摔,我再也不敢大意,只是湿了裤子受点寒冷是小事,若是摔下山崖可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一步、一步、再一步……每一步都用尽全力和十二分的小心。默默咬着牙向上、向上……很多次明明不想停下,却不得不在接近窒息昏厥的边缘停住,喘息片刻、定定神,再继续向上。人生之中也总有些段落像是这样,任你再迫切再拼尽全力,却依然欲速不达,该暂时放慢或者停下时万不可硬生生与之对抗,事物发展运行自有规律,穷达得失命运自有安排。


五彩经幡终于近在身旁了,层层叠叠飘扬蔓延。在西藏的每一处山口,都能看见经幡,五种颜色分别代表蓝天、白云、火焰、绿水和大地,排列次序跟自然界这五种物质存在的立体顺序一致。每当风吹过,经幡飘动一次就代表诵经一次。因此经幡日夜随风飘扬就是日夜诵经不止,这是为世间万物众生在礼佛祈福不止。卓玛拉山口的经幡一望无边,如一片缤纷的海洋。离山口最高处还有几百米,但已胜利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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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路上


忽而听见高亢入云的清亮歌声,紧接着看见一家五口反方向转山的藏人迎面走来。为首的老伯伯笑容满面地向我问好,唱歌的是他们当中一个高个子姑娘。想到米玛说,反转的人要从背面翻越卓玛拉山口,坡度更陡难度更大也更危险。可看他们的神情,完全不像是刚刚走过那样艰险的路,不但有说有笑,还能中气十足地放声高歌,着实令人羡慕。


藏族姑娘天籁般的歌声使我振奋起精神,一步步朝着最高点迈进。此时坡已平缓,路也不再陡峭。我终于能一边行走,一边细细打量眼前的事物。


经幡、冰雪、山岩、砂砾、飞鸟的翅羽……它们的模样与我平日见到的并无二致,但是在这转山路上的最高点,在神山冈仁波齐金色晨曦之下,我感觉到天地万物、每一细微之处都散发着至真至纯的灵性之美。


海拔5700米,我至今到过的离天最近的地方,而且还是在神山之王冈仁波齐,这传说中的世界中心。心里没有原本预想的激动,反而异常平静。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没有一丝念头。


没有念头也就没有分别、没有分别也就没有执着、没有执着也就没有烦恼,没有烦恼也就一片空寂澄澈。过后回想,我确信那就是我转山路上的新生之时。然而再想到究竟处,我们平日里一念过去、一念又生,此种情绪刚过,别种情绪又来,生灭相续、轮回不止,何时不在死亡,又何时不在重生?!


米玛的声音将我从近乎入定的状态唤醒,他正坐在山口背风处一块大石头下面等我们。


我刚在他旁边坐下来,他便问有没有吃的,说爬山爬得肚子好饿。我去包里找巧克力,说起自己刚才摔了一跤。米玛摸摸我湿透的裤脚,问我会不会冷。我说没关系,太阳都已经升起来了,很快就能帮我把裤子晒干。


面朝向阳光,咬一口巧克力,嘴里甜滋滋、浑身暖洋洋,我和米玛尽情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安逸。


婵娟总算登顶来与我们会合,她说自己刚才也在冰雪堆积处摔了一跤,是后仰倒下的,好在只是摔疼了屁股,其他无妨。之前一直怕自己爬不上卓玛拉山口的她,此时欣喜若狂,苍白的小脸洋溢着明媚笑容,对此后的路程再无恐惧。 


十八


山口风大不可久坐,略作休息后我们便开始下山。


过了小巧浑圆、碧绿如玉的托吉错(藏语意为慈悲湖)之后,约五六公里的小道急转直下,且布满碎石,是全程最容易受伤的路段。不少转山者好不容易爬上卓玛拉山口,却因为体力和意志力都消磨殆尽,看见这下山之路凶险,便失去勇气和决心,只能骑马走完后面的路。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在这里则是上山难下山更难。我们时刻注意脚下谨慎而行,路最狭窄时人却多起来。大批反转的藏人来到这里,印度人雇佣的马队也陆续而至。米玛提醒我们听见马蹄声就赶紧避让。我却在一次拐弯时因为弯道过窄无处可避被马撞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山石上。后来听说此地马队的马性情凶悍,经常冲撞行人,去年有位转山的藏族妇女被马撞头部摔成重伤,等不及送下山抢救便去世了。相比之下我真是幸运,但愈加不敢掉以轻心。


在这段走路都觉得极艰难、时刻都有危险的乱石陡坡上,依然能看见三步磕一个等身长头的朝圣者。他们不会因为艰险而简化每一次下拜当中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每一次都念诵佛经,每一次都额头触地、每一次都带起一片尘土。看得我既心惊胆战又崇敬不已。若平日里有这样的坚韧不拔和至诚之心,还有什么事成就不了呢?


此时海拔下降心肺压力渐减,从小在大山里长大、走惯山路的婵娟,在最前面下得飞快。遇上较平直处,她竟如同插了翅膀般一路小跑俯冲而下,看得米玛颇为惊讶。


随后我们走过了山阴处大片尚未融化的雪地,来到一片开阔的河谷。此后的路,在海拔上再无太大差距,但离终点却还有约22公里,相当于昨日一天的行程。而经过之前过鬼门关一般的折腾,体力已所余无几,剩下的就只能靠意志力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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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处积雪长年不融化


尽管不再有艰险的陡坡,前路也并非皆是坦途。时而要踩着石头过河,时而要蹦跳着穿过沼泽。


到了较为平整的路段,米玛不再担心我们的安全,开始跟那几位日喀则的老师边聊边走。婵娟因为体力不济步速逐渐变慢又开始落后。我则调整到默诵一句六字真言走三步的节奏,专心前行走得极快,不知不觉间超过很多藏人,把米玛他们也甩在了后面。


路过第一处补给点,我们进帐篷休息。米玛说他不想吃方便面,我也有同感。几位日喀则的老师随身带了青稞粉,开始用清茶捏糌粑。我点了罐可乐,喝一口觉得很是清凉舒爽,便几大口全部喝光,殊不知已给自己种下了祸根。


过了一会儿婵娟到了,她依然没有食欲,只想喝清茶。米玛一边在自己的茶碗里捏着糌粑,一边说你们也吃点吧,不然下午走不动。几位日喀则的老师也说还有好远呢,不吃东西怎么行。于是我和婵娟都接过了米玛递来的他刚刚捏好的小块儿糌粑,逼着自己吃下去。


过了多天回到拉萨后,说起转山时吃的糌粑,我故意逗婵娟说米玛当时可是没洗手。婵娟笑说其实我当时也想到这事,后来一想在那种情况下还介意这个也太矫情了,所以没再多想就那么吃下去了。我笑说放心吧,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细菌根本无法繁殖,连灰尘都是干净的。


与之前走过的路相比,后面的路平淡无奇,上下坡都比较平缓,但却因为体力透支让人感到格外漫长。据说有很多人行至此段,会因精疲力竭和总也看不到终点而心理崩溃甚至产生轻生的念头。


也有人把转山之路比作人生不同阶段,起初十公里是童年,平缓而风景优美,之后十几公里是青年时代,起起伏伏、痛苦初生,过卓玛拉山口的时候是各种挑战纷至沓来、压力最大最艰难的中年,而下坡之后的路就是中年以后,大风大浪已过,平淡而漫长、离终点还有很远,最需要调整好心境坦然面对。


我依旧默念六字真言按照自己的节奏走,速度极快,始终走在米玛和几位老师的前面。


途中遇见一对反转年轻藏族夫妇,男人手中居然抱着一个婴儿。藏人对于转山的热情和虔诚一次次震撼着我。


十九


走过一片清流蜿蜒的碧绿草滩,我被美景吸引停下休息。背着太阳坐在草地上,凉风阵阵、清流淙淙,点点野花于草间盛放,鸟儿起落、鼠兔奔忙,若是与三五知己在此相聚,就地取水泡茶畅谈,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坐下不久,米玛和几位老师就到了。其中一位对我说,你今天走得太快了,慢一点,等等你的小妹。我忙向来时路上眺望,不见婵娟绿色的身影。之前我以为她今日速度比昨日快很多,不会落下太远,现在看来她是又走不动了。日喀则的老师们稍作歇息就又上路了。我决定等看得到婵娟再走,米玛也留下来陪我。


过了半天看见婵娟走走停停、缓慢走近的身影,我们也该上路了。站起来时我突感眩晕,当时只以为是起得太猛没有在意。


又走了六七公里,到了尊哲普寺的补给点。那些用三天转山的朝圣者,将会在这里过夜。米玛说他又饿了,得吃点东西,不然走不动。


我们走进一个帐篷。米玛问除了方便面是否有其他食物,藏族老板娘说可以用他们自己吃的白菜和青椒做盖浇饭给我们吃。老板娘开始炒菜的时候,婵娟到了。她一进门就问还有多远,听说还有十多公里,她长长叹了口气。


我此时感到很难受,却又说不清是哪里难受。头有些晕、腹部隐隐作痛、有点发冷但是身上冒汗。我趴在登山包上闭目养神,默默祈祷千万别在这个时候生病。油烟味传来我感到阵阵恶心,连忙跟老板娘说只要做两份盖浇饭即可。


盖浇饭端上来,米玛狼吞虎咽很快就吃得一粒不剩,他说之前吃的糌粑里没放酥油和红糖实在不够味。我的确感到很饥饿,想忍着恶心吃几口,却刚把筷子举到嘴边就放弃了。婵娟此时倒有了胃口,就着不多的一点蔬菜和辣酱吃了大半盘饭。


再次出发,我明显感觉到体力不支,再也无法像走得像之前那样快,不久之后我最担心的事来了。我突然感觉眼前发黑、浑身冒虚汗,想停下喘口气,却身体摇晃站不稳。我一时心慌,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思维也变得十分迟钝,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我这是低血糖了?过去我曾经有过几次因为低血糖昏倒的经历,现在若昏倒在这里,那可就麻烦了。自己受伤倒没什么,关键是会拖累别人。


我赶忙蹲下,从包里翻出巧克力,忍着恶心剥两块塞进嘴里快速嚼几下就咽下去。前面的米玛仿佛有心灵感应般回头看我并停下等候。待我走近了,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脸色变得如此难看。我故作轻松的说没事,有点低血糖,已经吃过巧克力了。他把我之前在供给点买给他的运动饮料递给我,要我喝一点增加血糖。我接过来喝了几大口,此后又喝过几次,不料这半瓶冰凉的饮料加重了我的不适。


后面一段是起伏的悬崖土路,我体力急剧下降,行至此处已有腿脚不受控制之感。强烈的光照增强了眩晕,我像往常一样回头去寻找婵娟,却发觉视力模糊已看不清并不太远的她的轮廓。望着悬崖我心中生起恐惧,怕脚下一滑或者头晕摇晃掉落下去,便只敢紧贴着内侧行走,那怕内侧的路有时比外侧的更多障碍或者要多绕个小圈。


走过一个弯,又看见一个弯,大拐弯接着小拐弯,然后又是大拐弯,似乎总也走不到头。眼睛开始睁不开了,背上还在不停地出虚汗,登山包像是装了石头,脚腕是软的,脚底已经麻木,不时被翘起的石头绊一下险些摔跤。几次遇上反转的藏人,说一句“扎西德勒”都变得费力起来。


两位磕长头的朝圣者出现在前方,我已看不清细节,是通过衣服的颜色判断出是两位女性。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首流传在藏区的关于磕长头朝圣者的歌谣: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体量过来的,白色的云彩,是我用手指数过来的,陡峭的山崖我像爬梯子一样攀上,平坦的草原我像读经书一样掀过……


“啪”……“啪”……磕长头者们每次匍匐时手上木板拍地的声音在我耳中格外响亮,也犹如警钟敲醒了我。我重新开始默诵六字真言,无力按照之前的节奏走,那就念得慢一点,也走得慢一点。渐渐地,心越来越定,痛苦还在,但不那么难以忍受了,恐惧渐渐消失了,步子也踏实了。


二十


宗堆是抵达塔尔钦之前的最后一站。米玛在茶馆里等我们,我走进去时他正在喝啤酒。


我靠在卡座上,喝着清茶看对面一家藏民吃自带的面饼和风干牛羊肉。米玛说那是那曲地区来的朝圣者,他们来一次不容易,通常至少要转十三圈才会回去。


婵娟这次来得很慢,米玛说我们今天走路速度还算快,但是每次休息都停留时间过长,以至于每次出发时他都感到极度倦怠有种不想再走的感觉。婵娟进门后问的第一句话依旧是“还有多远”。米玛说,快到了,还有四五公里。刚刚坐下的她精神一振说,那我们快点走吧!


在过去,很多人走到宗堆就算是完成了转山,坐等车子来接回塔尔钦。可是如今,这神山作为一个景点被某公司承包,不允许其他车辆进入景区。若想搭车只能听从那家公司的安排,且费用高昂。


不过我们早就认定,既然转山就要从起点出发再回到起点,这才是转了完整的一圈,所以绝不会在最后阶段功亏一篑。但从早晨四点半出发,爬让人死去活来的地狱坡、翻海拔5700米的卓玛拉山口、下乱石陡峭的急下坡、走河谷、穿沼泽、过悬崖……一路到这里,高强度徒步近十二个小时,体能已极度透支、腿脚酸痛至麻木无力。所以有人形容,最后的四公里会令人感觉像再转了一次山。


也许是神山为了给一路上运气颇佳、走到哪里都是晴空的我们一点考验。我们从宗堆出发不久,看见前方阴云聚集,似是大雨欲来。


米玛有点紧张地说,我们得快点走,下起大雨就麻烦了。可当时我们的身体已几乎不受大脑支配, 心里想着要走快点,却怎么都抬不起腿迈不开步。眼看着阴云朝我们上空移动,不多时就下起冰雹。我们庆幸是下冰雹而非下雨,不然身上淋湿走不动不说,在这个海拔受寒发烧可是要命的病。在我们手忙脚乱地找一次性雨衣互相帮忙穿上身时,冰雹已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同时大风呼啸,轻薄脆弱的一次性雨衣仿佛随时会碎裂。


沿途路过丰茂的高山草甸,圆滚滚的旱獭们发出独特的叫声,三两成群嬉戏玩耍。但是冒着冰雹和大风,前行变得更加困难,我们无暇赏景,三人之间很快又拉开了距离。到后来,每个人都成了独行者。


不过在转山的路上,即使有再多同伴,你最终还是会感到孤独。因为说笑热闹只在一时、互相帮助也只在某些阶段,绝大多数时间里,你还是只能靠自己。独自一步步向前走,独自面对和承受,独自思考和感悟、独自完成死去再重生的过程。


对于我个人来说,后来每次回忆起转山,感受最强烈的就是最后这一段路,因为那时我的痛苦程度已接近所能承受的极限。眩晕、冒冷汗、阵阵腹痛如绞,视力不时模糊成一片连眼前人的脸都看不清楚,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停住时站立不稳得使劲拄着登山杖,脚下的路稍有一点不平整就感到走得很艰难。当时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倒下!


时间像是被放慢了百倍千倍,每一秒都度日如年。我感觉自己变成行尸走肉,就这么机械地向前走。塔尔钦似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不停地走却怎么都走不到。米玛察觉出我的异常,先是放慢脚步、最后干脆停下等我。到了他跟前,我像婵娟一样问道,还有多远?这是我转山两天以来首次问出这句话,米玛知道我是真的要支持不住了,指着前方连声说,快到了,快到了!


终于来到公路上,再过一片河滩就是终点。米玛说我先走,去给你们订新的住处,说完兴奋地迈开大步走了。我记起自己昨日半路上休息时曾问他,塔尔钦是否有条件好一点、带卫生间的房间,如果价格合适我们可以加钱去住。想到今晚也许就有热水洗漱、可以睡在干净而没有酥油味的床铺上,我满心期待想要走快一点。可那片半干不湿的河滩对当时状态的我来说处处危险,在经过两次险些滑倒和一次严重的崴脚之后,我只能放慢速度,竭尽全力地走稳每一步。


跨上河岸就是塔尔钦了,我习惯性的转身回望找婵娟的身影。眼前还是模糊的,只能看见一片苍茫的大色块和粗线条,但是我知道,她就在那条我刚刚走过的路上奋力前行,她终于用超出年龄的忍耐和坚毅走完了转山之路。


我突然间感到有些不舍,不舍刚刚结束的这非凡的旅程,不舍得跟在这非凡旅程中遇到的那个不一样的自己告别。可生命本是修行,人人时刻都在朝圣的路上。至于心中之圣为何,又以何种方式去朝拜,选择亦在个人之心。因此转山虽已结束,朝圣还在继续,而不论在何时何境,“我”就是我,“我”又非我,每次起心动念之时、每次生灭轮回之间,“我”的本性从未改变。


二十一


下午五点多的塔尔钦,阳光比内地的午后更炽烈。路上不见人影,只有几条狗趴在路边睡觉。


走在平坦街道上,看着两旁店铺,我有种历经千万劫难终于回归人间的感觉。心里憋着的那股劲瞬时松了,整个人一下子软了。我再也走不动,又不敢坐下,怕坐下就起不来,就近找到一根电线杆靠在上面不停地深呼吸。


此时米玛就在不远一家宾馆面对街道的走廊里唤我,可他又是大声喊又是招手,我却浑然不觉,他只好走出来到我跟前叫我。


这家名叫冈底斯的旅馆的房间宽敞,床铺干净,有卫生间还有热水,我竟觉得舒适得有些奢侈。怕自己全身尘土会弄脏床铺,就坐在圈椅沙发上。米玛坐到我对面,我们相视而笑,一动不动地瘫坐着,直到看见婵娟出现在街道上,才起身喊她进来。


约好晚饭时间后,米玛先回自己的房间洗澡休息。我和婵娟对坐许久,实在耐不住脱了外衣上床。脱下鞋袜之后我发觉,自己左脚的小指和右脚的大拇指甲下全是黑紫色的淤血,望之惊心。但那一刻,一起苦痛都是过眼烟云,躺着就是世上最幸福之事。


再起床,行走就变成一件很困难的事。脚上的水泡不能沾地,从胯部到小腿无一处不酸疼难耐,我们走起路来都像鸭子。吃晚饭时,只有几分钟的路米玛竟要开车去。为了庆祝转山成功,我们点了几个好菜,米玛和婵娟胃口大开,我却只想喝汤。


明日就要离开塔尔钦前往阿里最西部的县城札达,当晚需将行李全部打包。我们实在没力气,就坐在地上整理东西,最简单不过的动作都变得艰难而迟缓。


睡前我开始严重腹泻,连续跑了多次厕所,眼看着有脱水的危险。我终于明白自己从中午开始持续的腹痛是何原因了。我地确不该在艰辛的转山路上空腹喝冰冷饮料,肠胃受不住,自然要给我点颜色瞧瞧。幸好没在半道上腹泻发作,不然我肯定走不到终点。在这世界屋脊之巅,生任何病都不是小事情,何况后面几日还有不少行程,我按照最大剂量吃了止泻药,祈求神山保佑让我快些痊愈。


当晚,我这习惯性失眠的人竟也一夜安眠无梦。次日早餐后,我又吃了一次治疗腹泻的药就奇迹般地痊愈了,此后照样吃油腻咸辣的川菜也再没发作过。


我们的车子驶出塔尔钦,路过一处视野开阔、可从极佳的角度观赏神山之地时,米玛将车子停在路边,我请过路的藏族大哥为了我们三人拍摄了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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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向导米玛在神山前合影


彼时晴朗少云,碧空之下冈仁波齐端整对称的轮廓完全显露,崖壁上的万字纹异常清晰,晶莹峰尖在群山环绕衬托之下闪耀着王者之光。再一次对它合掌朝拜,此时是真真切切地相信,它就是理想世界之心。那理想世界非实景却是实境,个中情形只有亲身前往朝拜方能真正领受。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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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达土林日出


暂别神山圣湖之后,我们前往札达县。


探访曾强盛一时又神秘消失的古格王朝遗址,在幸存的佛殿中欣赏虽已残破却仍不失富丽与精妙的造像和壁画;又穿行于地质变迁后又经百万年风雨侵蚀形成的总面积两千多平方公里的札达土林,并在高处俯观远处雪峰连绵、近处土林万顷,一点点被晨曦染上金红的壮美日出。无论是古国遗迹的断壁残垣,还是自然造化的宏阔景观,都令我深感世事难料、兴衰无常,人生真无任何事值得执着攀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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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古格王朝遗址


隔日回程,再一次经过神山圣湖,我们的车沿着草原的车辙来到玛旁雍错边。湖水一如既往的碧透澄澈,如此深邃如此圣洁的高原蓝,摄人心魄又使人心静。盘腿坐在湖畔遥望冈仁波齐,回想几日之前曾围绕它走过的路,真有隔世之感。


转山之前和转山之后,面对神山时心境迥然。这千百年来无数朝圣者们心中的世界中心,这众神居住的殊胜无量之地,并不会因为你曾经接近过它就减少一丝一毫的神秘感。因为你曾经在朝拜它的路上历经磨难、直面孤独、直面生死,直面最真实的自己。在最极端的状态下迸发出最原始的力量和灵性,超越原先曾困扰你、束缚你、阻挡你的一切障碍,抵达从未抵达之境。


归途之路,依旧是在天高地阔、苍茫荒野中穿行。我们运气比来时更好,经行之处天气极佳,期盼的美景和野生动物尽皆如愿得见,还不时有意外惊喜。或是纯蓝明净、云影梦幻的不知名湖泊,或是起伏曼妙、层次丰富的七彩山谷,更有丰茂草原上灿烂摇曳的野花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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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遇七彩山谷


“我们一定得到了神山的加持!” 每一次至纯至美的邂逅和全然敞开的感知都会令我们如此感慨,虽然有时语气像是玩笑,但心中却深信不疑。


经过阿里之行,我终于明白,为何青藏高原上的人们对信仰那样虔诚,以至这虔诚融入血液,成为稳定强大的基因代代传承,即使是在信仰普遍动摇甚至缺失的当今时代,依旧不曾改变和消减。


在青藏高原这样的极端高原苦寒之地,自然环境极度恶劣,人类竭尽全力也仅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存,而面对变幻莫测的自然现象和不可知的未来,惟有通过追求信仰,才能获得心灵的安宁。


哪怕是在今日,现代工业和科技的产品已进入并且日益普及,当地牧民的生活也并不容易。许多我们在城市之中习以为常的事物,例如自来水、热水淋浴、网络等等对于他们来说都属奢侈之物。女人夏天要去河里背水、冬天要去山上背冰,男人从早到晚赶着牛羊在广袤荒原上放牧。他们饮食单调粗糙、穿衣仅为御寒,却愿倾家荡产扶老携幼去转山、转湖,不远万里磕长头去朝圣。他们的虔诚,我过去不懂,还妄加揣测做出过种种猜想。


而当我与他们置身于同样的环境、走在同样的朝圣路上、吃同样的食物、看同样的景色、受同样的艰辛、诵同样的佛经……慢慢地,我也就成了他们。


其实我们原本也是他们,同他们一样明了人类与天地万物之间的关系,知晓自己的生命与土地、河流、草木 、鱼虫、鸟兽联为一体,知晓天上看得见的日月星辰和看不见的神是要永远仰望和敬畏的。只是渐渐地,我们的眼睛蒙了尘、心迷了方向,我们丧失了信仰的能力,不愿再五体投地地放低自己,也就错失了通往真正的自由之途径。


返回上海后,我失落多日,不适应大都市的纷乱压抑,做梦都想回西藏。我怀念我们三个人、三个民族,出生成长背景迥异,却彼此守望、心心相应地行走在阿里的日子。怀念在雪地里撒欢、对着藏野驴和藏羚羊大声喊“I love you ”的婵娟;怀念转山后果真扔了香烟和打火机、小心翼翼地将一只卡在车头的蝴蝶放归草丛的米玛;怀念目光如猎手般敏锐、总能第一时间发现野生动物的自己。更怀念随时可以盘腿坐下,放眼皆是仙境美景,走进任何一个帐篷都有笑容和清茶的广博宽厚无所不包的高原。我找来许多关于西藏的书籍、音乐和影片,一有闲暇就沉浸其中。


在日常生活里,此次西藏之行带来影响也逐渐凸显。自从转山完成,困扰我多年的顽固性失眠竟然从未发作。过去时常辗转反侧整夜难眠的我,如今合上眼皮便能不知不觉进入梦乡。同时我变得更加果断,无论是做决定还是付诸行动,因为我能更迅速更明晰地听见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并且坚信自己的直觉。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感到许久不曾有过的轻松和自在,仿佛卸下了重担、脱去了枷锁。那些曾经紧抓不放的多余之物尽皆松手,那些曾经耿耿于怀的无关之事尽皆释怀。对于困惑和恐惧,我也不再视若大敌,总想找出办法立即解决。因为我已明了,它们源自我本心本性,该来时来,该去时自然会去。


一日,当初鼓励我们下定决心去转山的老师发来图片。图面上只有三种颜色,金黄的大地、净蓝的湖水和天空、还有纯白的冰雪和雪峰。这是酷寒冬季静默守望的玛旁雍错与冈仁波齐,空茫寂寥之中尤显超拔清净,又散发出无限的包容与慈悲。泪水刹那间涌上我的眼眶,那是一种无法言明的强烈情绪。


闭上双眼,我又行走在转山之路上,回到传说中的世界中心。坚定,专注,宁静,继而空明。睁开眼睛,窗外车声喧闹、此时的我和身边的一切时刻都在变化之中。而我心却已觉知,在永不止息的朝圣之路上,在无处不在的修行之境中,那个恒久不变之“我”既很远又很近,见与不见,它都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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