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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的发飙和致歉

作者:罗达成 发表时间:2015-12-18 点击数:12433

我是1980年八九月间,离开《笔会》到《文汇月刊》的。随后,我这个新上岗的报告文学编辑兼诗歌编辑,揣着《福建文艺》发给“老东家”《笔会》的会议通知,却代表“新东家”《文汇月刊》去福州参加“朦胧诗讨论会”,并组织了第一篇报告文学,请人写饱受争议的朦胧诗代表人物舒婷。


如果说,结识舒婷,是我主动找上门去的;那我最初“认识”理由,并留下深刻印象,则是完全被动的——因为理由因故突然“爽约”,让我们81年1月号上等用的一篇重头稿落空了。那天,我一进办公室,就看到梅朵从我的坐椅上“蹭”地起身,他要我赶紧去北京“救场”!梅朵急切地说:理由原先答应给我们写李谷一,因为有特殊原因说不写了。而我们下一期刊有李谷一的封面已经在印,这篇配发文章12月5日前一定要发稿。“现在,再另外找人顶替,来不及了,你去写吧!回去拿点衣服,赶紧去机场!”梅朵在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也没跟我商量的情况下,给我订好当天去北京的机票,连500元出差费用都让人替我到财务科借来了。我对梅朵一厢情愿的仓促决定很不满,有这么“强征暴敛”的?连带对理由也心生不满,事情皆因他而起。


如梅朵所愿,我去抢出一篇《你好,李谷一》,反响不错,引起关注也引起争议。事情有得有失,因为理由的爽约,我得以“替补”上场,磨练了自己,也证明了自己;但却因此错失了一次跟理由对话的机会,我深为惋惜。“你是负责《文汇月刊》报告文学专栏的,认识理由,不就是迟早的事。”不知为什么,老梅又补充了一句:“理由可是帅气又牛气呵!”他大概是在提醒我,理由不太好打交道。“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我没在意,因为觉得理由有资格,也有本钱牛气。


不无傲气的我,对理由却心怀钦慕,他是那个时间段里,除了几位前辈报告文学大家外,最具影响的年轻报告文学家。我读过理由1978年以来发表过的二十多篇报告文学,有些还当作范文来读。而我最早读到的,是他的成名作《扬眉剑出鞘》。我在《笔会》时,就听说理由是抓住机遇,一战成名。他靠才气,也靠运气。不过,详尽版本是后来听同是报告文学作家、时任《报告文学》杂志编辑部主任,之后又担任副主编的傅溪鹏亲口告诉我的。他说:1978年春天,他在《新体育》杂志竞赛组任组长,当时中国花剑运动员栾菊杰荣获世界亚军,震撼了世界与亚洲,需要约请一位作家写一篇人物报道,便专程前往《北京文学》,结果,巧遇年轻作家理由……他做了一次伯乐,改变了理由的人生,成了理由命运里的贵人。傅溪鹏还曾不止一次地撰文,追述这段难忘时日。


不过——无论是在我后来和理由交往中,还是看他关于采写《扬眉剑出鞘》的随笔中,均未提及过傅溪鹏这位“贵人”。而2015年5月,在写《我在〈文汇月刊〉十年》时,我打电话到北京昌平王府家庭农场书香园,想跟在田园生活中悠哉游哉的傅溪鹏,查对关于理由的几个细节。孰料,说及《扬眉剑出鞘》时,年近八旬、无所顾忌的傅溪鹏,有些“愤愤不平”地脱口而出:


“理由这个人没‘记性’。当时他一点名气也没有,我给了他机会,让他写栾菊杰,机票都是我们准备好的。但理由后来到处说,这是他自己碰上的,与我无关。你想想……”。


我不知道,是傅溪鹏“贪天之功”,还是理由“没有记性”?不过,即便是前者给后者以机会,倘使《扬眉剑出鞘》仅由《新体育》杂志发表,影响却也有限;更重要的是,是谁促成了《人民日报》转发?那才是居功至伟。我曾听北京圈中朋友说,文章在《新体育》发表后,是理由的前妻胡容亲自替他送到《人民日报》的。当时理由刚出道,识人不多,而胡蓉已是北京出版社的老编辑,人脉广泛。


确实,那时是时势造英雄。在那个强调体育运动要振奋国威、恢弘民气的非常年代,宣传报道也动用了非常手段。当时,党中央主席华国锋及其他中央领导均在国家体委上呈中央的“简报”上“画圈”,指示要大力宣传为国争光的栾菊杰。所以,才会出现全国所有的宣传机器不遗余力、倾巢出动的空前盛况,让大江南北、千家万户的人们在记住英雄般的栾菊杰的同时,也记住了理由的名字。因而,连傅溪鹏这位“伯乐”,也明白自己的作用有限,理由躬逢其盛,才气有了用武之地。


不怕没机会,就怕没本事。从1977年开始转向写报告文学的理由,之前是写小说的。如他自己在《她有多少孩子》这个集子“后记”中所说,“我在前些年写的小说,现在拿来不忍卒看,当时也不忍卒看”。而理由从前的“麾下”、在他之后也成为报告文学名家的肖复兴,曾对我追溯往事,为这“不忍卒看”做了注脚:


“文革前,理由在少年宫当航模教练,文革后期到丰台文化馆,搞业余创作组,他是组长,主办了一个《丰收》内刊,组织我们写稿。有时,理由还骑摩托车到我们学校,帮我请创作假,参加创作活动。他初始时写小说,大部分是‘三突出’,大家都不认可。后来,他开始写报告文学,重视结构,运用小说手法,取得成功。理由的《扬眉剑出鞘》,是水到渠成的结果……”


虽说,《扬眉剑出鞘》是理由最初的成名作,但似乎不是他最好的经得起时间检验的经典作品。2005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他的集子《扬眉剑出鞘》时,经过17年的沉淀,理由特意为这篇文章加上一段题记:


“此文已被转载过数百次且屡屡获奖,再提它我已觉不好意思。偶有聚会,主持者在向众人介绍我时总要提及此文,而我的心中似有灼痛之感,它真能代表我吗?”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理由朴实如土的代表作《中年颂》,写了一位普通的纺织女工,却让我有“于无声处听惊雷”之感,感动而又引发深思。我也喜欢理由的《痴情》,动情处不由得泪水盈眶。那感觉,如同之前我看徐迟写敦煌常书鸿的《祁连山下》,象是在读情节起伏、感情跌宕的小说——然而,恰恰又是真实的生活。《痴情》引起读者和评论家一阵“痴情”的冲击波,许多人盛赞乃至痴迷于《痴情》的痴情,也有人痛批作者自身太不痴情,“个人生活未能始终如一”……


理由与梅朵和《文汇月刊》,有着很深的友谊。从1980年至1986年间,他先是给梅朵,后来是给我,写过散文式随笔 《钓鱼台小记》,为《文汇月刊》发起的报告文学讨论,写了洋洋万言的《 报告文学的遐想》;还写过四篇报告文学: 《弹丸之地》《湖滨梦》《真正的球迷》《九七年》。作品虽有高低,但理由每一篇都倾尽心力,他很珍惜自己的名声和品牌。


81年8月号上,发表了理由的《弹丸之地》,写他专程前往甪直千年古镇和古刹保圣寺,却是一见不如百闻,败兴而归……就在这时候,梅朵的心脏病第一次爆发,住进了医院。而两个月后,梅朵吵着出院,并且不顾医嘱和我们的劝阻,强行要去北京,为《文汇月刊》的第一个“报告文学特辑”组稿,他念念在兹的就是把“报告文学”做大做强。十多天后,疲惫不堪的梅朵回到上海就再度病倒,不得不老老实实在医院和无锡华东疗养院里养息了两年。


82年夏天,梅朵在疗养院里运筹帷幄,要我在刊物上拉开声势很大的“报告文学讨论”。梅朵气魄大,心眼“小”,他就是想跟北京的刊物,特别是《人民文学》争夺报告文学的“话语权”。他也料定那些刊物,不可能象我们这样,肯投入这么多版面,花这么大力量。不安分的梅朵,在疗养院往北京写信、打电话组稿。他很看中理由的影响力,第一期“讨论”就请他开头。理由不辱使命,给了我们一篇一万多字的长文《报告文学的遐想》。谈报告文学的特征与特色,谈什么是报告文学的一流题材,谈报告文学的真实性、文学性、典型性和批判性……


说来也怪,在梅朵生病、疗养期间,我在北京的人脉迅速扩张,抓稿也日趋“疯狂”。但因种种原因,我跟很忙很难找,且较长时间陷入感情旋涡的理由,交往却是慢热,不温不火。我80年初秋到《文汇月刊》,梅朵养病期间,我单打独斗,给理由寄过小样,写过信,通过电话,但直至梅朵83年夏秋归队,我跟理由还从未谋面。记不清楚,我和理由的最初见面,是在他84年“取道上海”时?还是在这前后,我先去北京拜访他,抑或是在其它会议场合?印象中,从84年直至87年后他淡出报告文学圈,弃文从商去香港发展前,我跟理由总共见面次数也只有个位数。


我和理由有许多共同的作家朋友和编辑朋友,我们同属报告文学圈,即使在不见面的情况下,也会意想不到地在朋友们那儿交集、“见面”。80年代初,地处偏僻,却有大手笔的四川人民出版社(后来,很快改为四川文艺出版社),准备连续推出一批报告文学集。1981年12月,他们率先出版了理由的《痴情》。其中,除收有《痴情》,还有原先刊登在《文汇月刊》上的《钓鱼台小记》和《弹丸之地》。


意想不到的是,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给上海文艺出版社已经一年、渺无音信的报告文学集《中国的旋风》,被这个“系列”看中了。责编曹礼尧让我终身感念,她之前在在杂志上读过我的大部分作品,在只看到“目录”的情况下,便让出差上海的丈夫带信给我:“你的报告文学集我们决定列入计划,你可以找人设计封面了(大32开本)。封面一定要搞好,反正你满意了就可以寄来。”3个月后,曹礼尧又雷厉风行地告知结果:“此书我们出定了,没有任何问题。我现在是稿件已看完,等待封面、插图、照片及你的‘后记’,这些东西何日到手,我就何日发稿。对你这本书,我们编室的领导也很重视,我们会尽力将它搞得漂漂亮亮的!”9个月后,曹礼尧又来信告诉我,终审通过:“稿子刘令蒙副主编刚才给我,他看了,已签了字,但抽下三篇文章……他说为了使这本书的质量能够与理由、柯岩和刘宾雁的报告文学平起平坐,抽下这几篇是有必要的。”我不敢、也无意跟他们“平起平坐”,我的第一本书能够与这几位名家进入同一个“系列”,已经深感幸运和兴奋。


1984年4月初,我和理由的共同朋友、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谢大光,给我一封充满友情的信,还说及理由的书稿,又让我和理由在无意中“交集”:


“这次上海之行,还是很畅快的。朋友之间,经过了一些事,会更加了解的。你目前的处境很有利,一定不要退缩。不知老梅回来没有?

“你的第二个集子,不论何时写出,我都等你,来了就是我的事了。当然,我希望能比第一本更好,相信也是可以的,因为你第一本集子的后半部,已经大大超过了前几年的水平。

“理由的稿子我回来收到已经看完,四月底可发稿。处理老兄的稿子,我不会慢于这个速度的。”


理由这本《纯情》出版后,大光赶紧给我寄了一本,接着理由又送了我一本,我两本都一直留着。我留着《痴情》和《纯情》,是为自己竖起一道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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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著作书影


1984年起,我和理由见面的机会多了些,而创造这机会的,先是时任国家体委宣传司司长,很快又调任《体育报》社长、总编辑的鲁光,随后是《报告文学》杂志的两位编辑部主任——朱宝蓁大姐及傅溪鹏。83年底,鲁光就在信中打招呼:“体育报告文学研究会,委领导首肯了。明年上半年开个会,正式成立。你虽在上海,你也应该是此会的‘创业者’。望多出主意,我洗耳恭听”。一年多后,体育报告文学研究会成立,鲁光任会长,理由、李玲修和我等人任副会长,且每年都要开会、碰头、搞活动。


而1984年后,田流、程光锐两位新当家接过《时代的报告》,似乎要脱胎换骨,决意告别80年代初落下的“左”的名声,将刊物改名为《报告文学》。与之同时,以大手笔改组编委会,居然约请到十五六个名头大能量也大的“社外编委”:有刘宾雁、袁鹰、黄宗英、理由、苏晓康、陈祖芬等一批一流作家和报告文学名家;也有操持国内最具影响的《新观察》、《人民文学》、《文汇月刊》杂志的实权人物,如戈扬、周明等,我也有幸入列。


这两个会,尤其是《报告文学》编委会,成了我和理由及一批报告文学名家聚会的好机会。虽然,《报告文学》节俭办事,开会就在杂志社,编委住宿就安排在人民日报招待所的简陋平房里。但到场编委的规格,以及两天会议的热烈、认真气氛,是让人终身难忘的。田流、刘宾雁、袁鹰、戈扬、黄宗英这些大名家,没有一点架子,为人热忱,谦和可亲。理由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很有才气,也很帅气,思维敏捷,思想活跃,但并未感受到他有多少傲气和锋芒——可能是跟梅朵一样,只是“偶尔露峥嵘”吧。


梅朵从疗养院回归未几,84年初春起,就盯着要我做一套关于理由的“组合”:做他的封面,找人写“印象记”;同时,配发他的报告文学。做一套“组合”是难事、烦事,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两三年,甚或更久。但因了这个“催化剂”,我给理由的信比之前频密多了。给他打电话,十有八九找不着,唯有写信或发电报——不过,我从没给理由发过那种夜半惊魂的加急电报。我知道理由很“挑剔”,要他自己提供满意的照片,找他看得上的人写“印象记”,再给我一篇能有些声响的报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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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作品


经过将近四年的酝酿,又见过几次面,我和理由的友谊,也开始水到渠成地升温。之后,又全程处理过他的三篇报告文学《湖滨梦》、《真正的球迷》和《九七年》,我们之间往来信件以及通话次数多了起来,质量也大为提高,称兄道弟,彼此间客气话少了,直白、友好而坦率。“理由组合”因“印象记”而搁浅。自从我把写“剪影”的“球”踢给理由,他老兄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人,反倒是象欠了我一笔“债”。6月间,理由给了我一篇15000字的《湖滨梦》,以作慰劳。收读《湖滨梦》,至感快慰、兴奋,作品写得相当感人,理由的小说功力和魅力,在这篇报告文学中又一次恣意展露。我让梅朵也先睹为快,他也大为称道。如后来理由在将此文收入集子时,所加的“题记”中所说:


此文应冯基平的几位千金之邀而作。冯基平在“文革”前曾任北京市公安局局长。这个强力部门的要职与女儿们柔情似水的述说形成鲜明反差。我觉得,女儿们对父亲深情的追述本身就蕴含着诗的意境,遂模仿她们的口吻,以第一人称写就。


理由构思谋篇,将这“强力”与“柔情”的“鲜明反差”,作了淋漓尽致的展示;冯基平原本有“几位千金”,也被理由“浓缩”为一个女儿在深情追述、倾诉。这诉说中,既没有交代年份,也没有说明所涉及政治运动的名称和背景,但经历过“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浩劫,和审判“四人帮”的读者,对这一场场民族灾难了然于胸。而“爸爸”这位神秘人物的忧国忧民之心,他的脾性和身影,也在这叙述中栩栩如生。


我知道理由不喜欢磨蹭,将“文汇速度”发挥到极致,收到他的《湖滨梦》,两个小时后即发到排字房,隔天就将小样用“航空”寄给理由。谁知,好事多磨,十多天过去了,迄无回音,理由没将小样退回。电话也找不到他,我赶紧发信催问。84年7月5日,理由回信着急地说:


“达成:你好!收来信,得知校样已发出,到处去找。北京作协那里没有,万寿路这里也没有,问过收发,都说没有见到。看来不能再等了。我想请你校对后直接发排吧。这篇报告文学,不会出现事实上的出入,行文上的改动,请你做主。

“我的地址,是北京万寿路甲15号东院×楼×××室,今后联系请以此为准。如有机会来京,欢迎做客。

“百花出版了我的一本报告文学集‘纯情’,不知寄给你没有?我当奉寄留念。”


《湖滨梦》原本我想在7月号推出,这一来只能放到8月号上了。谁知,梅朵又出来“作梗”,觉得《湖滨梦》这样单用可惜,希望能催促到“印象记”,并配理由封面,以完成他所期望的“组合”。理由的态度很友好很配合,他很熟悉梅朵那种得陇望蜀的“贪婪”。10月上旬,我去信要求他对《湖滨梦》的主人公——“爸爸”隐秘的身份加个注解,仅仅交代他“身居要职、工作性质特殊”似不解渴。10月12日,理由回信对此表示同意;在信的末尾,还正面回应到“印象记”的事:


“关于恢复文中冯基平的名字,我没有什么意见。原来的考虑,他是我哥哥的朋友,他的孩子也熟悉我,但那些孩子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他死后,孩子们之间的矛盾已到戏剧化的程度,以致用任何一个(或一拨儿)孩子的角度来回忆他们父亲的追念文章都会使矛盾加剧。因此,在指出冯的名字时,请仍按原来的叙述语气,即不具体写明说话的第一人称是哪一个女儿。主人公的名字是实的,叙述者的名字是虚的,这样较好,以免引起那些孩子间无谓的纠缠,不使我哥哥为难。

“如能恢复一些所谓‘阴暗面’的描写,最好不过。因为对那些东西大可不必讳忌的。

“关于采写我的‘剪影’,我手头正忙,有一建议,我将于本月25日取道上海,再向南行。请你可否从上海物色适合的作者,我在上海可腾出两天时间见面详谈,提供资料。我希望把我写的真实些,褒也好,贬也好,文笔真实而生动,以悦读者。如可,我行前电告你。当否请复。(此行路费我自有出处)。”


显然,理由觉得自己耽搁了我们,才出此下策。我清醒、迅速而又直截了当地否定了这个友好方案。非不为,乃不能为:以我对理由的了解和理解,他看得上的作者为数不多,对写自己的文章也必定较真而苛求。倘使贸然找一个不熟悉理由的上海作者采写他,最终可能会弄得三方都很不愉快。我不想冒险,坚持让理由自己找合适的人,哪怕因此要多花很多时间;并在12月号上,将《湖滨梦》推出。不过,因为解除“捆绑”,梅朵所期盼的“理由组合”,又整整等了2年,直到86年10月才算大功告成。


之前几年,尽管梅朵强势组稿,也只指望每年从理由手里拿到一篇报告文学,因为知道他产量不高,且索稿者众。倒是我的“怀柔”手段比老梅奏效,随着我和理由友谊加深,见面、通电话,或是写信,都相谈甚欢,颇为相契。《湖滨梦》发表近半年,北京发生震惊全国的5·19球场暴力事件后,我又催来了理由一篇反映这场事件的《真正的球迷》。文章于平实中见功力,大事件,小切入,理由在众多球迷中选取了三个人,让他们用白描式的口述,把中国队在跟香港队争夺世界杯分组赛小组出线权中,意外失利后,引发球迷骚乱的过程与心态,展露无遗……


理由做过报人,他对我们以办报的作风和效率办刊物,大为赞赏。但我对理由这个关于5·19的稿子并不满足,因为他“一鸡两吃”,分别给了《人民文学》和《文汇月刊》,而《人民文学》又先于我们发表,一时占尽风头。


遗憾的是,我以最快速度处理《真正的球迷》,也只能赶上85年8月号;而在这过程中,《人民文学》7月号已经强势推出理由《倾斜的足球场》。当我读着文章的第一段,就觉得他们这半个“鸡”,要比给我们的那半个分量重得多,它更正面的直击和碰撞了5·19事件,一开始就让赛后成为悲剧人物的中国足球队主教练曾雪麟粉墨登场:


“五月十九日晚,曾雪麟率领器宇轩昂的中国足球队踏进北京工人体育场时,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场比赛就是三十多年足球教练生涯的悲惨终结……”


同一个作者,同一个事件,《人民文学》比我们早出来一个月!不过,凭心而论,我们是没有资格埋怨理由和《人民文学》的。《人民文学》占有天时地利,时任主编的王蒙和编辑部主任、我们的老对手和老朋友周明,抢先一步,最早找到理由;而理由劈了半个“鸡”给我们这个晚了半个身位的“第三者”,已经很够朋友,很给面子了。理由在打电话和通信中,感受到我的醋意和不爽。他在 85年7月23寄回清样的信中,很友好地打招呼,并淡化两篇稿子间的差距:


“清样看过,有两三处错字,如‘辩(舆)论’,‘窝大(火)’、‘片儿警’,其余没有改动。请付印前再校一遍。

“‘人民文学’发在前头,真抱歉。不过,两篇都有词不达意的东西,当初两篇合为一篇写就好了。

“这篇东西老兄处理得很利索,多谢。”


1986年伊始,我开始认真催促理由,早点完成梅朵关于他的“组合”那个梦了。直至接读理由6月26日来信,我心中一块石头才算基本落地:


“达成:你好!遵嘱寄上几张照片,不知可否,如需用请来信告之,可把底片取来寄上。

“已与徐刚老弟接头,稿子的事看来八月份才可完成。  祝好!  理由 ”


水到渠成,梅朵盼望了两年多的“理由组合”,终于收获在望。让我意外的是,理由寻寻觅觅,找到了跟他同样心高气傲、却又惺惺相惜的徐刚,来写自己的印象记。其时,徐刚这位老友、上海老乡,已离开报纸副刊,调往一家杂志,掌管“报告文学专栏”;理由还寄来了自己所满意的几张照片,并在苦苦酝酿,为我们写一篇关于香港回归的报告文学《九七年》。我知道理由的性格和风格,对稿件极度认真,他很在意自己名望,也很看中这个“组合”,这篇让人期待的报告文学一定能够打响。为了封面照片的制作精度,我们的美编挑出几张理由照片后,又让我要底片。86年7月27日理由来信:


“达成:你好!底片刚取到,寄上,请保存好。明天我将去北戴河数日,稿子正在赶写,一脱手即寄上。”


一个星期后,又接读徐刚信:


“信早收到,迟复为歉。我急着想把理由的稿子写出来,和他长谈了半天,然后又去承德山庄,昨天刚回京,稿子已写出,今寄上,请兄斧正。

“兄的中学生早恋报告文学听说是给‘人民文学’的,为什么不给我呢?”


徐刚是写印象记文字的好手,行文洒脱,文采飞扬,他先后给我们写过艾青、写过祖慰、写过陈冠柏,而“理由写生”无疑是其中最出彩的一篇。徐刚在《他在寻找灰姑娘——理由写生》中,材料信手拈来,下笔无所禁忌,文中几度提及理由的“三次婚姻”:


“中国的作家我见过不少,象刘宾雁的风度,理由的英俊,实在也算难得。而且他们是真正的男子汉,这大概比漂亮更重要。

“理由是离了两次婚,结了三次婚的一个男人,仅此一点,便足以使他成为新闻人物。在中国,离婚本来就难,更何况名人?离一次婚就得脱一层皮,更何况一而再?

“过不下去了,便不过;既不想欺骗自己,更不想欺骗别人,这难道不是一种责任感吗?

“他在寻找灰姑娘——无论是对文学,还是对生活……”


随后,徐刚说到早先在《人民日报》时,所见到的刚开始在文学上寻找“灰姑娘”的理由:


“我最早读到理由的作品是《扬眉剑出鞘》。那时侯,还不是眼下的作家等着编辑索稿、抢稿的光景,他是把稿件送到报社来的。我正在这家报纸编副刊,便先睹为快。其时,报告文学还刚刚在兴起,作家与诗人面对着变化太大的政治与生活,几乎都在手足失措、寻找最适合于自己的表达形式的时候,理由的这篇报告文学所起的作用,从长远来看,是形式大于内容的”。


一个多月前,当徐刚和理由分别告诉我,他们开始约谈,准备这篇印象记时,我曾感到诧异,这两个人性格一个内向,一个外向,却又同样心气高傲,性格鲜明的人,怎么走到一起了?徐刚在文中释疑,他们走近不易,其间耗费了许多年月:1981年盛夏,中国作协约请了一部分作家去北戴河疗养,他与理由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他们是在这里相识的。理由堪称“江上弄潮儿,出没风波里”,而徐刚泳技平平,很少下海,只有在海边喝啤酒、做看客的份。


之后,两人从无私人交往,偶尔在一些集会的场合碰见,照例是点个头,问个好而已。 80年代中期,当理由在文坛和情场上春风得意,徐刚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境况却很落魄。虽说袁鹰待他不错,但因涉及莫名其妙的所谓“三种人”问题,翻“文革”老帐,袁鹰也无力庇护。徐刚不光在部门被“靠边”,连在外面发表作品也不容许。朋友们希望他安然过关,为他忧心。84年底,梅朵听徐开垒说,徐刚的事情已日趋淡化,让我向袁鹰打听一下,现在能否发表徐刚作品?袁鹰很快回信道:


“您好!上次去沪,未能遇到,殊以为憾。也没能见到丽宏,大约他也去苏南了。今天收到来信,问到徐刚事,他的问题尚未解决,我告开垒兄的话,是对问题的估计。但最好过些时日,再行‘亮相’为妥。不知你们以为如何?请转告老梅,并代为向他致意。  匆复,即祝近好!”


不光我们牵挂徐刚,《人民文学》也牵挂着他,约请徐刚参加一个规格颇高的会议,他也因此与理由再度相逢:


“1985年初夏,我还没有离开报社,无所事事,一副落魄的样子……却不料接到‘人民文学’的一个请柬——以主编王蒙名义约请在京的部分作家,借座北京饭店讨论文学与社会问题。

“就在这个会上,我又见到了理由。已经阔别多年了,他因为第二次婚变而被各种流言包围着。然而,他的发言,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的他对‘5·19’足球场事件的分析……也是在这个会上,王蒙提出了文学反映社会问题这样一个重大而严肃的议题,并披露:‘人民文学’将同时发表心武的‘5·19长镜头’和理由‘倾斜的足球场’。”


这次会议,给几乎与文学界隔绝,在“面壁斋”里面壁了一年的徐刚,带来了讯息和思考,他很推崇理由的这篇新作,认为是一次重大突破和跨越:


“毫无疑问,理由走完了他的报告文学的第一阶段的艰难而成绩卓著的历程。

《倾斜的足球场》既是他的,也是报告文学的一个新的里程碑。从此以后,报告文学所担负的将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单线条的记述与描绘,而是在时代的基座上的群像的雕塑,是直面生活,在更高的层次上,以积极的态度去干预、去雕刻。”


徐刚也很赞赏理由的写作态度,呕心沥血,全力以赴,从不马虎和应付:“因而,你总无法将被框上了‘花边新闻’的理由,同作品中看到、想到、体验到的一个认真、严肃的理由相统一”。


徐刚与理由真正开始交往,是在他身上的“麻烦”终于了结后。他告别当了十年诗歌编辑的《人民日报》副刊,来到《中国作家》杂志编报告文学,跟张凤珠大姐合作得很愉快。当徐刚前往万寿路那一处高楼深院,到理由家取他完成的《澳门蒙太奇》手稿时,两人又长谈一次:


“……他聊起了几度香港之行。他以自己的笔记录了有着划时代意义的‘中英香港谈判’,以及真实的香港文化界的面面观,这一些,读者并不陌生。

“然后,他又谈起了私生活…… 他似乎已真的找到了爱情的‘灰姑娘’,他说,‘我唯一感到幸福的是亮亮理解我,支持我!’”……

理由1986年在北戴河


当我翘首以盼,等着理由兑现上一封信中所说的:“明天我将去北戴河数日,稿子正在赶写,一脱手即寄上。”却不意收到陶斯亮的信,她便是理由所寻找到的“灰姑娘”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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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寻找灰姑娘——理由写生》,作者 徐刚


那是陶斯亮1986年9月1日发出的信:


“罗达成同志:您好。虽不相熟,但经常看到您与理由的往来信件,因此,自觉对您并不陌生。

“一般来说,理由对稿约是认真的。但是从8月初起,他即开始生病,发烧持续不退,时至今日,仍病怏怏的,坐在桌前,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这次病的这样长,原因除了病情较重(气管炎转肺炎)外,也与我此段时间不在家,缺乏及时的治疗与护理有关。

“我陪我妈妈去东北地区转了一圈,回来后见他满脸病容,身体虚弱,因不能如期完稿而心烦意乱。我暗暗为他焦急,同时也为你们着急。我虽不是文学界的人,但对编辑人员的甘苦尚略知一二,因此,主动代笔,向你们说明下理由的情况。请你们赶快做出应急处理。至于他,待病愈后,我想会加倍赏还的。

“真是抱歉,替他!请你们能予以谅解。希望有一天,您能成为我们小家的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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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年9月1日,陶斯亮来信代理由辞稿


陶斯亮的信写得很得体,很友好,没有那种让人不快的高干子女腔。我跟她不熟,之前知道她,是78年12月,陶斯亮在父亲陶铸冤案即将平反之际,曾经写过《一封终于发出的信》,这封信流露出了非常浓厚的感情,在当时产生了巨大影响。她和理由结合后,也只是偶尔接听过我的电话,我不知道她看过我和理由的往来信件。


我理解陶斯亮护夫心切,但我的回复除对她致谢和问候理由,表示下次赴京一定去拜访他们的“小家”,但并未松口答允对稿件做“应急处理”。我并不打算放过理由:我们10月号的杂志封面已经开印,徐刚写的“印象记”也已到位,怎么能缺少作为主打部分的理由报告文学?而且,陶斯亮信中“主动代笔”四个字,让我估摸到,十有八九她是未经理由同意就私下写了这封信。我相信,素来将作品视为生命,写作极其认真、严肃的理由,不太可能轻言放弃,他对朋友的许诺向来一言九鼎。在这一点上,我大概比亮亮更了解理由!


果不其然,理由在9月12日——作为随团记者出发去汉城采访亚运会前两天、《文汇月刊》发稿截稿期前,给我寄来他写的《九七年》,附信写得极其匆促、简短,根本没有提及自己生病,也没有提及亮亮:


“达成: 后天将去南韩,一大堆事焦头烂额,此稿匆匆未及看一遍,请指正与校正,我猜错别字不少。劳你大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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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给罗达成的信


作为报告文学同行,既是编辑又是作者,我感同身受,深知理由所说的“焦头烂额”:报告文学作家写作,大抵都是起初几天甚至十天半月,思路杂乱,灵感枯竭,坐卧不宁,无从下笔;而不意在某个瞬间,或是梦醒时分,一切又豁然开朗,文思如涌。但交稿期限已迫在眉睫,只能将作品匆匆寄出。许多朋友曾告诉我,每写完一篇报告文学,都疲惫不堪,乃至病倒几天——报告文学这个苦差使,太让人呕心沥血了!


理由是痛苦写作,我是痛苦期待,但我们的付出是值得的。《九七年》是理由写关于香港回归题材的又一篇代表作,与他四个月前在《人民文学》发表的《香港心态录》相映生辉。虽则《九七年》只有一万多字,篇幅不到前者的三分之一,但理由仗着笔力,写得更概括、更凝练、更深刻。理由选取的这个题材既新鲜,又敏感,香港和内地的人都会有共同兴趣。我一连看了两遍,觉得他材料非常扎实,如果不是他“三顾茅庐”,“举步为艰”地采访了香港各个阶层100多人,不可能写出如此厚重、有分量的作品。而第三次赴港,他在那里采访了五个星期。


在《九七年》中,理由将香港人面临“回归”的种种困惑、各式心态,以及他们眼下的生存状态,未来的应对计划披露无遗。


五年间三访香港的理由,所见所闻,所思所虑,在胸中汹涌澎湃,他在《九七年》的结尾时直抒胸臆,感慨万端:


“中国领导人提出的一国两制得到广泛的赞扬与赞同,香港人管理香港的原则也被普遍地接受。在此之前,东方制度绝对排斥西方制度,西方制度也从来没有宽待过东方制度。香港正向着一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实验过渡。尽管某些香港人在夹缝中困惑的心态并没完全消失,如同面对一个巨大的魔方,规则业已确定,奥秘不尽而知,害怕伤脑筋的人提前走掉或将要走掉,更多的人将留下来,围着它争论着、推敲着、筹划着。香港人是值得敬重的。他们还没来得及脱掉强披在身上的殖民地公民的外衣,就在迎接文明史上一场艰难的考验。”


我确信,理由的这篇《九七年》一定能打响,因为它如此生动而又深刻地告诉读者:“收拢香港的人心远比收复香港的主权要难得多”。“理由就是理由,牛啊!”梅朵读完,也极为赞赏。彩色封面打样效果也很好:置身海边、双手叉腰的理由,一身清闲,花格衬衣外是宽松粗纺线衫,英俊的脸上满是笑意和春风得意。


梅朵脸上也满是笑意和得意,我们每完成一套有影响的“组合”,他都如此。但梅朵提醒说,香港问题很敏感,文章里有些提法是否有点过,要我发排后让把关的老编辑徐凤吾仔细看看。没奈何,在报社的大树下办刊物,好处多,效率高,但麻烦也多,不得不认真对付:报社三天两头要转发来中宣部、市委宣传部的“宣传通知”,什么什么不能提,什么什么不让说,或是告诉你应该怎样提怎样说。如果你恣意冲击红线,过多暴露“阴暗面”,当事人轻则要写检查,重则要调动工作甚至免职。我能做的,就是在宣传口径之“一二三”,跟保护作者作品完整性、不致伤筋动骨间,寻找最大公约数。我经常跟“刀斧手”徐凤吾为删稿发生争论,但我从来没有大获全胜,他有报社总编辑马达授权这个“上方宝剑”。


知道理由惜稿如命,对改动极其较真,我赶在理由出国前,跟他通了电话:“可能会有所改动,没法跟你商量了”。理由很痛快地撂下一句话:“亮亮看了算”。


86年10月号《文汇月刊》很抢眼,理由的封面和文章,以及徐刚的“理由写生”,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和思索;而这“读者”中,还包括北京中央的有关领导部门。连理由自己也没想到,他的《九七年》,以及《香港心态录》等许多关于香港回归文章,会为中央统战部所关注和赏识,并因此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很快就从文坛上消失,去香港弃文从商。24年后,《南风窗》上一篇《理由:一个文人的逃遁》,将其间经过与缘由尽道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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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月刊 封面人物 理由


有意思的是,当《南风窗》记者采访理由时,这位在15年间完成了财富积累的房地产商,2004年又重新回到了作家圈。理由想跟文学重续旧情,但面对眼前这个文坛,大有“觉昨是而今非”的凄凉,“与他同一时代的老作家,在各路‘超女快男’式文学现象的夹击下,城池尽失,风光不再。怀着80年代美好记忆回来的理由,再见这些朋友,恍如隔世。”


这些都是后话了,还是回头说说理由《九七年》那篇文章的余波。理由去汉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在后来发表的《汉城信步》中写道:“我是10月1日随第二批归国运动员提前飞回北京的……随后就铺开稿纸,面对着在汉城时手边常用的地图,搜索着在那里度过的十六天的印记。”及至10月中旬,“理由组合”在《文汇月刊》出炉,本该是皆大欢喜——刊物给作家以最高礼遇和规格,“图文并茂”,让作家充分展现自己,刊物也同时提升、扩大了自身影响。谁料,结果并非如此,弄得彼此不很愉快。


我将新鲜出炉的10月号《文汇月刊》样本以最快速度寄给理由,让他先睹为快。我很高兴,十来天后,又要去北京跟理由见面了:《报告文学》杂志发来通知,说是11月初,要开两天编委会,我和理由都是他们的社外编委。几天后,估摸理由收到杂志了,我兴冲冲打去电话,他几乎没有寒暄,就气呼呼地责问道:“你们怎么这样删稿子?”我的解释,也平息不了他的怒气。理由在《光明日报》当过记者,怎么一点不明白什么叫体制内办刊办报,关于香港回归,“宣传通知”规定要正面宣传,负面的、让人丧失信心的东西不容多说。别无它法,不让提的就得删!


理由不依不饶,我出发去北京前几天,收读他一纸“声明”,要求“来函照登”:


“文汇月刊”编辑同志:

“我与贵刊编辑已是老友,此次承蒙辟出版面发表我的有关香港的报告文学《九七年》,由于发稿时我正在香港,也由于可相象的技术或非技术原因经贵社做了数处删节,返京后得知此事我既遗憾又理解。

“此外,在排版与倒版时发生的较明显的误差想贵刊也已发现,盼做必要更正。

“理由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九日”


理由的这篇《九七年》有11000字,被我们的版面责编、“刀斧手”徐凤吾删去约500字的“悲情”文字,这乃不得已而为之。我又一次仔细查看了被删的三处文字,虽让作者心痛,但并未伤及文章筋骨,理由所刻画的某些香港人的焦灼、失望、迷茫,已经力透纸背、展露无遗。马达自己也说,不能用办《文汇报》要求套到《文汇月刊》,办刊物要宽松,有更大自由度。他在回忆录《马达自述》中曾追忆道:“几乎我们要为每期文汇月刊受到责问、批评,被要求作检查”,“我当时对编辑部同志说,你们按照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解放思想,大胆开拓,出了点偏差,由我来负责检讨。统计起来,我为文汇月刊写的检讨,要比文汇报多得多”。因此,我们手下留情,并未完全依照“宣传通知”口径来要求《九七年》;否则,一定会删掉更多文字。


11月初,我如期赴京组稿,并参加《报告文学》编委会。记不清楚,是11月3号还是4号开编委会?只记得,是在《人民日报》大院里,《报告文学》杂志那简陋的会议室,除了外来编委,主编田流、副主编程光锐,还有编辑部正副主任朱宝蓁、傅溪鹏,以及杂志社的编辑全都来了。原本,会议发言踊跃,氛围热烈。谁知,轮到理由时,他突然打横炮,声讨《文汇月刊》,把气氛弄僵了。大意是:他把稿子交给《文汇月刊》后,去汉城采访了;“月刊”的朋友随意删改稿子,不尊重作者……


从未遇到的突然袭击!刹那间,血往头部涌,我感到愤怒和惊愕,准备作出反击!一个写报告文学的名家,怎么能违背事实呢?怎么能在大庭广众,翻脸不认人,对朋友对《文汇月刊》无端发难呢?理由虽然很牛,但还没有牛到可以拿我们刊物开涮。在座的刘宾雁等几位大牌作家比他牛得多,刘宾雁的《关东奇人传》原稿有九万字,被我们删到七万字,刘宾雁来信也只是说:“删得太多了,有的地方连不上,我在开头补写了七百字,务请保留”。


尽管我也属冲动型,牛气冲天,但仅仅过了几分钟,我就冷静下来了。我身为编委和客人,又面对在座的一众名家和前辈,以及《报告文学》杂志社的朋友,怎么能跟理由一样“撒野”?砸了人家场子,太不给主人面子了。我强压怒气,只是在理由说完后,简单澄清道:《文汇月刊》改稿删稿,向来都征得作者同意,小样也尽量让作者过目。理由来不及看,说“亮亮看了算”,我们的改动事先征得陶斯亮同意……


是非曲直很清楚,一散会,朋友们都安慰我。晚间,一位跟我跟理由极熟的北京名家,在电话中对我剖析说:“理由现在春风得意,不光是名作家,跟陶斯亮终成眷属后,又进入另一个原本不属于他的圈子,他的自我感觉有些‘膨胀’,说话行事有时失去分寸……”


回到上海,我还是怏怏不快。早已知情的梅朵,并不跟我“同仇敌忾”,而是赞许地调侃道:“没想到,你这坏脾气这回居然没爆炸。”继而既象点评,又象为理由开脱:“没有必要撕破脸,弄得彼此难受。理由很牛,很傲,有时不讲理,但人不错,对《文汇月刊》也很有感情。让他发泄一下,过后一定会想明白!”老梅这老头,还挺向着理由呢!


我没想到,陶斯亮很快就知道了理由的“发飙”,她是听《人民文学》周明说的。周明人脉广泛,跟我们刊物、跟理由都是好朋友。理由那天“打横炮”,周明就在场,他也是《报告文学》杂志社外编委。我回到上海没几天,就接到陶斯亮11月10日发出的信:


“达成同志:听周明说,那天开会时,理由表现的太激动,使您深受委屈,为此我十分不安,特此写信慰问。

“《文汇》确实是一片好心,这点理由心里比谁都明白。我看了他写给友人的信,不无愧疚的写道:我得罪了‘文汇’的朋友们,他们是一番好心……理由是个极其感情用事的人,一般来说是有点可笑,但并不可怕。你们相交多年,恐怕对他还是有所了解的。唉,他充其量是个二踢脚,啪啪两下也就过去了。总之,还是友谊为重,同意吗?

“陶斯亮 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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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年11月10日,陶斯亮的信


这是陶斯亮给我的第二次意外。她上次意外来信,是让我放过“病中”理由,另备稿件。虽然,我不可能听从她的意见,但我对这位通情达礼、亲切待人的嫂夫人留下深刻印象。现在,她让我谅解“极其感情用事”的理由,“还是友谊为重”,我当然同意。我一直很珍惜我跟理由之间的友情,并将他看成我的“文学标杆”。读了这信,还让我感到自己心胸“狭窄”,怎么就这样放不下,“耿耿于怀”呢?相形之下,比起宽以待人的梅朵来,我还差得太远:只学到他的锋芒毕露、雷厉风行;却没学到他为刊物、为组稿,有时宠辱不惊,乃至忍辱负重。


我也为理由高兴,他有亮亮这样的夫人,实在是三生有幸!


意外还没有结束,九天之后,我又接读理由的致歉信:


“达成:你好!听说在北京的那天会上使你很委屈,而且几天怏怏不乐,我想想又很内疚。删稿的事并不在你,而且我去汉城时由亮亮代为表态,事后让你左右为难。我就是这么个人儿,急性子,存不住话,直来直去,不久处不会了解我的性格,请多多包涵。

“我仍希望能把简短的声明发出去,万一办不到,请把原稿寄我,我决不想再去扯这件事,只想在出书结集时恢复。

“再次向你致意道歉,友谊长存为重。

“理由    86年11月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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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致罗达成信


理由就是这么个直来直去、存不住话的人,有时他的傲气让人觉得“可恨”,但骨子里却很可爱、可亲。象他这样傲气的人,写信来“打招呼”实属不易,但他在感到愧疚,感到辜负我们的一片好心后,还是以友情为重,发出信件。他是个男子汉,也是个好哥们。


然而,就连在这封“打招呼”的短信里,他还“可爱”地坚持“把简短的声明发出去”。我当然不可能满足这个“坚持”,只能满足他的退而求其次:“万一办不到,请把原稿寄我,我决不想再去扯这件事,只想在出书结集时恢复”。我把原稿退给“理由兄”,还附上一封充满友情的信!让这点争议和不快过去吧,我们永远是惺惺相惜、对报告文学有着共同信念和追求的好朋友!


世事沧桑,当我翻阅着理由重返文坛后,在旅游出版社所出的《打高尔夫的理由》,既感到亲切,又想到阔别之久远,有30年不通音讯了吧。我牵记理由,他大我5岁,今年已经77岁了,却又不急于去寻寻觅觅、重续旧情,距离是一种美,追忆往事更是一种享受。想起不久前,几经碾转,要到朱宝蓁大姐的电话,九十高龄,话语朗朗;但一对话,前言不搭后语,她先说我是老同学,继而又说不认识我了,我的心境瞬间破碎了。


打“高球”的理由自然是健康的,倘使我们重新相聚,议论起当下文坛之残破之贫瘠,之邪气之腐败,感叹“昨是而今非”,报告文学早已失去曾经的辉煌,不知又是何种滋味?还是让我在心中对老友遥相思念吧,尽管他有时要发点“臭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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