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春秋2014年第10期
《档案春秋》2014年第十期刊登了沈寂先生撰写的《冬皇孟小冬秘辛》,提到在文章正式发表后收到一封读者来信,邀请其到读者家做客。同时叙述当年梅兰芳和孟小冬的一段不为人知往事。为此沈寂先生专门写了一章来谈及此段:梅兰芳与孟小冬联袂演出京剧《武家坡》珠联璧合红遍大江南北,演一场火一场,剧场座无虚席,连走道及其他可容人的空间都挤得水泄不通,无立锥之处。当孟小冬之后在任何场合(公开演出或私人堂会),她只唱“武家坡”一句导板之后就嘎然而止,留给世人一个谜。
而让沈寂先生解开这一谜团的就是黄国栋先生,因为黄国栋先生长期担任杜月笙家的大帐房,直至1950年代杜月笙离开上海定居香港,因为那个时候共产党政府不允许“旧社会”的残渣余孽继续盘剥劳动人民。之后黄国栋帮助理清杜月笙家族的账目经济事务后离开杜家,关于孟小冬缘何只唱《武家坡》一句导板即止的前因后果,在沈寂先生的文章中也做了阐述,揭开了这个谜底。
杜月笙和孟小冬
提起黄国栋先生,自然要自我介绍一下,我于1949年6月上海刚解放时住在上海南市老城厢凝和路49号,也即是沈寂先生文中提到的属于黄国栋先生解放前购置的房屋,我父亲于1942年租赁了,是当时上海典型的街面房子(凝和路是一条商业街),楼上是全家的栖身之所,店堂后面是灶披间(上海人家的厨房),有后门通向47弄,链接47弄的有凝和路43号、45号后门,47号后来租给了戴家开布店(据说之前是一家湖北人开的馄饨店),该布料店白天营业,晚上打烊后负责关好47弄的门,47弄1号(也只有1号即黄国栋先生离开杜家之前早就购置,偶尔来住住,基本上是下面的房间出租给其他人(有四户人家),到离开杜家后黄国栋一家才将47弄 1号作为全家的居住之所。
因为黄国栋解放前收房租时,隔一段很长的时间才来看看,所以街坊邻居比较少提及他。在我5,6岁时才从姆妈口中耳闻“房东黄国栋”。那时只是懵懵懂懂的把房东等同于黄国栋,按时间推算应该是“镇反”后的某一天,街坊邻居嘀咕着:“黄国栋哪能今朝来啦?伊勿是进去了吗?”(在那段时间黄国栋女儿紧跟共产党,公开和反动分子黄国栋划清界线,在文化广场召开的全市批斗大会上慷慨激昂。)那天傍晚,黄国栋先生和姆妈打了一声招呼就和两位陪同干部(实为监狱管理干部)一起进入我家。姆妈很谨慎地把门关好,面色凝重,约莫刻把钟之后,他们离开。此时姆妈相比之前显得略微轻松一些。这一天黄国栋先生几乎遍访了所有房客。这次他们的谈话内容直到文化大革命快要结束之时才告诉我,那时我已经是十八九岁的老三届高中生,起因是黄国栋先生在“文革”后期得到毛泽东先生特赦,特赦的是一批被关押的国民党高级政军人员及社会名流。
一天午后,有一辆救护车忽然停在47弄门口,车上担架上躺着一个人,全身裹得严严实实,黄国栋先生的夫人曹蕴玉女士及几个子女匆匆忙忙帮护着担架快速走回家里。只听见有几个邻居低声耳语:“黄国栋,黄国栋出来了。”过了约莫一个星期之后,一天里革会党支部书记和管段户籍警叫上我(我那时因病在家中等待工作,平时在里革会帮助给居民读报,替合作医疗做一些辅助工作)到黄国栋家中进行例行式的训诫。我姆妈一看这个架势,马上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在我耳边说:“到了黄家,千万不要老三老四,黄家伯伯对我们家里蛮好呃。”我似懂非懂地跟着他们进了黄家,进得房中,只见黄国栋躺在一个躺椅上(夏天上海人家乘凉用的躺椅),上下都铺着厚厚的棉被,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一只自织的绒线帽。露出两只眼睛,留了尺把长的胡须,面色惨白(可能长期在狱中不见阳光的缘故)因为姆妈有言在先,我只好怯生生从站着的两个人中间的空隙看了看,而黄家姆妈曹蕴玉两手垂在身旁,头略微低着,对两位干部的讲话唯唯诺诺听着:“是,是,好的,好的。”,好在两位干部也只是例行公事,态度也不算严厉,当告辞时,我先他们下了楼梯。回到家里,姆妈一脸紧张问我:“你讲了点啥?”听到我的叙述后,我姆妈才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黄家伯伯对我们不错,记得侬小辰光,有一次黄国栋和两位陪同干部来我家,是因为黄在监狱中把外面的经济债务都交代得清清爽爽,那次是监狱派人一起来核查落实债务一事。黄先生当着两位干部的面说:“张家嫂嫂(他这么称呼我姆妈)我已经把所有房客欠我的房租都交代出来了,现在就是来落实如何将这些债务做归还的计划,张家嫂嫂,我知道张先生(我父亲)人没了,侬一个人要带三个小囡,侬实事求是告诉我和两位干部,欠我的房租能够归还的就写个计划,如果你有困难也实事求是地讲,我把情况写好,到里厢(监狱)讲清爽,侬不要怕,实事求是当着阿拉的面讲好了。”此时父亲去世不久,市面生意不景气,家里经济拮据。此后再未有人来催要房租,其他邻居也再没有人来催要房租。所以47弄的房客听到黄先生“落难”,即使在文化大革命受到批斗,也从未有人去黄国栋家里采取任何“革命行动”。这一幕在我脑海中印象非常深刻,难以磨灭。
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一天,黄家姆妈一手拿着一只小板凳,一手牵着外孙女从47弄向弄口走出来,在弄口她很紧张局促向周围瞄了瞄,出了弄口,背对着凝和路,把板凳作为垫脚,口袋中摸出一张“认罪书”,颤巍巍地踩着板凳贴在47弄和49弄之间的墙上。随即就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牵着外孙女的手回到弄堂里去,虽然“认罪书”贴了一段时间,但是弄堂里没有一个人一本正经去看“认罪书”的。
当黄国栋在“文革”后期因为“特赦”重新获得自由身的时候,将蓄了多年的胡须剃去,身形显得清俊瘦削,但精气神却完全迥异于长期被关押管制时的情景。而令他万分痛惜的则是长期照护他、为他背负“反革命家属”枷锁的夫人在他获得自由前一个多月,因长期劳累和忍辱负重而病逝,黄先生在设宴招待亲朋好友的宴席上,在致祝酒词时老泪纵横,痛哭失声,令在场的众宾客忍不住泪洒衣襟。
在社会逐渐宽松的情况下,弄堂里老邻居也逐渐开始与黄国栋先生多有交流。昔日的房客也不再将房东黄国栋视作“大亨”杜月笙的大管家来看待。从简简单单的寒暄般的疏远逐渐变得轻松自然的闲聊。有一次在闲聊中,我问起旧上海几个大亨中,杜月笙晚于黄金荣发迹,而且早期还拜黄金荣为“先生”,而后不但和黄金荣以及几个老资格的大亨平起平坐,甚至威望超越他们。这是为什么?
黄金荣
黄国栋先生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告诉我:“杜月笙有一个规矩,凡是上杜府求助的人,第一次给他两枚“银铜钿”资助,不需要利息也不需要何时“还债”,如果这钱被求助者吸毒赌博花掉那就没有第二次了。如果因为做生意亏本了,那么杜先生还会给他第二次资助,也是两枚银铜钿(袁大头)。所以当这些受过杜月笙资助过的人不管日后情况如何,都对杜月笙感恩戴德,纷纷投奔拜杜月笙为“老头子”。当他们自立门户从成为某地区的“大佬”时,自然也会“报答”杜月笙,所以杜月笙名气和威信越来越响。黄国栋先生竖起大拇指:“杜先生乐开(大方)。”而作为杜府掌管财务账目的黄国栋先生,是具体经手的人,应该说他的话可信度很可靠。这也是杜月笙让黄金荣没办法望其项背的部分原因。另一方面杜月笙自幼父母早亡,很小时在上海十六铺一带水果行学生意,有着凄苦孤独的童年,切身感受“穷苦”生活是一种什么滋味,我们无法评论杜月笙是菩萨心肠还是收买人心如何如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一个人穷极潦倒衣食无着时,得到别人一口饭,一件旧衣的帮助。那么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恩人。
1983年4月下旬的一天,黄国栋先生拄着拐杖从外面走入弄堂内,只见他径直走到我面前,还未等我反应过来,黄先生右手把拐杖搁在左手臂,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递到我面前:“张家弟弟,恭喜恭喜,这点小意思一定要收下,我要来吃你的喜酒哦。”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势。我呆若木鸡一时没有吱声,只是机械般的嚅嗫:“格哪能……格哪能……”“勿要客气,勿要客气一点点小意思,勿要放在心上。”待我回过神来,黄先生已经跨进47弄1号里。等我回家告诉姆妈黄先生送红包的事情,她说:“黄先生一直邪气客气。”随即姆妈差我送一份结婚喜宴的请帖给黄先生。
我记得很清楚,在结婚喜庆酒宴时,他早早地和我、新娘和姆妈打招呼:“恭喜恭喜,早生贵子。”我和新婚妻子给黄先生敬酒,他站立起来抿一口酒,送出祝福:“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早点让姆妈抱孙子。”喜宴结束后,他来告辞:“谢谢张家嫂嫂,早点抱孙子。”一个人离开婚礼大厅(城隍庙绿波廊饭店),这时我就想,如果黄家姆妈和黄家伯伯一道来该多好呀。
黄先生平时忙忙碌碌,恢复自由后精神特别好。每天早上外出和朋友出席各种会议,不久就被补选为区政协委员参加民主党派活动。“文革”中被占用的房子归还后,他在家中筹备上海唯一的一家民间扇面博物馆,迎来送往前来观摩的旧朋故友,生活很充实乐此不疲。我很遗憾未能好好观摩他收藏的众多名人题词作画的“扇面”,其中不乏张大千、齐白石、梅兰芳等人的作品。我当年只是走马观花一番,因为他接待的人每天络绎不绝,所以我也不好意思打扰,而且当时也没深刻理解这些墨宝的意义。
我有了孩子之后,因为是双胞胎,工作也是早出晚归,所以只有在周日才能偶尔看到黄伯伯,我们总会聊上几句。直到1987年我们搬家离开凝和路49号,我回到47弄探望老邻居及碰到黄伯伯的机会越来越少。
后来我出国,回国探亲假期更少,黄家伯伯作古之后,我听老邻居们提起,因为黄家伯伯的外孙后来也搬离这片老街坊。现在老邻居里我只记得一家是在“文革”后搬进来的,其他人都不认识了。像我姆妈这一辈的老人渐渐过世,可以谈论回忆“老底子”事体的人就更少了,所以回凝和路的机会更为稀少。
直至2011年退休后,除了在国外居住的“日脚”,我每次回上海,越发想念出生、童年、少年、青年时期学习生活工作结婚生子的老地方老房子。虽然那里是没有卫生设备的老房子。却承载着我大半生的生活轨迹,启蒙我心智,是我儿时辛苦但充满着朴素生活乐趣的“根”。我每次去都流连忘返,每次离开老房子都会情不自禁地发感慨:“要是能回到五十年前那是多么有意思啊!”
谨以此文表达当年和黄家伯伯,黄家姆妈,正祥姆妈,阿祥七兄妹,阿嬢(田文吾),戴家外婆,孔家姆妈,瑞亮娘,倪家伯伯,顺吉哥哥,和尚阿哥,老伯伯(王载堂),瑞华姐,大囡哥,兆祥,彩珍阿姐和姐夫,李家姆妈(盛好音),沈家姆妈,国探老大哥,瑞耕五兄弟,伟良四兄弟一起度过的时光。
遥念我日夜想念的姆妈王筠轩女士,爸爸张德宏先生。
时光匆匆,一眨眼我们几个儿童时代一起长大的人也步入当年“阿爷阿娘”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