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崇德老人(曾国藩小女儿)九十寿辰时与小囡这房合影。后排左起:聂光墅(大伯早逝)、聂光禹(小囡爸)、聂少萱(爷爷已逝)颜宝航(奶奶已逝)、聂光雍(三叔)。前排左:聂光珏(孃孃已逝),右:聂光陆(六叔)
我坐在病床边,握着奶奶的手,她早已陷入了昏迷,望着她那仍是那么白白、细细的脸,却伴随着一阵阵抽搐,变形得不成样子……
那是1999年夏天某个星期六的傍晚,我已记不清具体的日期,但那一幕始终清楚地印在脑海里。奶奶住在八五医院差不多二个星期了,医生发出了最危急的病危通知。她身体各个器官的指标都降到了最低点,血压只有四十。叔叔、婶婶和姑姑都在她身边,我们不知道她顽强的生命力还能维持多久。我拨通了珍珍的手机:“你如果要见奶奶 最后一面就赶快来,恐怕明天就见不着了。”她惊恐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只是感觉……”。她带着男朋友赶到了医院,看着奶奶抽搐时痛苦的样子,平时感情不轻易外露的她,也流下的心疼的泪水。医生说那是因为输药的原因引起的,在我的坚持下,医生同意不再输药,我想让奶奶走得平静些。
晚上,我让家里人都回去休息一会,这么些日子长辈们也够辛苦的了。说好一有情况我会打电话告知,听病房里有经验的护工说,年纪大的人通常爱在凌晨时分“走”。
四周静悄悄,病房里连灯都熄掉了。拿走了输药管,奶奶不再抽搐,平静地躺着。我不时在她耳边念几句佛经。奶奶笃信观音菩萨,她曾经告诉我们,在临去人身边念经,那人会容易去到极乐世界。
奶奶是我非常非常佩服的一个女人。她的手巧,是我佩服她的首个原因。“文革”中,佣人们都被辞退,家境又贫困,她的飞针走线,不知帮我们织补了多少衣服上的破洞,放长了袖管和裤腿。有一次正值春节,好容易制成的一件罩衫,不慎在钮扣眼那儿拉开了一个大口子,怎么缝怎么补都难看,可还是奶奶有办法,硬是在破的地方绣上了一朵花。从此,我也爱上了绣花,绣枕套、绣被面,但怎么绣都不及奶奶。已经很细的绣花线,她还能劈开很多股,把色彩掺合得那么美。每一朵绣花,在她的手下都成了艺术品。这次住院,奶奶大概也知道凶多吉少了,在清醒的时候,已经嘱托把她最心爱的一件绣花衣服拿来,“走”的时候可以穿。
奶奶的手巧,还表现在她的烹饪上。虽然她嫁入聂家七十多年都不需要她下厨做饭,但她不仅懂,而且还会几味拿手小菜。翡翠蛋,把鸡蛋的一头敲一个洞,倒出蛋黄蛋清,加入切成碎末的火腿、冬菇、虾米等等,再加点适度的碱水,搅匀了后再倒入蛋壳内,在洞口封上薄纸,上笼一蒸,鸡蛋变绿了,变透明了,点缀在其中的不同颜色的米粒,使整个剥了壳的鸡蛋似一个古玉工艺品。咬上一口,又非常鲜美。过年时,“如意菜”必不可少,拿十种蔬菜,如黑木耳、胡萝卜丝等切成细丝炒成,取意十全十美,称心如意。奶奶做汤圆也别具一格,每年年夜饭后,我们都会围坐在一起,奶奶拿上一个托盘,盘内放入干米粉,再把事先做好的汤圆芯放在米粉上,慢慢转动托盘,在里面滚动的汤圆芯很快由黑色变为白色,汤圆做成了,一次可以做十几个,又好玩又省时间。奶奶虽说是广东人,但对夫家传统的口味,更是一丝不苟。我们家每年都要做的“腊八豆”和“垛辣椒”,都是由她亲自督促工人做的,碰上天气寒冷,奶奶会把要霉的黄豆装上盒,放上热水袋,盖上棉被。她做出来的腊八豆,总是软硬适中。奶奶说,其中的窍门是一定不能出现黄霉,而白霉越厚,效果越好,而垛辣椒优质的关键,是买回的辣椒在“垛”之前不能洗,而是要用布一个个干抹。在“文革”中最困难时,我们经常吃的一味菜,便是奶奶自制的“葱油豆腐渣”(是向磨豆腐人要来的黄豆渣)。
爷爷奶奶最后的合影
奶奶的学问是我佩服她的另一个原因。奶奶肚子里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尤其是她做诗的本领,更令人叫绝,什么七绝、五律,她只要一念口诀,平仄、平仄、平平仄什么的,马上可以出口成诗。她最喜欢长恨歌,不知向我朗诵过多少次。奶奶到了90岁高龄时,还能和她的弟弟们对诗呢。
奶奶做人的学问更深,她常对我们说,她最佩服的女人就是她的婆婆崇德老人,她们在一起生活将近二十年,从未见过崇德老人发过一次火,那是她的偶像。奶奶告诫我们,做人第一法则是忍让,第二法则是忍让,第三法则还是忍让。女人的三从四德是奶奶最为津津乐道的,她可以称得上是这方面的典范,尤其是“从夫”这一 条。爷爷说一,她绝不说二。爷爷的旨意,她不但自己绝对服从,也要我们坚决遵守,容不得半点虚假。记得有次家庭聚餐,爷爷要她端了一大碟肥肉赏给我们吃, 并立刻等着我们的回话。这么肥的肉,实在难以下咽,就一致要求奶奶光回话算了,说是“非常非常的好吃”。可奶奶认为这是欺君之言,但也不想为难我们,就毅然往自己嘴里塞了两大块:“这就算是你们吃的吧。”说完,就咚咚地上楼回禀爷爷去了。
我们第三代和奶奶的感情有时反而比她的子女还要亲近,这可能是因为以前大家族都是佣人带孩子的。到了“文革”中,贫困的生活反而使我们有机会和奶奶接近,尤其是我们这五个孙女。
最近发现自己小学时的一本学生手册,在家长一栏上,赫然签着奶奶的名字:颜宝航。原来,从小父母因体系的因素,被逼分居香港和上海,奶奶,自然就肩负起家长的职责来了。而以前大家族都有佣人带孩子,我们的父辈每一个都有自己专属的佣人,奶奶倒没有亲自带孩子的需要,解放后,没有那样的条件了,倒是使她对第三代反而有了亲近的机会。而她,却成了我们的女神楷模。
聂其焌与颜宝航订婚留念
奶奶和爷爷的婚姻也是一件趣事。奶奶是浙江藩司颜筱夏的长孙女,秀外慧中,兰心蕙质,从小跟随私塾老师,四书五经、吟诗作画、针线刺绣,无不精晓。当初来向聂家提亲是江南首富、大盐商周扶九的孙女。那时已是二十年代,聂家比较新派,不再满足八字庚帖,要求看到周大小姐的照片。事有天意,这位周大小姐竟然出于一时害羞,拖着表妹颜小姐我奶奶一同合影。照片送到聂家,谁知聂家少爷,也就是我爷爷一看,决心立定,指着照片上的颜小姐说:“要麽不娶,要娶就娶这位小姐!”奶奶的外祖父梅启照与爷爷的祖父聂亦峰同是咸丰年间的翰林,两家原是世交,而我的曾祖父,聂缉椝是上海的道台,娶的是曾国藩的小女儿曾纪芬,双方家长认为这桩婚姻绝对是门当户对,所以爷爷奶奶很快就结婚了。奶奶是聂家最小的媳妇,但在待人接物上处处显示出名家闺秀的风范。她恭敬婆婆,伺奉丈夫,善待下人,与妯娌和睦相处,深得婆婆和众人的喜爱。
奶奶除了姑姑外,生过四个儿子,大伯父英年早逝,三个儿子生下五个孙女,连一个孙子都没有。对此,好像奶奶也没多大遗憾,还笑说:“这是我的财富,五朵金花。”(当时有一部电影风行,正是此名)
奶奶为我们的成长操了不少心。老大伟伟,小时候身体极弱,每个星期都要发烧,功课来不及做,奶奶总是替她描红,抄课文;老五珍珍有段时间患皮肤病,奶奶不仅常常陪伴,还亲手织帽子给她戴。老四敏子,生性最活泼,常常下课后,跑得人影都不见,奶奶常四处找她。老三加加,被奶奶视为温室花朵,隻身一人赴美时,奶奶担心得老是嘀咕,“可让她一人怎么生活呀。”而我从小因为脚疾在医院裡多次做手术,每次奶奶都让佣人煮最浓的骨头汤,端去医院,让我喝得痛快。最令奶奶烦心的,是我们在“文革”中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因为我们的父辈全受过高等教育。当时我们并不能体会奶奶的心情,加上天生乐观,小小事情都会把我们几个逗得大笑,有时笑得挤成一堆,有时笑得跌在地上。每当我们笑声冲天时,奶奶就会急急来禁止,她一手指天,一手放在嘴边,提醒我们,爷爷在楼上,不可放肆。接著她就会摇着头,叹息着:“怎么办,我的孙女没书读,又疯成这样子,将来怎么嫁人呀。我怎么才能够把你们嫁出去呀!”
长大后,我们都离开了上海,离开了奶奶,但奶奶对我们的关心始终如一,每每在彼邦接到奶奶工工整整用蝇头小楷写的书信,心里总是感到异常的亲切。
五姐妹总算都嫁了出去,学业也基本有成。敏子和珍珍都完成了硕士学位,加加也成了会计师,伟伟和我都是公司经理,移民美国后我还转行当上了报社的记者和编辑,并成为了作家。
手机铃响,打断了我的回忆。叔叔来电说他连打了九个喷嚏,一定是奶奶在惦记他,他马上就到。此时奶奶的呼吸也越来越慢,等叔叔到了后的十分钟,奶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时她的右眼角流出了一大滴眼泪。姑姑也赶到了,那时天还没有亮。
我不知道奶奶在人世间还留下什么遗憾,我却感到安慰,因为在她生命最后一段时间里,我能代表我们五姐妹和另外三个表弟妹,拉着她的手,陪伴着她走完了她93年 人生的最后一段路。长期以来,我们不能常常围绕在她身边陪她的那种内疚,也得以减轻。奶奶逝世后的各种纪念仪式,因各种原因,我都未能参加。我想,奶奶是能够明白,能够理解的。她老人家也会明白,我们五朵金花虽然未能秉承她所崇拜的三从四德,但在人生路上,我们每走的一步,都不会令她老人家失望。我们也希望她老人家理解,我们虽然不能完全继承她那美味佳肴、迷人诗句,但在我们脑海里,却深深刻上了她慈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