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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西门(一)

作者:龚静 发表时间:2016-09-19 点击数:2435

下午6点钟,冬夜未深,却已黑,人未眠,盼暖意。家里的煤球炉子已封了火,静岚应了母亲的吩咐,戴上自己织的半截式红毛线手套,穿上黑灯芯绒棉布鞋,一手一只竹壳热水瓶,下楼,走过楼下踩得硬实的泥路,绕过那几棵水杉,穿过弄堂,沿着项泾街,走进项泾桥堍的那家老虎灶,泡开水。


西大街上的店铺都排上了门板,惟老虎灶的灯晕着光,看管的中年男人戴着一顶蓝布帽子,坐在长凳子上抽一支一天里的闲烟。2分钱一瓶开水,沉甸甸原路走回,项泾街一侧的横沥河暗沉沉地亮着寒夜水色,河边的梧桐树只剩下了枝干,项泾街的宅子黑乎乎的门尚未全部关上,透出灯光,静岚知道从一个门洞进去,穿过青石板走廊,走过一条曲里拐弯的篱笆道,可以抄近路回家。她的小学同学就住在门洞里的一间木门内。可是夜色中静岚放弃了,她只希望台硌路上的花岗岩稍微齐整些,不那么高低不平硌得脚底痛,可以走得快点,早早到家,用热水瓶里的水泡泡脚。


原来练祁


除去周边乡镇,东门、西门、北门、南门、城中是嘉定城里的人对所处方位的大致说法。城中路是嘉定的城中心,西门人都叫它一条街,住在西门的静岚一般礼拜天才会有机会去一条街走走,一条街像是闹猛的代名词,有些西大街上没有的东西,店铺门面要大点,商品要多点,哪天还会有点紧俏货露露面,当然,一条街谈不上繁华,要说繁华得到上海去,乘北嘉线到共和新路北区汽车站,再调车子到南京路或者淮海路。上海,这个词就好比是中心的象征,南京路淮海路是这种象征里的核心。嘉定是上海的郊区,说来也属于上海,但似乎又在“上海”之外,这个“上海”就像一种稍稍远离现实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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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七八十年代西大街简略手绘地图


静岚第一次去上海的印象实在很模糊了,小学时,母亲去市区某间小学听课,她跟了去,到了哪里玩,吃了什么饭,统统没印象,有印象的是在马路边差点被行驶过来的辫子电车撞了,母亲和同行的同事一手拽住她,手肘上还擦破了点皮,直到考上大学去五角场的复旦读书(至少75分钟北嘉线再换乘47路到四川北路,步行至虹口公园,9路,过了材料研究所才算离校门近了),除此之外去上海就是乘着学校租借的车子,有时是公交公司巴士,有时是某家工厂的小卡车,春游秋游,到市区学校学舞蹈,比较“恢弘”的上海之行大概要算初一和高二那两次,前者去落成不久的万人体育馆领取市三好学生奖,后者也是领奖,鲁迅征文比赛的一个奖,大概写的是关于《野草》的一些心得,其实高中时怎能对《野草》有多少深刻认识呢。但是,“上海”却成为静岚以后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其实,静岚知道她一直生活在上海,这个上海和那个“上海”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呢?在西门少女静岚的视野中,那个时候的上海是一个一二个小时车程以外的地方,有些远,也是一个似乎充满了许多可能的空间。好比在兰州工作的大伯回来探亲,送的那双丁字型猪皮皮鞋,在小学五年级的静岚心中投下少女梦影。


而西大街的日子,似乎显得太琐碎了,像外婆手做的那些布鞋,密密的鞋底,直贡呢的布料,在皮鞋匠那里前后敲上两块轮胎皮,每天台硌路水门汀烂泥地走来走去的,不当回事。外婆几乎隔三差五的要收集边角布料,清洗上浆晾晒,滚边是一定在布店里买的直贡呢,就着8支光日光灯纳鞋底,单鞋、棉鞋,鞋底线、顶针箍、镊子,在一日三餐的炊事之余,随时都要纳上几针,新针头艰涩,在头发上梳几下,就润了。鞋底线穿过浆洗过的层层布面,发出轻微又爽脆的声音。两张方凳的直棱枨子间拉条橡皮筋,在父母去单位学习新指示的夜晚,静岚一边跳橡皮筋,一边听着外婆手里的鞋底线嘶嘶嘶的声音。104弄的夜里,窗外偶尔听得到风吹水杉的晃悠,或者窗下有时夜路人的鞋底声,鞋底线的声音在此刻的静岚耳边似乎依然那么轻微却爽利,水门汀地面的颗粒清晰如放大镜下的皮肤纹理,这些颗粒在吸满水分的拖把下有种不甘心的拉锯和磨砺感,拖把是一条一条碎布条捋直剪齐后,以细铁丝箍紧而成,木手柄用久了,不那么糙手了,反而是滑滑的柔软,扎拖把的活一般是父亲做的,外婆到底年纪大了,手劲不够,她扎的拖把即使在小学生静岚手里用起来,感觉也松松软软的,水门汀很容易拖得湿嗒嗒,只有结实细致的拖把才能把水门汀拾掇得头面清爽,简简陋陋的小门小户,也是要清清爽爽的。


就说楼下那片泥地,也总清清爽爽的,几株水杉慢慢长着。三级的石条台阶连接了一条台硌路和一排平房,偶尔粪池潽出来,大家赶紧叫了居委干部请环卫所来通,静岚住的楼前那截通向大弄堂的小径铺了青砖,一年又一年的,青砖缝里串出杂草,爱国卫生日里,邻居们清扫楼前空地,顺手也将杂草拔了,皴上了苔意的青砖路看起来像洗得干干净净的军色卡其布裤子,旧是旧的,却旧得舒服。


泥地的空间简直是四通八达的,除了公房,左可折向往西的平房、新村和公房楼,右通沿路的平房、一处新村和一处三层公房,直走过去就是项泾西街,伴着项泾河——练祁河的支流,过两座呈直角型的石桥,其中一座与项泾桥平行,叫做北项泾桥(听讲这桥还有个名字叫乐善桥),过了桥,走过一条台硌路,台硌路与护国寺路直角相交,护国寺路就从静岚的小学门口穿过去,直到和西大街成T字角,T的一横过去有座桥,叫名香花桥,下了香花桥,就是西下塘街,西下塘街和西大街间的河就是练祁河。护国寺当然只剩下路名的,其实静岚念的炼红小学前身就是护国寺,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静岚才恍然,为什么炼红小学的校园有些地方透出些别样风格的,比如校园有前后两部分,前部地势高,走下石头台阶才能到四、五年级的两排教室和大操场,一二年级的老师办公室门前有两个石鼓凳,原来前面方圆是护国寺,石鼓凳其实是庙宇的柱础,石头台阶上应该就是当年的护国寺大殿吧。


记忆和历史资料重叠在一起。


炼红小学原来叫练西小学的。最早这个校名来源于嘉定教育世家黄氏家族的黄世源在家创办的“私立练西小学”。话说黄氏家族在西门的这一脉源于明天顺、成化年间的迁徙到浦东高行的浙江临安人黄家禄,之后黄氏一支迁居川沙,乃黄炎培先生先祖,另一支黄姓后人黄继春则来到嘉定西门,居练祁河畔,算起来距今已有四百多年了,结庐为“西溪草堂”,就是项泾西街上那片老屋,几乎占去项泾西街大半条路了,静岚去老虎灶泡开水都要走过的,只是当时年纪小,哪里知道这片老宅子的观音兜屋墙下庭院深深历史久。黄家早年做沙船运输,并兼南北货行,还经营过竹业,典当行业,入股酿造等行业,几代经营,家业颇丰。所以,从最初居住的西下塘街72弄2号建造迁居到“西溪草堂”。黄氏家族经营生意之外崇文重教,代有名人,研究编辑清代学者顾炎武《日知录》的《日知录集释》作者黄汝成即为黄氏八世孙。黄家人都关注练祁教育,开办了许多学校。私立练西小学只是其中一所。眼见着学生人数越来越多,邑人秦冕才得悉后援手支持,在护国寺大殿的遗址上兴建校舍。从项泾西街走过北项泾桥就过了河,过河右拐,老屋人家,再左拐,左侧又是老宅,走一段60米左右的台硌路,就到了小学门口。这条路在静岚心里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也就五六分钟左右吧,真正隔河相望的。1915年学校从个人改由乡办,名为“练西小学”。“炼红”那是在文革期间改的名。这间学校后来几次搬迁改名,现在与他校合并,叫做嘉定区实验学校了。


“西”自然指的是西门,那为什么是“练”呢,小辰光不会去追究的,也是后来去“上海”读大学了,回头再看嘉定,知道这片土生土长的土地历史蛮长的,只是究竟那些细节却是茫然的,小学课堂上讲我爱北京天安门,让大家心系祖国大好河山,对脚下的土地却比较忽略不计了,总要到多年以后某一天等某种意识突然萌发,才有了回首去寻找的可能,但那时或许已经花非花,梦非梦了。那“练”是什么呢,非“白绢”也,就是“练祁河”啊。看字面,祁,有盛大、舒缓之意;练,乃白绢生丝之谓;嘉定的先人们给西门的这条河取名可是蕴含满满真爱啊。人家依练祁河畔而居,乃有练祁市,何时成市已不可考,但练祁市因护国寺而成市这一点是确凿的,算起来,护国寺建于南朝萧梁时期,距今已有1500多年历史了,那么练祁市的历史就大概可知了。西门这一带,乃当年的练祁市。嘉定就是从西门发展起来的。没想到原来每天上学的路,是嘉定当年最繁华的地方呢。香火桥到护国寺这段路,是否会有点西湖香市的味道?西门辐射出去有不少乡镇,练祁河连接起发达水路,乡人挑了自家种的蔬菜,渠道里摸来的河蟹,旱路、水路的,来西门摆摊,顺便喝个茶,上个香,再带点油盐酱醋毛巾肥皂啥的日用品回去,哪能会不闹猛呢。香花桥往东走几步有饮食店,红汤的阳春面上香葱碧绿,桥堍头有间剃头店,往西走五六十米到项泾桥,就有老虎灶,老虎灶上泡杯粗茶,转身一掀灰不灰褐不褐的门帘,里头就是一间茶室兼书场,有名头的,叫“上林春书场”,木窗子一推,练祁河上木船水泥船,运砖头、煤屑、木材的,忙碌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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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花桥堍的理发店,老式的理发凳子在2003年还用着 龚静 摄


其实静岚走来走去护国寺路,并不专心这条路叫什么名字,每天走来走去的,要记什么路名呢。就好比走来走去北项泾桥,多年后听说还有个乐善桥的名字,想来是邑人共同集资所建的,还听说专家竟考证其为元代桥梁,当年上下学,调皮的男生总要在石条桥上奔跑,老石桥倒也身板硬朗。而那条小学大门前的台硌路,和护国寺路直角的,原来是叫恒孚路,在周边皆“弄”“街”之中确也特立独行,可是小学生怎会去想这些呢,也是要以后的以后才知这条路是嘉定第一条以“路”命名的路,这才恍惚依稀应该是见过路边人家门上订着蓝底搪瓷门牌的,这搪瓷门牌现在当然是历史的硕果仅存。


静岚倒是清楚记得炼红小学食堂有扇小门开在护国寺路上,戴着白饭单的杨师傅有时走出小门抽支飞马烟,杨师傅每个礼拜要蒸一次淡馒头,小门一开,走过的人就会闻到馒头的香气,面粉、发酵粉和糖精片(定量供应的白糖是舍不得放的)的糅合,大灶头大蒸笼,就是香呀。每次杨师傅蒸馒头,在学校做老师的母亲在上课间隙去食堂买上半斤饭票的馒头,一斤饭票1角6分,半斤一串连着五个,算算2分钱不到呢,掐着馒头和馒头间的缝掰开,热的暄软的甜香扑鼻,哪里舍得一口就咬呢,先剥下外皮咀嚼,剩下的慢慢吃,这时外婆搛小块红腐乳出来,再滗半调羹腐乳汁,盛在白底小红花的粗瓷碟子里,淡馒头蘸蘸,放学回来的饥肠顿时填满一腔鲜香。淡馒头香是香的,不过不是天天有,隔壁菜场的味道总归还是遮不住,西门的国营菜场就在拐角处,其实菜场也不是全天候的,早市到八九点钟就没啥东西了,稀稀拉拉剩点干乎乎软塌塌的青菜卷心菜皮散在角落,下午一点半开始午市,卖完算数。冬季的白菜,夏天的黄瓜番茄,要候着消息算好辰光去买的。菜场里有位长脸大妈是母亲的学生家长,菜场进货消息提前透露,静岚和外婆就提着竹篮头赶紧去排队,番茄黄瓜青菜茄子,现吃之余,还要腌制各种,夏天腌酱瓜晒茄干缸豆干,冬天踏咸菜,荤菜难得,蔬菜是断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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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面条馄饨皮的铺子,机器还是那台机器 龚静 摄


七十年代末开始,菜场辟出一个柜台卖盆菜,荤素搭配的半成品买回去热锅一炒,方便双职工。边上有间平房,只有早上排开门板,专门卖豆腐。豆腐厂就在这截台硌路的顶头,天不亮的时候最最灯火通明,豆腐厂工人老清老早就上班了,有位邻居大妈就在豆腐厂上班的,每天三四点钟就出门了,总见她下午回来补觉。清晨五六点钟,踩着高筒套鞋、挂着黑胶饭单的豆腐厂工人手端一板板热气腾腾身子轻晃的豆腐从灯光流泻的大门里出来,来了来了,排队的人张着豆腐厂方向,队伍悉悉索索起来。新鲜豆腐每天定量做的,卖光算数,所以要天不亮去排队,春夏天还好,都是西大街上面熟陌生的相邻,大家嘎嘎山湖,时间过得倒也快,冬天就难熬了,西北风挂到脸上像刀,跺跺脚,旧灯芯绒的棉鞋也生不出多少热气,哈哈手,绒线手套也不怎么管用,有的邻居戴了工厂发的劳保棉手套,藏青色,鸭脚板,串跟棉线绳挂在胸前,这种手套厚实。买了豆腐,再带几块五香豆腐干,或者一种叫干片的,长方形,比五香豆腐干薄,也便宜些,切干丝炒本地青椒最是一清二白味道清鲜的。


护国寺路和西大街交汇了,左右两边的拐角不那么九十度直角的,而是带点弧度,像120度的钝角,左手有家熟食店,右手是益民药房,中药为主。白色搪瓷盘子里盛着浓油赤酱的东西,眼目清亮诱人食欲,其实也是普通之食,猪头肉、猪耳朵、五香牛肉等,偶尔有那种喜蛋,有人是不敢吃的,有人很欢喜地买回佐酒,品种并不琳琅,本来就是物质俭约时代,买熟食的居民也并不络绎,家里来客人了临时来买一小纸包添个下酒菜,不过有样熟食大家都抢着买的——五香兔子肉,兔子肉便宜,好吃,口感比较紧致,老年人的牙口不太适合,可是家里的孩子正是好胃口的时候啊,牛肉鸡肉鸭肉鱼肉比较高端,兔子肉还没有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被贴上低脂肪助美容之类的标签,是价廉物美之物,塘瓷盘子很快就会见底。当静岚到了牙口松弛的中年,回想少年时那一口五香兔子肉的滋味,那些牙齿似乎还能记忆起韧而细致的口感,追忆往日大口咬嚼的咔嚓快感。咔嚓咔嚓,像咬一口芝麻花生糖的声音,是年二十九夜母亲自制的,麦芽糖熬了,芝麻炒了,花生碎了,在煤球炉上做成了,铺在案板上,凉了刀切方块,收在广口瓶里,春节里每天香上几片,简直想想都要美梦。芝麻花生早早地收集了的,麦芽糖就是在益民药房买的,中年女店员是熟人,走在路上彼此点头寒暄,走过药房问问麦芽糖什么时候到货,她会告知大概日子,年前备个瓶子去拷麦芽糖。


护国寺路的这头是西大街,另一头是清河路,差不多是到了县城的外围了。走向清河路的途中,一侧是炼红小学的围墙,一侧有幢小洋房,一个院子。静岚到小洋房里面去过,地板踏上去软咚咚的,母亲在一间小房间弹风琴。母亲说她师范毕业后刚到炼红小学做老师,开头几年就住在小洋房的宿舍里。静岚觉得这幢房子和西大街上的房子都不太一样。当时怎么会知道这里曾经是当年的棉业公会。元代开始,棉花在嘉定推广种植,棉花、棉纱、棉布生产和贸易自然十分繁荣。当年的棉业公会后来做过幼儿园,做过教师宿舍,再后来做过城三种校舍,然后,当时光到了21世纪,这里又在恢复护国寺。静岚清楚地记得,在她7岁时这幢小洋房朝南的围墙上开出一扇小门,母亲带着她在这里给她报名上小学。


走过小洋房的围墙,再往西走走,已经看得见公社的大田和晒谷场了。光机所也在清河路这边。光机所是蛮神秘的,市属单位,科研机构,说是研究激光的,激光是啥么事,真是想象不出啊。里面工作的人大多住在城中路的那些公房楼里,他们说的话和嘉定本地人的口音有些区别,“我”叫“阿拉”,嘉定人则说成“伲”的,静岚晓得的,这种话叫上海话。光机所大门面朝清河路,三面围墙外就是农田,有一棵高大的不知多少年的银杏树直立在农田里。


不管从项泾街走到西大街,还是走两座石条桥从炼红小学门口沿着护国寺路走到西大街,还是直接穿出104弄弄口去西大街,反正,在西门,走来走去总归绕不开西大街的。就算过已不见石拱券的香花桥去练祁河对岸的西下塘街籴米,或者吃力地攀上高耸的虬桥到河对面的人民医院看病,总归还是要回到西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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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张虬桥还是旧时模样 龚静 摄


以吊桥为界,朝东是人民街,朝西当然就是西大街了,经过香花桥、项径桥、虬桥,西大街一直延伸到侯黄桥,过了沪宜公路,仍然是西大街,民居、水泥厂,慢慢地看得见高义桥,基本上接近村野了。静岚很少去侯黄桥朝西的西大街的,到了侯黄桥感觉就是出了城,西大街的市井热气好像渐渐地冷下来,就是侯黄桥堍这边的一家饮食店,似乎也不如香花桥堍的那家叫大东饭店的闹猛,饮食店门口立着个柏油桶卖大饼的,吃上去好像也不如项径桥堍那家常去的大饼香,大饼上的芝麻多。从侯黄桥望过去,河里泊着几艘木船,河岸上台硌路,路边一些低矮的平房,还有水泥厂高高的搅拌塔。


西大街上的每座桥都是有话头可以讲讲的。侯黄桥背后的历史尤其悲壮。其实,桥倒是侯黄桥最普通,既非古老的石拱桥,也非当年古典拱桥后来改建的,终归还是顶着个老桥的名头,这侯黄桥是随1934年开工的锡沪公路(沪宜公路前身)的筑造而建造的,不过当时的嘉定政府于1933年冬季农闲时即开始动员民众积极参与,技术有限的时代,拼的是人力,开始是木结构,后来钢筋混凝土技术成熟才重新进行混凝施工。桥的建成凝聚嘉定人精神,桥的名字来源更是嘉定人骄傲。侯黄,侯峒曾、黄淳耀是也。当年清兵入侵嘉定,嘉定人民奋起抗清,顺治二年(1645年)六月,清军又下剃发令,称“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嘉定民众推举侯黄两人为领导,大家一起奋力抗击清军,后来清军用大炮轰城,始得攻入。侯峒曾呼“与城存亡,义也”,遂投河而死。黄淳耀自缢,嘉定城中人无一人投降,清军自此滥杀无辜,开始屠城,是为“嘉定三屠”之历史事件。只要是嘉定人,基本上都知道一些关于侯黄两人的历史的,有意无意间潜入嘉定人的血脉。小学时,练祁河什么的老师倒没怎么提过,侯黄俩人是一定会在班会上说一说的,所以,静岚小时候每次走到侯黄桥,虽然看到一座其实很普通的公路桥,好像总归有些不一样的,朦胧中晓得脚下这块走来走去的土地是特别的。


还是吊桥到虬桥这段西大街最是热闹,菜市场、肉庄、熟食店、饭店、饮食店、食品店、百货店、布店、药铺、剃头店、水果店、补碗店、老虎灶、白铁铺、五金店,当然,邮局(兼卖报刊)是断不可少的,还有家储蓄所。店铺楼上自然也都是有住家的,店铺和店铺时有夹弄,弄里曲里拐弯地藏着人家。店员也大多住在西大街上,买东西常常就会变成了店员顾客的拉家常,新品进店也会口口相传,的确良、开司米、零头布,零拷的珍珠霜到货了,都是女人们快步走出家门到街上铺子里的鸡毛信。


西大街上最大的一间百货商店和布店门对门,静岚跟母亲去布店,最欢喜收钱找零,店员利索地用夹子夹好钞票,顺着四通八达于店内的铅丝网络,梭梭梭地穿到收银台,噼里啪啦一阵算盘响,夹子夹好小叠零钱,梭梭梭飞到店员跟前。准确无误,配合默契,伴随着夹子穿过铅丝的尖而不锐的声音。日常时久的,铅丝变黑,不那么直了,却还是穿梭利索,毫不出错。店员和收银员间无缝对接,布店像是表演的舞台,一次买卖竟在平常中生出一点点艳丽之色。百货商店呢,除了去买东西,静岚其实很好奇柜台后一隅的一扇小门,门常常关着的,但并不紧锁,其实是虚掩,店员取货总是从小门进出,后面好像是阿里巴巴山洞,可是静岚又不可能进去,只是每次去百货店,每次多看两眼,揣摩小门后面的仓库是何等模样。


直到21世纪初,对,就是静岚小时候每次发言的时候会说的,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向2000年进军而努力奋斗的21世纪初年,静岚方才看到百货店小门后的天地。这一端详,竟然时空变幻。百货店已陈旧疲惫,在大百货大厦林立的时空里,西大街的老百货店实在连迟暮美人都不好意思说的,稀稀落落的几个营业员脸上好像也没有静岚小时候看到的那种光泽。静岚已经知道这一爿百货商店,连着对门的布店,当年可是大宅门,是清末民初大清银行总裁顾溶(中国近代职业外交家顾维钧之父)的宅院——厚德堂。有房30余间,西大街街南一开间,二进深;街北五开间,三进深,平房与楼房相连。另有水桥一座,水井一口。水桥就在布店后门的。从百货店侧夹弄进去,静岚终于看到了小门后的模样,但现在的宅门后院,已然破败,不过老屋门外砖地上有一枚用碎砖铺出的清代钱币,外圆内方,看着不显眼,自是当年主人身份象征。距这块钱币不远就是小门,当年百货店店员进进出出的,不知是否注意到脚下的端倪?


西大街的人都喜欢百货店和布店,走过路过身子一晃就进去了,转一圈,看看有啥新鲜货。新色的毛线来了,叫了面熟陌生的店员阿姨取了来,手里掂掂,心里盘算着开销之后的钱袋子够不够。白跑鞋倒是到货了,想想还是攒了钱给儿子先买吧,家里旧的那双洗了早就发黄了,白粉笔再涂也涂不白了。边琢磨着,边配了几粒衬衫上的纽扣带回家,好像也蛮心满意足的了。


当然,西大街上的人礼拜天还是蛮欢喜去城中一条街,觉得一条街百货店总归比西大街上的大,货色好像要新点。其实,就是这里的人要去那里,那里的人要去这里。不满足一条街的,干脆就“上海”去了。


104弄——那些人·家


西大街临练祁河边的大多江南老式木结构宅子,平房居多,也有二层结构的,临河处伸出几级石头水埠,水埠一般洗洗涮涮,当然不会像老底子那样泊舟航运了。大片民居都在街对面,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弄堂深深引入,但也已经有了一些新公房,沿街或者弄堂深处,楼层大多三层,不高,与老房子倒还和谐。


104弄在西大街的中段,弄口比一般弄堂要宽,上面就是三层楼的公房,这排公房沿街而造,但底楼依旧是原先的老式门面,五金店、百货商店,每天早上开门,木制的排门板一扇扇打开,排在铺子外。街和铺子隔了两级台阶,铺子外还间隔种了几株悬铃木,楼上晾衣架下被单衣裤,楼下顾客出出进进,夏天的时候有时会有刺毛虫从树上掉下来,收衣服时得仔细抖一抖,逛街的人缩着脖子紧着步子跨到台阶上,生怕刺毛虫掉进衣领里。刺毛虫被踩在地上留下一斑斑黄绿色的点,幸好布鞋贴了橡胶底,否则黏糊糊一摊。


发《上海纪实》西大街照片1(2003年拍摄的西大街,熟悉,但无可挽回地破旧着,住户们其实很期待拆迁)龚静 摄.jpg

2003年拍摄的西大街,熟悉,但无可挽回地破旧着,住户们其实很期待拆迁 龚静 摄


穿过弄口,弄堂修身为仅容两人侧身而行的宽度,两旁也是老房子,一侧是家院落,一侧则是细夹弄里房子套房子的宅子,过了这段,又宽了,一边还是老屋,一门进去三家人家,还有就是小平房,并排两家,王家搭了个小灶披间,灶披间外有点泥地,插几根细竹,竟是种了丝瓜,一家就是豆腐大妈朱家。另一边是前后两幢三层楼的公房,静岚家在前面的4号,夏天4号外墙的电线上爬着王家的丝瓜藤,晚上墨绿色搪瓷罩子的路灯一开,时常会看到壁虎从砖缝里爬出爬进,有时会爬进二楼阿芳姆妈的窗缝里。阿芳姆妈家在二楼西头,204,静岚家则二楼东头,201,一东一西都是三居室的结构,大家都在走廊外又装扇门,装了木头窗子,水泥抹了墙,砌了灶头,过道兼了厨房。中间202、203并排两套,有点像现在的三室一厅,进门即厅,厅即厨房,两间屋子皆朝南,一间连带小阳台。202主人换了两拨,203也是两换户主。三层楼的楼上楼下的格局当然是一样的。一般都住着一家四五口,烧煤饼煤球,没有抽水马桶,所以每层楼梯口的那个水笼头处有个倒粪口,直入楼前的粪池,定点日子环卫所会来抽取,倒粪口是有盖子的,大家每天刷马桶时都会用水冲洗,不过总归还是会有气味出来,静岚知道城中路张马弄有叫六一新村的,那里是用抽水马桶的,大人们讲那是县大门里的人住的呀,西大街的人内心深处都盼着住烧煤气有抽水马桶的房子的,不过一时半会住不上,每天倒马桶还是很认真仔细的。初中时的静岚中午放学回家,饭罢,略略休息,一般会帮外婆一起倒马桶,阿芳姆妈家的小峰姐姐也总此时拎着马桶过来,静岚比小峰姐姐小2岁的样子,两个小姑娘在湿漉漉的水笼头前躬身用劲刷洗马桶,好像有点比赛谁刷得干净的意思了,竹制的马桶刷,一会单手握,一会双手把住,发出唰唰的声音,有时得了类似蛤蜊壳的小贝壳相助,刷洗时就多了哗啦啦的隆重的清脆感,淘洗一遍又一遍,然后晒在走廊里。倒好马桶,冬天时身上倒热乎乎的,夏天朝阳格子的方领衫背后映出汗渍,里面白棉布自家缝制的小背心黏在背上不那么清爽,一圈印子时隐时现,静岚看到小峰姐姐的汗渍,眼睛赶快躲开来,后来懂了,那是女孩子对身体的敏感和觉醒的萌芽。还是看到小峰姐姐穿上了小背心,母亲买了零头布让外婆也给静岚做两件,两个人好像还笑眯眯地对视了下,嘟囔着小姑娘要长大了,像有什么事要发生的样子。什么事情也确实在发生着,静岚敏感到身体慢慢有些变化,所以要穿小背心了。


常常倒马桶,腰会酸痛,可是大人们却笑言小孩子哪里有腰啦,那个时候大人们对自家孩子外表上似乎看不出有多少爱的,好像孩子是个讨债鬼,要吃要穿要上学读书,样样都要操心都要钱,每到开学交学费,母亲不由自主会对阿芳姆妈说:哎呀,家里有两只书包啊,啥辰光好出道啊。阿芳姆妈接口:哎,大有大的烦恼啊。大儿子二女儿已经进厂工作,就剩三女儿上学着,老公Y伯伯在医院上班,做个部门小头头,阿芳姆妈家里手头相对比较宽舒点,有时会微微得瑟,不过不是很明显,烦恼等着呢。


阿芳姆妈面孔圆笃笃白嘟嘟,眼睛像杏仁,齐耳短发,有时箍个头箍,头发刷刷往后,露出宽窄正好的额头,那时五十不到的,不过大家都是灰色翻领两用衫藏青卡其裤子,最多领头里翻出一角花衬衫领,中年人显得很是中年人,为过日子操劳奔波的样子。阿芳姆妈在南门的纺织厂上班,所以讲话嗓门大,车间里机器声音大,人要说话哪能不直着喉咙呢,所以讲阿芳姆妈人还在底楼楼梯口,寒暄声就已经传上来了,她每天从西门走到南门,再从南门走到西门,进了屋,通煤饼炉做晚饭,虽然见她上楼梯时要扶着扶手腰也直不起来的样子,可是一旦忙活起来还是整个人轰隆隆的。每周有一两天,阿芳姆妈上楼时除了讲话声,还伴随着肉馒头的香味道,厂里食堂做的,捂在布袋袋里,肉香和面香禁不住散出来。几次静岚开家门正好逢着楼梯口的阿芳姆妈,她笑眯眯拿出一只肉馒头,静岚晓得一只肉馒头也是稀罕物,不好意思,推托,阿芳姆妈还是塞进她手里。静岚红着脸揣回家,跟外婆和弟弟一起分来吃,肉馒头的馅倒不是最好吃的,最好吃的是肉馅和馒头贴肤的那一层,肉香和面香最是体贴入微的缠绵。过几天,外婆包了馄饨,就会叫静岚递一碗给阿芳姆妈尝尝。外婆讲相邻么就是要有来有去咯。


阿芳姆妈的弟弟也在县医院工作,骨科大夫,方圆的脸,走起路来稳笃笃,头微微抬着,眼睛不太朝陌生人看的,楼梯口上来碰到邻居,实在躲不过,就稍许点点头。阿芳姆妈为丈夫和弟弟的职业骄傲的,厂里小姐妹有这样的不多的,就是在城里,家人在医院里工作也是特别体面的。阿芳姆妈自然而然流露出她的开心,她欢喜问问你家吃点什么,当然她更欢喜你问她今朝烧点啥好吃的,腌笃鲜、马兰头豆腐干,时鲜货啊,呵呵呵呵,阿芳姆妈听了邻居的羡慕很响亮地笑了;买了新衣料,她欢喜展开来给邻居看看;那一年二楼四家人家,是阿芳姆妈家买回了第一台9寸黑白电视机,来看来看啊,大家勿要客气,她挥着手邀请邻居们去看,不过次数多了,脸上也不大热心了,毕竟夜里电视节目,家里多出一二个小孩子,想躺下又不好,又不好叫小孩子早点走。所以讲一桩事体要长远,总归难的,一时兴起时无法料到的枝枝丫丫都会冒出来。静岚是去看过一两次的,电视是好看的,不过身体上总归哪里不太适宜,满怀着无以名状的抱歉。过年的时候,阿芳姆妈的年货总归稍稍比邻居多些,要凭票供应的荤菜人家买不到,阿芳姆妈家里总还有些办法弄来一些的;除夕前,她就很欢喜地在公用水笼头前洗啊洗的,木脚盆里伏着一只待拔毛的鸡和化了冰的鸭,还有冰冻的大黄鱼,阿芳姆妈一边拔鸡毛一边笑声朗朗地与邻居说话。


203最早住的一家人在静岚小学时就搬走了,女主人高挑方脸短发,行事利落,护士,跟阿芳姆妈丈夫是医院同事,男主人则温雅内敛,做着城里一家银行的负责人,一女二儿也长得长身帅气,阿芳姆妈在他们面前好像说话比较谨慎,不那么高声朗朗。在城中路造了有抽水马桶的公房楼后,他们就搬走了,房子就在80年代时髦开张的嘉露西餐社楼上。续搬进203的男主人大家都叫他郭医生,方脸宽额,看起来严肃,笑起来倒是眼睛也在笑的。坐镇眼科,妻子也是纺织厂的,不过阿芳姆妈的那家在南门,这个阿姨的在西门最西头。阿姨比郭医生小十几岁,皮肤雪白,身材苗条,邻居们暗自稀奇。静岚很长时间内不知道阿姨姓名,就叫她玫姆妈,玫是郭医生大女儿,已故前妻所生,阿姨后来育有两子,姐弟仨年龄相差颇大,相处融融。玫姐姐懂事善家务,阿姨逢邻居总说她生孩子时玫如何帮做家务洗尿布,尿布都是旧被单剪下做的,西北风里冷水洗尿布定规手上要生冻疮的。在203,是没有辛德瑞拉的故事的,玫姐姐和玫姆妈倒是亦姐妹亦母女的。静岚有时暑假里去203和两个小男孩闲聊,郭医生一般笑一笑,在大房间里戴着一副锈琅架眼镜看书,他是西医中医都看的。玫姐姐好像很忙的样子,高中后有阵待业,烧饭做家务,呆在小房间里自学英语,方脸盘尖下巴细长眼睛,讲起话来刮拉松脆,当仁不让,玫姐姐透着硬气利索,有股子要掌握自己命运的心劲。


阿芳姆妈家的萍姐姐和玫姐姐年龄相当,萍姐姐圆脸大眼皮肤白,笑起来脸部皮肤舒展,待人和气。静岚喜欢和萍姐姐说话,看她和外婆在家里的八仙桌上摊开新买的的确良料子,拿着木尺和划粉比划来比划去,她请外婆帮她一起裁件小圆领短袖衫。正好外婆也给静岚新做了奶黄色的确良短袖衫,就请萍姐姐在左右门襟上用白丝线绣了两长条小花。穿上这件绣花的确良衬衫,搭配浅灰色的板丝呢裤子,考上重点高中的静岚觉得夏天很值得盼望。看到绣花,静岚倒是一直不忘记初中时有一两个暑假,跟着萍姐姐小峰姐姐还有底楼的周家姐姐一起在楼梯口学绣花,绣缝纫机套,绣枕头套,尤其枕头套的锁边是极其考验耐心和手艺的,顺便还钩了几只棉线包。


中午吃完饭后,几个女孩子都不睡午觉,楼道里安安静静的,这时正好拿着小矮凳出来绣花,提个小竹篮,篮子里绣花线绣花针和绷好了布的绷架,还有蒲扇一把,垫膝盖上隔热,不会忘棉手绢一块擦汗。绷架是母亲们做姑娘时的,从箱底里翻出来,再在里层的竹圈上绾了新布条,螺丝里滴一滴机油,紧紧绷架,布头和丝线是从柴米油盐里扣出来的,小姑娘学绣花大人都蛮支持的,反正缝纫机正好少个套子,枕头套绣了放着送人也不错(70年代枕头套还是可以送人结婚志喜的)。缝纫机套是深绿色的布,就配白色绣花线。枕头套普遍粉红玫红的布,白色绣花线是常用的配搭,讲究点选择米色。


静岚坐楼梯末阶,小峰姐姐的板凳靠底楼走廊,孙妹妹和周老师呈直角坐在自家门口,若是萍姐姐来呢,就靠着底楼的洗水池坐。大家坐成一个小小的С,对着楼外的水杉,夏风晃晃悠悠地吹着水杉。


绣的花是用复写纸衬着花样描好的,月季花、叶子、花篮和蔓枝,诸如此类的花卉。通常布中央一个大花样,对角俩小花,看起来均衡舒服。姑娘们都是初学者,当然不会绣苏绣湘绣蜀绣的针法,比较常用的“平针”“戗针”和“辫子股”,长长短短的绣线饱满了花蕊,舒展了叶子,将花篮拉出格子状,好像竹藤串编的条子;姑娘们还学着“离线绣花”,用针打出个小结,然后重新“在线”,绣出一个个点子,作为花蕊的伞序;大花样总要绣几天的,虽然起跑线一致,但不久还是分出了高低,可心里谁也不甘心居后的,就暗暗使着心劲努力绣,要好要齐要密,更重要还要快。自然,也没那么紧张,也是会说说闲话的。周老师还常引我们说笑,还要谈谈学习成绩,午饭吃点啥。她其实不绣花,她织毛线,把冬天家人要穿的尽可能赶在暑假里完成。静岚也会织毛线,是跟母亲学的,母亲在夏天到楼下乘风凉时,都会拿着毛线活,拿把蒲扇垫好,纳凉编织两不误。母亲较多织的是装肩膀的那种式样,周老师会织“水牛肩”,所以绣花的时候就溜眼她的针法。绣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样子,一般周老师的二女儿会出来洗把冷水脸,脸上午睡的席痕还留着,静岚和小峰姐姐不约而同抬起酸酸的脖子,看看她的席子印,笑一笑。


绣花是蛮让姑娘们有成就感的,很多年后静岚发现自己常常书看着看着就很专注地抿起嘴来,好像凝着心劲的样子,遥遥地想起那些在西大街楼梯口绣花的日子,好像看到一个抿着嘴的少女,手里的绣花线无声地穿过来穿过去,时而情不自禁摸一摸绣好的花,嘴唇轻微地翘一翘,时而抬起来舒口气,或回身跑几级楼梯到家喝口决明子凉茶。为了锁缝纫机套的荷叶边,细细的沿口另贴入了一跟鞋底线,以增加立体感,然后沿着这跟线慢慢“攀缘”,没有耐心肯定会成为“犬牙口”。高温不是问题,汗水不是问题,少女在夏日的绣花中自然而然地体会到了大人们常说的“心静自然凉”。


绣完了花,又钩包,钩台布。静岚钩了几只或棉线或尼龙线的网兜,有的被母亲作为礼物送给同事,这使小学生静岚内心生风,虽然表面上总还要谦虚谦虚,像从小受的教育那样。那个白棉线大网兜最后是跟着静岚到大学校园的,开学报到,网兜装着脸盆杂物,包容力极强。


玫姐姐不跟邻里姐妹们一起绣花。她好像很大姐的样子,也不怎么跟邻居小妹们说笑。她不开心的时候脸上看不出来,但说话语气能感到,嘴角牵一牵,脸已经别过去了。萍姐姐呢,就是那种心思不是特别重的女子,她会和静岚她们一起绣花,会一起去买的确良,会带静岚去机械厂玩玩,看看她做生活的车间。车间大啊,一台台车床威武地两排列阵,中间空道工人们走来走去,抬头顶上还有行车来去。看了车间,萍姐姐带静岚去厂里浴室汰浴。汰浴在那时是件需要兴师动众的事,筹划好一个日子,香皂、海鸥汰头膏、毛巾、换洗衣裳,整理停当放包里,还要夹一个塑料面盆,方便在浴室里蓄水,浴室门口礼拜天和节假日前总归排长队的,盆浴等得慢,淋浴快点,不过笼头少人多,有只面盆盛水就灵活些。走过西大街,走过人民街,走到藏在公房楼里的城中浴室,门口已经是一队人了。


幸好后来几年西大街唐家弄里厢也开了一间浴室,西大街的人不必兴师动众跑到城中去了。静岚对唐家弄晓得是晓得的,煤球店就对着弄堂口,每个月都要和母亲挑着箩筐去买煤球粉,拿回家来做煤饼的。也晓得唐家弄弄堂口有间屋子是同学家,小学初中的男同学,高个子,不怎么说话的样子,静岚也没和他说过很多话,封闭的环境中,少男少女说话是一件大事。唐家弄为什么叫唐家弄呢?静岚不晓得。晓得的时候得等到多年以后。原来弄堂口有个门洞进去另有乾坤,小小的门进去,却是飞檐门楼的大宅子,说是清末显贵唐绍澜的故居,据传曾任八省巡抚,这个官做得蛮大,不过当静岚走进去看看时,里面已经七十二家房客了,门楼倒也气派,不过边上就晾着花花绿绿的棉被;二楼回廊的栏杆也还雕刻精细着,只是栏杆上不是搭着拖把就是挂着抹布;房间还在的,不过大房间隔成小屋子,为了给更多人家住。去浴室汰浴时很少注意到这间宅子,进门那么小,实在不为人注意的,只有进到里面才别有洞天。静岚不晓得男同学知道他家对面的大宅子故事吗?


汰浴去就是汰浴去,天天西大街走来走去的,这些老宅子就好像看熟了,就有点无睹了,不晓得窄窄的弄堂里气象万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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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2003年拍的照片,街和房子依旧,但是真的很破旧了 龚静 摄


萍姐姐进厂上班前,也和静岚和母亲约了一道汰浴去的。厂里多少好,食堂浴室样样全的,静岚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头发跟着萍姐姐穿过厂区回家,看着萍姐姐汰浴后红扑扑的圆脸,觉得有个姐姐多好,可以不需要啥事体都要谦让弟弟,苹果要小点,糖果要少几粒,家务活是要多做点的,细碎的想法和头发上滴下来的水滴一样滴滴答答,静岚当然不会跟萍姐姐说的,静岚隐隐地晓得父亲帮了忙,所以萍姐姐能顺利进了工厂,萍姐姐带静岚到厂里白相,也是表达谢意,虽然萍姐姐没有明说什么。工作稳当了,萍姐姐开始有了别的心事,她自然不会跟初中生的静岚说,她白里透红的脸汰浴后饱满粉嫩,人家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


男朋友是来过104弄的,不晓得那天算不算正式上门,仿佛是先带来给父母看一看的意思,方脸眼镜斯文相,和萍姐姐隔着八仙桌而坐,阿芳姆妈在边上忙出忙进,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静岚隔着走廊看过去,虽然还不太懂得谈朋友这种事情的具体细节,不过晓得这个样子蛮尴尬的,众目睽睽之下啊,哪能眉来眼去呢。阿芳姆妈看似蛮满意,人老老实实的,蛮好蛮好。萍姐姐大概也是满意的吧,后来就与这个男朋友结婚了。


玫姐姐比较神秘,口风紧,到静岚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正好搬离104弄,还是没看到过她的男朋友。


玫姐姐和萍姐姐的关系说好呢也好,她们会聚在203厨房里一起编黄草。静岚看到父亲有一阵隔三差五地带一捆捆黄草回家,是找认识的人领来的黄草编织活给她们挣点零花钱。娄塘的黄草编织是有名的,草包草帽草拖鞋草盒子草杯垫子都是出口产品。黄草已经是染好色了的,但还需清洗一遍,晒干,一般有本色、红绿黄蓝色,按照木制模子和图样来做。玫姐姐萍姐姐也是手巧,草包草盒子什么的很快就得心应手了,只是手指被黄草勒伤划伤是常有的,细细的黄草掠过,手上其实是很吃劲的。那时她们大概在待业吧,所以空闲辰光多,又是有心劲的人,不想空掷。黄草时光是颇为闺蜜了的,不过后来彼此各自进厂,各自忙乎,似乎也不那么闺蜜了。玫姐姐自学英语读自学考,离开工厂跳槽去旅游公司了;萍姐姐呢,结婚生孩子,多年后厂子倒闭,买断工龄,自谋出路。一起待业做黄草的闺蜜,从104弄出来,依然嘉定,各自东西。


两个女儿阿芳姆妈是不用操心的,最让她操心的是大儿子。大儿子长得高大帅气,也比较受阿芳姆妈宠的,儿子呀。中学毕业,儿子就呆在家里,去镇附近的乡下算是务了几天农,农活到底重,吃力,不想做,回来了。阿芳姆妈托人想了办法把儿子安置到钢铁厂做工人。工矿啊,是大家眼热的地方。阿芳姆妈觉得蛮好,可以喘喘气了。可是,儿子嫌炼钢工人的生活太苦,红彤彤的炉水在电影里放放蛮壮观,天天站在面前做生活滋味实在不好受,哪一天不是一身又一身的汗。虽然劳保福利还可以,纱手套拿回来萍姐姐还拆了织线衫,天热盐汽水随便吃,生活到底是吃力的。儿子开始泡病假,要阿芳姆妈托人开后门,换只工种做。吵呵吵,这种事情一下子是办不好的,劳动局人事局劳资科,头头脑脑的,计划经济年代,进单位,调单位,大事体,工种调调也非小事。儿子天天和阿芳姆妈吵,Y伯伯内向人,心里气,闷在一旁。邻居们听到了,来劝,劝勿听,没办法,阿芳姆妈哭呵,拍手拍脚地哭,骂儿子,短寿命,气死老娘啊,我死给侬看啊,儿子把门一甩出去了,阿芳姆妈红着眼睛收拾残局。一段日子里,争吵随时要发生的样子,家里的空气也是颤抖的。


有一次吵得凶,阿芳姆妈突然跨上了窗台,任凭丈夫和玫姆妈怎么拉劝,要从二楼窗子跳下去,嘶哑着:勿要活了,死了不看见清爽。拉的人用力,跳的人也似乎很用力,阿芳姆妈的头发凌乱地左右晃动,一只脚已经踏在窗台上,嘴里还在嘶喊。阿芳姆妈勿这样,总归是自家儿子,吵过么算数了,你跳下去要是半身不遂还要麻烦呀,玫姆妈声音不大,听来入心。阿芳,做啥做啥,跳下去有啥用,还要好好叫活呢,事体慢慢来,总归会解决咯,不要一时气伤心。静岚也在边上,看母亲一边拉住阿芳姆妈的脚,一边说。不要劝我不要劝我,活着难过煞了。阿芳姆妈头往上,脖子梗着,不时随着抽泣而动,身子倒是稳住了。当然,结果当然没跳下去,阿芳姆妈其实不会真跳的,还有一大家子人呢。萍姐姐小峰姐姐立在窗台一侧的方桌边不响,怕邻居看到眼泪水,头又别过去拿出手绢。邻居们都晓得实在是气得,气得急火攻心,这股气不晓得拿它怎么办,没办法,只好跳一跳,否则场面难以拾掇。


儿子作来作去的那阵子,阿芳姆妈自己身体也不太好,更年期毛病,木脚盆里每个月总会倒出几次红乎乎的水,阿芳姆妈的面色不如以前红润了。静岚听母亲说小孩子不懂,勿要瞎问。模模糊糊的,那个木脚盆使静岚觉得女孩子长大了大概会很受苦。阿芳姆妈倒水时不避人的,对玫姆妈说“老居三”总归不清爽,看来要去看一看了。玫姆妈说,侬自己要当心,这个年龄了,蛮麻烦的。后来慢慢地,医药之后,倒也好起来了。


路子终于走通了,儿子有了比较满意的着落,阿芳姆妈又开始张罗儿子婚事了。介绍来介绍去,结果还是和202攀上了亲。


202最早住的人家静岚真的没什么印象了,母亲说这家男人还是镇上一个什么局的官,个子不高,人倒蛮和气。静岚对202印象深的邻居还是周师傅一家。


周师傅刚从工厂退休不久,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梳得溜光,讲起闲话来糯嗒嗒,笑起来嘴角有俩米粒酒窝,皮肤白白的,很少斑斑点点,不像其他老年人那样干涩苍黄(其实现在想来那时周师傅也不过五十多岁,哪里算老年人),身材虽然发福,还是挺得直,深色衣裳的得体穿着,邻居们都说周师傅像个上海人呢。这种“上海人”的说法意味着洋气、时髦、不土气。刚开始,彼此间还有些陌生,点头寒暄比较生分。周师傅家厨房的窗朝向静岚家的走廊兼厨房,所以周师傅烧啥菜吃点啥闻一闻就晓得了,外婆和周师傅很快就熟络起来了。其实,周师傅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清冷。她说她和老头子是随工厂迁到郊区才来的嘉定,常师傅(就是周师傅嘴里的老头子)尚未退休,还在厂里上班,个头矮矮的,花白平顶头,胡子也是白的,每天出出进进,对人笑眯眯,笑起来露出嘴里镶的银牙齿。周师傅和常师傅没有城里几家市属科研单位的人那样的“市区气”,觉得住到郊区来吃了大亏似的,来往的人也要和本地人撇清,周师傅与土生土长的嘉定人一样,买菜烧饭倒马桶,工人阶级的平常日子。


周师傅会做衣裳,先裁好纸样子,再在面料上动刀子,和擅女红的外婆两个人正好可以切磋切磋。外婆做中式衣裳在行,周师傅呢,做出来的样子比较时髦。尖角领带点点圆角,胸口打块克夫,克夫上折几厘米小褶子,普通的格子线呢两用衫好像就多了几分味道。周师傅给静岚做过这样一件枣红黑格子的两用衫,还有藏青色中长纤维裤子,搭配起来看上去蛮适宜的。她小女儿身上的碎花的确良短袖衫,米色线呢尖角领翻领衫,尺寸妥帖,都是周师傅的手艺。小女儿20多岁了,脚有点跛,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苗条姑娘,小长方脸,眼睛大嘴唇厚,文弱的外表下呈现一股子梗劲,跟周师傅常师傅都不太像。她说话短促,音节之间常有停顿,但还不到口吃的程度,这使她说起话来不太温柔,不太嗲,直楞楞的,不会讨巧的样子。姆妈,我回来了。姆妈,我走了。与周师傅闲谈也是一短句一短句,没有周师傅说话的悠闲劲,倒好象是开会发言,发完言也就结束了。周师傅爽快人,讲跟常师傅是半路夫妻,小囡是周师傅带来的,大囡随老伴来家的,大囡小囡都是他们领养的女孩。女孩已长成大姑娘了,不过只看到顶替周师傅工作的小囡,不见大囡。说是大囡还在云南插队。周师傅说起大囡小囡,有一肚皮话:哎,小姑娘大了,难弄啊。我算得一碗水端平了,伊拉两个人还是不满意。大囡到那种地方去插队,又不是我的责任,大家响应号召要到农村里去,我也不舍得让她去的,晓得云南苦的,有啥办法呢。她好象觉得小囡是我带来的,偏心。小囡也不懂事,顶替进厂了,做做么蛮好呀,还是不称心,嫌做生活苦。


周师傅有个妹妹住在市区,来过104弄,五十多岁吧,小小巧巧的,盘着髻,像那种黑白照片里的闺秀似的,见人点头微笑,不多言语,有点矜持。上海妹妹走了,周师傅跟邻居们会感叹几句,叹一叹自己的命运。叹一叹也就算了,日子总归一天天过下去。


一天,一个高个年轻女人带着同样高个的男人来了。女人方圆脸,短发,杏仁眼,讲话声音很响。那个男人坐了一会儿却离开了。是大囡从云南回来了。大囡草草地与邻居们打了个招呼,就钻进房间难得出来了。争吵声还是压不住地从厨房窗户里窜出来,好像大囡想回城,可是办不成。她和那个男人已经结了婚,这次回来才告诉父母,老夫妻俩不免有些气恼。大囡住了没几天,就走了。让伊去,这个大囡就是这样自说自话的。周师傅不说,邻居们也不好多问。大囡是住到男方家里去了。


领来的到底不亲。私下里,周师傅满怀的遗憾。


常师傅脾气好,平时也是都听周师傅的,大囡回来作了一阵,让周师傅不开心。大囡一走,周师傅数落老头子,常师傅不响,听任她唠叨。“这个老头子,真拿他没有办法。算了算了。”周师傅不好意思地笑了,镶过的牙齿闪过一波银光。


阿芳姆妈跟周师傅越走越近了,一歇送馄饨一歇送水果的,进了202,俩人就到里屋嘀咕。原来周师傅为在市区的外甥女和阿芳姆妈操碎心的儿子牵了红线。静岚看到过周师傅的外甥女,倒没有和她小巧的妈妈一起来,是自己到嘉定来的。按照彼时好看的标准,大眼睛,高挑,皮肤好,穿阴士蓝布的中式罩衫,深色西裤,黑皮鞋,戴根白的自家织的羊毛围巾,桂花针,那时好多姑娘都织这款围巾的,朴素里掩不住清秀,阿芳姆妈满意的,脸上藏不住地笑嘻嘻。儿子也似乎懂事不少,不怎么作了,上班,谈恋爱,准备结婚,是一个良家青年的模样。本身阿芳姆妈的大儿子卖相不错的,实在封闭时代里缝隙太少,正是皮肤弹性好身体机能旺盛的一代年轻人没有地方可以挥洒精力,插队、回城、工矿、街道工厂,看个电影也要兴奋一阵,卖相好也就是谈恋爱有点优势吧,哪里会想到几十年以后卖相这么吃香,本身就是生产力啊。


话说周师傅跟阿芳姆妈热乎得不得了那阵,跟其他邻居就淡了,隔着厨房间窗户跟外婆招呼的辰光是少多了,静岚看到周师傅还是礼貌地招呼她,她稍微笑一笑,就是应付一下小孩子的意思。


阿芳姆妈儿子结婚这一天,二楼四家人家都出动了。周师傅和阿芳姆妈当然最最激动。玫姆妈的家里一间房间专门腾出来做点心,静岚家的方凳子圆台面自然都借给阿芳姆妈家用。那天做的点心是宁波汤团,芝麻炒好碾细拌好白糖,糯米粉老早备好,板油一大碗,不是先搓小圆子里放芝麻馅的做法,是将芝麻搓成小团子,裹一片板油,再在糯米粉里滚一滚,玫姆妈讲这个是正宗宁波汤圆的做法,静岚也帮着一起做,从小就跟外婆学会做汤团馄饨的,搓搓小圆子不在话下的。静岚手巧哦,大拇指往外翘呢,将来做起生活肯定来事哦,阿芳姆妈今天自然特别高兴,随口猛夸,到底初中生,经不起夸,心里甜咪咪,静岚只有手更加巧更加快地做宁波汤团。外婆在外屋帮阿芳姆妈煮水潽蛋,招待市区来的送亲团,嘉定本地规矩,送亲或接亲,水潽蛋是肯定要给陪客们吃的,有的人家还会添鱼圆,两只鱼圆两只水潽蛋,是喜宴的前戏。


这一天闹猛后四家人家彼此间好像再也没有这么闹猛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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