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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伶东江历险记

作者:孔海珠 发表时间:2016-09-18 点击数: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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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伶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一个月后,夏衍、蔡楚生、司徒慧敏和金山等人,从已沦陷了的香港,偷渡海洋,登岸澳门,先后经台山、玉林、桂林等地,辗转到了重庆。而另外一路人马,在廖承志与中共中央南方局安排下,于伶、章泯、宋之的与茅盾、邹韬奋、柳亚子等,以及“旅港剧人协会”的全体人员二百余文化人,化装从香港进入广东东江抗日游击区。


具体的情况怎么样?一路有什么危险?于伶曾对我说,茅盾写的《脱险杂记》是用文艺笔调写的,在文章中提到他时有些夸张。我看过这本书,茅盾在书中记叙了他和夫人孔德沚,在逃难路上过一个检查站时的情景:


“当路拦着铁丝架,留两个缺口;四五个中国人和印度人执行检查,一个日本兵在旁监视。约有十余人分成两堆在那里受检。我们拣人少的一堆走去,希望快快检查完毕;不料立即受到大声的呵斥。正弄得莫名其妙,我听得背后有人用上海话说:‘男女分开检查的,那边,那边!’我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一个熟朋友,戴一副黑眼镜,背一个相当大的包袱,躬着腰,像一个大蜘蛛,我们相视笑了笑,就各走各的。”(茅盾:《脱险杂记》,香港时代图书有限公司1980年1月出版。)


那时那景,其实并不轻松,如果稍许有些疏忽,就会被扣押闯大祸。对于“大蜘蛛”的描写,于伶解释说没有背那么大的包袱。当时过检查站时,大家互相装着不认识,其实都是一路走过来的同伴。于伶夫人柏李也说,认识茅盾夫人孔德沚就在这个时候,同是患难中人,相互照应,尤其孔德沚摸黑过小桥失足掉进河里,给大家印象很深。那时候,大家都很揪心着急,茅盾夫人却表现得很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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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伶和夏衍


于伶曾详细地向我介绍过当时从香港撤退的情况。他说:“1941年12月7日凌晨,日本军国主义侵略军发动了太平洋战争,香港与九龙突然处于空袭警报声、飞机轰炸声与大炮声交织的混乱中。战争来势的猛烈,这里的混乱和恐怖气氛的严重,比之1937年上海‘八一三’抗战初期我所经历与经受过的更强烈得多。”


当时,于伶住在九龙山林道。说来也巧,于伶刚刚等来柏李,从上海来与他结婚的第三天,就马上当了难民双双逃难。12月8日那天,年轻的保姆阿妹仓皇地从小菜场回来,交给于伶一张字条,是夏衍交给他的保姆转交于伶的。字条上说,他赶过海去和廖承志开会,安排一切,叫于伶速作走的准备。从这个时候开始,大家忙乱着作种种准备。9日,天没亮,一位自称阿梁的广东青年叫开于伶家的门,说是党派他来接人的。他连声说快,快,日用东西越少带越好,快跟他走。蒙蒙小雨,天光昏沉中,不知走了多少路,于伶夫妇被带到一只小木船上。定神一看,同船的还有柳亚子一家人。船到香港上岸,找到华商报馆,又跟着大家到香港大酒店楼下大厅躲警报。这时汇集在这里的文化人多了起来,大厅内外挤满了人群,但是在大炮声中谁也无法入眠。


11日一早,夏衍等人挤进大厅对大家说,九龙沦陷,大家赶快分散隐蔽。于伶和柏李来到湾仔上海中国电工公司香港分公司去躲避。这里,于伶初来香港时曾下榻过此地,与经理小朱很熟,他是蔡叔厚夫人朱文泱的堂弟,小朱对他们很热情并较长时间地掩护了他们。直到次年1月7日,于伶得到联络员小潘的通知,经过廖承志、连贯、刘少文、夏衍等中共南方局的周密安排,决定把民主人士和文化文艺工作同志分批撤到东江游击区去。要求于伶和柏李在两天之内,备好唐装,扮作难民,秘密撤走。


1月8日,于伶等第一批“难民”在小潘的领导下,一律改穿广东式工人农民的衣服唐装,肩背包袱,手提小衣包或藤筐,通过日兵的几重检查岗哨与铁丝网架,悄悄地陆续到了湾仔的海边,由小木船渡到一条大游船上。这时,于伶看到有不少文化名人:韬奋、茅盾和夫人、叶以群、戈宝权、胡绳和夫人、恽逸群、黎澍、胡仲持、廖沫沙等。连贯向大家介绍了东江游击队来接应的便衣向导人员,说定黎明之前偷渡过海到九龙等安排。经过一个月的潜伏,大家期盼着明天的行程顺利进行,殊不知,这次行动还只是刚刚开始的第一部分……


黎明来到之前,当他们分头潜伏在四条小艇的舱内,在日本军舰的探照灯光和巡逻电艇巡视的间隙中间,小艇飞快地在天亮之前靠上九龙海岸。向导付了保护费,买路过“鬼门关”,后隐伏在地下交通站内一天一夜,大家相互化装得更像难民,次日,混入一批成万的难民群队伍,沿着青山公路前行。一路在交通站休息、打尖,步行了三天三夜,向导换了又换,从山道间翻过两三个山头,在向导的交涉下,闯过一道道持抢的关卡和土匪区,以及日军封锁线。


第一天居然赶了七十多里山路,来到一座祠堂休息,于伶才知道,这房子是“绿林好汉”王大哥的司令部。他是这一带地方的统治者,国民党不敢碰他,日本兵也一时难以对付他。东江游击队这次为了营救被困在港九的大批同志,跟王大哥打了交道,他才肯帮忙,接待这一行人们过境。


这个时候,戏剧性地发生了一幕“真假韬公”的活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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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海珠-于伶


于伶几次对我说起此事,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他说,我们都尊邹韬奋为“韬公”,在太平洋战争爆发时,我们这批文化人由当地的东江游击队护送,从香港撤离,这一路上颠簸,险难种种,发生了不少事,和韬奋一家相处前后共三个多月之久,最有趣的是他充当了一回“韬公”。


那天,他们进入到“绿林好汉”王大哥的地盘。王大哥听说他们此行中有韬公、茅公,心想见上一面。在一次与大家“见面”问候说话时,他铆准于伶这个瘦高个儿,盯住戴着一副茶色眼镜的斯文人,招手请入指挥部,客气地让座、倒茶、敬烟,不由瘦高个儿分说,称其为“邹韬奋先生”,连声讲着久仰、幸会等等客套话。


我赶忙问于伶,此人长得怎么样?


于伶说,此人倒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大汉,身穿新的皮夹克,腰上插着飘着红绸的左轮手枪。他进门时,一帮弟兄都起立叫他王大哥。


于伶发现他认错人了,这事怎么办?在局促不安中听完对方连声叙述如何爱看邹先生办的刊物,拜读邹先生的文章,赞成邹先生的主张,钦佩邹先生的为人等。于伶这时处于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的尴尬境地。他心想保护韬奋,又不能指认说:真的韬奋就在外面大厅内的三四十个难民群里,怕给韬奋带来麻烦,因为反动派的“重金悬赏令”并没有取消。


面对这个山大王,于伶说:今天相见,三生有幸……于伶只能硬着头皮,既不完全否认,也不完全承受对方的尊敬,只是滑稽地用半吊子广东话唯唯否否,支支吾吾,忽而又讲国语,让王大哥听不全懂,还时而做出恭敬地摸出香烟回敬等动作。幸好向导发现了这情况,冲进来嚷着:出发,上路,走!一面跟王大哥打招呼,一面扶着于伶到大厅去。这时,韬奋正在等待集合的人群里,一点也没有察觉发生了这件“真假韬公”的滑稽剧。(于伶:《韬奋同志在东江游击区》)


沾了“韬公”光的于伶,这下子行动更小心了。他们新到一个地界,新老向导交接,还领着伪组织开的难民过境证明条子,朝着向导指出的公路前行,不时有日本兵卡车从身边开过,也有日本兵对他们这群难民叽叽咕咕,或者哇啦哇啦,于伶和柏李在向导示意下,只是闷头赶路。天黑时,到一家破旧而空荡的大房子里住夜。第二天,一早排好队,立在路边,等了好几个小时,才见一个伪乡长领了四个荷枪的日本兵,要他们列好队伍,点数之后才挥手叫走。两个日本兵走在队首,另两个在后面押队,还不时听到日本兵的嬉笑声。直到紧张地被押送了六七里路,来到一条大河边,日本兵回去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这时,懂日语的叶以群才慢吞吞地说:刚才押送的日本兵议论,我们中间有几位“花姑娘”大大的好看。这时,女同志面面相觑,庆幸逃过一关。


没有想到,大家坐木船渡江上岸时,又碰到情况:河岸边上有个岗哨,三个日本兵持枪对着上岸的每一个低头走过的女同志仔细地盯看。新向导见状用日语与他们搭腔,同时交给他们一些钞票,另一向导领着大家快步向山峦起伏的小路奔走。翻上了一座林木茂盛的高山顶,向导手指着山谷远处隐隐约约的村庄说:大家安心休息吧,这里是我们的地方了。


到了东江游击队总部,游击队曾生、王作尧、林平等领导和大家见面、慰问。大家心情放松了许多,生活也丰富了许多,这个“丰富”包括不断会突然转移的夜行军。因为,东江支队处于惠阳、东莞、宝安三县交界、四面受敌的三角地带,要保卫这些客人的安全,需要有战斗力外,大队部时时流动搬家,客队也必须游击。所以一有紧急转移时,黑夜里摸索,大雨中滑行,或钻进茂密的山林,穿过刺人的菠萝地等等,对于毫无战地行军经验的文化人来说,这个考验很大。


茅盾夫妇年高望重,很难适应这种常常要夜行军,并紧密转移的游击生活。经游击队林平政委和临时党支部多方研究,布置了妥帖的路线,决定由叶以群陪伴茅盾夫妇先行离队去桂林。廖沫沙与胡仲持同行。还派了几批向导在前面开路,三五位短枪队员左右护卫,以防不测。(于伶:《忆风云 咀霜雪—怀以群》)


有一次,在东江游击队指挥下,一路辛苦,当宣布休息后,大家倒地即睡,第二天才看清睡在柴堆上,有只大公鸡停在于伶胸口大叫才被叫醒。碰到小股土匪,看上队伍中的女演员,要他们唱歌、跳舞,她们虽说已经化装成老太,但难掩饰年轻相貌。于是,于伶对他们说,要有好酒好菜让大家吃饱,才有力气跳舞、唱歌。于是,吃饭时向土匪们灌酒,让女演员从后面走掉,保护了她们。(据于伶女儿于力文2010年5月20日与笔者的谈话记录)


就这样,他们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紧张地迁移过七八个山林与村庄。最后转移到阳台山顶。这里山岭连绵、森林茂密,高峰上经常飘荡着浓雾。在山谷间小片竹地上搭上两座人字形的大竹寮,寮内铺上厚厚的稻草,每个寮可住二三十人。破庙里也住了不少人。这时段,不断有大批文化人涌入,大家苦中作乐,玩出不少花样,办演讲,开生日联欢,甚至办起了油印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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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伶送孔照片


在这些据点里,有上万的文化人士经游击队派人接了出来,送到这里,或在游击区里住下,或者转道路过走了,分散到全国各地,安排从事公开或隐蔽的文化工作。于伶接到周恩来的指示,由他与柏李、章泯、江韵辉组成一个小队,暂留在游击区工作一个时期,准备待上海党组织略为稳定时,经上海转往苏北,以前派他们去新四军盐城“鲁艺”的决定仍没有取消。


然而紧张艰危的战事一直没有休止,因为敌人侦察到这些人员结集的动向,向游击区根据地发起了进攻和扫荡。据于伶说,他们第一批到达大部队的所在地白石龙,接连受到敌人几次进攻,辗转移动了两个多月,最后转移到东江游击队新驻地,一个叫光头仔的小山村。高高的阳台山上两个大寮改成伤兵医疗站。


从1942年1月9日,于伶夫妇第一批进入东江游击区,直到1942年5月,有五个多月的时间,他们一直在“游击”,一路上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光,以便轻装撤离。这段时间里,对于伶、柏李、章泯、江韵辉小队离开游击区的安排,经过周折,他们差不多成了最后一批离开光头仔的文化人。5月1日抵曲江,原先安排他们四个在韶关等搭邮政车,经上海转往新四军苏北盐城“鲁艺”的,因日军在闽浙边境和浙西兰溪等地扫荡,久等未能成行。5月中旬,突然得到联络员通知,要他们立即离开,到桂林去等交通。直到5月22日,他们四人抵达桂林。


这半年的辛苦体验是难以忘怀的。多少年过去了,茅盾在回忆起这次转移,不无感慨地说:这是“开始抗战以来(简直可说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抢救’工作:在东江游击队的保护与招待之下,几千文化人安然脱离虎口,回到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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