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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化专业化的职业农民 ——松江家庭农场主小传

作者:孙建伟 发表时间:2016-09-18 点击数:29

2007年,一场农业经营体系和经营主体创新变革——家庭农场在上海松江始创,耕耘了中国农村土地管理和经营方式改革的第一犁。


六年之后的2013年,“家庭农场”首次炫目登场中央一号文件《关于加快发展现代农业,进一步增强农村发展活力的若干意见》,立即成为媒体热词。


松江区现有家庭农场1206户,经营着松江80%的农田。前些年,家庭农场平均年收入10万元,近年,一些优秀家庭农场主年纯收入已达30至60万元。他们中的大多数有房有车,过上了体面的生活。


在不远的将来,一支有知识、懂技术、会经营的专业化的职业农民队伍将从松江延伸到上海更广阔的绿色田野上,引领中国现代农业的全方位转型。家庭农场这个现代职业农民孵化器将伴随他们实现中国的“三农”之梦。

 

沈忠良:执着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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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忠良

 

叶榭历来是黄浦江畔的农业重镇,也是松江区境内区域面积最大的一个镇。叶榭镇金家村村民沈忠良五十出头,头发乌黑油亮,眉毛粗黑,一张长年在田野劳作的红脸膛,壮实健康。


从五月中下旬开始,松江家庭农场进入全面的二麦收割季。二麦收割后,干燥的土地被重新翻整成为块状,然后灌水,泥土重新湿润,再用拖拉机充分搅匀平整。


在沈忠良的家庭农场里,二台拖拉机正绕着农田从外围逐渐向中心一圈一圈地犁,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词,叫做和稀泥。这时的农田像煞一块案板,和着水的泥土就是案板上的面团,经过拖拉机的打磨揉捏,逐渐变得均匀柔顺起来。这时的“面团”应该是非常享受的,所以“和稀泥”必须是有资质的农机手才能做的事。作为一个优秀的农机手,沈忠良对此要求更高。他告诉我,再经过两到三天的过滤和渗透,把多余的水抽干,床土软硬适度,便可播下稻种了。


见到沈忠良正是“芒种”时节,正是他最忙的时候,但我还是很不知趣地提出了要去田头实地勘察的要求,因为我对此一窍不通。


农历“芒种”的字意是“有芒的麦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可种”。《月令七十二侯集解》说:“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所谓“芒种芒种,连收(麦)带种(稻)。”


中午时分,我和沈忠良一起蹲在田埂上,看着直播机播种。他说,明天是最后一天,310亩地要全部播完。播种时机很重要,如果连续三个晴天,杂草会和刚播下去的早苗一起疯长,既浪费了农药,又对早苗生长不利。播种时,要同时考虑茬口的布局,稻子成熟收割后,马上就可以按深翻、绿肥和麦子播种的“三三制”要求实施了。


2009年,沈忠良种植的水稻亩产607.5公斤。这一年他成为上海市仅有的“全国粮食生产大户”。2010年,他再次刷新纪录,当年水稻亩产达650公斤左右,比全区平均产量高出4.4%。


沈忠良的生活圈和工作圈从未脱离过叶榭。十八岁他就成了村里有名的农机手。无论拖拉机、收割机还是开沟机,无论“块头”多大,到了沈忠良的手里,都变得十分乖顺。手握农机操纵杆时,他就觉得自己与土地难舍难分了。粮食生产、经济作物栽培、养殖业他都干过,每一样都干得有滋有味。有滋味才觉得土地的亲切,土地给他的回报也就越多。从青年到壮年,沈忠良一直在农田里忙活。虽然年过半百,还没有歇息的意思。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沈忠良们的农业世家经历了一场时代的裹挟和蜕变。种田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数青壮劳力都进城打工了,结果便是耕地成片的荒芜。沈忠良心疼啊。


2005年,沈忠良的一个邻居要去打工,把农田交给谁,沈忠良无疑是最好的人选。两人协商后,确定以一亩一百元的价格转让。这是沈忠良在面对这个无可逆转的“天时”的无奈之下的土地流转实验,“流转”到他名下的是六十亩地。不夸张地说,其时整个金家村,本乡本土的大概只有沈忠良一个人在种地。村委会一直对沈忠良很关心,他的做法也受到他们的注意,他们并没有简单干涉,而是平静地观察。一年之后,村委会觉得这对本地农民的粮食生产是一种值得推广的土地经营方式,就向镇党委作了汇报。镇党委农业口领导专程前来考察,得出的结论和村委会基本一致。于是,沈忠良的“私下交易”变成了公开的经验。


我问沈忠良有没有被进城打工潮诱惑过,他非常肯定地说,没有。说实话,我喜欢种地,种地有种地的开心。你把精力投下去,总看得见回报。我听出来,种田对他是一种乐趣,是一种牵挂,更是一种情怀。到2007年,已种植八十亩耕地的沈忠良顺利转型为松江区首批家庭农场经营户。然后逐年增加,直到当下的310亩。


不久,镇里推出“大机互助化、小机家庭化”的“机农结合方式”。由金家村和团结村三十三户家庭农场主共同组成的忠佩农机专业合作社隆重问世,沈忠良被推选为社长。合作社的5台收割机和14台拖拉机服务着4600亩农地。截止目前,叶榭镇前期试点的“1238”模式(一台收割机、二台拖拉机、三名农机手、八百亩耕作农田)深受农机手和家庭农场主的欢迎。


2015年,沈忠良种植的是松江培育的稻子品种“1018”,由于这个品种浆水丰满,稻秆绵软,较易倒伏。直到11月中旬,农历“小雪”前一周,北方已雪花飘飘,南方却因5月上旬以来的厄尔尼诺现象,江淮流域自夏至秋的雨水从未真正歇过脚。上海也一直笼罩在宏阔的雨水带之中,缠绵迁延。松江地区晚稻收割延至11月下旬。在沈忠良的驾驭下,“久保田”收割机忽而纵,忽而横,灵活调转,像在稻田里自由书写。在它锋利长尖的刀刃下,稻子的茎叶哗哗撂倒并被碎裂,稻穗通过长长的输送杆舒畅地进入一旁的装载车。


“谁来种田”一直是沈忠良的担忧,“如今还在种田的,像我这个年纪,算年轻的了。”实际上,农机手面临青黄不接的尴尬,已经不是叶榭一镇的事。所以沈忠良当选区、市两级人大代表以来,这一直是他的提案之一。


金家村村民喜欢叫沈忠良等13户家庭农场主“田老板”,这是一个恰如其分的称呼,经营着几百亩农田,又有令人称羡的收入,当然可以称为老板了。而比起当下人们动不动就“老板老板”的腻味,“田老板”绝对是货真价实的。他们是阳光下的作业,真切切坦荡荡,他们的产品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

 

张小弟:农机创改大智慧


泖港镇地处松江区南部、黄浦江南岸。史载唐朝就始种水稻,即古代习称的“三泖”之一的“万亩泖田”。“万亩泖田”和东边的大泖港,成就了“泖港”之谓。泖港镇是松江浦南三镇的中心,也是家庭农场的重点地区。


镇中心黄桥村恰在黄浦江源头,典型的江南农村。稻浪翻涌,溪水清澈,素有“浦江第一村”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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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弟


黄桥村家庭农场主张小弟是家庭农场的初尝者,也可谓“先知先觉”。


农村的田谁来种?不想种田是因为收入少,所以农民要去城里打工。但祖祖辈辈种粮食的人自己却买粮吃,岂非怪事。


这问题纠缠了张小弟很久。


张小弟初中毕业后学木匠,后又学驾驶搞运输。搞运输,张小弟有过一段辉煌。跑一次就是别人几个月的收入,他走起路来都是神兜兜的。从外面跑了一大圈回到家里,总是要去看看农田。其实没啥好看的,村里稀稀拉拉几个人在种地。阿爸对他说,小弟啊,田都荒了,作孽啊。张小弟默默点头,不说话。那时他已成家,靠着他的奔波,家里经济条件还算不错。2001年某日,张小弟突然作出了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对老婆说,我要回来了。


回来做啥?


老本行,就在伲黄桥村开农机。


老婆不理解,运输跑得好好的,哪能想起来开农机啦?农机在哪里呀?好好日脚不过,瞎想点啥。


张小弟不响了。后面的想法如果讲出来,老婆更加吓煞。虽然赚了点,但离买农机还差得远了。他想买一台收割机,搞有偿服务。村里大多数农田都租借给外地来沪的农民打理,农忙收割的时候,还是有点赚头的。说到底还是为了藏在自己心里的那个放不落的牵挂。


自己赚的加上借的,他花了十六万买了一辆太湖联合收割机,当然是瞒着老婆的。

女儿的反对比老婆更激烈,说老爸侬在外面做得好好的,哪根筋搭牢了要回来务农?人家跑还来不及。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把张小弟夹在当中,他费尽口舌跟她们解释,主题是农民不种田总归不正常,你们看好了,迟早会证明我这个选择不会错。


张小弟坦言,开农机二年连本都没赚回来。是不是做错了?我这个人还是有点经济头脑的,我的理想是既要赚钱又不放弃农业。当时可能时机不到,日脚蛮难熬的,老婆女儿都不睬我,我只能自己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坚持下来。


2007年下半年,张小弟成为黄桥村第一批家庭农场签约户。到2015年,他的家庭农场经营农地达600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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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田间采访张小弟


张小弟身材敦实,肩膀宽阔,挺着一个乡间并不多见的将军肚,走起路来颇有气势。硕大的脑袋顶部光秃,周围一圈薄薄的白发,但铮亮的脑门恰到好处地弥补了“不足”,使这张大圆脸具有了一种充满阅历的智慧。


张小弟没正儿八经学过农业科技,但喜欢琢磨机械。农具一到他的手里,他就琢磨开了,如何提高效能,如何更适合农田使用……除了在田间,更多的时候就窝在他的农机合作社里,摆弄一堆铁疙瘩。


2008年,人们发现张小弟平整土地的拖拉机跟别人不一样了。他在拖拉机下面装置了一块六米长的平板。按二亩地算,跑上三个来回,大功告成了。节省了大量人力物力。这项技术已在全区推广。


由于对农机特有的敏感,张小弟赚了点钱就想着买二手农机,然后研究、改装。有人就说,这家伙老是背一堆废铁回来,干啥呢?老婆也时常发声音,你看人家都忙着去城里买房子,你成天弄这东西,发神经啊。张小弟说,等这批水稻收好,一定去买。可一转眼,房价就蹭蹭蹿了上去。


从2011年到2015年,张小弟先后投入近百万改造更新农机。他的机农合作社拥有久保田704型拖拉机两台,东方红704型拖拉机两台,久保田888型收割机一台。比起当年借债买农机,鸟枪换炮了。


在泖港,张小弟和他的机农合作社大名鼎鼎。合作社看上去像工厂车间,除了拖拉机收割机,还有一些经改装但未正式命名的各种器具。张小弟指着那些“废铁”说,这些都是我淘来捡来的,有些废料还很贵。你可别小看了它们,我一改装,就派上大用场了。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啥叫农业机械化,一台机器上去,抵得上多少人。


比如筑埂机。田间筑埂很重要。翻耕土地,填平坑洼,将泥土培植成土埂,再压实成型。筑埂得好的地就不易长草,也不易烂根。按近年行情,以二亩一分地算,人工需二百多元,质量却不敢保证。


5月中旬,区农机所专业人员前来观摩张小弟操作改进后的筑埂机,仅四分钟,二亩一分地轻松搞定,结实平整。成本仅五十元。农机所评价很高。张小弟作为共同权利人之一申请专利。不过他坦言自己对专利不在乎,最关心的是他研改的农具在农田里得到验证,发挥更大的产能,使家庭农场的规模效益得到更大程度的挖掘,更长足地发展。


很快,第一批五十台筑埂机交到家庭农场主手里。使用后一致叫好,供不应求。

再比如平田机。拖拉机耕地,一亩地要半个到一个人工。在农机所支持下,张小弟多次改进平田机,投入生产后免费提供家庭农场机农结合点使用,效果相当好。地表少残渣,水溏基本消失。一个人工搞定五十亩地,效率翻倍远超预期。


2015年,刨去成本,张小弟的粮食种植收入50万,农机服务收入15万,在65万总收入中,又有近25万元被用于投入农机设备的研改和更新。


张小弟的理想是农田园艺化,他一再强调种田也要讲究形象。也许在一个做过木匠的农人看来,农田是一块整齐且经过雕琢的大木板,他把农田视为精心打造的作品。他自豪地说,我们是职业农民,种出来的水稻既要产量高,又要好看。


张小弟把他的粮食家庭农场冠名“庭梦”,即“家庭农场的梦想”之意,“张小弟香米”注册商标已通过设在北京的专门机构检测审核。我尝过“张小弟香米”,所以必须补充一句,除了产量高,好看,还好吃。2015年5月,张小弟荣获“上海市五一劳动奖章”,7月,他的家庭农场荣获《上海商报》“重点推荐企业”称号。


2015年“两会”期间,张小弟以“梦想主人公”身份闪亮登场央视《聚焦三农》专题特别节目《“三农”梦,我的梦》,讲述自己的“三农梦”:农业生产后继有人,机农一体化规模扩大,家庭农场经营期限延长。他动情地说,如果我六十岁时身体还健康的话,希望能延长经营期限,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土地啊。


松江区决策层已有回应,松江家庭农场主六十岁退休,是考虑年轻人接班的问题。同时也正在探索符合条件的优秀农民延长承包经营期限。


2015年5月,包括张小弟在内的松江全区114名家庭农场主在新一轮家庭农场承包经营选拔中首次将土地承包期延长至十年,占全区家庭农场总户数约百分之十。


张小弟说,每个双休日女儿女婿带着孙女来,他都会带着他们去看农场,让他们了解农业生产过程,让他们感受农业的乐趣,产生对农业的兴趣。他非常希望他们能接他的班。


李春风:全国农民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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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风


憨厚,实在,加上腼腆。是李春风的本色。


这些年,李春风一直在笑迎春风。春风的背后,是执着的追求和付出。正像经常挂在他嘴边的那句话,“呣(没有,松江话发音)苦不来甜”。这是他的人生信条,也是他的处事风格。


在他经营家庭农场的第七年末第八年初,荣誉接踵而至。


2014年底,李春风获得“全国十佳农民”殊誉,且是“十佳”中最年轻的一位。同时获得农业部“全国十佳农民”资助项目。2015年初,在由团中央发起的“践行核心价值观、携手共筑中国梦”全国寻找乡村好青年网络投票活动中,李春风再次脱颖而出,摘得“全国乡村好青年”荣誉,并荣膺团中央和农业部第九届“全国农村青年致富带头人”称号。


这三个都是“上海唯一”。


李春风的名字走出了泖港,走出了松江,走出了上海,走向中国种粮农民群体。

1998年职校毕业后,李春风在松江一家香港独资的五金制造企业当了一名技术工人,月薪两千多元,家里经济条件也不怎么样,每家农户仅两三亩地,一年忙到头也就几千元。


家庭农场出台后,一百一十七亩粮食种植农田归到李春风父亲名下。冬日的晚上,他看到父亲还在地里忙,心里不忍了。“我当时就想一定要回来帮父亲。”父亲过年就是六十岁了,要想把家庭农场继续下去,他必须接这个班。这年年底,当了九年工人的李春风回来务农了。


这年他二十八岁,成了名副其实的“农二代”,也成了泖港镇最早以家庭农场创业的第一个青年职业农民。


作为一个在农田里耕作了大半辈子的老农民,看到儿子重蹈“父”辙,李爱云喜忧参半。


李春风则想得更远,种田是他人生的第二次选择,是第二次创业的开始。一句话,他看好家庭农场。


李春风不善动嘴,动起手来却带着一股狠劲。只要他看准了,不会回头的。


决定回来是一件大事,回来后怎么干,又是一件大事。父亲是种田高手,又会开拖拉机,李春风边向父亲学,边参加区农委组织的农业专业技术培训。


2009年,李春风率先实行了“三三制”耕作制,改良农田土壤,循环种植农作物。随后在松江区家庭农场生产评比中屡屡获奖。实践证明了“三三制”对家庭农场经营模式的重大意义,也为上海地区现代农业的可持续发展创制了一种可复制可推广的范式。


2011年,李春风的家庭农场又添了一个新项目,养猪。由单纯的种粮变“种(粮)养(猪)结合”,是一个新起点。每年饲养2.5--3批次,年上市生猪1250头以上。后续良效显著,猪粪经过发酵、稀释处理后源源灌入农田,实现“零排放”,避免环境污染,减少化肥投入,提升农产品安全度,粮田的土壤结构和肥力得以改良,实现种养业生态的绿色循环。


据称,一个一百多亩农田的家庭农场每年可从中利用有机肥十余吨,相当于同期使用肥料总量的百分之五十。


虽然以前养过几头猪,但现在是五百头,好像班长变成了团长,规模升级,养法也和以前太多的不同了。跟提供生猪幼崽的松林公司技术员一交流,他心里真还有点犯怵。好在干活下功夫是他最大的优点。区农技中心组织的培训,一次都不缺课。他是科学控。喂料的时间节点,猪舍清洁卫生,设备通风,等等。一切都听技术员的,日积月累就变成了自己的经验。科学控加上经验使他的生猪出栏率持续保持着很高的水准。后来,李春风只要听听猪的叫声,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他的说法很专业,“如果晚上猪突然哇哇叫,可能是急性链球菌感染。”


养猪这个活,晚上必须陪着它们。气温变化,突然停电停水,都可能造成影响。在猪圈旁睡觉,开始是睡不踏实的,好几次似乎听到了猪叫声,赶紧爬起来,蹑手蹑脚走进猪圈,听到鼾声一片,拍拍自己的脑袋,嗨,神经过敏。


2013年上海的持续高温影响了生猪胃口,食量减少,生长缓慢,甚至可能中暑死亡。那段时间,眼看着这些滚瓜溜圆的家伙瘦下去,李春风整天琢磨怎么能让它们开胃。白天气温高,猪们进食明显少,就改在气温相对较低的夜间投料,把白天的损失补回来。


月朗星稀,李春风独坐猪舍旁的小屋,看着监控闭路电视的猪舍,心里想着老婆孩子。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习惯的场景了。


2002年,李春风经人介绍,娶了从广西来上海打工的广西姑娘李万群。2015年春节,老丈人特地打来电话,说村里人在电视里看到李春风评上“全国十佳农民”的新闻,都来向他恭喜。老丈人觉得脸上特别有光。


2014年5月,李春风在松江城区买了一套商品房。办商业贷款要审核贷款人的还款能力,银行工作人员知道李春风的大名,他的家庭农场拥有稳定而体面的收入,当即就办妥了。


种地,养猪,农机手,李春风三面作战,一点都不耽误。的确是个厉害角色了。

2007年到2015年,李春风的纯收入持续翻番。从最初的五六万,到十几万,二十几万,三十几万……2015年,他的种粮收入35万,养猪收入10万。他一个家庭农场的收成几乎相当于传统农业时期一个生产队的产量。


2015年开始,李春风经营340亩粮田,每年产粮40多万斤,足够供应700多人的口粮需求。一年3个批次1500多头生猪的养殖规模,可满足3000多人对猪肉的年消费需求。


这就是一个现代职业农民,一个青年家庭农场主的发家致富史。


我问过李春风“子承父业”的问题,他说,我想让儿子好好念书,如果他自己愿意的话,等将来念了大学后回来接我的班。只要政府重视“三农”,我相信,做“农三代”肯定大有前途。

 

沈万英:从女白领到农场主之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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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万英

 

石湖荡镇内江河遍布,直航方便,八方通达,此地是黄浦江零公里处。


70后的沈万英是石湖荡镇金胜村女家庭农场主,堪称“稀有”。


五年前她是松江某日资工业电子企业生产部的一名主管。


有段时间,被频繁提及又屡遭曝光的粮食安全和食品安全问题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一个一直对土地心存感念的农民的女儿,被“粮食”这个最普通最平凡的词牵住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心里真的有想法了。


但是,暂时也只能自己想想。在网上查阅各种与农事有关的资料,区农委发给家庭农场的那些资料,双休日回父母家,她拿起来一看就是半天。还买来水稻种植与养护、防治病虫害等书,暗自做功课。她不是分不清稻麦叫不出蔬菜名字的城市青年,但她想要的不仅是父辈由经验沿袭下来的田耕之法,她想获得更多的现代农业种植技术和经营之道。她认定自己会有一天与白领身份说拜拜。


沈万英试探过父母亲和丈夫。曾为农民工,又当过生产队长,村里第一批家庭农场主之一的老沈摇摇头,一笑而过。母亲扯着高亢的嗓门很干脆地回了她一句,“侬作死啊!”丈夫听到她的旁敲侧击,真是有点担心,他领教过她的犟。他和缓地说,现在这份工作多好,你不要瞎想。


2008年夏的一场豪雨,把老沈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浇透的不仅是身体,还有懊恼的心。他一个劲地嘟哝,几十亩地的农药算是白打了,白打了。正好那天沈万英也在,见父亲如此心疼,就说阿爸,你要先听好天气预报,再打农药。现在天气变化大,不能光用老经验了。以后我来帮你看。其实沈万英心里也疼。她发现父亲的力气大不如前了,毕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转念一想,按家庭农场规定,年满六十就不再续约了。那么,这时她提出接班将是一个契机。


她终于决定正式摊牌了。


老沈这才知道她不是开玩笑,而是动真格的。


但母亲仍然认为女儿在作死,看看村里,别说侬是白领,人家姑娘就是没工作都不种田。侬辞职干农活,要是做不下去了,到哪里再去寻工作。你这不是作死嘛。

老沈问了女儿几个农事上的问题,发现她想的远远超过了自己的经验,便认定她不是心血来潮。他对女儿说,你要想好了,万一不想干了,连退路都没有了。


沈万英想,把退路堵了,就死心塌地把自己交给这片农田了。


2010年开春后,沈家与村委会签订的家庭农场经营合同还是115亩。场主一栏,沈万英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俗话说子承父业,如今女也可承父业。


公司白领终于变身家庭农场主。


逆天吗?


作息时间跟白领调了个底朝天。开始几天调时差很辛苦。她想,脱胎换骨也许就是这样了。三点起床,四点搬农机,五点打药水。这种节奏一直持续到正午。


开始几天,她常常半夜醒过来,查阅农历和农事,搞得都有点神经质了。一早醒来就算日子,今天干什么,明天怎么干。渐渐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家庭农场主了。


她没让大家等多久。


这一年由松江区农委主办的第四届优质稻品种米饭品尝会上,沈万英选送自己种植的“稻鸭米”和“无公害米”摘得品尝会设置的五个奖项中的两个金奖。


“稻鸭米”是一种全新的生态环保型养殖农业技术。


初夏,沈万英把百余只雏幼麻鸭放到二十亩水稻田里。麻鸭生于沼泽滩涂,由野鸭长期驯化而成,生存能力极强,尤其适应露天里的稻田环境。


小鸭在秧苗成活的水稻田里自由行走,吃喝拉撒,不知不觉就为稻田干了几件大事:除草、灭虫、松土、施肥。稻田里的稻飞虱、叶蝉、螟蛾和水生小动物则为鸭子提供了足够的营养,使它们的胃口永远保持旺盛,它们在稻田宽阔的胸怀里悄然长大,水稻在鸭子成长的刺激中植株分蘖。水稻和鸭子共栖生长,成为生态农业的一道风景线。


一亩稻鸭米农田扣除成本净收益六千元,二十亩就是十二万元。由于水稻不用农药化肥,亩产就保持在六七百斤,又因其生态价值,价格也高出普通大米,但仍供不应求。作为生态型农业技术,它的发展是可期待可持续的。


2012年,以“万英”命名的大米和米糕先后诞生,目前均已完成商标注册。农业部一位前来考察家庭农场的专家为沈万英在农事上的探索性做法点赞。他对沈万英说,周庄有“万山蹄”,你有“万英大米”和“万英米糕”,而且你们还是本家。祝你成功。沈万英感觉自己有点“醉了”。


松江米糕颇有来历,民间有顺口溜:浦南(黄浦江以南地区)点心三件宝,“亭林馒头张泽饺,叶榭软糕刮刮叫”。叶榭软糕就是松江米糕的前身,保持了原生态无污染的制作方法,也是研究江南稻作文化的真实活体。沈万英把这一松江民间佳食沿承下来,并已由家庭自制过渡到系列产品开发阶段。如今,“万英米糕”已在松江闻名遐迩,一年四季,沈万英的老公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开着一辆小型货车去送预定的米糕。那天下午,我的采访不断被她的手机铃声打断,大多是米糕订货。她说,临近春节是米糕的旺季。


从她“接管”父亲的农场后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创立自己的品牌,找回小时候“妈妈的味道”。同时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成果带动周围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成为新农村建设中新一代的农业人口,拉动农业产业链。她说,也许我的心愿有点大,但我真是这么想的。我想通过个人的努力为实现这个心愿做点实事。我们这里的青紫泥肥沃,土壤富含有机碳,密度高,非常适合种水稻。我相信,你只要付出了,土地就一定会给你回报的。


2015年,沈万英签约的粮田已达175亩,650公斤的亩产量超过全区家庭农场平均水平,连年获得区农委颁发的优胜奖。她感慨地说,我现在是村里最年轻的家庭农场主。家庭农场是好机遇,我看准了。她的方向是在保持持续增长的前提下实施精品化战略,适当增加精品水稻的种植面积,通过市场化的自产自销模式,打造精品大米。

 

杨金平:一次抓阄定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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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金平

 

1500年前,新浜还是一块泥荡,地势低洼,落潮时便有突兀的石屿冒出水面,因地貌形状似荷叶,故获名“荷叶地”。新浜是离上海市区最远的一个镇,与浙江嘉善接壤,是上海的西南门户。


某日,在落户于松江工业区的德国独资企业普茨迈斯特机械有限公司拿着高薪的电焊工杨金平突然作出一个决定,要回村干家庭农场。当他把想法向老婆和盘托出时,老婆心里咯噔了一下,说你电焊烧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去种地?


杨金平说,烧电焊毕竟不是能干一辈子的,年纪大上去了,身体会吃不消。凭我的能力,我要是回来干,绝对干得好。我说到做到。


同样出身农家的老婆想,这男人平时话不多,但说出来一句是一句。既然如此,就跟着他一起干吧。不过父亲不同意,老杨训斥儿子,你以为农民好当吗,为什么这么多人不要种地,在田里过日脚总归没出息。


但杨金平想,家庭农场不像从前种田了。他铁了心对父亲说,反正这桩事体我做定了。老杨也是硬梆梆的一句,到时候不要哭着来找我。


家庭农场签约的日子说话就到了。


这一轮的90亩地以抓阄决定家庭农场经营权。包括杨金平在内,申请人有五个。抓阄的时候,杨金平有点紧张,但不犹豫,打开那张纸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中了。杨金平说他手气好,这一次的手气决定了他未来的路。他想,从现在开始,他回到土地上了,他的身份是家庭农场主。


杨金平长得精瘦,是攥着一股劲儿的精瘦。他默默告诫自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拿出当年学电焊的那股劲,就不难跨出这第一步。


小夫妻俩在田里使上了劲。头一年基本不亏。按杨金平的说法,辛辛苦苦忙一年,不亏就是赚了。毕竟是第一次,积累了经验,一定会赚。果然,第二年第三年开始赚了。老杨有时也会问上几句,有时会到农田里转转,后来就主动来关心了。老杨对儿子实话实说,其实我当时是怕你一时兴起,现在看来,我儿子不是瞎弄的。


家庭农场聚集的人气越来越高,甚至出现了多年不见的抢地种,门槛自然也高了。


杨金平所在的林建村共有五百多户,申报家庭农场的有四十多户,因为耕地原因,只有二十多户可以最终入选。概率是百分之五十。


为了体现平等并发挥村民民主,抓阄改民主评议了,把决策权交给村民。


第一次抓阄,杨金平靠手气幸运入选。第一次民主评议,杨金平心里难免起波澜,毕竟离开农田这么多年了,乡亲们到底还认不认可他。结果证明,乡亲们是认可这个年轻人的。这是他硬碰硬做出来的。他种的地,产量和质量都明摆着。区农委和镇农办两级考核他都拿了优秀,最终以最高票数入选,又增加了10亩。


100亩地经营下来,杨金平觉得自己还有空间,于是就申请种养结合。申请顺利通过。


可看着松林公司刚送来的五百头猪仔,杨金平真有点头晕。又是一个第一次。


杨金平第一次给猪喂食,小猪仔们并不是一下子就把嘴拱上来,而是集体瞪起小眼睛看着他。杨金平把猪食撒在食槽里离开,猪仔才将信将疑地凑过来,渐渐发出了满意的哼哼。这一哼哼,让杨金平很快摸到了门道。小猪仔对这个新主人也解除了疑虑,哼哼睡睡,日长夜大,膘肥腰圆。但它们也有脾气,气候一变,尤其是温差变化较大,就不是光哼哼了。那天杨金平忽然发现几头猪围在一起打起了群架。他赶紧跑过去拉扯,猪们根本不理,这下他乱了阵脚。怎么给猪拉架,这是一个问题。后来专门去请教村里的养猪达人,才算解了围。


毕竟是第一次。第一批种猪出栏时,三十多头不幸夭折。他心疼。心疼猪,也心疼钱。扣除松林公司允许的耗损率,他自掏腰包赔上二千多元。第二批,死亡率减少到十几头。


一年多下来,杨金平对养猪已很有心得,他说连自己身上都有猪圈的味道了。虽然每天要洗两次澡,但洗澡的时候,心里还惦着它们。


这是实话。我跟他面对面坐着就可以依稀闻到这股猪圈里的味道,我没感到不适,觉得这才像一个养猪的。只有这样的全身心投入,才能养得好猪。


暑假某天凌晨四点多,杨金平叫醒了睡意正酣的女儿,有些不忍,女儿事先说好要跟爸爸一起打农药。一个暑期下来,女儿帮着打了四次农药。事后女儿说,肩膀蛮酸的。杨金平抚着女儿稚嫩的肩膀说,以后我们老了,你还要接我们的班呢。到那时,你一定会比我们弄得更好。在杨金平夫妇看来,家庭农场前景远大,到女儿这一代接班的时候也许会超过他们的期待。他对目前自己的家庭农场规模还远不满足。四年下来的经验告诉他,再加一百亩应该没问题。他正筹措着再添置一台拖拉机和一台收割机。夫妇俩还在镇上报了一个成人大学的农业大专班。


麦收和水稻播种时的忙碌,使杨金平本来就精瘦的身体显得更紧凑了。这几天歇下来,腰酸背痛全部发出来了,昨天去拔了火罐才感觉好些。


农历秋分前的一天,我再次和杨金平相遇,他告诉我,直播机和拖拉机都已买好了,年底准备再添置一台久保田收割机。养猪成绩也一次比一次好,7月底出栏的那一次净收入五万。那天他到区农委去办事,一位领导对他说,小杨啊,你现在厉害了,猪养得越来越好了。杨金平笑着想,原来领导一直在关注我们啊。2015年,杨金平的农田收入10余万,养猪收入11余万。总计21余万元。前些日子,他老婆李翠作为区里选送的十几个电商服务平台培训班成员之一赴杭州学习。杨金平夫妇提交了专业合作社和“源侬庄园”注册商标的申请。他说,以后我们的产品也可以在网上销售了。2016年,李翠还获得松江区妇联“巾帼家庭农场主”称号,杨金平给了老婆一个大大的赞。

 

李建:八〇后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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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

 

见到李建是在他的家庭农场田间,那时他正跟父母一起给小麦施肥。李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笔挺的鼻梁,配着一张带着麦色的脸。父亲把尿素配好,帮他背上施肥机,李建穿着一双长靴走进了田间。


这个施肥机足有七十斤重。李建刚接手家庭农场时,父亲把这东西往他身上一背,人好像驮上了一座山。这可是他的人生第一次。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像他这样的80后独生子,父母怎么可能让他干农活呢?忆起当时情景,李建坦言,真是沉得吃不消。但既然选择了就必须坚持下去。李建咬着牙完成了他在农田里的施肥处女作。第二天,那座山好像还在背上没卸下来。


现在,他的家庭农场有134亩地。在松江家庭农场中,80后掌柜的还为数不多,作为其中之一,李建很自豪。


他的回归取决于父亲的召唤。


李建的父亲李雪兴一直没离开过农活,后来又被村里推荐学了兽医,也一直没有被乡镇企业大潮裹挟进去。由于一直忙于兽医,他并未在家庭农场刚刚开始就提出经营申请。当他意识到自己将近退休时,就跟儿子商量起了经营家庭农场的事。


李建高中毕业后先是在市区学做美发,后来又回镇上开了个电动车店。按他的说法,做美发,赚得多开销也大,那时年少轻狂,不到月底钱就见光了。自己开店,吃过用过,也所剩无几了。2011年某天,李建接到父亲电话,说家里要商量大事,让他赶紧回来。父亲开门见山,跟他说家庭农场,父亲说,我快六十了,做不动了。你那个电动车店关掉算了,回来做吧。李建一点准备都没有。父亲继续说,我觉得家庭农场是个正路子,你这个店,只够养活自己,将来我和你娘老了还要指望你呢。李建没当场表态,说要看看。就在村里十几户家庭农场转悠,当然少不了看中央“一号文件”。这么一转一看,心里有底了。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在松江城区工作的老婆一说,老婆说我听你的。李建开年就在家庭农场合同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建手气不好,摸到的是一张臭牌,一块复耕地。复耕就是重新耕作的意思,这是一块由鱼塘填补的复耕地,并不适合种粮食。李建经营的家庭农场是80亩地,这块复耕地63亩,占了八分之八十以上。但没有退路了。那时候家庭农场已经成了大家都要抢的好东西,你退出来立即就会有人接盘。咬咬牙,接下了。


很快就给他看颜色了。


超强台风“海葵”来袭,复耕地地势低,大风一起,河水倒灌农田,一片水漫,仅有稻穗头还颤巍巍探在外面。连续几天,李建用了十几个小水泵不断抽水,否则水稻就会烂根。这一年下来,纯收入也仅六万左右。不过李建想,虽说没有期望值高,但毕竟跨出了这一步。万事开头难,何况还是一块复耕地。


稻子打下来,只能自己找地方晒。几天下来,累得身体打漂,脚骨发软。为了节约成本,即使在最热的七到八月,李建也没请帮工。


辛弃疾的名句“稻花香里说丰年”是乡间老人常说的一句话。在接手家庭农场之前,李建根本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酷夏中午,烈日当头,稻花在强烈的光线直射下,泛出剔透的质感。李建似乎很想证实这句诗的真实性,对着稻花狠狠地嗅,仍没觉得究竟香在哪里。太阳西斜,他再次来到稻田边,发现稻叶上忽然聚集了无数晶晶闪亮的、圆圆的水粒,珍珠一般的水粒。一会儿,太阳沉下地平线,田野渐渐渐渐变暗,稻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闭合,细小的水粒却依然附身于稻叶上。黛紫色的炊烟飘起来,一家接着一家,不久就在村庄里弥漫开了。他突然明白了,噢,“稻花香”原来是这个。


李建说,如果不出意外,这一年下来,除了农田上超过十万元的收入,农机互助估计也有五万左右收入。谈到国外的先进农业机械,他眼里放着光。和李建年龄相仿,差不多前后脚回村种地的有四人。李建们的优势在于年龄,他们是未来使用新一代农业机械的主力。李建坦言,这将是他们这一代人竞争的开始,他们将成为这个村甚至新浜镇家庭农场的中坚力量。

 

江东:来自万州的新松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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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

 

2004年8月5日,重庆市万州区的三峡移民江东随家人一起移民松江新浜。江东在老家种过田,也打过工。落户松江后,打工仍是首选。他先后干过数码喷绘材料,物业保安和铝塑板制造,等等,每次都是没做完一年就撤了。因为他一边在做,一边觉得前途渺茫。


就这么捱过了三年。


2007年8月的一天傍晚,江东下班回来途径村委会,被一条告示吸引住了。上面说,松江要搞家庭农场了,欢迎本地户籍人员前来报名。


他隐隐感到,自己三年来苦苦思索的答案到了该揭晓的时候了。


斯时正值大伏,江东撸了一把脸,一手的汗,也是一头的汗。


他先暗自做功课,找到一些有关家庭农场的资料,揣摩分析,大致有了眉目,他决定向家人宣布自己申报家庭农场的决定。


一家人没有一个支持的。爷爷,父母亲和哥哥,加上他老婆,结成一个反对者联盟。江东则是一个人,势单力孤。


江东就给他们算账。以区里分配的三亩自留地为例,算成本投入和产出。算到后来,爷爷说,那你试试吧,不行就退出来。爷爷当过生产队长,算是专家,他一松口,父母就不好多讲了。江东又说,打工不稳定,才想回到农田里来。说到底,人都要吃饭,种粮食总归有出路。国家也是鼓励的。


虽然如此,要想拿下120亩地,投资呢?江东打工这几个钱杯水车薪,他又向亲戚们展开了投资攻势,在他不停的“算账术”引导下,好不容易凑齐了十一万八千元。


江东揣着这笔钱,心里很沉,也挡不住发虚。


2007年8月30日。这一天在江东的记忆中有特殊意义,那天是他向所在的香塘村村委会申报经营家庭农场的日子。村委会看了他种的一亩三分地,说你的地里杂草丛生,不符合报名条件。江东不放弃,软缠硬磨,再三说要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我相信自己,请你们也相信我。村委会感受到这个来自重庆的年轻人的决心,破例批准了他的申请。


可家人都为他捏了把汗,这把汗捏了一年,除去借款,净收入七万,比他的打工收入翻了将近三番。家人都不说什么了。


有了第一年的试探,江东心里有底了。他自设一条底线,也算给自己立个军令状:三年打个翻身仗。


江东属于乐天派,外向型,凡事看得开,这样的性格对他设定的磨合期是吻合的。他无惧失败也无惧债务,铁了心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土地,这是一种抱负。


后来连续三年,江东每年都有进展,2015年11月下旬的一天,在他的稻子收割现场,我欣喜地获悉他的一个跨越,这一年净收入可望达到三十余万元。


如果说种田属于业务能力,那么移民与当地居民的融入,同样不可小觑。对一个外来者,原住民的观望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在农田里刨食,和谐相处是第一位的。外来者能不能被新的地盘接受,除了行政上的指令,心理上的认可更重要。江东明白这个道理,他的性格和处事方式恰到好处地帮了他的忙。退一步海阔天空,在哪里都行得通。邻家的毛豆越过了他家自留地的“边境线”,这种用意谁都看得出来。他眼开眼闭,一笑置之,反而在人家需要的时候把自家的蔬菜拿点过去。邻居有人生病,他掏点钱略表心意。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口感好,就让左邻右舍品尝一下。吃亏是福。这一来一去,邻人对他的目光不一样了。人家主动跟他交流沟通了,探讨种田的细节了。这就是渗透到方方面面的人文环境,在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地域,它的生命力更加蓬勃,虽然有时会以一种俗不可耐的方式出现。你怎么处置,就非常考验你的道行了。农民凭什么立足,还不是他亲手种植的农作物吗?松江农民毕竟是朴实的,也是宽容的,对于来自同饮长江水的兄弟,也是讲情义的。所以现在你要问江东是哪里人,他一点都不打咯楞地告诉你,我是新浜人。松江新浜人。的确,乡邻早就把他们当作新浜人了。如果不开口,你根本无法判断谁是居民谁是移民。


初秋周六的一个上午,我在靠近五厍粮库的江东表哥家里采访他。高照的秋阳下,江东带我看他的稻田,稻子已开始灌浆,颗粒饱满。他笑着说,再过个把月就可以收割了。他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丰收了本是件大好事,但接下来的晒干又着实是一件头疼的事。越是丰收,晒的量就越大,就越费心费力。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晒稻谷确实是农民丰收后的心头之痛。


江东就有刻骨铭心的经历。


那时松江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稻谷烘干服务,江东只能把稻谷铺晒在村级路或者高架旁。到了晚上,再一层层叠起来,足有一米多高,然后盖上塑料薄膜,周围垒起来,中间就成了一张床,江东就睡在里面,因为怕稻谷被偷。连续十二天,天天如此。老婆心疼了,把儿子送到父母那里,自己过来陪着男人。一对年轻夫妻,依偎在高架旁的稻谷堆上,抬头仰望高悬的月亮。夜风飕飕地从各个角落灌进他们的身体。写到这里,一首五十年代的经典儿歌忽然从我心底漫上来: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此刻,江东和妻子真切地睡在高高的谷堆上,听着风的尖啸和内心的倾诉,听着自己的声息和静谧的空气流动,憧憬着未来。是的,从经营家庭农场那天起,江东就知道会有挑战,辛苦,怨气,艰难,都是付出,都无所谓,但绝对不能泄气。他是个有定力的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们栖息在谷堆中,清朗的月和深秋的风在他们身上泻下一泓银色和冷意。过了零时,雾气渐渐漫上来。老婆突然搂住他说怕,他搂紧了老婆对她说,坚持住,熬过去,一切都会好的。我们才刚刚开始呢。待到早上醒来,薄膜里已满是水珠。他们的眉毛上竟然挂上了一层薄霜。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然后,笑了。


初冬收获时节,我在江东的家庭农场收割现场,他从高高的收割机上下来,满头黑发上蒙着稻壳细小的碎粒,变得有些灰白了。他略显疲惫地说,这几天得抢收,今年的天气捉摸不定,好几年不遇了。他说的是2015年超级厄尔尼诺现象。


三十七岁的江东长得很结实,一头浓密的黑发下面是一张黝黑的国字脸,紧蹙的眉头透出一股坚毅。这是一个有抱负的人。目前他想得最多的是生态种植和有机种植。比如将鱼虾禽类饲养和粮食种植结合起来,实现“套种套养”,以生态农业为最高追求。他说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去尝试一下。


江东已在松江城区贷款买了期房,对他和他的家庭来说,这是来上海八年最大的成果。不过当时决定买房的时候,他还是踌躇了一下,毕竟170多万呢。江东冷静地算了一笔账,觉得没问题,才付了定金。当然,银行也审核并确认了他的还款能力。支付首付款的时候,江东想,他也成业主了。倒退几年,想都不敢想。不久他又买了一辆小汽车,同样是没想到。


十一岁的儿子很崇拜父亲,给他搞了个微信名叫“农业之神”。他说父亲地种得好,像神一样。我由衷为之击掌。江东说种地嘛有啥好崇拜的,但心里是极享受的。


中国人常说大地母亲,母亲对孩子的付出和馈赠是无私的。把大地喻为母亲,是人们对土地的寄托。土地也需休养生息,蓄积地力。从纯物化的角度看,农民对这句话的理解应该是最深的。农民在心理上对天地的敬畏和依恋至高无上。农民是真正的大地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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