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的金子还是金子

谨将处女作献给“我的他”

相识

2001.11.16对我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一早，我来到建工学校，参加一个税务考证培训。可能太早，阶梯教室空无一人，见转角处一教师办公室，进去借一张报纸。内有三老师，座在最靠里的他招呼我，递上一张解放日报。我回教室拿着报纸，看遍了各个角落，还不见学员和教师。便又再一次回到办公室与他闲聊。不会，同事要他接电话，不想，他艰难地撑起双拐走向话机。

回来后，他敏感地感觉到了我诧异的目光，话匣子“碰”地打开，从家庭出身说起，爷爷，父亲是上海人，爷爷留学日本，回沪开诊所，父亲医科毕业后，在抚顺医院当外科医生，叶落归根，以引进人才全家回上海松江，小时候患病寄养在正黄旗后裔姥姥家直至读小学。他的读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中以数理化最强，曾经是全区第四，因为残疾不能上大学，但从未放弃，现正在读业大….。甚至说到：“我这辈子不可能结婚生子了，老了就去敬老院。”等等。后来提起问他：“为什么当时告诉我那么多？”他说不明白，也失常态了。

我发现他办公桌上压一纸，上用钢笔抄写了一篇文《树》，那字柔中有钢，那文句句感人。心想，这大概也是他励志的一种方式吧。我由衷地敬佩和感动，并留下电话号码说：“我们以后可以当朋友闲聊。”下课后，在校门口又相遇，我伸手想握一下以示友好，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轻轻一握，道再见。

现在，每当想起我们的相识，总感觉很奇妙，是月老还是上帝的安排？

相知

几个星期过去了，仍不见他的电话。

而此时的我正走在人生的低谷，我纠结于离开公司，工作和生活的不确定。更痛苦的是，自己还没走出离婚的阴影。白天，强颜欢笑，夜晚，以泪洗面，彻夜无眠。而以自己的个性，绝不会轻易将自己的烦恼像个怨妇，见人就说，逢人就讲。我患上了忧郁症，甚至经常幻听到父亲在天上的召唤和拥抱，甚至多次可怕地想到，如果到爸爸那里就好了，他会保护我，就没那么多的烦恼了。这种种迹象使我感到很恐怖，怕失控。清醒地认识到，必须找一个倾述对象释放，而他，我认为是最可靠的。

拨通了他的电话，他说怕有不便。我说没关系，离婚了。随后，我将所有的烦恼和痛苦像水库泄洪，一吐为快。谁知，他来了一句：“这算什么事，你去看看我们残疾人，要工作，没有；要读书，不行；更不要谈生活质量了。你这好手好脚的，还能干，还怕什么。”一句话把我倒噎一口气。他说：“晚上我们见面再谈”。

晚上，在一茶室，他让我看了还没发育好的残腿，另一腿也残疾，但还能支撑身体。告诉我，要自杀的意念在他身上也发生过。当得知，成绩优秀的他不能参加高考，将面临靠父母养的生活）。从不吸烟的他一个人跑到无人处痛哭，吸烟，想到了命运如此的不公，将寄人篱下没有自尊的生活，还不如自我了断。经过一个星期的痛苦抉择，最终，他确认，自己的死毫无意义，无人会可怜一个残疾人的自杀行为，他要证明自己活得有价值，不向命运低头。他开始了漫长的，艰苦的自学道路。

当时已是松江肢残协会主席他告诉我，许多残疾人生活的困境，不堪想象，有的还在贫困线上。“他们能活，你四肢健全的，又有文化，还过不去”。一席话，说得我脸红。情感上的伤痛，他说“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折磨自己，再过两年，你再回头看看今天，一切都不重要了。”从此，他从经常到天天打电话，用他独特的带有强磁的声音安慰和鼓励我，还谈些音乐，文学，等等我感兴趣的话题。

那天，阳光明媚，他提议去新开发的松江大学城玩玩。坐上他的残疾车的一霎，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尴尬和害羞，各种奇怪的想法让我拉下帽檐，躲到了他的身后。当开到立信会计学院时，他惊喜地大叫，“好漂亮，我们进去。”下了车，在草地上，他一路蹦蹦跳跳，时而转身呼我，时而反走大笑。一个靠双拐支撑着走路的人，竟然还这么乐观，勇敢地面对生活。我望着他的神态，感动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又提议去爬佘山，我说，你疯啦？他说“那有什么了不起，再高的山我也上过。”他沿着石阶往上一节，一节地艰难地攀登，还要走别人不走的小路，害得迷路又折回，多走很多的冤枉路。一路上，老外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大喊“加油！”有个孩子惊异地大叫“妈妈，你看，他也爬山哦。”当我们终于站在佘山教堂时，那女孩又大叫“妈妈，他真的爬上来啦！”，妈妈也说“叔叔多坚强，你要向他学习啊”。望着蓝天白云，迎着爽爽的风，我心豁然开朗，是啊，我也要向他学习，做一个坚强的人。

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想到正是他上课的日子，他是否还会去夜校听课。不知是什么驱使我，撑起雨伞，走到他上课的地方。那辆残疾车在众多自行车中特别显眼，下课了，学生们都陆续走出教室，他与老师走在最后。这时雨也停了，当他看到我坐在车上，惊喜溢于脸上。我问他，“这么恶劣的天气也来上课啊”他回我“干嘛不来？”是啊，读大学是他的梦，永不放弃是他的信念。他完成了复旦大专，本科的学业，拿到了国家网络工程师资格证。

我站在这位乐观，坚强和永不言败残疾人身边，还有什么理由沮丧，颓废和自暴自弃？他自吹看了不少如弗洛伊德，荣格等心理学的书，经常来电话进行心理辅导，海阔天空，无话不谈，累了，来一句“说一句不愿说的话，睡觉”在他的心理疏导下，我慢慢地摆脱了失眠。在他的精神鼓舞下，我又扬起了风帆，勇敢地面对命运的挑战！

相爱

我们俩的接触，必然引起众人的议论。最初我没当回事，之所以不以为然，因我比他大5-6岁，又信了他一句 “这辈子不会结婚”的定心丸，将他视为小弟和朋友，和他相处很开心。做了一软软的坐垫送到他学校，愿他能坐得舒服些。陪同他去复旦，华师大考试，愿他一路顺利。

直到他对我说要买房要我陪同做参考时，我才急跳问“为什么？我不愿意！”由此他作罢。一年后，他以买房养老，与我无关为由，我才帮他挑选一房，他用自己抄股的钱付了首付款买下。之后，他又告诉我，一些热心人为他做媒，我也很坦然地说，“你去看看，说不定就有一个适合你。”可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爱你”时，我砰然心跳，理智告诉我，不可能，便断然拒绝了他。他问我，是否因为残疾，我有些不忍，只好虚伪地安慰他：“我们是平等的，你有爱的权利。”可他来了劲，“反正我可以等，等你十年没问题，直到你找到你爱的人。”

然而，多方的压力蜂拥而来。见他与一个漂亮的上海女人来往，怕有不测。朋友好言相劝的，或干脆帮他挑选，介绍多位女朋友，都被一一谢绝。记得那晚，月亮很亮很圆，月光下，他再次对我说“爱”，当又被我婉言拒绝后，用变了声的腔调，激动地表述了他对我的感情，周围的压力，由此而得罪很多好心朋友……我提醒他要等十年的，如果不行，断绝来往。可话一出口，心里不知怎么一痛，鼻酸眼红的。这样，我们断了音讯。星期天，我一人站在徐家汇的天桥上，看那来往的车和人，心里空空的。突然，手机铃响，是他的。问我在哪，我说在徐家汇天桥上。他急，“你要干嘛？”“放心，我不会干嘛的。”他说晚上见面好吗？我咬咬牙说“不！”并拒接电话。其实我害怕啊，怕社会舆论，怕今后生活更艰辛……回家很晚了，铃响，又是他，电话中他的声音失控，一再要求见最后一面。我顿时心慌，钥匙也忘了拿，抓起风衣就跑下楼。他坐在那里不动，我伸手碰了碰他，他这才把深埋在手臂的头抬起，望着他的眼睛，我心如刀绞。我知道，我爱他。我不愿他再受伤害，不愿看到他痛苦。我们谈得很晚，由于我钥匙没带进不了家门，在肮脏的小旅馆，我独自思考了一夜。是啊，爱一个人，特别是残疾人就得负责，就得担当，我得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最终决定，勇敢地爱他！爱这值得我爱的男人！我要他过上正常人的家庭生活，人生不留遗憾。

我弱弱地征求儿子的意见。儿对我说：“只要你开心，我同意。外婆的工作我去做。”我激动地拥抱儿，说“谢谢你，宝贝。”

我们冲破了一切自己内心的和社会舆论的阻碍，骄傲地公开了爱情。挣脱了枷锁的心从此放飞，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结婚是必然的，他自己按照残疾人的特殊需求，设计房屋的电线和浴室的管路。我按照上海女人的品味，设计装饰温馨的家。各自拿出所有积蓄，装修布置新房。粉色的卧室（浪漫），淡绿的客厅，与庭院的绿色植物相呼应（田园风格），淡蓝的橱柜，白色带粉蓝的马赛克地砖（防滑，心情愉悦），哈哈，他说家里成调色板了，没关系，只要女主人喜欢就行。经常累得精疲力竭的我俩，在拉面店将就晚餐，心却很甜。我母亲见我决定已下，对我说：“既然这样，以后你会很辛苦，要好好地照顾他，才是。”

相交

他是一本书，不断给我新的发现和惊喜，也有诧异。

在整理他的书籍时，掉下来几封来自江西，上饶，三清山的来信，稚嫩的笔迹。他告诉我曾经在三清山旅游，见一女孩哭泣。原为几根竹竿被偷，而当地孩子就是靠卖竹竿给游者上山的钱，来交付学费。他立即给那女孩一百元，并留下地址。从此，他每年资助这位女孩读书，并经常写信，寄学习用品，辅导书等，直至女孩读中学后告知，家庭经济改善，不要再寄钱止。每当寒，暑假，家里的待修电脑排队，都是残疾人送来，他义务修理。他常说，残疾人帮残疾人，天经地义。我对他肃然起敬。

我们的关系定下后，他带我回家，很奇怪的事，他的父母表现的很冷淡，甚至都躲在卧室不出现。直到谈婚论嫁，他父亲居然提出不办婚礼，这毕竟是他的终身大事呀。另一方面我也察觉到，从来没有见到他叫爸爸妈妈。家里对他来说只是旅馆和饭厅。2004,12.10我们领了结婚证。这时，他的父母才露面，给了我一万元的红包，说是砸锅卖铁也没钱了。

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了他：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说出了自己的长期以来的委屈。原来伤残人受到的最大心理伤害，并不是来自社会，而是来自亲人的歧视。可能是父母深知伤残人在这个社会上永无出头之日而放弃了对孩子的期望，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健康弟弟身上,对弟弟的学习尤为着紧，更用奖励办法来积极促进， 例如考到多少分数后，就有经济奖励，但是对他却不是一视同仁。他屡屡考到好分数，父母居然视而不见，是多么的不公平呀，尤其对一个孩子来说，很难接受，他为此伤透了心，既然父母都没当我是儿子，那我又何必叫他们呢？

我为他心痛，但这是社会制度造成的问题，不应该单责怪父母，而且教育只是父母的养育之恩其中的一个方面，我一面批评他的不是，另一面以身作则和他父母主动地进行互动。其实看到他今天的成就，父母不是没有感触，只是需要改善关系的那破冰一击，当俩老参观我们的新房后，才见识了我们的真能量。我是专业护士，和他当医生的老爸当然有共同语言，其实他们父子也有，都喜欢历史，很快，大家又变回了融洽的一家人。

再婚，我还担心的两个男人的相处。他以他的品格，宽容和善良，赢得儿子的尊重。不久，二十大几的儿，就一口一个爸爸的喊得欢。现在我是“孤独”的，当我对某人“说教” 时，定遭另一人“攻击”。可我又是幸福的，两人合资为我买了钢琴，圆了我儿时的梦。我爱唱歌，他也不甘落后，家里常常歌声响起。每当我们一家围桌晚餐时，我爱喝少量小酒，葡萄酒，黄酒，啤酒都爱，他俩不喝，在旁笑看我独自举杯，为今天的幸福家庭干杯！

我们喜欢一起听音乐；我们喜欢一起安静地看书；他喜欢跟着我一起唱歌；我们喜欢一起旅游；他喜欢看我拨弄花草，喜欢看我跳舞，我欣赏他玩弄电脑，欣赏他写字。

他是我的最爱！

相处

我们很多善良的人会对残疾人表示出同情，怜悯和热情帮助的行为。还自以为我们的行为，会让残疾人的内心感到温暖和慰藉。自从我与他相处后才知道，我错了。他们不需要同情，和怜悯，他们需要的的是“拐杖”！

婚后，我经常陪同他参加他们学校教师暑期旅游。无论是北京，三亚，还是云南，他跟随大家，从不掉队。有时为了陪我，拒乘游览车，和我漫步在海边沙滩，还非得脱掉鞋，才过瘾。他用双拐跟随队伍，谈何容易，晚上，看到他膈窝下磨红的皮肤，我心疼不已。

我最担心的是怕他跌倒，可还是发生了。第一次摔坏了韧带，膝关节肿如馒头。第二次他的拐踩上了烟头一滑，他的股骨摔断了。由于股骨畸形，只能用钢板固定。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在我这专业护士的精心照料下，又经历了三月异常艰苦的术后功能锻炼，当他又能上班时，那个同样病例的正常人还躺在床上，哼哼呢。

一天，他在商场跌倒，我急切地想上前扶他，抱他起身，都被他拒绝，并对我发急，当时我并未理解，怎么这么不识好人心！他只要我将拐杖递给他，他借着拐杖的支撑，艰难地站了起来，平静了一会，笑着说：“没事”。回家后告诉我拒绝的理由，一，他怕借我身体起来，压痛，累着我，二，怕看到我同情，怜悯的目光，三，只有自己靠拐杖站起来才有自尊。他认为，在那些同情，怜悯的目光中，看到的是自己无奈和无能，他的心会很痛。

他的话不由我让我想起国外，当有人跌倒时，旁人会问“需要我帮忙吗？”得到认可后才上前帮助。即顾及了他们的自尊，又给了必要的帮助。

其实，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拐杖”。他在担任肢残协会主席时，经常提出，要求多给残疾人及残疾人大学生优先提供就业机会（也就是“拐杖”）。借助这根“拐杖”残疾人就会有自尊地站稳，生活就会安稳。在我与他们这些残疾朋友接触中发现，就因为残疾，对工作更加的珍惜，不会轻易跳槽，有人甚至参加上海市技能比赛得了一等奖。

相伴

十年的婚姻甜蜜如初，我们的家，共同经营的小窝，我们最爱的幸福港湾，我们甚至都不愿意外出。看书练字是他业余的爱好，我这个娱乐积极分子呢，唱K看碟也不含糊。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他和父母已经冰释前嫌，常回家看看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基本动作，儿子也准备了新房，马上就要搬出去开展人生的新一页。

人生最要紧有一个相伴的知己，我得到了，期望相伴的日子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