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刚下过小雨。
清晨,纯净的空气中夹杂着乡村田园那独有的青草味。刚打开门,迎面扑来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草绿色,从我脚下的那片草地起步,环绕镶嵌在天蓝色的游泳池边缘。越过蜜蜂嗡鸣的低矮的百花丛,顺着草坡往下一路延伸,再掠过野鸭成群的水塘,爬上另一个小小的山坡,终于,这片16公顷的绿色直接与远处的国家森林公园连接到了一起。
那片令人心醉的绿色在海天的交界处戛然终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淡蓝色天空和闪烁着银白色浪花的海水,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边。隐隐约约中,我可以看见墨尔本市中心那座最高的Eureka建筑,顶部那金属的板块在阳光中时隐时现,就好像一座浮在天边的海市蜃楼。
庄园即景
这是我们在Red Hill的乡村农庄,坐落在澳大利亚维多利亚省最美丽的Mornington Peninsula半岛地区,是一个可以远离城市嘈杂、完全置身于大自然怀抱之中的世外桃源。
我为自己倒上一杯咖啡,拉过一把白色的椅子,独自坐在山坡上的草坪前。初升的太阳温暖而又柔和地掠过我黑色的长发,微风轻轻地吹拂着身边几百年历史的大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是一天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时间段。
远处,蓝色的菲利普海湾构成了一个美丽的弧度,白帆点点,海天一片,形成了一幅最壮观、美好的图景。
庄园即景
近边,十几只袋鼠正在吃草,其中的几位袋鼠妈妈懒懒地依附在花园角下的台阶上,腹中的口袋里,一只只小袋鼠正好奇地探出头来,试图看看这个新鲜的世界。袋鼠们总是在每天的清晨或傍晚来到我们的草坪上,也许是动物的本能告知它们,这片净土的主人是非常愿意和它们以及大自然中所有的生物万灵共享这片乐园。
一群蓝红白色相嵌的美丽的小鸟,正坦然地在树下的小吊盆里慢慢地啄食。
今天早上,我刚拉开窗帘,一只小鸟便开始在我们的窗前不停地叫唤着,发出它独有的悦耳叫声,就好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在吹着口哨。见我没有及时出来,于是开始用自己的身体和双翅撞击着窗子的玻璃,试图引起我的注意。哦,我知道它们饿了,赶快跑出去往食盆里给它们添食。
这是澳洲的一种特殊的野生小鸟,当地人都管它们叫Rosella,我不知道它们和中国的鹦鹉是否同属一个种系,聪慧灵活的眼睛和美丽的歌喉使我对它们倍加宠爱。平时它们都是在草坪树丛中自行觅食,但只要到了周末,一看见我们的窗帘开了,便知我们又回到了乡村的家中,于是,常常在门前的栏杆上列成一排长队,耐心等待着我给它们带来一顿丰富的美餐。
庄园即景
一阵熟悉的汽车引擎声轻轻地从前面花园的车道上传来,不用回头,我便知是我先生开的那辆深蓝色的宾利车。今早他到当地Bakery(面包房)那里去买刚烘烤出的面包和新鲜的牛奶,顺便带回当天的报纸。
我笑着迎出门去,从他手中接过面包。“哇,你买这么多啊?我们俩几天也吃不完啊。”看着两大摞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脆香面包,不禁惊奇地笑道。
“今天上午Toby和Cherry他们要来我家打网球,多准备一些,中途小歇的话可以就着咖啡吃一些。我已经在附近的Winery (葡萄酒庄园)订好了午餐,但那是下午一点钟,我怕打球时运动量太大会饿,所以多买些。”我先生对我解释说。
这就是我先生,永远是这样地细微入至,周全安排。
走进宽大的厨房,将手中的面包放到白色的天然大理石桌上,为我先生递上一碗新鲜的蓝莓、草莓再加当地酸奶的早餐。已是到了这个年龄段的人了,健康养生的良好饮食习惯,似乎已成了每天的一种自然行为。
我拿起喝了一半的咖啡,穿过长长的过道,两边的墙上挂满了我们喜爱的油画,那是我先生和我在每一年的旅行中,从世界的各个角落和画廊里带回的油画。这些画也许并不在收藏家的名单之列,也绝不价值千金,但却是我们共同的喜好,至少,挂在我们这个乡村农庄里是如此天衣无缝般和谐,成了我们这个美好温馨的家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经过我先生的书房,走到我办公室的写字台前坐下,打开了电脑。
转头望去,我书房右侧的一排长长的落地窗外,天边的白云和蓝色的大海,与窗外盛开的鲜花一起,构成了一幅大自然赠予的最美好的图景。
庄园即景
在我写字台的一角上,放着我和我先生刚认识时的照片。呵,我先生曾是那样年轻,一双聪慧而又深邃的蔚蓝色大眼睛正凝视着前方,浓密的褐色头发和一脸络腮胡子,就像是一个智慧的学者。他将双臂环绕在我的肩头,在他胸前的我,黑色的长发像瀑布一样直直地泻下,原本在国内还算是挺高的164cm的个子,在他那 192cm高大身躯的护卫下,竟然变得如此娇小,我的脸上洋溢着安全和满足的笑容。
真的,一晃已经22年过去了,虽然他的鬓角逐渐开始变灰,满腮的大胡子已经白得像个圣诞老人。而我,虽然脸上还没有刻下岁月的皱纹,长发依旧油黑,但鬓角的白发也已无法遮掩住我的年龄。但是,老了又怎样呢?我依然是个幸福的女人!
我的先生叫Darryl,我给他起了个中文名字叫垈渃。他是个纯英国血统的澳洲人,从1832年他的曾祖父被遣送到澳洲的坦斯马尼亚岛到现在,他们已经在澳洲这块土地上延续了五代。据他哥哥对家族史的考证和追寻,他们得知Washington(华盛顿)祖先到达澳洲之前,是生活在英国一个名叫“North Emberland”的地区,而这也同时是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的家族在英国的原籍,所以,他们这个来自同样地区,有着同样家族姓氏的后代,非常有可能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
而我,来自中国的上海,从1987年到达墨尔本开始,已经在澳洲生活了近三十年了。在一起,我们共同创出了一份成功的事业,培养出了一个优秀的儿子,组建起了城里和乡村两个美好又温暖的家。
门口传来了汽车声、欢笑声、问候声。那是Toby和他的妻子Cherry到了。他们是我先生的老朋友了,现在正在准备去我们家的网球场和我先生大战一场。
我不会打网球,暂时他们也不会顾得上我。于是,我慢慢走到房中的沙发上坐下。迎面的整片墙上,贴满了我们全家的照片。每一组照片都是一段历史,一串故事。
左面墙角落里的那组照片,在述说着我前半生在中国的故事。那张已发黄的照片上,一个有着忧郁的黑黑大眼睛的小女孩,正在无声地看着我。还有另一张照片上,那个头戴军帽的女文艺兵,脸上充满了自豪和憧憬……
我重又坐回到我的电脑前,打开我私人的文件夹,在那里,找出了久没时间过问的书稿,那是我在过去的几年中,利用仅有的点滴空余时间写下的。那是一段仅属于我的故事,一段传奇、曲折、悲哀,但却充满了意外结局的故事。
在澳洲的几十年里,在我与我先生一起参加的酒会席间,或是他周围的亲朋好友中,我经常会被问到许多相似的话题——
“你怎么会到澳洲来的?为什么?”
“你在中国的前半生是怎样度过的?”
“你在澳洲是怎样在生意上取得这样的成功的?”
每次我稍稍告诉他们一些我经历的点滴,听者在最终总会感慨地说:“哇,这是一段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啊,你应该将此写下来,我一定会是你的第一个读者!”
说这样话的人多了,我也渐渐萌生了写下来的欲望。但是因为工作太忙,只能是挤牙膏般的断断续续。
人的记忆真是上帝的恩赐。我平时从不记日记,但是,我生命中经历的所有主要片段,都被清清楚楚地印刻在我的脑海深处,就好像那里有一个标记分明的档案库,每一个年代,每一段历史,每一场悲欢离合,每一个我生命中的重大事件,都被严密规范地封存在记忆的一个个抽屉里。在我开始回顾自己过去几十年的生活时,这些记忆便会将那个特定的抽屉打开,重新展示出新鲜生动的画面,于是,所有那时的场景和当事人的音容笑貌,便又重新清晰和真实地映现在我的眼前。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在中国的前半生,与我亲爱的祖国所经历的成长和磨难可以说是一个平行的历程。如同千千万万的同龄人,我的故事,只是其中的一个故事,但我相信应该是一个特殊的、只属于我的故事。
我在澳洲的后半生,以及继续要往前走的路,也是一段非常曲折但又充满了激情和传奇的故事。
到目前为止,我还一直不知道,这些关于我的故事写下来以后会怎么样?或是我该怎么办?因为我既不需钱财,也不需名利,更没有人逼迫我。我写,只是因为自己内心的需求。
我曾想,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这个世界。所有为之梦想和奋斗了终身的金钱、物业,甚至引以为傲的功名和事业都会随之而消失,你无法带走世间的任何一丝财富到另一个世界去。但是,我们可以给我们的子孙和后代留下些什么?对我来说,希望可以留下一段属于我的故事。
我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
我希望在将来,当我的后代想要了解他们的祖籍和前辈家史的时候,我和我远在中国的亲人们的名字,不会仅是一个代表符号、一组没有生命的文字。我要留下这段生活史,这段与我的祖国和家乡的历史紧紧联结在一起的故事,到那时,他们会看到,我们都是这样一群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我们有着与他们一样的喜怒哀乐,有着那个时代特殊的故事。
当然,如果有读者愿意和我一起重温那个逝去的年代,愿意与我一起分享今天的安宁和幸福,我将会非常感激!
呵,我想得太远了,我不禁甩了甩头,硬将游离的思绪拽回到现实中来。于是,我重又打开三年前写下的那一页,那个几十年来我记忆中不断出现的画面跃然纸上,我的思绪又开始重新回到1987年9月的那一天, 那架从上海飞往澳洲的飞机上——
到达墨尔本的第一天(1987年9月5日)
终于能够坐下来喘一口气了。
这是1987 年的9月4日,此刻,我坐在从广州飞往澳大利亚墨尔本的飞机上,生平第一次坐国际航班,心里有些紧张。
机舱里几乎百分之一百的乘客是来自大陆的,身边不断地有人提着大包小包挤过狭窄的过道;耳边到处是嘈杂的人声,夹杂着许多地方的方言。
我没有对我的邻座说话,她好像是最后一刻才匆匆赶到的,我朝着她抿嘴展示了一个礼节性的笑容,立刻又闭上了眼睛,进入了一个仅属于我的世界,周围所有的噪音和人声都似乎远离我而去了。
华人在墨尔本
我的小腹在隐隐作痛,身体也一阵阵发冷,我真希望能够找一件衣服盖在身上,抵挡一下机上空调发出的刺骨的冷气,但却突然意识到,刚才在过关出境的时候,因为超过了限定的重量,被海关将包中的外套取出拦下了,同时取走的还有我的那床被子。我打了一个寒战,将双手交错着搭在肩上,用微弱的体温来给自己一点温暖。
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今天临行前在家时,儿子那双充满着疑问的黑黑的眼睛:“妈妈,你生病了吗?”“妈妈,你为什么哭啊?你很疼吗?”
上帝啊,在这世上最不能使我放下的,便是我最最亲爱的宝贝儿子,此时他所关心的只是他的妈妈是否有病痛,但是他却一点也不知道,最爱他的妈妈今天就要离开他了,将他留给爷爷和奶奶,去为他的将来,也为了妈妈自己的将来,寻找一条新的生活道路。我不知道这一走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前景在等待着我,但是有一点我是坚信不疑的,那就是,我的出走将是一条不归之路,有一天,我会回来接他,我亲爱的儿子。一想到与儿子的分离之苦,身上的苦痛就刹那间不算什么了。
小天天好像预感到了什么,趴在我的床前一步也不离开。
“妈妈,你病了怎么去澳大利亚呀?你为什么非要去呢?”
“因为妈妈想去看看大墙外面的世界,也想为小天天去创造一个未来。”
“澳大利亚比天还远吗?”
“不,它只是在海的那一边。”
“但是天天还是不想妈妈去。”
“妈妈很快就会接天天去,很快!”
“你保证,你发誓!”
“我保证,我发誓!”
尽管这誓言是如此苍白无力和虚无飘渺,但小天天还是很认真地相信了。我的心在流泪。
直到我站在机场的关口前,小天天才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忿忿地甩开了我的手,躲在奶奶的背后,用他那双黑亮的眼睛沉默地凝视着我,任我千呼万唤,就是不肯投入我的怀抱。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气,他是在故意疏远我,制造这冷漠惩罚我。
临踏进关口的那一瞬间,才听到身后传来他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妈妈你回来,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呀……”
哎,我为什么要出国啊? 自己也无法圆说。
几个月以前,我们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叫他多民哥哥,千里迢迢地从美国到上海探亲:“你想出国吗?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看!”多民哥哥真诚地对我说。
“我能有资格出国吗?既不懂英语,也没有钱,再加上我的儿子,我出国能干什么呢?又有谁会接纳我呢?”
我不太肯定地问他,同时也是在自问。去美国需要通过英语托福考试,我连ABCD 26个基本字母都背不齐,要去读书是根本不可能的。
“你就让我来操这个心吧,我会替你留意的,相信总能找出个办法来!”多民哥哥充满自信地对我说:“我一定要帮助你改变现在的状况,也许出国是你唯一的选择!”
就这样,在我的心里开始萌生了一丝新的希望,我的视野,也开始转向了一个过去从没注意到过的全新领域。我这才发现,几乎全上海的人都想要出国,就像当年的上山下乡潮流一样,现在忽地一下又变成了出国潮,每一所学校在夜间,都变成了各种级别的英语补习班。电车上、公园的角落里,到处都是在背诵“英语900句”的做着出国梦的人。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家庭,都在绞尽脑汁,找出久已未联系的在国外的亲朋好友,希望可以为之担保出国。“有海外关系”——这个在“文革”中可以置人于死地的词,现在竟成了提高身价、借以炫耀的同义词。
一个多月后,多民哥哥从美国给我来了一个电话。
“玲玲,”他叫着我的小名,“我都打听过了,美国大学的规定很死,不通过英语托福7级考试是绝对没可能报考的,所以我们要另找出路。”
我的心随着他的话语在一个劲儿地往下沉,难言的失落感慢慢地拽住了我的全身,我硬挺着才没让眼泪流下来。可是没想到多民哥哥话锋一转又说道:
“不过,我上周在报纸上看到,澳大利亚的学校正在对中国学生开放英语语言课,不需要英语考试,只要付10周的学费就可以拿到三个月的签证。我想这是个好办法,至少先出去,以后再想办法留下来。”
我的心一下子涌到了嗓子口,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没等我开口,多民哥哥又接着说道:“我上周已经打电话给澳大利亚,让他们给你寄去所有签证所需的资料,现在一定已经在路上了。等你一收到,将文件填好后寄出,把第一期的1140澳元的学费付掉!这样,学校一出入学通知书,你就可以去北京的澳大利亚大使馆申请出国签证了!”
多民哥哥说得是这样干脆、果断且有条理,似乎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是个不容置否的事实了。
可是,最关键的问题是钱,我上哪里去找这1140澳元啊,这要相当于人民币6840元,加上国际机票钱、行装钱,至少还要1000澳元。而我们国内1987年时的基本工资是每月90元人民币。就算是我不吃不喝,一分钱也不用,全部都用来还债的话,单单三个月的学费加机票2200澳元(13200人民币),就需要我还整整146个月,13年才能还清。我不知该说什么,但我又太骄傲,不愿意向他开口借钱。
“你还在线上听吗?”
多民哥哥突然把我从遐想中拉回到现实中来。他好像是猜中了我的为难之处,立刻主动说道:
“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我会先替你付掉的,等你将来在国外赚了钱再还给我也没事儿,关键的是你自己是不是真正做好了出国的思想准备?因为你只能一个人先去,孩子必须留在上海,你要做好长期分离的心理准备。只有你在国外找到一条落脚的出路,拿到了永久签证,你才有可能将孩子接出去,这也许需要一个非常久的时间,所以你要再三考虑好,既然出去了,就不再有回头路。如果只想出去三个月,到时又熬不过苦,舍不下儿子再跑回来,那你就干脆死了出国这条心,我也就不要浪费时间和为你付钱了!”
多民哥哥的话既无情又充满道理,我赶紧回答道:“我已完全想好了,我会将一切都交代安排好的。谢谢你为我垫付学费,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赚来钱还给你的,请相信我!”
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让任何人为我付出过金钱,更何况是这样大的一笔。不过,我对自己的吃苦能力充满了自信,别人能在国外混出个结果,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打出一片天下。
“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简单地阐述了出国的打算和进展情况后,我对爸爸妈妈述说着我想出去的目的。
“过去只是在书本里和电影里看到国外的世界,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出去,我想试试,希望你们能理解我!”
1987年的7月,我拿到了前往澳大利亚三个月的临时学习签证, 踏上了前往墨尔本的飞机,从此开始了在南半球异国他乡后半生几十年的漂流奋斗。
“你想要用餐吗?”空中小姐的声音一下把我从自己回忆的世界中拉回到现实中。该是吃晚餐的时候了,可是我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你该吃点东西,不然的话,飞机飞一夜,你会饿坏的。你脸色很苍白,是病了吗?”见我对空中小姐摇头,我的邻座突然出声说道。
我很感激邻座女孩的好心,立刻点头要了晚餐。同时又为自己只顾沉思冷落了别人而感到非常羞愧,于是立刻转向邻座做自我介绍:
“我姓朱,是从上海来的。你呢?该怎么称呼你?”
“你就叫我小方吧,也是上海人。哇!你的普通话说得真好,在机场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我还以为你是北京人呢,气质真好!”我的邻座女孩说道。
我是绝对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候,听到来自一个陌生人的赞美,不禁苦笑了一下,有些好奇地问道:
“你怎么会在机场就注意到我了呢?”
“我在上海机场门口见到你和你儿子正在告别,你们两人都哭得好伤心啊,让人都不忍心看你们。我看你说话气质挺像演员的,我当时就在猜想你是干哪一行的?”
小方在那里详细描述着当时的场景,刹那间,儿子的哭喊声又开始充斥了我整个脑海,那种声嘶力竭、绝望痛苦的哭声和无助哀怨的双眼,就像一个被抢下的镜头,活生生地,永永远远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小方的声音又将我拉回到了飞机上的现实中:“妈妈一直担心我到澳洲后会没什么朋友照顾,特地关照我在机场观察一下,看看有谁看上去是可结交的人,所以我才注意你,可没想到我就坐在你边上,真是太巧了!”
小方快嘴爽直地一泻而出。我挺佩服她可以那样自来熟,看来刚开始几小时我的闭目无言一定是把她给憋坏了。
我们一面在机上用餐,一边互相开始小声交谈起来。当我们得知彼此是去同一个学校报到的时候,我们的关系立时更加密切起来。
“你有朋友在墨尔本吗?”小方关心地问道。
“没有。”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因为直到此刻,我的心还全部在上海,在儿子身上,丝毫没有一丝空间去容纳其他。
“啊,那你到墨尔本后谁来接你?你又住哪里啊?”小方关切道。
“学校不是会有车来接的吗?到时候他们也许会安排?”我不是很肯定地说。
说实话,因为不会英语,我也读不懂一大堆的文件上到底都写了些什么(在那个年代没有电脑,无法上网查询资料,也极少有书籍可以让你查询的)。反正船到桥头自会直,总会有办法的。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态。
“呀,别做梦了!明天我们到达的时候是星期六,外国人的学校周末是不工作的,不会有人来接机!再说,学校的资料上都清楚地写着,你要是需要他们安排接机,是要预付50澳币,并且和他们先预约的。你这下可惨了,也许得去住几晚旅馆了!”小方心直口快地向我描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画面。
“住旅馆?那怎么行啊?一定很贵吧?”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贴身的衣袋,那里珍藏着我此行唯一所带的外币,100 美金!
“还有出租车呢?那也是要钱的呀!否则你怎么离开机场到市区去啊?”
小方说得有板有眼,好像对墨尔本了如指掌,对每一步该干什么也都胸有成竹,不禁令我对她另眼相看。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来没有坐过出租车,更不知道外国的旅馆要花多少钱,心里不禁七上八下地紧张起来。我忍不住问小方:
“那你呢,到时候有人来接你吗?你怎么会对墨尔本这样熟悉的?”
小方突然咯咯地大笑起来,声音清脆响亮得就像个青春的小女孩:
“哈哈……我的男朋友比我签证早下来,已经在墨尔本三个多月了,我们几乎每周通一次电话。而且他的来信总是将所有的一切描述得很详细,所以我就像是在墨尔本生活了好长时间一样,对那里的情况已经了解得很多。没想到今天真的是用上了。”
小方看着我恍然大悟的神情,不禁有些得意地继续说道:
“明天早上我男朋友会来接我。他同屋的房东已经在墨尔本两年了,自己还有车,所以明天他们会开车来接我。”
哇,才到澳洲两年就已能够买车啊!我暂时忘记了明天该怎么办的苦恼,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
突然,小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想:
“这样吧,明天下飞机后,我让我男朋友将你也一起带上,临时在他那里挤一挤,星期一到学校报到后再想办法。你说好吗?”小方爽朗果断地说着,就好像是我的护卫天使,我的心里不禁升起了由衷的感激之情。
“谢谢你,小方,今天幸亏碰上了你,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想象着孤身一人站在机场的情景,眼眶忽地一热,泪水禁不住涌了出来。
“没什么,出门在外能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再说,我们一定是有缘,因为我也不是那种见谁都愿意帮助的人。至少,我觉得你很特殊,值得我帮一把!”小方由衷地说道。
我相信小方说的是心里话,不禁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自己的特殊之处在哪里。但不管怎样,我相信又是上帝派人在那里帮助和指点我。我感恩!
一夜坐着睡去,醒来已是早晨。“快看,墨尔本到了!”
墨尔本街景
空中小姐刚刚让我们打开边上的窗盖,机上就有人惊喜地失声大叫起来。于是,机上所有的人,不管是坐在哪个位置的,都争先恐后地往窗外望去。
“哇——这么蓝的天啊,还有那白云,就好像是电影里的镜头。”有人在由衷地感叹着。
“咦,怎么看不见高楼啊,好像都是乡下的平房?”也有人眼尖,飞机还在几十米的高空,就已能够对地面的状况有了自己独特的见解。
我也开始随之稍稍激动起来了。不是吗?从下飞机的这一刻起,我的生活将走向一个全然的未知!
墨尔本街景
不像在国内,进了一个单位便几乎成了终身职业,每天都是令人厌倦的昨天的重复,久而久之,心也变成了一潭死水。可是现在,生活每一天都将是一个新的起点和挑战,也许没有了那种习惯了的安全感,但却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激情:
“从今天起,我要把握好生活给予的每一个机会!”我在心里对自己暗暗说道。
我们终于踏上了澳大利亚墨尔本的领土,海关给我的新护照上盖上了允许入境的印章:5-SEP1987 for Three month(1987年9月5日,允许入境三个月)。
我和小方拖着行李,往出口处走去。突然,一声惊喜的呼声传来,一转眼,一个瘦高个的男子站到了我们的面前,一伸双臂,小方已像一只刚找到归宿的小鸟,欢快地哭笑着投入了男子的怀抱。不用说,我已知道这是谁了,不好意思看他们的亲热,稍稍地转过身去,想要给他们留下这宝贵时刻的一点私人空间。
“什么意思,我要带她一起走?她是你的谁啊?”
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了压低声音的争执声。见面的火热之情还没冷却,小方的男朋友却突然发现自己面对一个棘手的难题,有些不解。
小方将她男友拉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双手不断地比划着,口中不停地解释着,男友的眼光时不时飘向我。我当然知道,他们在为了我的去向争执着,心里立时感到非常不安。于是,我走向前去,面对那位年轻人,友好地伸出手道:
“我是朱玲,非常不好意思让你们刚见面就为了我为难,真是对不起!”我转身面对小方,接着诚恳地说:
“小方,你的一片好心我真的心领了。但是我知道,你男朋友也刚来不久,要照顾好你已经不容易了,再加上我是个陌生人,对他也是不公平的!所以,你们先走吧,我会自己想办法的!”我说得是那样真诚,但心里却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点底也没有。
“我姓张,看来你也是个懂道理的人,我就不瞒你了。”她男友见我的表态,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稍稍犹豫着对我说道:
“你们刚下飞机,对澳洲的一切还不了解,这儿和国内不同,不讲什么人情味。所有的中国留学生都是自己顾自己,一切都是AA 制的。现在来的中国学生太多了,什么都要抢,找工作、房子都难,就是自顾自有时还没法顾上,所以我请你原谅!”小张不好意思地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于是便不想再麻烦他们了,刚拿起行李,便听小方在一边叫道:
“我不管你说什么,我就是不能把朱玲一个人扔下,这样我会睡不着觉的。今天如果你不带她一起走,我也就不跟你回去,我们分手算了!我可不想和一个见死不救的自私男人在一起过!”小方的态度坚决而又强硬,看来她是认真的!
正在这时,一直在小方男朋友边上的另一个年长些的男子出来打圆场了:
“哎哎哎!不要吵了,大家刚刚见面,应该开开心心才是,不要为一件小事伤感情了。”他转身面对我,伸出手来。
“我姓李,是小方男朋友的二房东。”见我的脸上露出了疑惑不解之情,他于是笑着解释道:
“二房东就是我去借来房子,然后再分租出去,让人和我分担租金,所以,我现在是他的房东!”他开玩笑地指了指小方的男朋友小张,又晃了一下手中的车钥匙,继续说道:
“其实,小张说的也是实话。我们现在合租的是一个两房一厅Flat(公寓),他现在睡的还是单人床,我们那里是没有一张空余的床可以让你睡的。不过我知道,我们隔壁房间的房客刚刚搬走,清洁工周五来打扫后没有锁门,说是要让刚洗过的地毯透透风。周末Agent(管房产的公司)又不上班,也不会有人来检查,所以,我想你要是不在意的话,也许可以在那间房间里睡两个晚上,周一去学校报到后再找个固定的住所?”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含着泪一个劲儿地点头。不管怎么样,至少他们可以带上我,不会让我独自留在机场。再说,不管是什么样的房间,只要是室内,有个屋顶在头上,我就满足了!上帝助我!
他们的Flat是坐落在Richmond 区的一栋三层楼的红砖小楼。二房东在车上对我解释说,英语单词中Rich就是有钱的意思,但是车经过的地区,却让我找不到有钱人居住区的感觉。
墨尔本街景
他们的房间里既凌乱又拥挤,一看便知是没女人打理的单身汉宿舍。他们慷慨地给我喝了杯热牛奶,切上了几大片面包,涂上了厚厚的奶油,这便是我到澳洲以后吃上的第一顿午餐了。
他们将我带到隔壁的房间里,刚洗过的地毯还散发着浓浓的药水味,但至少是干净的。房里四壁空空,连一张小板凳都没有。从隔壁的小杂货店里买来了一大桶新鲜的牛奶,一摞白面包,再加上一袋新鲜的橙子,这就将是我今晚和明天所有的食物了。
天很快就暗下来了。我这才意识到,澳大利亚在南半球,季节和中国刚好相反,离开上海时还是炎热的夏季,9月初的墨尔本却依然是寒冷的冬天。
我将箱子里所有稍稍可以御寒的衣服都找出来裹在身上,因为被褥在广东的海关被拦下了,唯一能御寒的只是一条薄薄的绒毯。我将根本无法抵御寒气和潮气的被单垫在身下,身上裹着那条薄绒毯,没有枕头,问小张他们借了几本书枕在脑后。
原来的房客搬走后便切断了电源,房间里一片黑暗,唯有窗外透进微弱的路灯,才能使我勉强认清自己的方位。我独自蜷缩着躺在依然潮湿的地毯上,小腹部一阵阵地隐痛,
“呵,睡吧,睡吧,只要睡着了,一切都会忘却了。等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即将是一个崭新的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我不断地鼓励着自己,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着,就这样渐渐地进入了梦乡。这是我在澳洲这块土地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墨尔本街景
在澳洲的第一步:学校、找工、生活(1987年9月-10月)
我们学校的全称是Hawthorn Institute of Education(霍桑教育学院),而语言学校则是这个学院的一个部门。
学校设在一个叫Hawthorn的高等住宅区域里,而学校所在的Auburn Road(奥本路),则是一条非常安静的、绿树成阴的街。
老师和我们解释说,Hawthorn这个词在英语里是山楂的意思,但是因为墨尔本最好的橄榄球队之一的Club名称也叫Hawthorn,而他们的标志则是一只展翅待飞的雄鹰,所以,Hawthorn同时又是鹰的意思。
但对像我这样丝毫不懂英语的人来说,当时唯一能够记住的便是学校的方位和外形,因为你至少要每天可以找得到学校的地址!
因为我的英语程度几乎是零,连基本的26个字母都背不全,所以被分配在最低班,需要从头学起。老师是那样可亲和善的一个澳洲女子,但是即便她连比带划教着我们英语,这开初的几天我却一点都没有听进去,心里一直在打着不安的小鼓,不知道晚上该住哪里,又怎样有钱去付下一顿的食物和车钱。
墨尔本唐人街
虽然澳洲政府规定,每一个来澳的学生都必须要有经济担保,具保人要在我们到达之前就先付上两千澳元到学校,以确保我们到达后的生活费。但是因为那笔钱是我爸爸向香港的老友钟叔叔临时借的,答应我一到挣了钱就立刻还他,所以在我的观念中,这不是一笔我应该用的钱,我必须从到澳洲的第一天开始,便努力做到自力更生!
中午时候,学校过道的招贴板前,挤满了人头攒动的学生们。从他们的话语中,你可以立刻分辨出哪些是来了几个月已找到房子的二房东,贴上小纸写成的告示中希望找个人与他一起分担租金。
当然更多的是刚报到的人,盲目而又急切地在告示牌上张望着,筛选着,手里不停地在记录着告示上的联系电话和方式。我当然也是这个人群中的一员。
因为是第一天,我还一点没有经验,不知他们所写的区域到底是在哪里。正在独自发愁想找个人问问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边上响起:
“你是今天刚到的这一批的吗?”转身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成年女子正在对着我微笑。
“哦,是的,今天是第一天,一点也看不懂他们写的是什么,都是英语字母,弄得我都有点懵了,感到自己整个像是个文盲!”非常高兴能有个人愿意和我主动说话,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实话说道。
“我叫朱玲,从上海来!”不知为什么,我直觉到这是个善良和成熟的女子,于是立刻主动伸出手去自我介绍道。
“我姓陈,也从上海来。不过要比你早两星期。我已在学校安排的澳洲人家里住了几天了,现在想搬出来重新找个地方住。我们交个朋友吧!”
也许她对我也有同样的好感,就这样自然地我们结上了一个小小的同盟。
墨尔本唐人街
在这里,不管你过去的职位、经历和家庭背景是什么,大家几乎都是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对每个人来说,最最重要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一个合适的住处。
正在这时,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站到了我和小陈的面前。
“哎,你们两位大姐,想要找房子住吗?我们正好有一间房间空余,愿意和我们合租吗?”
在我们的眼里,这两个毛头小伙子还稚气未褪,尽管他们努力要做出资深老练的样子。
我和小陈(后来我开始叫她陈姐)相视一笑,感到似乎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陈姐问道:
“你们的房子在哪个区啊?最好是在学校附近的,否则路上太麻烦!”
“哎……你这位大姐可就不懂了,学校的这个地区是墨尔本的中上等住宅区,房价很贵的。房源少,竞争的人又多,除非你很有钱。这里的留学生都是往稍远一些的地区去找房的。我们的房子是在St Kilda地区的Inkerman St.,靠海边的,交通方便,一部电车就到了,而且还好找工。不像这个地区,到处都是竞争的中国学生。”其中一个男孩儿煞有介事地说道,俨然是一个墨尔本通了。
陈姐对我点点头,表示赞同那个男孩的话,于是问道:“要多少钱啊?你们那里有多余的床吗?”
“每周六十澳币,你们两人一起去的话就是一人三十元钱。我们有张空余的床,你们两个要不介意就挤一挤吧。反正都是女生,大家刚出来都是这样做的,可以省钱就最好!怎么样?”
陈姐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地问我:
“你觉得怎么样?他们说得有道理,我这几天一直在这附近找工,都已经找了两个星期了,还是没找到。所以我们也许应该往那个方向去试试看?”
我反正是对区域方向还没有悟出个名堂来,既然他们这些早来者都这样说,看来总是有道理的,我跟着就是了。于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边上那两个男孩儿开始沉不住气了,其中一个不耐烦地叫道:
“哎,我说大姐,不要觉得我们是在求你们,要找房子的有的是,我们可以大把大把地抓。但我们特地要自己来挑选一下,就是不要那些娇滴滴的小女孩,到时候讲不清楚。你们看上去成熟些,大家可以互相帮助,但是如果你们不感兴趣,我们也不要浪费时间了,趁早各走各的。”说完,转身便作势要走。
墨尔本唐人街
于是我立刻出面拦住他们说:
“好吧,我们相信你们,今天下课后我们一起走好吗?你们可以带个路。我们需要今晚就住进去,行吗?”
“没问题,只要你们到时先交押金就行,我们下课后见!”两个小男孩终于完成了任务,有些顽皮地笑着对我们说。
而我,想到今天终于能够有了一个固定的住处,又突然有了陈姐这样的一个朋友,不禁深深吐了一口气,心里感到了一丝释然,也增加了一点小小的安全感。
下午两点半下课后,他们果然如约在门口等我们,四人一行搭上电车往他们住所所在的区域驶去。
他们住的那条Inkerman街果然离St Kilda大街的电车站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交通非常方便。而且,那栋白色的三层小楼的造型看上去也很新颖,与我前两晚寄宿的房子相比,条件显然要优越许多,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心里暗暗庆幸自己的幸运。
可是,等我们进了房间,不禁面面相觑地大吃了一惊。这是一套只有一个睡房的Flat,靠里间的睡房已经放了两张被褥凌乱的单人床,显然是那两个男孩的卧室。惟有外面的厨房兼客厅的一个转角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张长沙发。
“你是希望我们两个女的睡在厨房里吗?”陈姐问道。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外国人的会客厅都是连厨房的,你们是住在厅里。”其中一个矮些个子的男子说道,后来我知道他叫Michael(马克)。他看上去要成熟些,是个很懂得说话的那种人。
“那么你们说的有床呢?就这张沙发叫我们两人怎么睡啊?”陈姐到底要比我直接、老练得多,一语就道出了我的心里话。
高个的那个男孩立刻走上前去,将沙发的顶部一翻,突然间,那张沙发变成了一张较窄的双人床。
“我说你们别急呀大姐!这不是一张双人床吗?我们是不会骗你们的!平时没有人的时候就翻起来,地方可以大一些!”
那时候,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可以折叠的沙发床,不禁赞叹不已。
墨尔本唐人街的中国年
尽管沙发床太软又窄,第一个晚上就使我的腰很不舒服;而且,因为只有一个卫生间,每次我们要上厕所,都要穿过他们的睡房,但是,与我在冰冷潮湿的地毯上度过的前两个晚上相比,这里已是天堂了,我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住处暂时解决了,下一个就是找工的问题了。因为每天的吃喝住行,每一步都是需要钱的,而可以供我们自由支配的时间却又是如此有限。
通过与陈姐和男孩们的交谈,我开始了解到自己所面临的现实。当时的澳洲政府规定,像我们这种只持有三个月语言学习特殊类别签证的人,是一定要保持全部的出勤率的。如果学校发现你哪天没有去按时报到上课,缺课率超过了规定的极限,就会马上通知移民局,于是你的签证就会被立刻取消作废,再要交学费延续签证也是不可能的了!
但是,如果你要下课以后再去打工,可以接受你的地方就非常有限了,因为大多数的单位企业都是下午四点半五点钟准时下班的,等你下课赶到那里,只能干上一小时的活,连个车费都赚不回来。
所以,大多数的同学都是往唐人街的中国餐馆跑,那里至少可以上夜班,而且语言又通。只是在我到达之时,已有上万的语言学校学生在短期内涌到了澳洲,而中国餐馆在上世纪80年代的墨尔本,还是局限于唐人街附近的。羹少杯多,真正能在那里找到工作的是寥寥无几,而且,华人的工资总是付得最低的。
我和陈姐决定往我们住家附近的餐馆去找工。在路上,陈姐笑着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地区是墨尔本的红灯区,晚上好怕人的!”
“哇——真的吗?红灯区是什么意思啊?是有很多妓女在路上走吗?我们怎么可以看得出来呢?”我不禁大惊小怪地叫出声来。
从小在中国长大,只有在小说里和电影里才看到过妓女,现在自己突然被告知置身于其中,立刻惶恐不安。
“嘘!!小声点,别让外国人笑话!”陈姐到底要比我见过大世面,遇事沉着稳重得多了。我遇到她真是幸运!
她对我接着说:“St Kilda 地区很大的,从这里开始到海边那一块都是的,你白天是看不见她们的,都在睡觉,只有到了晚上才出来。我上个星期有个熟人带我到海边去转了下,是他告诉我的!”
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心里仍然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兴奋,毕竟这是一件在国内从来没有碰到过的事。我想象着法国作家小仲马小说中茶花女那样的高级妓女,还有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行驶的马车。
“别做白日梦了,我们时间非常有限!快赶路吧。”陈姐把我从想象的梦幻中叫醒。哦,当然,这里不是18世纪的法国,我太浪漫了!
我们沿着靠海边的那条主要商业大街,一家一家的饭店问上门去,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惊异地发现,陈姐的英语竟然是那样流利和动听。
“哇……你的英语怎么会说得这样好?”我羡慕地问她。
“我是上海外语学院英语系毕业的,英语是我的第二语言。”陈姐毫不隐瞒地回答。
“啊!那你为什么还要来上语言课呀?多浪费钱啊!”我有些不明白。
“我先生也是英语专业的,已经去美国一年了,可我的申请每一次都被拒签,我想因为是夫妻,他们怕我们会留在美国不走!所以,一听说澳洲开放,我就先到这里来了,过一段时间看看,或者他过来,要不我再想办法从这里申请去美国。但现在关键的是要找到工作,没钱什么都是在做梦,你说呢?”陈姐一面说,一面又跨进了一家饭店。
墨尔本的中国年
这已是我们今天进入的第四家小饭店了,我已不抱什么希望。
这是一个小小的Pizza店,前半部只有四五张小桌子,几个澳洲人在那里悠闲地喝着咖啡。陈姐显然对于找工作已经非常有经验,直接往后面的厨房走去。一个高瘦精干、有着一头深褐色头发的男子闻声迎了出来。
“Can I help you?”(我能帮助你吗?) 这是陈姐后来为我翻译的。
“We are looking for a job!”(我们想要找一份工作!)
“What can you do?”(你们能干些什么?)店主笑着问道。
“Anything! Kitchen hand or Wash dishes!”(任何工作都行!我们可以做服务员、厨房帮工或者是洗碗工!)
“Waitress? Good! Has she got experience?”(服务员?很好!她有经验吗?)店主的眼光转向我,我一点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可以感觉到与我有关。
“No, She can’t speak English! That will be me!”(不,她不会说英语,是我可以做服务员!)陈姐对店主解释。
“You? No, you are not suitable! We need someone younger and prettier, like her!”(你?哦,你不太合适,我们需要年轻漂亮些的!就像她!)那个店主用嘴往我那里努了努,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还没等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陈姐已经拉着我立刻转身冲出门去,一边走,一边愤愤地大骂:
“这个倒霉的意大利流氓,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幸亏我和你在一起,要不然你被人卖了也不知道!”陈姐对我完整地复述了一遍刚才的对话,顿时使我不寒而栗。
“真的,太谢谢你了!可是你怎么知道他是意大利人的呢?”在我的眼里,凡是高鼻子大眼睛的都是澳洲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啊呀,你真傻,什么也不懂!凡是开Pizza店的百分之一百是意大利人。再看他的头发和眼睛,一个典型的西西里黑手党的样子!”
陈姐真是太伟大了,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墨尔本的中国年
天都已经快暗了,我们又被拒了几家,都快走到这条街的尽头了。
“再坚持一下吧,这最后的两家没希望的话,我们明天就要去另外一条街了,至少不用再回到这里来!”
陈姐对我晃着手中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她已去过的地区和街道,上面都是一个个红色的大叉。我不禁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对接下来的那几家也就没什么信心了。
又是一家Pizza店,店面要比前面的那家开阔明亮些,店主也似乎要和蔼可亲得多。当他了解了我们的来意后,想了一下说道:
“我这儿有个洗碗工的空缺位,因为他明天要回国去了!”他指了指身后那个正在水池子前洗碗的黑头发外国孩子说。
“但是我只能将工作给一个人,你们却有两个人!”店主看了我一眼,又转向陈姐说道。
当陈姐将店主的话翻译给我听后,我立刻毫不犹豫地对陈姐说:
“这个工作当然是你的,赶快接下来吧!这只是我第一天找工,你已找了两个星期了,我今天已经学到很多,明天就可以自己去找了。”我推着陈姐走向店主,因为无法说英语,不得不用我的手势向店主示意接受陈姐。
“No, no! Not Her, That will be you!! You got the job!”(不不!不是她,是你,你得到了这份工作!”)店主突然笑着对我说道。
当陈姐失望地将店主的话翻译给我听的时候,我只是傻傻地愣在那里,不知该怎样去反应。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欣喜,相反地,是对陈姐感到非常愧疚,仿佛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以至于后来店主对她交代明天的工作时间和注意事宜,我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回来的路上,我们两人都沉默着,又累又沮丧,我只想大哭一场,心里一个劲儿地痛恨自己的无能,连一句英语都听不懂,也说不来,还要抢走陈姐的工作!
“请你原谅!陈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又不会说英语,为什么他们反倒要我呢?我也不去了吧!”
“因为你年轻,长得又漂亮呀!”陈姐有些酸酸地说。
我也不怪她,大家都累了一天了,到哪里都是她在说话,我只是个跟屁虫罢了,即便她要发个牢骚也是应该的。我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见我没有反击,陈姐倒为自己的激烈感到不好意思了,赶紧道歉道:
“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我不应该将怨气出到你头上来!说什么傻话,当然要去的啰!好不容易找到个工作,怎么可以放弃?你先找到也好,要不然剩你一个人,连句话都说不来,怎么找工作啊?哑巴打手势吗?”她开着玩笑道。
我们想象着她描绘的情景,都乐得哈哈大笑起来,空气也一下子轻松愉快了许多。虽然我们才彼此认识了两天,但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和时间段里,却已仿佛认识了几十年。有了彼此,我们都感到自己不再孤独!
墨尔本的中国年
第二天再到学校上课,不知谁已经打听到了我们昨天招工的情况,于是在午休吃饭的时候,小方跑来对我说道:
“你知道吗?大家都在传你的找工奇迹呢!你是我们学校创纪录的第一名——来墨尔本后第一天就找到工作的人!看来你真是个幸运的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心里确在暗暗地祈祷,也许,上帝真的是听到了我的呼声,派人来帮助我。为什么每一次我都能碰到无私相助的贵人呢?我在心里默默感谢!对飞机上结识的小方,也对帮我找工的陈姐。我感恩!
那天下午两点半,学校的下课铃声刚刚响起,我就箭一般冲出校门去。通过昨天的带路,我已经能够轻松地找到车站和住宿的地方。我要赶紧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因为直到昨天晚上我才弄明白,我的这份工作是需要通宵工作的,也就是说,是要从每天晚上的六点一直工作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如果我下午不睡一会儿的话,晚上肯定熬不过去。要知道,睡眠对我来说一直是最最重要的,每晚八点半就上床看书,九点半关灯睡觉是我在上海家中已经养成的习惯。可是现在,为了生活什么都顾不上了!我要抓紧每一分钟休息好!
Pizza店的老板似乎非常高兴看到我来上班,对我比划着,大声地说着需要我干的活。虽然我听不懂,但自信是个悟性很强的人,所以,用不了一会儿,我就完全了解了自己的工作范围和职责。
有碟子和杯子堆积起来的时候,我就去洗碟子。但如果没有太多客人的时候,我就到小阁楼上的和面间里,帮助另一个做Pizza的工人做厨房的下手。
阁楼上的小厨房非常窄小,空气中夹杂着很浓郁的奶油味和另一种奇怪陌生的味道。
“Cheese!!” 店主对我大声地不断重复这个字眼,我终于醒悟到这是指抹在Pizza表面的一层白色东西。后来我才明白,这就是小说里读到过的外国人吃的奶酪。我终于学会和记住了这个英语单字。
我真饿啊,胃里面一个劲儿地泛着饥饿的酸水,手脚也因之而变得冰冷。因为睡了几个小时走时太匆忙,我根本没时间吃点东西便赶来上班了,心想这里是个Pizza店,怎么样老板也总会给点吃的。但是现在已经快晚上八点了,老板连问都没问过一声我是否吃过晚饭,也许,外国人都是指望你自己吃过晚饭才来上班的?即便上班的时间是晚上六点?
我羞于开口问他们要吃的,也不知道该怎样说。
店主递过一条长长的法国式面包,教我先将两头的尖角切掉,扔到桌子底下的垃圾桶里去,然后将它们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在上面抹上厚厚的黄油和带绿色佐料的蒜蓉,放进烘箱一烤,那股香脆的味道真是令人垂咽不止。
我见店主在前台打招呼,他的帮工在外面的烘箱前忙碌,趁人不注意,飞快地从垃圾桶里拣起我刚刚遵嘱扔掉的面包头,蹲在地上狼吞虎咽般地将它们吞下肚去,因为没有水,又咽得太快,最后一口干涩的面包堵在我的喉咙口就是下不去,我只得用手指头放进自己的嘴中,硬行打着恶心将面包吐了出来。
这一个过程只用了几分钟,却使我感到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我为自己的偷窃行为感到非常羞愧,即便这是些作为垃圾的废料。但是,因为是在没有征得主人允许的情况下做的动作,我就像个罪犯那样抬不起头来。当店主回到厨房里来的时候,一切又已恢复正常。他没有发现垃圾桶里少了那些面包头,而我,至少暂时有食物充了一下饥。
到八点半以后,前面的店堂里开始忙碌起来了,不断地有人进来买Pizza,带走或是坐在店堂里吃。水池子里的盆子开始堆积成一座小山了,店主叫我开始洗盘子和咖啡杯。
洗涤的地方真小,服务生通过墙边上的一个小窗口,不断地将脏盘子递进来。我的手脚快,一转眼,水池里已是空空的了,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洗净的杯盘竖立在架子上。
我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日历,突然意识到今天是9月9日,也就是说,我到澳洲才是第四个晚上,可是,我所经历的一切,似乎已如几个世纪那样长。而我,在所有的留学生中还是属于幸运的,真不敢想象,比我情况更差的那些人该怎么熬过去。
到了凌晨两点的时候,再也没电话铃响来预订Pizza,也没有人再走进店里来。于是老板示意我歇工,从他的账台前抽出几张钞票。
“拿着,这是你今晚的工资!”我接过去,发现是两张二十元的澳币,一共四十元钱。我不知道澳洲当地这一行的工资应该是多少钱,也忘了问陈姐当时说好的工资是多少,感激地对老板点头谢过,呵,我一共工作了八小时,也就是说我每小时的工资是五块钱。这四十块澳币等于两百四十元人民币(当时一块澳币约等于六块人民币),相抵于我在国内两个半月的工资。哇,只工作一天就可以赚这么多钱啊,我的心里充满了欢乐,一路小跑步往家飞去。
早上八点,当我得意地将昨晚收入的四十澳元给大家展示的时候,没想到Michael竟大惊小怪地大叫起来:
“呀,你受骗了!怎么才五块钱一小时啊,至少要八到十块钱的,这个老外看你不懂英语,欺负你的!再说是加夜班,澳洲政府有严格规定的,他应该多给你才是。”
我疑惑地转向陈姐,想知道 Michael说的是否是真的。陈姐不是非常确定地说,那天店主似乎问过是否是工作签证,因为好像学习签证是不能工作多于一定时间的。后来店主说没问题,他会付现金给我,于是陈姐也就没有多追问该是多少钱一小时。
我谢谢Michael的提醒和一片好心,但是能够有一份工作,至少生活费没问题,我已经非常满足了!我不想去和店主争议。
澳华历史博物馆
早上九点,又开始了一天的学习,到第二节课的时候,我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老师说的一切我都没有听进去,只想找个角落让我美美睡上一觉,再硬撑也无法集中精力了。
下午两点半一下课,又是拼命往家跑,希望能够睡上至少两个半小时,因为五点半又得起来赶去上六点钟的班。
这样的恶性循环,又没有好的东西吃,每天只是牛奶面包,最多加一个橙子,或是煮个鸡蛋加点盐。几天工作下来,我的身体开始支撑不住了,头脑整天昏沉沉的,耳朵嗡嗡发着鸣响,眼睛周围更是熬成了两个黑黑的阴影圈,我都不敢照镜子了。
店主倒是和蔼可亲得多了,从第三天开始给我八块钱一小时。更幸运的是,如果不太忙的话,他总是让我早点回家休息,这样虽然还是夜班,至少我可以有连续五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尽管还是远远不够,但与开初的几天相比,我已经觉得是天堂了!
我总是相信,人的本性还是善良的,不管你是哪一个国籍的人。我在澳洲的第一个老板,虽然也是个意大利籍的外来移民,但对我来说却是个非常好的老板!
就这样学校、工作、睡觉,一个月的时间就像飞一样很快过去了。老师教的几个英语单词,一转身就忘了个精光。倒是在上班的时候老板不断对我重复的几句话,反而牢牢刻在了我的脑子里——“Hot water!”(热水),“Good afternoon!”(下午好),“See you later!”(再见)等等……
从表面上看来,过去的一个多月是平静、有规律的,更是富有成效的一个月。因为我不但顺利地解决了我的住处、工作问题,同时也开始平衡好了学习和工作的关系,口袋里稍稍有了一点钱,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有危机感了。陈姐在我之后也找到了工作,我们同住的四个人,都忙于自己的工作和学习,极少互相见面,倒也相安无事。
星期天早上,难得大家都在家,于是便都一起围坐一圈吃早饭,Michael 突然问我道:
“玲姐,你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一时没有思想准备,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指的将来是什么意思?是学习吗?当然要继续下去咯!”
“那三个月的签证到期以后呢?你还要去付1700澳元,才可以再拿到三个月的签证。可你要打多少小时的工才可以交得起这些学费啊?再除掉每周的房钱和伙食费、车费,剩下的就已寥寥无几了。这样每三个月的循环一次,你都是为学校在打工,这样的生活到哪一天才是头呢?”
Michael 说的句句都是事实,我不是不想,而是从来没有敢,或者也没有时间去正视这些残酷的现实。
“那你有什么建议吗?”我不是很肯定地问道。
“你结婚了吗?”边上那个高个的男孩Jimmy(杰米)直率地问道。
“当然结婚了啰,孩子都已经四岁半了!”我不假思索地说,略去了期间所有的哀怨和故事。
“啊,那你就一点戏都没有了。”Michael 在一边插嘴说道。
“没戏是什么意思?”我有些听不懂他们的俗话。
陈姐在一边插进来说道:“啊呀,你这个人是怎么在上海生活的,连这种行话都听不懂。上海俚语的没戏就是没希望的意思!”
陈姐接着又转身对着Michael 说:“我也是结过婚的了,为什么会没戏呢?”
“因为现在的中国留学生在澳洲,一共只有三条路。第一是继续打工交学费,读到大学毕业有工作了,或许还能找个雇主提名申请移民。但是像你我这样的英语程度,是连小学都毕业不了的,所以这条路走不通。”
见我们听得聚精会神,Michael 有些得意地继续说道:
“第二是结婚移民,单身的女孩子个个都在想办法找当地人嫁出去,不管是华人、越南难民还是澳洲人,语言不通也没关系,只要能拿到身份就行!像我们这种男人,既没钱又没学历,要想找个当地女孩子是很困难的,所以现在有很多人在办假结婚,花上一笔钱,假同居两年,还要把对方的生活习惯背得滚瓜烂熟,否则的话,移民局分开问话的时候,如果你连对方的牙刷是什么颜色,或者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肯定会被拒签,所有的钱就都白花了,还浪费了两年的时间,最后还要被驱逐出境。所以,我想这条路也走不通。你们已经结过婚的人当然就更没希望了。”
庄园即景
Michael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道:“那么最后剩下的一条路便是黑掉!”
我不解地插嘴问道:“什么是黑掉啊?我不太懂!”
Michael和Jimmy相视一笑,Michael 摇了摇头对我笑道:
“说真的,有时候我们看你很成熟,很坚强,但在社会经验的许多方面,你又单纯得像个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社会经验太少了!像你这样的人其实是不应该出来的!要受人欺负的!”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社会经验到底指的是哪方面,也许是因为我长期在地方和部队的文工团里生活,而文艺界或文学界的人大都是自视清高、比较理想化的人。但不管怎样,现在要搞清楚最后的一条出路是至关重要的。我和陈姐都恳求Michael 赶快说下去。
“下面我要说的话是需要你们绝对保密的!你们必须发誓!”我和陈姐都严肃地举起了右手,认真地点着头,Michael于是接着说道:
“从现在开始到你们的签证到期还有一个多月,你们要赶紧想办法找到一个长期固定的工作,最好是不要在中国人的圈子里,这样就不会有人告你们,然后从熟悉的人当中完全消失掉,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在哪里工作。拼足命狠狠地干上几年,赚一大笔钱!”
“在这个期间,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澳洲政府会有一次大赦,把所有的黑民都接受为当地的居民,这样我们就可以全部留下了。美国前年就大赦过一次,大家都在传说澳洲政府在1990年也会有一次。当然这都是大家理想化的愿望,真的会不会只有听天由命了,如果大赦不到,你又觉得自己已经赚够了钱,实在熬不下去了,就找个机会让人去报告移民局,让他们把你抓走,这样至少你回去的机票移民局会替你付的,一举两得!”
Michael说得有声有色,煞有介事,我们就好像在听一个东方夜谭的神奇故事。我连大气都不敢出,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有这样一个人来为我们分析目前的形势和前途,真是受益匪浅。不过是否真的要这样做,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陈姐立刻表示她不能黑掉:“我还要到美国去和我爱人团聚呢,黑掉了就不能申请了!”
“我也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办!因为我出来的目的不仅仅是赚钱,还是为了儿子的前途,我是想把他尽早接出来的,没身份的话就不行了!”我不是很确定地说。想到当时在上海出来前那样的一片雄心壮志,在此时此刻竟然变得如此幼稚可笑了。
“总会有办法的!如果在我来之前的那么多人能生存下去,我也一定能!上帝啊,请帮助我吧,请给我指明一条可行的路。”我在心里暗暗地祈祷着。
庄园即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