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另一种开始
几年前,与三位同学结伴自驾去西藏,一行四人,驾一辆“霸道”越野车,川藏路进,青藏路出,从成都出发,到西宁结束。前后经历了20多天颠簸艰险的旅程,登上过5800米海拔的高原冰川,创下连续30个小时不合眼的记录……所有这些,都裹挟着某种骄傲的情绪倾注于之前的文字,也一直觉得那是发生在不久前的壮举,直至今年夏天被邀请再次入藏,掐指一算,第一次川藏路与青藏路之行,已是7年前的“往事”。
并不十分热心于二次入藏,挑战高原的激情早在7年前宣泄殆尽。相对于宇宙,7年是短暂的时光,相对于人类,尤其是生活在中国的人类,7年却是一轮浩瀚的巨变。7年前,自驾入藏还与“探险”或“挑战”这样的词汇有关,可是现在,它却成了一种时髦,甚至不能称为时尚。人们趋之若鹜于自驾旅行,青藏线、川藏线、滇藏线、乃至新藏线……似乎没有这一番经历,就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旅行者,去西藏,亦成了“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经典借口。而被冠以世界景观大道的318国道,亦是被趋俗的旅游理念肢解成业余摄影师手下的糖水风光片,在网络与微信中肆意横飞。
被人热衷的生活,恰是我想要躲避的生活,虽然以特立独行来证明自己并非人云亦云,这亦是另一种趋俗,但我还是告诉自己,我不会再自驾去西藏了。除非,除非我的爱人告诉我他要去,并且,他希望我陪伴在他身旁。据说这样的表达方式在网络上叫做“虐狗”,我却因为不知如何说服自己再次入藏,而且是自驾入藏,于是给了自己一个牵强的理由。事实上我相信,当我再次踏入那片土地的时候,我依然会看见那片高原坦荡而毫无抵抗地存在着,我依然会领略那种宏大而凌厉的美,我也依然会为之震撼,即便那里已被太多商业的负载抑或非礼的双脚践踏和入侵。必须承认,我是一个庸俗的人,作为凡人,我无法幸免于被自己鄙夷。这并非自嘲,而是,另一个理由,另一种开始。就这样,第二次入藏计划被摆上议事日程。
必须说明,被我谓之牵强的理由背后,其实有一个真正吸引我的核心。此次入藏,并非纯粹自驾旅行,而是——藏药采样。
采样的人(左起:外子、素琴教授、索南邓登、林院长、巴特)
藏药,内地人知之甚多的是藏红花,抑或冬虫夏草。殊不知,藏红花可以在上海的崇明岛大面积种植,冬虫夏草,市场上更是造假居多。也许,生长在崇明的那种开紫花取红色花蕊入药的植物,只能叫“红花”,或者“崇红花”。藏红花,却只在青藏高原绽放,真正的藏红花或冬虫夏草,恰是由那片独一无二的高原造就。好吧,于我而言,这属于行外话,回到核心——藏药采样。
所谓采样,就是科研材料的采集。邀请外子参加此次藏区采样考察的,是青海民族大学药学院院长,植物学家林鹏程博士,与外子的关系,既是大学同学,又是生物及生命科学研究项目合作人。随行的还有林鹏程院长的三名学生,青海民族大学药学院硕士研究生西宁姑娘包婷雯,青海大学医学院的藏族青年索南邓登博士,枸杞种植专家蒙古族青年巴特,还有,就是林院长夫人,青海民族大学赵素琴教授。素琴教授跟随林院长采样无数回,此次同行,纯粹是为了陪伴我这个所谓的采风人。
是日7月9日,上海36度酷暑,西宁却还颇具早春的冷意。一行7人,两辆越野车,白色陆地巡洋舰和黑色Jeep,于早晨的阴雨绵绵中出发。
一如我的想象,出西宁市区,公路就被排成长龙的各色旅游车阻塞,游客大多是去青海湖、塔尔寺,抑或是去领略门源的油菜花,观瞻文成公主入藏碎镜的日月山。七月,正是西北高原油菜花盛开的季节,这里的春天,因了迟到而显赫隆重,又因了土地的辽阔,遍野花黄成了青绿大海里汹涌泛滥的金色春潮。虽然泥浆裹身的车流拥堵场面与一路灿黄翠绿的景致终是不协调,然而,追逐春暖花开却是人类的天性,我们只能在车水马龙中左冲右突。青海湖、塔尔寺或者日月山只是背景,它们并不在我们的访问之列。天路的起点以18度的清凉空气静静地目送我们驶过青海湖,驶向祁连山脉,驶入通向西藏的214国道。我们的第一站,是三江源,是一个叫玉树的地方。
这就是青海为什么叫青海
二、地震,抑或火山爆发
在2010年4月14日清晨的那场地震之前,我从未注意过中国版图上有一个玉树藏族自治州。玉树地震那些天,我正在爱尔兰、英国做一趟文学访问。4月15日,都柏林的早晨,酒店电视中,一场发生在中国的地震正以早新闻的方式向世界播报。电视中的救灾场面以我熟知的状态呈现,两年前的五月,亦是这样的场面,发生在汶川。然而,全英文的播报,不能确定的中国地名英文拼写,以及蜻蜓点水的新闻形式,都让我无法确知这一场地震究竟发生在何处。彼时,微信还没发明与启用,也没有用手机在国外刷流量的习惯,国内的信息不能及时传达给远在都柏林的我们。直至晚上,赶到科克城,参加爱尔兰作家柯纳的家庭聚会。晚餐开始之前,主人说了一段开场白,包含了欢迎中国作家的致辞,亦为发生在昨日中国的地震表示遗憾,以及为地球另一处遭遇灾难的生命祈祷。至此,我们才确知,中国的14日清晨,爱尔兰的13日午夜,一场强地震摧毁了位于中国青海的一座叫玉树的藏区城市。
从车窗里拍摄的玉树地震纪念馆
写到此处,忽然想起2010年4月14日,也正是冰岛火山喷发的时间。凌晨1时,冰岛南部亚菲亚德拉冰盖的艾雅法拉火山开始喷发,岩浆融化冰盖引发洪水,附近约800名居民紧急撤离冰岛。彼时,正是北京时间上午9时,中国青海省的玉树,刚经历过清晨5点39分的一场4.7级地震,早晨7点49分的一场7.1级地震,紧接着,即将经历9点25分的一场6.3级地震。其实,确知地震消息已是15日以后,所以当时不曾注意两个事件在时间上的重合,此刻想来,顿然惊异。东方与西方两个毫不相及的角落,在同一时间各自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地质灾害,它们之间是否会有内在的牵连?喜马拉雅板块断裂、碰撞、挤压,地球内部物质涌动、火山喷发……我被自己的发现震惊了。我不是地质学家,亦不是此类科学爱好者,也许我的发现,只是等同于一只井底之蛙第一次品尝到螃蟹的滋味,便要兴奋地昭告天下,却不知世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的孙子早已白发苒苒。更也许,玉树地震以及冰岛火山爆发都只是某种原因之下的结果与部分现象,而掌控地球、改变自然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我们知之甚少,甚而,无从获知。
之所以如此清晰地记得冰岛火山喷发,是因为原定从爱尔兰飞往伦敦参加一场文学活动,因火山灰弥漫,空中交通瘫痪,只能走陆路和水路。早上从都柏林出发,到北爱尔兰的贝尔法斯特港口,转乘开往苏格兰的轮船,横渡爱尔兰海北海峡到斯特兰拉尔,再乘汽车到英格兰的卡莱尔,搭上火车到普雷斯顿,然后,仅有10分钟的转乘时间,登上开往伦敦的火车……全程车船交替,曲折而又刺激,只是一路的心情,始终处于忐忑不安中,因为那不是在我熟悉的东方故乡,而是在遥远的西半球,在不同语言、不同习惯的人类当中行走,这使我略觉恐慌。直到在普雷斯顿及时登上火车,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开往伦敦的火车安静而平稳,轻微的摇晃把我带进遥远的历史。一千九百多年前,维苏威火山爆发,一个叫庞贝的城市被掩埋,古罗马时代的灾难仿佛正重演……
此刻,再次回忆起2010年4月的那个多事之春,顿生一种醍醐灌顶的领悟。相较于自然,人类是多么渺小,同时又多么自大。自然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人类,并且总是用相似的方式,它透露给我们一些秘密、一些警告,甚至给人类以重创的教训,很多时候,我们无能为力,甚而视若不见。当我们驾驶着越野车行进在通往玉树的公路上时,我们只是像一颗在母亲身体里流浪的微不足道的细胞,我们以为自己正驾驭着一切、掌控着一切,我们不曾想过,其实,自然正在我们的车轮下静默地承受着一切,同时又在剧烈地改变着一切。
214国道,从西宁到玉树,全程八百公里,一整日消耗于途中。经过海拔4834米的巴颜喀拉山,并未有显然的高原反应,暗自庆幸身体状况良好,亦是有了可以登上更高的高原的信心。夜晚9点多,进入玉树自治州州府,暮色才刚降临,城里的街灯已然亮起。放眼望去,没有地震残留的痕迹,那是一座全新的城市,宾馆酒吧、商业广场、地摊排挡、美容院闪烁的三色旋转柱、在“你是我的小苹果”的轰鸣声中展示舞姿的大妈……要不是街边建筑外墙上绚丽多彩的藏式装饰,要不是穿着鲜亮藏袍逛街的藏族姑娘,我会以为,这是内地某座江南小城。
安顿好住宿已将近十点,偌大的玉树城找不到一间此刻还开着的饭店。包婷雯领命,与她的玉树闺蜜去街上买来桶装泡面和火腿肠。那位肤色白皙身材小巧的闺蜜,父母都在玉树城里工作,而她在西宁上大学,这几天正放暑假。获知我们要到玉树,她已等候了一天。
待泡面送到房间,我已头痛欲裂,反胃恶心,一个下咽动作就会引发呕吐。我不记得2009年那次西藏之行有过如此强烈的高原反应,玉树的海拔大约是4200米,这不应该是我的极限。或许,7年过去了,是我老了,体力衰退了,还是我的记忆有误,曾经的艰辛都已遗忘,记得的,都是留恋与美好?
夜已深沉,很想泡个热水澡,然后暖暖地钻进被窝。可林院长早已关照过,我们此等常年在零海拔地区生存的物种,刚到高原绝对不能洗澡,是为杜绝感冒,一旦感冒,就有可能引发肺水肿、脑水肿,这将危及生命。
空腹和衣躺下,7月夜晚的玉树,室外气温不到十度,盖着被子亦不觉得暖和。我紧闭双眼,放空大脑,只想快快睡着,也许梦里能缓解缺氧带来的强烈不适。
夜半醒来,觉到腹中饥饿,睁眼看床头,先生留给我的苹果端端坐在柜上,小小的,红彤彤的,便有了食欲。咀嚼着苹果,听窗外有篮球拍击声以及三两声高亢而兴奋的喝彩传来,显然有人在露天球场打夜球。宾馆后面就是民居,大山环绕下的藏族小城,什么样的人会在午夜时分打球?那一定是几个年轻人,我想象着,也许,他们一个叫扎西,一个叫则让,还有一个叫多吉,他们有着红黑的脸膛,他们在高原上剧烈运动却矫捷自如……我躺在床上,想象着窗外的他们在雪山下的旷野里打球的样子,六年前的那场地震,改变的何止是这里的地貌和街景?或许,属于他们的夜生活,也因城市的重建而诞生。
三、他们是藏医
早晨起床后,才知道林院长早已率领巴特和索南邓登开车去玉树城外采样,怕我高原反应休息不好,没带上我和先生,还把素琴教授也留下,陪我们去玉树城的“玛尼堆”参观。
我和小喇嘛
那是一座典型的喇嘛寺,紫红外墙金色屋顶,身着藏袍的信徒一圈又一圈绕寺转经,寺外的石板街路上涌动着潮水般的人流,却没有几个游客。我猜想,每天早上,玉树全城的信徒都会来这里转经,我在人流的裹挟下行进,我的手里没有转经轮,我的身上没有穿漂亮的藏袍,我的脖子里亦没有挂长串的念珠,很显然,我是一个外族。再看寺院外面,堆砌着长长的玛尼石墙,每一块石头上都刻着经文,无数块石头堆成二人高的“长城”,连绵而一望无尽地延伸。沿着玛尼石墙行走,源源不断的红色石头、白色经文在身侧涌过,那些我并不认识的文字,如同抽象画,我无法读懂,却隐约感受到某种沉潜的意念、疑惑、抑或祈求。我想象着,那些在石头上刻下经文的人,他们的梦想,会是什么?
玛尼石墙
素琴教授说起一件事,他们的民族学院,有一位藏族青年教师,父母在去拉萨朝圣的途中出车祸去世。遭遇如此惨祸,谁都认为这位藏族青年会悲痛欲绝、精神一时无法振作。然而,他似乎很平静,没见他流露悲伤,也看不出他有一丝的绝望。他告诉他的同事:父母是在朝圣路上去了极乐世界,那是人生一世走到终点所能享到的最大福分……这话让我恍然而又疑惑,是什么样的精神力量,让贪生的人类不再惧怕死亡?如此,我便相信,那些把刻着经文的玛尼石一块块堆垒起来的人,那些每天花费大量时间绕着寺院一圈又一圈转经的人,那些一年到头收割完青稞就拖家带口一路叩头向着布达拉宫匍匐而去的人,真的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不是为了状元及第,不是为了花好月圆……不是为了现世的得失。可我还是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
玛尼石墙边休息的藏人
林院长们采样回来已是中午,汽车后备箱里多出一株株用塑料袋包住根部的植物,那些植物大多开着花,淡绿色、深紫色、粉红色,根部还带着切下的大坨湿润泥土,袋子上分门别类贴着标签,上面写着一些我不能懂得、也从未见过的名字。
第一个采样点收获良多,林院长一脸兴高采烈,却见随后下车的索南邓登身后,多了一位陌生的藏族帅哥。邓登介绍:这是扎西,我的大学同学。
藏医扎西与索南邓登
扎西与索南邓登一样,也是一名藏医,早晨的采样,邓登找来老同学做向导,作为当地人,扎西对玉树周边的地貌地形熟知无疑。
悄悄打量两位藏族青年,同族同胞却截然不同。来自藏医世家的索南邓登略有一些印度人的貌相,乍一看,像IT行业精英,抑或是研究印度文化的学者。而来自玉树牧区的扎西,却像一个西部牛仔,高挑匀称的身材,轮廓分明的脸膛,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温暖的笑意,俊朗而不拒人于千里之外。
事实上,昨日傍晚,刚刚见识过一丁点儿藏医之“神”。是在某处休息站,索南邓登看了一眼林院长,说:老师,你今天身体有没有不太舒服?
彼时,林院长正抽着一颗烟,点了点头,并无多话。一旁听着的我却惊讶不已,问素琴教授:林院长真的不舒服?素琴教授说,邓登能看出来,在学院里,他常常看林院长的脸色来判断他的抵抗力和体力状况,大概这是他们的藏医秘笈吧。
藏医药学,与中医有共通之处,却也博大精深、独成一派,亦是藏文化的重要一支。林院长告诉我们,在藏族文化传统中,最受百姓尊重与爱戴的行业人员,藏医即算其一,甚而曾有族规,即便患者的疾病无法治愈而死亡,家属亦不准“医闹”。
尊重行医者,即是尊重生命,亦是尊重自然规律,藏族人的认知,朴素而深邃、直抵本质。再看两位年轻的八零后藏医,微笑着听我们说话,亦是微笑着轻声回答我们千奇百怪的问题,永远不会用大声喧哗的方式启口,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丝略微的羞涩。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同样的谦逊与温和,也看到更多的洞悉与克制,明智与沉静。彼时,几许敬意从心里悄悄升起。也许,这就是藏医的传统,是他们的处世态度,以及长久传承的德行。
幸福的人
告别玉树,出城时,林院长指着车窗外一栋布满裂缝并且歪斜得近乎倾倒的建筑告诉我们:那栋房子,是地震留下来的,都快坍塌了,重建时没有拆除,保留下来做了地震纪念馆。
越野车很快开过地震纪念馆,那栋危房被我们抛在了身后。是的,我们没有特意停留,并非因为一切都已过去,而是,在我眼里,那栋几近碎裂的房子,外墙色彩过于鲜亮,门窗框架虽已扭曲变形,但没有一丝尘埃,看起来簇新。它让我想起西班牙建筑师高迪的不对称建筑作品,或者是一种中国传统制窑技艺,一只布满“冰裂”纹的陶杯,一件工艺品,如此而已。
我想,“遗迹”之于纪念,其意义不仅仅在于铭记一段历史、积淀某种文化,更在于对未来的警醒与启示。我没有兴趣去参观一栋当作工艺品一样保留下来的地震遗迹,更不希望通过一栋危房去体验某种惨烈与凶险,一如我不愿意参观一具受伤的躯体上刻意涂着鲜艳的红药水、紫药水的破溃,它的用处,不再是某种纪念,而更接近于展示。我宁愿与索南邓登或者扎西聊天,宁愿倾听包婷雯的闺蜜,那位小巧白皙的女孩并无设定主题的述说,说说她的快乐,说说她的忧伤,说说她的遗憾,或者,说说她有多么幸运,她那玉树城税务部门工作的父亲,她那玉树藏医院工作的母亲,虽然经历了地震,可她依然被父母围绕着,做着幸福的公主……
四、多卜扣的手掌参
三江源的风光,用迤逦抑或壮观这样的词汇显然不足以充分描述。你会看到嶙峋而狰狞的怪石,看到干涸而宽阔的河床如同风化的巨大动物骸骨,还有直插云霄的浓绿高山突然从车窗前扑面而来,低缀的白云被疾速行驶的越野车刮到,于是,反光镜佩戴着两朵白云头饰一路飘逸起来,还有还有,举手可触的透蓝天空里,一只苍鹰滑翔而过,空白的天幕顿时留下一行孤独而悲怆的音符……当你遇到这一切,你会为之感慨、恐惧、惊喜,为那些毛细血管般遍布地表的水流竟能汇聚成浩浩荡荡的长江、黄河、澜沧江而惊叹造物的神秘与伟大。而这所有的景致,都在我们的车窗外掠过、掠过,我们没有为美景停留,美景以闪掠的方式留存在我高速运动模式的相机里,当然,亦将以影片的方式,在我日后的记忆里长久播映。
三江源的山
阴天,三江源
从玉树到囊谦的途中,我们的越野车终于停下,路边的深蓝色交通标牌上,写着“多卜扣”三个字,想必是这里的地名,许是藏语音译。公路下面,绿色的草滩向着天边铺展而去,草滩深处,几顶黑色毛牛皮藏包随意散落,炊烟正袅袅升起,牧民在生火做饭,一条蜿蜒的小河翻飞着白浪横亘眼前。包婷雯与索南邓登率先下车,开始往草滩深处寻去。林院长、巴特和外子紧随其后,踩着半人高的草丛进入采样点。素琴教授领着我这只菜鸟,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草滩……
多卜扣草场
一经进入草滩,大片浓绿顿时变身巨大的地毯,霎时间铺在了我的脚下。很远很远的天际,青色的大山屏障般展开,山坡上,黑色的牦牛群如星星点缀……忽然置身于无垠无边的天地间,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油然升起。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情绪,似乎,只能用大声的叹息,大声的呼喊来表达,这才是真正的自然,这才是毫无阻挡地笼罩住我们整个身心的自然,它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要雀跃起来,想要尖叫几声,想张嘴来几句“呀拉索”。可是,仅仅三、五步快走,仅仅蹦跳了两、三下,心脏就擂鼓般重重敲打起胸腔,四肢发软无力,呼吸严重不畅。只能停下脚步,静一静,再静一静,告诉自己,我轻狂的脚步、轻佻的心脏,不足以迈出踏实稳重的步履,这里是青藏高原,我需要让自己的血液充盈足够的敬畏与虔诚,缓慢而礼貌地踏入它。是的,它的确随时敞开胸怀接纳所有来到这里的人,它平静地躺在人们的脚下,而我们,根本不及看清它,已被沉默的它征服。
我在多卜扣
放慢脚步,喘着粗气,跟在林院长身后,听他指点着那些植物——美到近乎诡异的狼毒花,开得肆无忌惮的野百合,众多淡黄色小花簇拥成的大花盘,叫金球黄堇,十几朵深紫色小花聚集开放成一整穗,那叫列当,亭亭玉立开长串玫红花的叫柳兰,还有开黄花结绿果的金丝桃,间或采一粒鲜红的野草莓,扔进嘴里,酸甜的草香味顿时弥漫口腔……
在此之前,这些植物的名字从未引起过我任何特殊的关注,甚至,有些还从未在我的词汇库中出现过。此刻置身百草丛中,忽然生出好奇,便问先生:假如,我们可以选择做一棵植物,你愿意做哪种?
这个毫无浪漫细胞的生命科学研究者对我的提问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知道,他在嘲笑我幼稚而不切实际的想象。在他眼里,一切物种的价值,都来自它们的可研究性,而非审美的意义。
先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却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我是做一株淹没在漫山草丛中的格桑花呢,还是做一朵冰山上孤独的雪莲?忽听远处巴特的呼喊声:有了老师,在这里——
有什么?他们在寻找什么?
素琴教授回答我:手掌参。
采样的人
早就知道,林院长们的此次采样,就是赶在今年的花期结束前,采集“手掌参”样本。我却至今还未见过真正的手掌参,巴特的呼喊把所有人召唤了过去。草丛中,一株叶瓣长相酷似鸢尾的长宽叶植物端端矗立,中间的长梗上,顶着一簇很多小花排序而成的圆柱花体,艳丽的桃粉色,乍一看,像风信子。
急于要见识一下想象中长得像手掌一般的藏药材,便问:手掌参呢?在哪里?
林院长笑说:泥土下面的根部才是手掌参,现在只是花期,地底下的手掌参还没长成。
那为什么不等手掌参长成了再来采?我愚蠢的提问把一旁的先生惹急了:这是采样,不是采药。
对于采样,我的确没有提前做功课,门外汉的功效就是为专业人士提供笑料,可林院长还是耐心回答了我的问题。
手掌参的口感极好,又嫩又甜,牦牛最爱吃,刚长成就被吃掉了,再加上人类的采挖,所以很难找到,采样必须赶在花期。手掌参的繁殖是不靠种子的,种子退化了,说着,林院长捻起一簇已经凋谢的手掌参花,只见花序下面结出的种子,都是瘪瘪的空壳。“它们只能依赖根部寄生的某种菌类,靠着菌丝的蔓延,一个巴掌贴着一个巴掌地繁殖,长得很慢,也不会大面积繁衍,这样下去就会面临灭绝。这也正是我们要研究攻克的课题,要是能找到人工种植的办法,那就太棒了。手掌参可是个好东西啊!依据目前我们的研究结果,它对阿尔滋海默症有显著的防治作用,还能抗艾滋病毒……”
从未在野外接受一堂科普教育课的经验,小时候读过袁隆平试验杂交水稻,如何去野外采集野生水稻的故事,艰难而又辛苦。而此刻,我们是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青藏高原,多卜扣,正是林院长每年都要来的采样点,这里就像一块试验田,研究目标,是藏地药材手掌参。为了掌握手掌参的生长、繁殖,以及探索其药用价值,十多年来,林院长在青藏高原上寻找了无数个采样点,每一个采样点之间的距离必然超过五十公里,不同的地质环境、土壤性质、气候特征、海拔高度……从西宁,沿着214国道与318国道一路到拉萨,2500公里,再从拉萨到那曲、格尔木,回到西宁,1900公里,跑遍所有采样点,将要在高原上行走4400公里。所有采样点,都离西宁的大学实验室遥远之极,每一次采样,就是一次长途跋涉。作为一个随行的外行,我只是毫无压力地到处游玩,再看索南邓登,看包婷雯,看早已大学毕业还经常回来参与采样的巴特,看每年都要经历一趟长途跋涉的林院长,不禁肃然起敬。
林院长却笑着说:大概,我是找到了这辈子最喜欢干的工作,虽然很辛苦,可我感到很快乐。
五、陌路人也是可以托付的
离开囊谦,离开三江源,越野车进入西藏地界,经过类乌齐县,傍晚时分,到达“藏东明珠”昌都。昌都,藏语意为“水汇合处”,地处横断山脉和三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流域,亦是西藏与四川、青海、云南交界的咽喉部位,川藏公路和滇藏公路的必经之地,自古以来,昌都就是“茶马古道”的要地。
从未来过昌都,2009年的西藏之行,走川藏公路,取道理塘、芒康、波密、林芝,进入拉萨,没有拐到昌都看看。而我脑中有关昌都的信息,只是歌唱家韩红的故乡,还有,就是在历史书中读过的解放西藏关键一役——“昌都战役”,发生在1950年的往事,黑白图片与影像资料只向我提供了零星印象。而我眼前的昌都,却是一座群山怀抱中的现代化城市,高层公寓、星级酒店、高架桥、步行街……一应俱全的城市公共设施,街道宽阔,市貌整洁。扎曲和昂曲相汇而成的澜沧江沿着昌都城汤汤而过,坐在沿江饭店里吃火锅,一杯冰镇啤酒缓解了千里跋涉的疲乏。
自打上路以来,这是高原反应最弱的一天,手机海拔显示3240米。那一晚,我睡得很好,无梦,一觉醒来,已是天亮时分。
清早上路,出昌都城,越野车爬坡上山,海拔逐渐升高,绕山公路边,藏人零星散落,多是摆摊卖皮毛抑或藏银饰品。他们身穿厚实藏袍、头戴皮帽,想必车外的温度一定很低。拐过一个山口,顿时被眼前的景致惊艳到,只见连绵起伏的绿色山脉迎面扑来,绿到透人心脾,绿到深不可测,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几乎都要渗出绿色的汁液来。大山耸入碧蓝的天空,山头缭绕着绵实的白云,太过干净透明的天,让一切仿佛近在眼前,又让一切变得远不可及。
野餐的藏人
车窗外掠过一块路牌,上书“浪拉山”,外子惊呼:原来这就是浪拉山啊!
浪拉山
这个唯独喜欢韩红的歌的人,牢牢记得那首叫《浪拉山情》的歌,可我们从不知道,西藏昌都城外果真有一座浪拉山。而此刻,浪拉山就在我们脚下,在我们的眼前、我们的身周。也终于体会,韩红为什么要在歌词里写下这样的句子——看白云,才看清了我自己;看山川,才看见了美丽,经转摇出了你的神秘,雄鹰唱着说,我想念你……听山歌,才听醉了我自己;看山泉,清澈无边,酥油灯点燃了你的神秘,经幡告诉我,我爱着你……倘若这是我的故乡,我也会为浪拉山而迷醉,为昂曲和扎曲而骄傲,为眼前如此浩大、如此极致的绿,而珍惜自己的每一缕目光。就这样,我们在深入浅出的绿意中行进,我无法准确描述每一块奇石、每一羽白云、每一峰山巅的与众不同,我只能让看向窗外的眼睛不浪费每一秒钟,直至身心完全被侵略、被侵吞。
将近晌午,终于要进入传说中的天险——“怒江72拐”,也叫“天路72拐”,亦是叫做“川藏99道弯”,位于昌都邦达镇到八宿县境内。72拐,从海拔3100米起始,一路攀越至海拔4658米的业拉山口,再盘旋下降至海拔4200米的邦达草原,全程大约12公里。高原盘山公路上的12公里,因其险要而变得漫长和惊心动魄。怒江大峡谷本就是排行世界第二的峡谷,一个怒字,已知吉凶难料,何况要翻越四、五千米海拔的高山。当地人曾有这样的说法,一不小心,汽车掉落怒江,沿着轰隆隆翻滚的江水,明天就到了云南。作为川藏南线的必经之路,正是因为它的险,才更具有了挑战价值。而入口处警示牌上“您将翻越怒江急弯地区,注意安全!”的字样,让我顿时心弦紧绷。
蜿蜒盘旋的山路
前后两车相互关照注意安全,随即上路,巴特驾JEEP在前,林院长驾陆地巡洋舰在后。进入72拐之前,我本打算亲自数一数这段盘山公路的弯口,来验证一下72的数字是否确切。可是一经进入,随即就是一道接一道密集的弯口、惊险的路况让我完全忘了数数。只觉得世界在旋转,汽车不断地拐弯,再拐弯,在陡降的山路上不断下行,再下行,悬崖绝壁、高峰巨壑在身侧后退、再后退,每一辆行进中的汽车都开得小心翼翼,通过不断踩刹车来控制好每一个弯口的车速,以及离悬崖边的车距,减速、鸣笛、打轮、加油、回轮,中间还要穿插腾空落地的动作,既是考验司机的胆略与驾驶技术,又是考验所有坐车人的心理素质。彼时,我已完全不能拿起相机,随着汽车的颠簸,我的身躯亦跟着摇晃不已,紧抓扶手,盯住每一次急弯处的外侧边缘。12公里,仅仅12公里,我已感觉漫长到几乎用尽毕生的时间。事实上,我们花了将近两小时才走完72拐,出山口,回首望去,来路已被高山完全阻挡,此刻才感觉,我的手脚是冰凉汗湿的,心里只剩下某种“荡气回肠”的惊惧与慨叹。
山下路口停车,藏民接上江水,替过往汽车冲刷滚烫的刹车片。林院长一路专注开车,此刻才有机会和我们聊天。他说,2010年前,川藏路还未整修拓宽,那时候走72拐,可是飞沙走石,尘土弥漫,拐弯多不算,路况还很差。最可怕的是遇到雨季,泥石流把公路冲断,被堵上几个月是常事,有人还把这条路叫“死亡之路”。
想起看过的藏区地名介绍,“八宿”,藏语的意思就是“勇士山脚下的村庄”。试想,你走过了千重山峦,走过了滚滚怒江,走过无休止的急弯险坡,你没有晕车,没有葬身72拐,你安然无恙地到达了八宿,难道还不能称为“勇士”吗?
山坡上牧民的房子
彼时,更为林院长、巴特,抑或索南邓登的驾驶技术而钦佩不已,他们并不是专业司机,可他们每年都要为科研考察行走在艰险的高原山路上,他们不仅仅需要实验室中的脑力劳动,亦需要野外工作的体力,甚而在极端地理环境和交通条件下的生存能力和驾驶技术。相比那些走过路过拍下照片以示曾经来过此地的旅行者,他们才是真正的挑战与探索,才是真正的“勇士”。
出72拐,接下去的路途,便是沿着怒江,行进在大峡谷的谷底,陆地巡洋舰的司机换成了外子,而Jeep,也从巴特手中,换成索南邓登掌驾。这一段公路,亦是修建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海拔渐行渐低,空气也越来越湿润,咫尺之近的怒江在岩石堆垒的河床里激流勇进,因为落差大,便有无数条瀑布顺着山势飞流直下,愤怒的巨浪狠狠砸在山壁岩石上,发出震彻山谷的巨响,浪花更是飞溅到一旁的公路上,水珠几乎飞入我惊呼的嘴里。总有险峻的崖嘴猛兽一般突兀地拦阻去路,而我们,必须通过一道道悬空的隧道避开崖嘴……就这样,在崇山峻岭围绕的峡谷底部逶迤穿越,直到然乌湖小镇出现。
然乌湖是一片有着27平方公里的堰塞湖,著名的旅游点,游客甚多。过镇时,我们的车被一位穿军装的小伙子拦住。小兵哥看似二十刚出头,问我们是准备驻扎的游客,还是去往波密的路人。当得知我们今晚要赶到波密,便交给我们一个信封,希望我们能替他带到波密,他的朋友将到我们的住处取信。林院长欣然答应,并留下了他波密朋友的电话。
我们依然没有为然乌湖而停留,我们的目的地是波密,是后面更多的手掌参采样点。这一路,我们的汽车甚至没有为任何一处景点停留,上路至此,除了吃饭、加油、住宿,每一次停车,都是为了采样,这也让我在路途中的任何时候都不敢为了美景而叫停汽车。我那长年生活在上海的先生,此刻,他也像一个高原人那样,骄傲地握着方向盘,他是驾驶着一辆小小的汽车行走在偌大的自然中,而他的表情,却仿佛在告诉我们,他正掌驾着天地乾坤的走向。
即便是光秃秃的山头,亦有美轮美奂的天空为衬
怒江折向南方,向着云南奔去,它将流经缅甸,最终流到印度洋。而我们的方向,却要沿着念青唐古拉山脉另一侧的318国道,开进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而后抵达西藏山南地区的波密小城。
刚从世界第二的怒江大峡谷出来,紧接着便要进入世界第一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对于旅行者而言,这大概是最具品质的一段路程。然而很遗憾,到达然乌湖已是傍晚,而进入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时,天色已经完全漆黑。无法看见江水,却始终有湍急的浪涛声在我们身侧轰响,直至到达波密,已是夜间十点半。
夜餐就在雅鲁藏布江边的饭店,川菜馆子遍布大街,夜排档才刚开始,整条大街热闹非凡。正吃饭,一位年轻姑娘寻进来,林院长站起来,把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了她。姑娘感谢着离开,我才想起来,我们在然乌湖接到过一个带信的活。原来,林院长一到饭店就给那位小兵哥的朋友打了电话。
我急忙扭头看取信的姑娘,穿裙子的背影已经推门出去,修长的腿,马尾辫,一晃一晃地,消失在夜色中……那是一封什么样的信?爱的表白?一场姻缘的签证?那个小兵哥,又怎么会信任我们这样一车素不相识的路人?而我,此刻又为什么觉得心中生出了些许快乐?为那封信终于到达收信人的手中?为一段爱情的传递充当了一次丘比特的箭?为送人玫瑰之后手里留下的余香?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可以彼此相信,彼此托付,然后,彼此遗忘而不需索取报答。可是,都市里的人类已经久违了这样的简单,我们无法相信陌路人可以相托,也无法接受施恩人被遗忘。而拥有一颗简单的心,也许才是人类最原始,亦是最本真的美好,或者,才是更高境界的爱与存在。
六、永恒的318国道
也许,对于驴友抑或自驾车友来说, 318国道是一条永恒的路,或者说,那是一条让他们愿意一次次踏上的永无止境的路。而318国道最险峻的路段,就在波密到林芝之间。其中的通麦大桥,可算是咽喉部位,跨越帕隆藏布的支流易贡藏布,全长258米。
断头路向着右上方去的,是老318国道
记得七年前入藏,过通麦大桥,两边都有军人指挥,一次只能两车通过,所有汽车都排着长龙等候。那时候的通麦大桥,是一座临时保通性工程,双跨悬索桥,承重仅有20吨。2013年8月的一个午夜,一辆水泥车以18.5吨的体量压垮了通麦大桥,随车坠入江中的四人再也没有找到。而过了通麦大桥,紧接着的路段,便是被称为“通麦坟场”或者“通麦天险”的死亡路段,318国道上,泥石流最多发路段也在此地,总是处于损坏、抢修、又损坏的循环中,路面狭窄而又长年坑洼遍布,双车交汇时,只能一车贴着山壁停下,另一车沿着悬崖边沿,几乎擦着对面的车身过去。
如今,通麦大桥已重修并通车,桥面宽阔平整,过桥方便安全,无数根崭新粗壮的管状斜拉索牢牢抓着桥身。我们的汽车从桥上穿越而过,却见大桥下面,半挂摇摇欲坠的老旧长桥垂荡着,那就是垮塌的老通麦大桥……是的,我们的车轮在新通麦大桥上滚过,它已完全不是七年前我曾经走过的那座通麦大桥,如今的通麦天险,也不再被叫作“坟场”。318国道通麦路段,有着标准的双车道,沿江一侧还有保护石墩,泥石流最频发地段开凿出了隧道,旧路已经完全不见,偶尔在进入隧道前,可以看见山腰边悬挂着一截断头泥路,黑魆魆的路面,窄到几乎只能通过一辆手扶拖拉机。林院长说:看看,老318,不敢想象,我在那样的路上走过无数次。
我总是看着眼前的景象,对比着记忆中的七年前,当时并未感觉害怕,只记得有过几次,感觉整个人随着车身一侧几乎挂在了江面上,而车身的另一侧还在公路上。现在想来,却忽觉莫名后怕,要是车轮下面的泥土稍一松垮,塌方就会发生,我们的车就会失去支撑,然后,整车人就会翻入悬崖下的江中,而第一个入水的,就是坐在外侧的我……回忆让我恍如隔世,眼前的318国道,虽然整修一新,却依然可以看见沿途不断出现的修路人,他们戴着安全帽,穿着蓝色或黄色工作服,扛着石料,推着小车,抑或在悬崖边打桩、灌注水泥……内心不由地生出由衷的感谢。是的,一群人的享受,必定倾注着另一群人的付出;一种获得,必定是由另一种失去换来。
一路平展的318国道,真正成了世界景观大道,两旁或有绿意盎然的森林,或有奔突而过的大河,外子驾驶着汽车,嘴里念叨着不过瘾。天性使然,试图一展驾驶技术的男人,竟为没有挑战过曾经险境重重的318国道而遗憾不已。而我,却为他终于没有机会在最危险的路上行驶而庆幸不已。
车过鲁朗,参天大树下的林荫道愈发宽阔,路边的绿色山坡上散落着色彩斑斓的藏式木屋,深蓝的小河像彩带一样在山脚下蜿蜒流经,远处的雪山隐匿在云层中,影影绰绰,宛若云中仙子。一眼看去,竟有些像阿尔卑斯山脉勃朗峰下的山麓小镇,再看路边的旗幡上,写着“鲁朗花海”,便猜测,此地定是度假胜地。心中暗想,要是今晚能住在山坡上的一栋藏式木屋里,吃一餐藏家饭,喝一杯青稞酒,那该有多么享受?
蓝天下褪色的经幡
天色逐渐阴郁起来,看似大雨迫近,正是饭点,便在鲁朗镇上停下,加油,吃饭。这一餐,终于尝到了手掌参,是与藏鸡块一起炖煮,满满一大口石锅的鸡汤,七人围坐,边煮边吃。汤一沸腾,我就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勺,一个肉色手掌正向我张开着,果真如婴儿的袖珍小手,晶莹透明,饱满光润。不同的是,手掌参的手指,有的两根,有的三根、四根。林院长告诉我们,最好的,当然是五指手掌,十分难得。而我碗里的那一掌,有四根手指,也是难能可贵了。夹起来,轻轻咬一口,酥软甜糯,接近山药的口感。至于藏鸡汤,不用说,鲜美异常。
藏鸡汤里的手掌参
饭后,没有在鲁朗的度假区里住下,这在我的意料中,我们要继续向林芝方向进发,林院长们的采样点,密集散布在工布江达县与米林县附近。
林芝八一镇到工布江达,公路边,一次又一次停车,一次又一次进入河沟流经的草场或树林,往年来过的一个个采样点,从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路进入……我们的车不断巡回,不断停下,新修的“林拉”高速公路让这一带的路况和环境有所改变,林院长随时用手机与另一车上的索南邓登联系:我敢肯定就在附近,看植被地貌就是,问问当地人吧。
自从进入藏区,索南邓登就成了我们的“话筒”、翻译、向导,他用母语开道,拿着手机里手掌参花的照片,问当地人有没有见过这样的花?在哪里有?只要索南邓登在,我们就不怕与藏民交流。可藏区也有方言,林芝地区的人,大多说康巴话,索南邓登说的却是拉萨话,但毕竟是同族同语,就好比陕西话与山西话,在外省人听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找到一个新的入口,附近有村庄,藏人三三两两走过,索南邓登在前面问路,我们跟在后面走进河沟边的牧场,然后,终于,藏匿在草丛中的桃红色花穗被包婷雯和邓登发现……而我,早已被遍地的鲜红色野莓子吸引,采摘了一大把,一颗接一颗往嘴里扔,吃得满嘴酸甜,吃得忘乎所以……
在林芝足足停留了三天,也终于为着游玩而特意进了一次景点。从工布江达的“巴松措”,往下行40公里,有一处未经开发的地方,叫新措。“措”,藏语中“湖”的意思,而“新”,是“木头、树”的意思,“新措”的由来,就是从远处看这片湖,像一棵倒下的树的形状。新措,是在维基百科中也查询不到的名词,千百年来,它隐藏在西藏林芝著名神湖——巴松措中,而今天,我们想撩开它神秘的面纱,去看看它究竟是怎样一片神湖。
这就是开往新措的路
林院长带上巴特去林芝的一个藏药企业参加会议,我们就由外子开车,去新措,索南邓登与包婷雯随行,顺道寻找新的采样点。
车行出巴松措景区,经过一个藏族村寨“结巴村”,接下去就都是山崖边的土路了,越过一个又一个山头,路面变得越来越窄,大约十公里后,只剩下一条全是坑洼积水的泥径。汽车在泥径上颠簸行驶,两边却是山青水绿景色宜人:遥远的山坡,一只黑色的牦牛卧于一棵开花的树下;一条清澈的河流,一匹白马涉水而过……眼睛所及,都是一幅幅美轮美奂的画卷,开车的人顾不上看风景,而我却大饱了眼福。一路上,每遇开阔的草地河滩,索南邓登总要叫停汽车,和包婷雯一起下去寻找手掌参。在泥径上大约开了将近两个小时,拐过一个山头,忽然,一座雪山赫然矗立云端,眼前豁然开朗,大片望不到边的草滩,一座木屋磨坊端端坐在绿毯子般的草地上,磨坊旁边,蓝色的小河缭绕而过,汽车还未开近,就听见水流声“哗哗”喧腾。
去往新措途中,每一个镜头都是画
终于到达进入新措的最后站点——桑东草原,接下去的五公里将全部是湿地和森林,没有车路,汽车无法再往前,只能步行,或者坐藏人的摩托车、骑马进入。
桑东草原
为了补充体力,我们在磨坊里买了一人一碗泡面,藏人点燃柴火烧水,黑色的大铁锅,半锅雪山融水,火焰的舌头舔着锅底,我用一块硬纸板拼命扇风,水却迟迟不开。外子忽然说:这里是高原,水永远烧不到一百度,就这么泡面吧。于是我们用烧到四十多度的雪山水泡了方便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下去。
扇风烧水的我
索南邓登和包婷雯依然要在周边寻找手掌参,外子肩负漫长而艰巨的回程开车任务,准备保存体力。我和素琴教授上了两位藏人的摩托车,开进沼泽湿地,向着新措最后进发。雪山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迫在眼前了,几乎可以伸手触到了。摩托车穿过一片原始森林,戛然停下,藏人指着林子深处的雪山说:就在那边,去吧。
我和素琴教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沼泽,一次次拔出深陷泥浆的脚,终于爬上一个小坡,然后,然后,我们站在了坡上,我们看见了眼前的景色,然后,我们惊呆了。
那可真是一种绝伦的美丽,天地相连,静谧无声,蓝色的湖水安然泊在冰山之下,湖边的湿地上,枯木犹如雕塑般横陈,旁边的云杉却葱郁着直插云霄,湖心的玛尼石堆是谁垒上去的?白色哈达垂至水中,倒映出的,亦是致远而宁静的天空,以及镜像世界中白云缭绕的雪山之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美?让你尽收眼底,却又触不可及;让你死心塌地,而又意犹未尽;让你感慨惊叹,却又无以言表;让你跃跃欲试,而又心悦诚服。
新措
是的,这里没有人工痕迹,没有休整出来的路,没有一丝一毫商业气息,我的裤腿上沾满了泥浆,我的双脚已完全湿透,可是为着这样的美景,一切都是值得的。
新措中的玛尼堆
脑袋开始隐隐疼痛,可我并不认为这是高原反应,而是,太美了,我的目力、脑力所及,已不能把新措的美完全消化与吸收,我用尽了所有的感官去体会、去记住那种美,于是,我的脑袋开始疼痛起来。
淌水步行出新措的素琴教授
在新措边流连许久,太阳渐渐西斜,却不见骑摩托车的藏人回来,于是决定步行出新措。用双脚替代摩托车,虽是路途不长,海拔也不算太高,但暮色已然迫近,并且总有一条野狗跟随着我们,便走得胆怯与急切起来。据说狗是惧怕石头的,于是素琴教授手托一块大石头,身背一个大相机,就这样,我们踩着沼泽、穿过溪流,一路跋山涉水,行走了五公里,回到了桑东草原上的磨坊。
桑东草原的磨坊
迫不及待地把相机里的照片给先生看,想让这个没有进入新措的人领略一下绝色美景,却发现,相机里的新措,无论如何无法与真实的新措比。那片藏匿在318国道边的神秘湖泊,那种摄人心魄的美丽,那种旷然尘世遥的仙气,他非亲眼所见,我却也是无法复制了。
相机无法再现新措的美
七、一种叫“仓央嘉措”的抚慰
圣城拉萨的召唤总是让人无法抗拒,从林拉高速公路出来,拉萨河已经欢腾着迎接我们。进拉萨城时,夜幕降落,灯火次第亮起,白色的布达拉宫晶莹剔透地端坐在天边的山巅上,圣洁而又庄严的气势,让逐渐接近它的我们顿时心生敬畏。即便是第二次来到拉萨的我,还有更多更多次来过萨拉的林院长和素琴教授,都停止了闲聊,沉默着看车窗外。布达拉宫由远而近,车流密集的大街、现代化的楼房和街灯,穿着鲜艳的藏人和成群的游客,所有的人间物事,都被高耸的宫殿笼罩着,显得渺小而又无足轻重,只有远处的雪山撑起沉重的暮云,恰如其分地充当着宫殿的宏大背景。
白天到来后的拉萨,依然由素琴教授陪伴我和先生参观,林院长率领他的学生们,奔上了拉萨城外的采样点。外子没有来过拉萨,这个走过世界二十多个国家的工作狂,从未真正为着旅游而在某个地方停留。于他而言,是否到过某地,是否游览过某景,意义聊胜于无。而拉萨,却成为特例,已经计划了很多次,终因工作繁忙而未能成行。
林院长和他的学生们(左起:巴特、包婷雯、林院长、索南邓登)
然而,终于到达他久已向往的地方,他却止步于门槛,不再进入。在布达拉宫门口的广场上,他拒绝了倒票贩子的兜售,仅让自己做了一个走过路过的游人。站在大昭寺门外,他驻足在成群的叩首藏人身后久久看着,却不愿意跨入那个门槛。我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你都来了,不想进去吗?
他摇头,没有回答我,目光却追随着一个三、四岁的藏族男孩。穿着肮脏藏袍的孩子跟在他年轻的母亲身边,学着母亲的样子一次次匍匐在地,像模像样地下跪,叩首,站起来,再下跪,叩首,然后,收下很多很多游人递给他的钱,钱多到手里捏不住,他就低下圆滚滚的脑袋,挂着一脸尘土,一张张地数,却怎么数都数不过来。母亲的大手适时伸出,随即,那叠钱被塞进了绑在藏袍上的大布兜里……外子就这么跟在孩子的身后,看了很久,直到我催他,他才随我挤出人群,一边还说:那个孩子,很可爱。
叩头收钱的孩子
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不想进大昭寺,亦是没有告诉我那个浑身尘垢的乞讨孩子可爱在哪里。也许是眼见的一切让他改变初衷?这个从不肯空谈理想的人,为长久以来存于内心的某种执念、某种永恒的宁静与美好不至被毁坏,而不肯踏进传说中圣洁的地方?
我无法猜透他的心思,便也无从分析一个有着职业化理性思维的男人,在拉萨这样一个现代与传统无尽纠缠的地方,究竟是天真还是成熟的思考。就这样,我们在弥漫着浓烈的商业气息的布达拉宫广场与大昭寺外的八廓街上匆匆走了一圈,很快离开了那个比上海的南京路还要拥挤的地方。
傍晚,采样的人回来了,带来了一位藏族美女,林院长在复旦大学读博时的同学,如今的西藏大学教授——德吉。藏族同胞请客晚餐,自然是在酒与歌的交织中进行。我已记不清多吉鱼有多鲜嫩美味,亚东木耳有多软糯爽口,我也忘了冒着雄浑气势的整个烤羊腿味道究竟如何,还有,喝下热腾腾的酥油茶后,是不是觉得畅快气顺,这些,都没有录进我的记忆盘。可我清晰地记住了德吉托着白色的哈达挂在了我们脖子里,从不喝酒的先生,仰起脖子把整盅青稞酒灌了下去;我还深深地记住了德吉自然朴素而又无所顾忌的歌声: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啊依呀依呀拉呢,玛吉阿玛——如果不曾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如果不曾相知,怎会受这相思的敖煎,啊依呀依呀拉呢,玛吉阿玛——
晚饭后,N次来过萨拉的林院长带着微醺,神秘兮兮地说:我领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夜色已然深邃,八廓街东南角的一栋黄色小楼依然灯火通明,二楼窗棂下面的门楣上写着四个字:玛吉阿米。那是一家藏式餐厅,将近十点,客人却还熙熙攘攘,踩着狭窄的木楼梯上到二楼,找到临窗餐桌坐下,八廓街的一角街景便在俯瞰之下。
玛吉阿米
叫了一壶酥油茶,等待时,拿起桌上漂亮的点餐本阅读,烛光下,一段发生在古老西藏的爱情遗梦轻轻浮现……很久以前,有一个藏族少年,为了寻找至尊救世度母,跋山涉水走遍了藏区。有一天,他来到拉萨八廓街的一个小酒馆休息,抬头间,只见门外一个月亮般娇美的少女正掀帘窥望。少女的面容深深地印在了少年的心中,那以后,他常常到这里来歇脚喝茶,为的就是再一次与那位月亮少女邂逅……那个少年,就是仓央嘉措,女孩,就是他深深爱恋的情人玛吉阿米。贵为六世达赖的少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玛吉阿米,他溜出寺院与少女相会,还想娶她为妻。然而,为着爱情的自由,凡人可以逃亡,小喇嘛可以还俗,而他,作为达赖佛教第一人,却无处躲藏。
惊世骇俗的爱情通常以悲剧终了,故事的结局是,玛吉阿米远嫁了,仓央嘉措只能用他的诗,让心中的爱情恒久不死。
早已听闻这段发生在300多年前雪域高原上的爱情故事,也读过不少传说中仓央嘉措的诗。诗句虽是凄美,但总有些不以为然。并非人人都能参悟爱情的真谛,也不是人人都能懂得什么是诗。总以为,诗和爱情有着相似的质地,它们属于精神领域,抑或审美范畴,它们是抽象的,注定不能成为大众消费品。而当人人都在谈论仓央嘉措的爱情故事,当他的诗被唱成街头流行歌曲,此时的爱情或诗,已被过度消费,那也早已不是真正的爱情和诗,那只是一种“娱乐”,抑或“商品”。
我对娱乐或商品并无兴趣,所以,从未对仓央嘉措的诗有过特殊的热情,便不至向往一间叫做“玛吉阿米”的房子。可是既已来,那就安坐藏式卧榻,喝酥油茶,权当泡吧。环顾周遭,食客们也都坐在老旧藏式靠椅里,手捧酥油茶,窃窃而谈。扭头,发现藏式柜子上堆着七、八叠硬面留言本,新旧参半,好几十册。一只白色波斯猫趴在其中一叠上,冷厉的目光流露出作为守卫者必备的庄严。
留言本的看护者
趁波斯猫不注意,我抽出一本,翻开布封面,顿时,各种字迹跃然而出。
“我猜你会来,但我猜你看不到,可还是想说,为了遇见你,才来到这里……”这是一个叫美娇的女子的留言,一段单相思,也许永远没有交汇的时刻,她的表白他未必看见,而“玛吉阿米”的留言本,领受了一切。
玛吉阿米的留言
一个双子座深圳男孩写下了几个字:独忆,不为别的,只为你……也许他失恋已久,什么样的旧爱,须用“独记”来回顾?
还有一个叫卓卓的广州女孩,是的,我猜卓卓是女孩,她在到达玛吉阿米后感慨:在家的时候,这里便是远方,今天我来了,现在只有你,是我永远无法到达的远方……
翻看了十多册留言本,终于发现,来到“玛吉阿米”写下心迹的人,大多是为未曾获得抑或已经失去的爱情。
恍然明白,仓央嘉措只是用自己失意的爱情抚慰了人们,他让失恋的人不再妄自菲薄。而玛吉阿米,把失恋的人,变成了“诗人”。也许,任何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段爱情,有爱情,便有相思和失意,他们需要为着这样的相思或失意而忧伤、而哭泣、而宣泄、而真情流露。在拉萨,在这个远离家乡、远离日常的地方,在玛吉阿米的留言本上,他们不再惧怕被围观,不再需要掩饰与隐藏,他们终于可以孤独而自由地倾诉。
这么想着,口中不由地念叨出声:“孤独的另一个名字,也许,可以叫自由。”
林院长听见了,笑问:那你们说说,幸福的另一个名字又是什么?
是什么?我问。
“枷锁。”林院长笑而作答,随即喝了一口酥油茶,看了一眼身边的素琴教授,“呵呵”笑起来,笑得很幸福。
适才略微怅然的情绪,此刻,已被某种明豁朗亮的色调冲淡,莫名地,心中生出些许幸福感来。说不出原因,也许是为如今的拥有或者曾经的自由而觉人生丰盈?也或许,是为自己能安然接受一切人生的所得与所失,而觉出了生命的美好。
幸福的时刻,很多时候就会是分别的时刻。因为外子有后续的科研项目计划,我们只给出十天的时间,而拉萨,就是我们与林院长们分道扬镳的站点。当我们背着满满一相机手掌参照片登上回上海的飞机时,林院长、素琴教授、巴特、索南邓登、包婷雯,他们还将继续踏上青藏公路,一路停留,一路采样,他们将经过那曲,经过唐古拉山口,走过可可西里、昆仑山口,抵达格尔木,最后回到西宁。没有陪伴他们走完全程,可是在微信的“手掌参采样群”里,我们知道了他们遭遇的长时间堵车、突如其来的冰雹,看到了他们拍下的念青唐古拉山积雪的山顶,以及,那条一眼望去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天路。
雪山在召唤
采样的人:邓登和包婷雯
我的脑中,却已想象着多年以后,青藏高原的某一片草场上,手掌参艳丽的鲜花遍地开放的样子。而那些叫做索南邓登、包婷雯、巴特的年轻人,他们欢腾的笑声,他们雀跃的身影,充盈在我想象中的那张蓝图里。我没有想象那时候,林鹏程院长和赵素琴教授的笑容会是怎样的沧桑而又慈祥,也没有想象外子和自己的身形,又是如何老态龙钟。因为,世界是未来的,而属于未来的,是他们。
手掌参
采下来插在汽车里的野百合
凋谢的手掌参花
躲在草丛中的菌子
花梗上长满尖刺的野玫瑰
金球黄堇
金丝桃果子
狼毒花
列当
柳兰
野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