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丹顶鹤和它们的亲爱妈妈——环保创作深入生活手记之一

看到了美丽的丹顶鹤

对我来说，创作长篇小说最不可缺少的就是激情，持续的激情能够支撑我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到最后，而选题则决定着我的激情能否被点燃。在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大爱无声》还未出版的时候，我就确定以环境保护作为我第二部长篇小说的选题，因为环保如今已成为全人类都必须面对的最严峻的问题。可是我国以此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却非常少，而且我发觉大多数人，包括我自己在内，虽然已经意识到环保的重要性，却对它只有一些肤浅的了解，远未形成正确全面的环保理念和生活方式。近两年，我一直关注着环保的各个领域，其中最令我感兴趣的是动物保护，这源于我天生对动物的喜爱。每当看见动物们那纯净的眼神，我心里便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和感动，于是我将动物保护作为我小说创作的侧重点。

选题确定之后，我开始大量地翻阅资料，却迟迟不知该从那个角度入手，正在我茫然苦恼之际，一个真实的故事给了我方向。这个故事其曾经被写成一首歌，歌名就叫《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个名叫徐秀娟的女孩，她是盐城自然保护区的一位工作人员。一九八七年，年仅二十二岁的她为了救丹顶鹤而牺牲。苍茫的湿地、女孩年轻生命的陨落、盘旋哀鸣的丹顶鹤……这个故事让我联想到一幅幅凄美、悲怆的画面，这些画面在我脑海中不断地闪现、把我带入到一种充满诗意的悲剧氛围之中，久久无法自拔。于是，盐城国家级珍禽自然保护区成了我绿色之旅的第一站。

_{作者在盐城国家珍禽自然保护区体验生活}

_{2016年作者重回国家珍禽自然保护区与吕士成老师湿地考察}

_{作者与吕士成老师}

在一本介绍丹顶鹤的科普小册子上我知道了著名的鹤类专家吕士成老师，他是这本书的作者，曾任盐城国家级珍禽自然保护区鹤场的场长。二零零八年的七月，我带着上海文艺出版社为我开的介绍信来到盐城自然保护区拜访他，希望他能给予我指导和帮助。未见面前，我心里有些忐忑，寻思像我这样素未谋面的无名晚辈贸然前来拜访，不知是否会引起他的不快，然而一见他本人，我心里的紧张便立刻缓解了，因为他的眼神非常坦诚平和。刚见面他就跟我开玩笑说：“我听说来了个叫‘王蒙’的作家要见我，非常吃惊，心想王蒙不是名人吗？原来是个叫‘王萌’的小姑娘。”我发现他走路有点不便，便询问他原因，他说是前几天在寻找失踪丹顶鹤的途中出了场小车祸，一只脚骨折了，这些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宿舍休养，同时在修改一部关于丹顶鹤的书稿。我对吕老师说我这次来一方面想体验一下丹顶鹤养护人员的生活，学习相关的知识，另一方面就是想采访一下他，深入了解他多年来从事这项工作的经验以及徐秀娟的生平事迹。吕老师建议我先去保护区的鹤场体验生活，要将体验的侧重点放在丹顶鹤的育雏工作上，等我对养鹤人的生活有了切身感受之后然后再来采访他。

_{吕士成摄影}

我住进了鹤场的员工宿舍里，一位和我同姓的大姐接受了我这个临时室友，并且成为我的第一个向导。我放下行李之后，便请她带我去鹤场里四处转转。

江苏沿海滩涂自古就是丹顶鹤的越冬地，然而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后，如今只有江苏的盐城沿海滩涂还保留着当今世界最大的野生丹顶鹤越冬种群。这里的滩涂广阔无垠，植被交替有序，为丹顶鹤提供了安宁的生活空间；星罗棋布的水洼和沼泽里有大量的昆虫和水生动物为丹顶鹤提供了丰富的食物；再加上这里气候湿润、雨量充沛，每年不仅有大群野生丹顶鹤来此越冬，还有其他的鸟类、兽类、爬行类等多种动物在这里越冬或者终年栖居，各种物种相互依存，互惠互利，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湿地生态系统。时值夏季，湿地里的植物和草滩都是一片绿色。临近海边的地方风自然不小，带着潮湿的气息拂过树枝和芦苇丛，发出“沙沙”的声响。澄蓝的天空上轻薄的云遮不住太阳的烈焰，炽热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

滩涂中一片圆形的“岛”便是人工圈养丹顶鹤们的居所，也是鹤场工作的中心地点。这片“圆岛”的修建一定耗费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接近芦苇丛的半周是丹顶鹤的笼舍，每个笼舍都有一面是面水的，笼舍内部的百分之六十的面积是陆地，百分之四十的面积是浅水滩，这充分模拟了丹顶鹤在野外最喜爱的生活环境，保证笼养丹顶鹤也能在相对接近自然的环境中生活。靠近入口处的半周修建了木质的观景台，供前来观鹤的游客们休息。“圆岛”中间的一片圆形场地是为丹顶鹤放飞准备的，为了保证笼养丹顶鹤的身心健康，工作人员会每天都让它们到笼外自由活动一段时间，丹顶鹤会在这附近散步、飞翔、嬉戏。有时候遇到想观赏鹤舞的客人，工作人员也会用特殊的呼唤声引导丹顶鹤绕着“圆岛”上空飞舞。虽然很多人质疑训练动物表演赢利的行为，我也同意不该用不人道的方式强迫动物，让它们违背自己的本性进行表演，但是我个人认为在这件事上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对于盐城保护区的这些笼养丹顶鹤来说，它们从小就是在人工养育下长大的，对于养鹤人的呼唤声有种特殊的感应，跟随着养鹤人呼唤声飞舞对它们来讲或许是种习惯。如果用这种方式为观赏的客人带来美的享受，激发他们对于动物的热爱，同时又为保护区增加了收入，也未尝不可，只要这些收入能够全部应用于丹顶鹤的保护和研究上。

_伴鹤研读

_{吕士成与小丹顶鹤}

我第一次来到“圆岛”的时候，养鹤人们刚刚结束了上午的工作，在小木屋办公室里休息。望着他们黑红的脸庞，我感受到这份工作的辛苦。他们不论春夏秋冬、风吹日晒，每天上午八点和下午四点要各喂丹顶鹤一次饲料，其余时间则要在各个笼舍外巡视，密切注意每只丹顶鹤的情况，发现有任何异常都要采取相应的措施。我仔细观察了每个笼舍中的丹顶鹤，发现大多数个体在这里生活得不错，因为它们身上的羽毛都黑白分明、油光水亮，头上的丹顶也红得很鲜艳，这说明它们的健康状况良好。后来我采访吕老师时，他曾经自豪地说盐城保护区的人工圈养丹顶鹤在业内是公认养得比较成功的。然而他和同事们绝不会仅仅满足于此，因为丹顶鹤毕竟是野生动物，应该自由地生活在旷野和沼泽，翱翔在广阔的天空，现在人工圈养它们只是为了帮助濒危的它们繁衍种群。他们的理想是等到保护区内人工养育的丹顶鹤达到一定的数量后，就对它们进行野化训练，然后放养，最终让它们变成像日本北海道地区的丹顶鹤一样的留鸟，在盐城保护区这片湿地中世代栖息繁衍下去。然而想到这些我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丹顶鹤是候鸟，迁徙是它们的一种习性，它们宽阔有力的翅膀和优美的流线型身体并不都为了翩翩起舞，而是为了搏击风雪，长途飞行。可是如今，因为人类社会的高速发展和无限扩张，丹顶鹤和其他野生动物们的栖息地不断缩小甚至消失，每天都有很多物种在消亡，而我们却只能用囚禁或者限制行动范围的方式来保护它们当中的一部分。假如有一天，当我们自己也面临消亡的处境时，又有谁来保护我们？！

_{2008年在盐城国家珍禽自然保护区与小丹顶鹤在一起}

看到了徐秀娟的墓

_{2016年重回盐城国家珍禽自然保护区为徐秀娟扫墓}

丹顶鹤对爱情的忠贞是它们最令我感动的地方。它们实行一夫一妻制，两只丹顶鹤一旦结成伴侣，便会在它们长达五六十年的生命里长相厮守，即使其中一只死亡，另外一只也不会再配对，而是孤独终老。我跟着一位老师傅参观了丹顶鹤夫妻们的婚房，这些“婚房”都设在芦苇丛中比较僻静的地方。为了给鹤夫妻们营造最佳的交配繁育环境，笼舍之间用芦苇丛和草帘遮挡。当时丹顶鹤交配期和产卵期已经过了，我没能看到鹤侣们深情对舞、激情结合、共筑爱巢的动人场景，但是我可以去看它们的后代。因为丹顶鹤有一种特殊的习性，就是如果在孵化前期，鹤卵被损坏或者丢失一至两枚，雌鹤会再补产一枚或者两枚，以保证每年都有小鹤出生。所以保护区内人工养育的丹顶鹤产卵之后，工作人员会取走一枚卵进行人工孵化，以刺激雌鹤多产卵，增加丹顶鹤的繁殖数量。

小鹤养育舍在一处不起眼的平房里，仅从外观看像是普通的村居，其实这正是为了避免外界的打扰。养育舍的最外面一间是工作人员居住的地方，和里面的两间育雏室相通，想要进入里面，必须经过外间，这是为了防止闲杂人等随意进入伤害到小鹤。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就爱上了这里。虽然这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但是那些浑身长着棕黄色绒毛、长嘴长脚的鹤宝宝们一下子便虏获了我的心。起初，小鹤们还对我感到陌生，但是我蹲在它们中间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之后它们就好奇地靠近我，开始“围攻”我，用长嘴啄我身上的扣子、拉链，有两只小鹤竟然合伙把我的鞋带给解开了，引得我哈哈大笑。此后几天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这里，因为我喜欢这里单纯、愉快的氛围。

丹顶鹤人工育雏是一项很繁杂很辛苦又很有难度的工作，只有吃苦耐劳、认真负责，又极细心极耐心的人才能胜任。而且育雏工作需要两个人合作，因为满月前的小鹤非常娇气，稍有一点不慎就会生病、受伤或者死亡，所以养育室二十四小时都应该有人值班。夜里两人要轮流起来检查小鹤们的情况。担任这项工作的两位师傅非常勤劳，几乎一刻不停地在为小鹤们忙碌，准备饲料、定时定量喂食喂水、清洁消毒……他们干活时还要时刻注意小鹤们的动向，因为满月前的小鹤非常顽皮，很容易出现意外，如果不能及时发现后果便不堪设想。

_{驯化丹顶鹤幼鸟}

未满七日龄的小鹤二十四小时都要待在保温养育箱，七日龄以上的小鹤就可以在养育员的看护下进行适当的室内和室外活动了。养育室外的小院子是小鹤们的运动场，白天天气好的时候养育员会将他们放在这里自由活动。为了防止外界伤害，院子对外的三面和顶部都用细密的铁丝网围了起来。院子的一侧有一小片种着植物的沙地，小鹤们喜欢趴在那里晒太阳。空地中间放置着大大小小的水盆，炎热的天气里小鹤们可以进去洗澡降温。虽然那十几只小鹤的年龄相差最多不过二十多天，但是它们的样子却差别很大。七八日龄的小鹤看起来很像小鸡，只是嘴巴略长一点，而二十日龄以上的小鹤正在换毛期，看起来有点衣冠不整，却是长颈长腿，已经有了丹顶鹤亭亭玉立的体态。

养育员陈师傅将一盆新鲜的小鱼剪成段，用镊子夹住，递到几只高低不一的小鹤的嘴前晃动，嘴里“嘟……嘟……”地叫着。这是养育员和小鹤们交流的一种特殊的声音信号。从小鹤出壳前开始胎鸣时养育员就用这种声音信号与它们呼应，所以它们一生下来就对这种声音有感应，此后不论是喂食还是训练它们学步、练飞，这种声音都会一直伴随着它们。在陈师傅特殊的呼唤下，小鹤们争先恐后的张嘴吞下鱼肉，稍大一点的小鹤也能够自己从水盆里捕捉活的小鱼吃。

在人工饲养的条件下，由于人工调配的饲料不如野生丹顶鹤妈妈寻觅来喂自己宝宝的食物那么丰富，所以会造成小鹤摄取营养不全面不均衡。再加上饲养环境和其他各方面的因素影响，即使养育员再小心，也难避免体弱的小鹤生病。个别的小鹤因为缺钙而脚趾弯曲，两位师傅配合着给它们的弯曲的脚趾套上矫正圈，还仔细地用医用胶布固定。看见陈师傅的眼里都是红血丝，我感叹养育小鹤的辛苦，陈师傅笑着说再过两天，等所有的小鹤都长到十日龄以上，最辛苦的阶段就过去了。他望着围在他身边的小鹤们，说自己目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今年出生的所有小鹤都能健康长大，成为真正的湿地仙子。

在鹤场生活的日子里，每天傍晚我都会去“圆岛”待一会儿，这时那里没有工作人员也没有游客，只有在夕阳余晖下觅食、梳洗的丹顶鹤和默默欣赏它们的我。

丹顶鹤的体态优美俊逸，是天生的舞蹈家，它们不论是展翅起舞还是凝神独立，甚至是随便的抬头举足间都透出优雅和灵动。看着它们久了，我常常沉醉不已，幻想自己也变成它们中的一员，身披白羽，头顶丹朱，和伴侣过着比翼双飞、悠然简单的生活。太阳落山前，丹顶鹤们常常仰天长鸣，它们的鸣声嘹亮而含悲意，让人闻之心生惆怅，我总是带着满心的惆怅漫步返回，一路上构思着小说的故事，不知不觉便走错了路，索性便将错就错，直到天完全黑透才回宿舍。

我想去看看徐秀娟的墓，一位中年师傅骑摩托车带我前往。来到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边，师傅指着远处一个方位说徐秀娟的墓就在那里，我朝那个方向张望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墓地的影子。摩托车在一人多高、茂密异常的杂草丛中穿行，速度慢得惊人。师傅停车说前面的草丛还要密，干脆走路进去。那些粗壮坚挺的杂草阻挡着我们的路，纠缠着我们的腿和脚，将我裸露的胳膊和小腿抽打得生疼，我开始后悔穿着短袖和短裤。虽然师傅在前面尽力帮我开路，我依然要手脚并用对付那些顽强有力的野草。终于来到了几棵树下，灰色的水泥坟茔露出一个顶，师傅上前把坟前的杂草清理了一下，我看到了两块墓碑，一块上面写着“徐秀娟同志之墓”，一块上面写着“无私奉献”。我问师傅，是否有人会来扫墓，师傅说每年的清明节保护区都会有人来扫墓。我在墓前静立片刻，用心向沉睡在这里的年轻女孩致敬，我想她的灵魂应该会很满足，因为她每天都能听到丹顶鹤的歌声，每年的冬季都能看到野生丹顶鹤的舞姿。返回之后，我发现自己的手臂和小腿上出现许多道被尖利的草叶划过的伤痕，红肿而且鲜血淋漓，晚上洗澡时一淋水便火灼般疼痛，当时我想这便是此行留给我的印记，是环保工作者的艰辛在我身上象征性的体现，以后即使身上的伤痕褪去了，我心里也不会忘记。

_{2008年为徐秀娟扫墓时荒草蔓延的景象}

离开盐城保护区前我采访了吕士成老师，我先把自己这些天的见闻和感受对他讲了，我的热情激发了他谈话的兴致，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起自己多年来从事丹顶鹤保护和研究工作中难忘的经历和感悟。我了解了盐城保护区成立之初时的开展工作的艰苦和不易，那时的湿地草滩上人迹罕至，蛇鼠虫蚁常常通过墙壁的破洞钻进简陋的居所，用水塘里的苦涩咸水做成的饭菜令人难以下咽。工作人员们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坚持工作的，吕老师和徐秀娟也曾经在这种环境中并肩战斗。吕老师谈起徐秀娟的牺牲，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当年是为了寻找失踪的白天鹅而溺水身亡的，并非传说的那样是为了救丹顶鹤而牺牲。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我国环保事业因公殉职的第一人。

_徐秀娟像

_{徐秀娟与成年丹顶鹤在一起}

吕老师说徐秀娟文笔不错，她写过的一段话令我印象深刻。一次她精心驯养的丹顶鹤龙龙病故，她抱着死去的龙龙嚎啕大哭。一连几天，她看着和龙龙的合影，不停地呼唤它的名字，后来她在这张照片背面写道：“已故的龙龙再也得不到我的爱了，它的死亡使我的人生有了转折。我选择了一条更崎岖的路，也许青春的热血将洒在这条路上，一生将为此而奋斗。”

_{徐秀娟和小丹顶鹤}

_{徐秀娟在给小丹顶鹤喂食}

离开盐城保护区的时候，我一直想着徐秀娟的话。假如单听别人讲述这段话，不知内情的人会误以为龙龙是徐秀娟的爱人或者孩子，然而这段话的感人之处就在于龙龙是一只丹顶鹤。徐秀娟用自己年轻的生命证明，人的心里有着最博大无私的爱，在爱的光辉照耀下，人和动物是亲人。

_施鑫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