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8年11月5日至10日,首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将在上海举办。此次博览会由国家商务部和上海市人民政府主办,旨在坚定支持贸易自由化和经济全球化、主动向世界开放市场。“进博会”倒计时200天时,陆志军上岗,负责场地及要员住地安检。这位“全国十大杰出消防卫士”入伍25年,曾拆除爆炸装置90余个,处置废旧炮弹5000余枚,现任全国消防部队唯一一支担负安检排爆任务的上海市消防总队特勤支队安检排爆队长助理,是上海消防总队唯一一个被公安部授予一级警士长的专业警士。
一
几次相约未果,因其实在忙碌,只能微信交流,难解饥渴。索性请求:志军兄,写些文字于我,跳跃杂乱无妨。于是,三个多月,一些如日记感想总结梦话的短言断句,飞入我邮箱。当把这些文字整理出来,我想它回答了三个问题:一是人在何种情况下最强大?二是排爆手是怎样炼成的?三是排爆手将何去何从?
进入排爆现场
那是2001年8月14日,市郊某村口。这家酒店因生意红火,惹人眼红,于是这晚有个坏人把炸弹送进了酒店里。当然,无人知晓。炸弹送进去后,酒店一如往昔,几小时过去,送弹者熬不住了,主动约战,电话里嚣张:“憨大(傻瓜),现在你们店里有个炸弹,给你们半小时,否则就爆……”一阵慌乱,警察未到之前,大伙开始分头找炸弹。天哪!四楼的一张餐桌下果真有一个黑盒子!几十号人尖叫着,连蹦带跳逃到了院子里。
陆志军上场了。
这会儿,陆志军已是具有三年排爆经验的老排爆手了。他穿特制全棉内衣,戴羊皮手套,以确保绝对绝缘。
炸弹稳坐地上,是个木头盒子。陆志军凑近一看,心顿时“怦怦”乱跳,木盒上竟有四个击针——是一个迷幻阵!对手在让你猜,那一根针是真的?
三年了,第一次碰到这样一个有水平的炸弹,陆志军竟有些兴奋。台布撤去,光线还是很暗,陆志军不得不再趴得靠前一些。四根针的旁边有一支圆珠笔,很明显,圆珠笔的揿钮也是进行“松发”点火的开关。就是说,发火点共有五个,不管你拨动哪根针,都有可能送命。
一个精心设计的凶险的迷幻阵。
狭小的空间,昏暗的光线,外围近在咫尺的居民住宅楼……陆志军静思几秒,未掂其分量,已可猜八九,如此精心制作绝不会是个马虎弹,其威力可以想象。若在桌底操作,丁点闪失……必须转移!迅即转移!
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世界已全然不同。捧起炸弹盒子,平地、楼梯,这48级台阶就是第一个鬼门关。如同乒乓板上顶鸡蛋!稍有颤动,圆珠笔揿钮“松发”,一切就完了。陆志军想过这个情景,但在捧起炸弹的一刹那,一切抛之脑后。
三年来,他是在无数次“想过这个情景”中走向胜利的。他说,就像走独木桥,上桥时心生怯意,眼望桥下,湍急的河流、鳄鱼的大口,但是,一旦上了桥,你的眼里就只有桥了。那只有五十厘米宽的木头,在你眼中无限放大,河流、鳄鱼统统不见。
检查炸弹一
此时,独木桥就是手里的弹和脚下的路。
陆志军说,人在何时最强大?那就是忘我的时候!脑海抛空一切,把自己完全沉浸到某种境界中。
此话有佐证。我想到了2005年8月在处置突发事件中光荣牺牲的英雄严德海,在扑向汽油桶的一刹那,严德海唯一的想法就是把火压住,他认为自己是火场的一分子,舍我其谁?。
陆志军的大无畏与严德海相同:此刻,舍我其谁?
如果能够进入陆志军的身体,我想,一定能够听到他澎湃而均匀的呼吸,也一定能看到他眼中的世界。他和炸弹是一个整体,炸弹盒子、楼梯台阶、地面的水泥突起,甚至转角的垃圾,这一切,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以整齐的步律前进,不允许一个掉队。
一步一移。“咯楞”,当走下漫长的第48级台阶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至今,他都不知道是否真正有这个声音,是骨关节放松还是心脏的跳动?但是,他听到了,真真切切,每次都是。这是个暗示——吐气!排爆时呼吸心跳与平常不一样。每闯过一关,这个“咯楞”便是调整情绪及身体的所有,以集中精力开始下一段凶险之路。
走廊尽头幽暗,外面鸦雀无声。院子里几十号人无人敢动也不敢发声甚至不敢喘气,死一般的寂静,他们知道自己的性命捏在陆志军的手里,胆战心惊地望着……那个身影稳稳地走出来,他还要接着走,穿过两条马路,走到空旷的路面上去。
两条马路就是第二道鬼门关,比48级台阶有过之而无不及。路面凹凸不平,昏暗,蚊虫低吟。陆志军两只手臂纹丝不动。15分钟!穿过了这条小路。
当终于把炸弹盒子轻放在地面上时,陆志军突然感觉不对劲,两只胳膊没知觉了!麻了!不听使唤了!
8月的天,即使凌晨,温度也已二十七八度,必须在日出前把炸弹消灭掉。体温在裹着的全棉内衣里急剧上升,陆志军有点急了,他站立着揉搓两条手臂。不远处,同事们也急得要命,但不能靠近!这是排爆预案。多人靠近会增高温度有引爆危险。
揉、搓、掐,终于,当指甲深深嵌入肉里时,有知觉了,上!
再次深呼吸。最恐怖的游戏刚刚开始!
检查炸弹二
将弹在X光射线下一照,里面的复杂结构显现,大门套小门小门旁边还有门,大大小小十几个门。这是一个黑火药弹,用皮鞋摩擦就可燃爆。
动作要轻,尽量保持现有低温;动作要快,赶在天亮前解决炸弹!
几秒钟的急躁,呼吸有点急。脑子里开始闪现训练时的场景,真真假假的弹大大小小的门……不从门进去,从窗户进去!陆志军决定开窗,在木盒上凿个洞。因为无法判断十几个门究竟该如何进入绕行,不能轻易落入敌人的黑色陷阱。
一边用力凿洞,一边要极力维持五个击发针的平稳,同时,还须争分夺秒。一场无声的战役!与敌斗,与己斗,与时间斗!
一个小眼,变大、变大,变成了一个眼睛般大小的窗口,从窗户里探去,黑色炸药TNT呈颗粒状堆起,满满一盒,中间以间隔作阻碍和迷惑,还有电线缠绕。拿起无磁勺开始舀炸药,一勺一勺,轻轻堆放在旁边。
我在想,是如何的控制力能让一个人思想如此高度集中?他舀的不是沙土,而是炸药,在举勺时要避开阻碍和电线……我试着想象那个状态,然而我真的想不出,因我不是其中的一分子。
两小时,整整两小时,1公斤炸药倾巢而出,窗户里再望,颗粒无痕……炸弹被安全解体。陆志军一声喘气,开始呼吸,灵魂又回到自己的躯壳里。
随着被解体的炸弹交到刑警手里的,还有完璧归赵的犯罪嫌疑人的指纹。这,也是陆志军的职业素养。
此刻,一个奇妙的事儿发生了。陆志军说,这是与“咯楞”一样的信号。他的裤腿开始滴水,片刻地上一滩水渍,那是汗水。汗裹挟在紧身内衣里,几个小时按兵不动,一旦放松,它们就像接到了命令,哗啦啦倾巢出动。好生奇怪!
我请陆志军说说“忘我”到底是啥感觉?他想了半天,回我:可能就像你写文章写傻了,会哭会笑不吃不喝,反正你以为这个世界只有你自己!
我还是不懂。不懂也罢。
现场提取爆炸物
二
文字联系有时更直接放肆。不必对着眼神,不必忌讳对方的反应,以为在跟自己聊。于是,坦诚直白许多。
排爆手18岁从职校毕业,成了村里面最有文化的人。村支书说,小伙子你去学农机,再学学兽医。陆志军一听,太可笑了,做农机手可以,可是做兽医……支书说,你真的很有兽医的样子!陆志军对着镜子照,这么俊朗的脸和兽医有什么关系?母亲很欢喜,兽医好,家里的牛羊猪你可以照顾照顾。为了母亲,陆志军去学兽医了。
小牛落地,陆志军心惊肉跳。他满手是血,目瞪口呆,即而又欢欣鼓舞,觉得自己做了一回“助产婆”! 他一边做“助产婆”一边割稻,除了村支书,就是他这个兽医加农机手最有腔调了。春光无限时,有人上门说亲,被他婉拒,因为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要当兵去。这是陆志军人生一个大大的转折点。
陆志军是当年村里参加征兵的小伙中惟一合格的——体检合格。不知与帮母牛接生、驾驶收割机收稻有关否?他说自己身体棒眼神准。
刚进兵营是“直线加方块”。直线即练走步,方块是叠被子,枯燥、无味。陆志军一下子泄了气。他家在金山,当兵到宝山,农村到农村,没劲!本想跳出农村看城市,未料还在农村里面转,而且“直线加方块”把人练得“呆呆”的。陆志军对梦想产生了疑惑。呆归呆,第三个礼拜,在全连技能评比大赛中,陆志军竟得了个第一……冷静思考,陆志军猛一拍脑门:这个“第一”不实在,有运气的成分,我要清醒过来。
“第一”不纯粹是运气,陆志军还是认真努力的,只是未尽全力,脑门一拍,他准备全身心地投入到军营生活中。一投入便被光荣地选进了“四方连”,相当于仪仗队,小伙子卖相要好,更要有精气神。陆志军的精气神提上来了。
两年后支队成立了有抢险班的内江中队,这个中队不仅要救火还要抢险。陆志军想,我还没女朋友,光棍一个,此时不去体验“凶险”,更待何时?他高举双手,连跑带冲冲进了抢险班的队伍。
排爆之后汗流浃背
“氧气面具”——陆志军说,这个瓶子是他一生的朋友,也是他一生的敌人。一个钢瓶180L,重15公斤,在进行氧气面具训练时,身上背着这个家伙,哨声一吹,从起点奔向终点——1500米。若是正常走路,这一只氧气瓶是够用的,可跑步就不同了,耗氧量大,氧气很快就悄悄溜走。尽管也是溜进鼻子里,可是剩下的时间里鼻子就在没气的面罩里挣扎,是奄奄一息的滋味。这项训练练的是战士抗无氧及平缓呼吸的能力。
“残酷”——陆志军用此二字形容这项训练:我跑着跑着发现眼前的东西好大,不知不觉连弯也不会转了,一直跑到球场的草丛里,然后就“扑通”一声倒地昏迷。几秒钟后,“啪啪”,脸上火辣辣,迷迷糊糊睁开眼,一个老兵站在我面前给了我两个耳光,凶巴巴地命令我继续跑,于是我就晃着无力的脑袋歪歪扭扭爬起来……有时觉得氧气实在不够用了,就偷偷地用手去抠,把面罩移个缝出来,结果被巡视的老兵发现了,把我的两手反绑起来,然后我就跌跌冲冲往前跑……
这段文字,陆志军配了N个抱头痛哭的娃娃表情符号。
我读得懂,也有些心疼,可从心底里我支持这种“残酷”。作为公安同行的我,明白这外人无法体会的“自我折磨”其实是对生命的保护。
不过,这些折磨比起以下的经历只能算毛毛雨。陆志军在第三封邮件中说,肉体的折磨与精神的痛苦相比,唉,那真是……1998年我干了排爆手,那种不知不觉侵入你灵魂的痛苦随之而来。同样是业务练功,排爆手练“扔炸弹”,就是把自己扔到真的炸弹上去,这真的是痛不欲生、魂飞魄散。有的新兵刚被扔到炸弹上就昏过去了。这个炸弹是二十只炮仗,就是高升,你应该知道吧?把高升并排扎结实了,放在一个坑里,我们穿好防爆衣然后趴在上面。那头,引线被点燃,噼哩啪啦,身体被掀起,又坠下,全身连皮带肉带内脏都在“爆炸”,这炸弹是为了练排爆手的心理素质。别说新兵,就是老兵,每趴一次这样的炸弹,也是死一回的感觉。它不是身体上的疼痛,而是心理上的害怕和紧张,我们测过心跳和血压,“扔完炸弹”心跳可达180,要命的是时跳时不跳,整个人就不是自己。
还有练“炸桥”“炸大楼”“炸玻璃”,甚至要蒙着眼睛用手分辨几十个真假炸弹,你想想那滋味,这20年,我的心脏就这样忽高忽低地跳着……
这些文字因有TNT(炸药)而有了一些灰色、甚至黑色。农机手阳光灿烂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往日的无忧快乐因TNT而起了化学反应。这之后,更因妻儿的到来他有了牵挂。
陆志军的原话:我的不快乐是因为我有牵挂。我心里有个天平,一头是爹娘和妻儿,另一头是我的排爆事业,少了哪一个,天平就立不起来了。但必须实事求是,这天平很难平,尤其是一名排爆手……
这个省略号我不完全懂。不过,第四封邮件之后,我找到了答案。
冲入火场抢险
三
最后一个问题,我想问又不敢问又不得不问。若问:考虑过生死没有?太直接。怕陆志军一下子闷了。因为排爆手对于“死”这个字非常忌讳,他们不轻易提起。之前,有人提醒我,别口无遮拦。
我该如何开口?
于是,我狡猾地写下:是否看过美国大片《拆弹专家》?以你排爆手的眼光,主人公的命运安排得是否合理?
陆志军是个聪明人。他说,他知道我想问什么。对于这个问题,他从不与人讨论,不与家人不与同事不与朋友,不是因为怯懦,是因为敏感和忌讳。他以为实实在在练好基本功就是最大的现实。
家人从不向他打听、讨论工作上的事儿,宝贝儿子只知道爸爸是名消防战士,而不知爸爸的工作有多危险。他的家里,没有一张血肉横流的枪战片,更别说《拆弹专家》了,这片子是中队集体观赏的。
给新战士传授技能
陆志军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有些文化,模模糊糊知道拆弹排爆是个啥工种,但是,父亲也不问。这么多年来,父亲只说过一句话:志军,每个月,你要好好地回家一次……母亲曾偷偷地告诉他:孩子,有空就往家里打个电话,你爸只要知道是你来的电话,他就放心了,就能安心地吃饭睡觉。
妻子呢?陆志军说,妻子有文化,原来是镇上的小学老师,现在不做了,因为要照顾一家老小,陆志军一年才回家几次,家里得有个“顶梁柱”——顶梁柱把家撑着,就是为了让他安安心心做排爆手,妻子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啥也别想啊!”
是啊,啥也别想。陆志军总结:对于生死,想得太多不好,不想又不可能。但是,在进入现场的一秒钟开始,就必须“不想”,否则就是拿命开玩笑!有时候,妻子看电视看到哪里发生抢险爆破的新闻,马上会打电话给陆志军,而陆志军若是无暇接听,妻子就会一天坐立不安,一直到通了电话,妻子才会蹦出几个字:“哦,晓得了。”其实她在电话那头潸然泪下。这种心焦的滋味,已经缠绕着妻子十几年了,改变不了。不会因为排爆手技能的成长成熟而不再担忧,相反,随着父母的老去,丈夫年岁的增大,担忧愈加增重。怎么办呢?这世上,也并非只有排爆手的妻子如此,还有很多危险的职业,所以,不去想,没必要想。不过,偶尔陆志军也想说,想找个人说说,说说这20年来的每一次“生与死”,可是对谁说呢?父母、妻子、同事?好像都不能说,于是“生与死”的感觉就永远地埋在了心里……
当下,陆志军想的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他这个排爆手转业之后去做什么?
这是眼前的事情。当兵25年,陆志军转业或退休后去哪儿呢?近20年“扔炸弹”扔出的舍利真经要废掉,陆志军很痛苦,他的年龄、文化程度等阻碍了他进入相关排爆部门的门槛,他曾经去自荐过,可是被善意却无奈地拒绝了。怎么办呢?陆志军想起20年里碰到过的无数个制作精细诡秘的炸弹,他一身冷汗,谁去对付他们呢?当然,除了陆志军,还有无数个陆志军。
和兄弟们外出游玩(左四)
可是,我在想,培养一个陆志军不是一年两年的时间,即使花费了五年,也未必培养得出一个陆志军。
就因为陆志军能够捧起那个悬着五根击发针的炸弹稳稳地走上30分钟,即使他的胳膊断掉,他也不会让炸弹引爆!
有的人在炸弹面前,异常得冷静。这是天赋异禀。万里挑一?更或是几万分之一?
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显得有些沉重,陆志军说,他考虑过生死,然而考虑的不仅仅是生死……
漫长的采访即将结束。我俩相约一定得见一面,心灵之约不如见面问候!待“进博会”成功举办时,在浦江之畔茶盏闲语。
其实,生活的内容丰富多彩,除了灰色,还有金色……
被授予一级警士长警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