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 . 恩重如山的爱情——访翻译家王志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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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重如山的爱情——访翻译家王志冲

作者:沈轶伦 发表时间:2018-09-18 点击数:84

【一】


王志冲15岁,在格致中学初三读了一个学期,罹患强直性脊柱炎,所能动的,渐渐只剩头和手。


他住法华镇路一幢小楼的二楼,楼下是商铺。有人从一楼走到二楼,那点震动,对病榻上的他来说犹如触电上刑。


日夜不停,每五分钟疼痛来袭一次,他吃不下睡不着,消瘦下去。母亲为了他,已经遍访名医,最后连巫术都上了,但大家都明白,事情只会恶化。王志冲再无重回课堂可能。他垮了下来。


有一天他睁开眼睛,看见床边是格致中学的汤老师。


汤廷诰老师时任格致中学的图书管理员,其实从未给王志冲授过课,但他知道有这么一位学生生病,就主动来到王志冲家。这次拜访大约发生在1951年。


王志冲清楚记得那天汤老师从网线袋里取出新书介绍,又谈论社会上发生的新闻,并未流露丝毫同情神色,且语调一如平常,仿佛王志冲还和之前一样,师生只不过在图书馆偶遇,随便聊天。


此时此刻,汤老师的“一切如常”,恰是王志冲最需要的尊严。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平日交往不多的老师会来看他。在之后的六十多年里,王志冲在不下百个场合讲过这场决定性会面。在他崩溃之际,汤老师来看他,给他送了书。


这是一个决定性瞬间。


那天汤老师快离开的时候,才摸了摸王志冲的胳膊,问问他是否觉得异样。在得知王志冲上肢无恙后,汤老师谈笑着说,“你呀不要自己吓唬自己,要和病残作斗争。你看鲁迅先生是你所敬仰的。医生早就判定他活不长,可他乐观坚毅,全身心地投入,做了大量工作,使医生颇感惊讶。我看你的当务之急,是大胆地锻炼起来。坐坐、看看、听听、说说、笑笑,甚至想哭就哭它一场,总办得到吧?这些书,不妨挑感兴趣的读。以后我再来换……”


后来汤老师真的常常利用休息天来看王志冲,来送书,聊天。在他送来的书中,就有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王志冲为书中英雄形象感召,开始练习起坐,重新读书,听广播。


汤老师就鼓励王志冲说,你也有优势啊。王志冲愕然看着自己的病躯道“我还有什么优势!”


汤老师说:“比如说除了吃饭睡觉,可以支配差不多全部时间,这不算有利条件吗?简直是得天独厚!还有这位老师,”汤廷诰指指床边矮柜上的收音机,“你留意一下平时不大注意听、听而不闻的节目吧。”


从头到尾,他没有用教师的姿态替王志冲做出任何选择。但后来王志冲的确通过听广播学俄语,逐步发表译作,至今出书八十六种。


15岁至今,王志冲的疾病没有缓和,他不能弯腰不能坐,常年只能笔挺站着。但他的确如汤老师所说的,利用优势,成为受人尊敬的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和上海翻译家协会会员。


以为自己大限已至的残疾青年,就这样坚持着,活了下来。


【二】


命运对王志冲,并没有开一个好头。1936年,王志冲出生在五原路一户富庶人家。但他甫一出生,生母就去世。父亲当即不喜这个儿子,要把他送去育婴堂。


亡母的妹妹,也就是王志冲的姨妈收养了这个孩子。姨妈一家住在法华东镇上一处二层小楼楼上,姨夫开一家照相馆,和姨妈没有子嗣。收养了王志冲后,起初一家人还很和睦,但不久姨夫去外地开店,且有了外室,只留下姨妈和王志冲在上海。他叫她妈妈。


历经战乱,法华镇附近工厂增多,人口聚集,日复一日,大量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被排放进河道。这个昔日牡丹盛开的江南名镇变成一个水质变黑发臭的地方,蚊蝇大量孳生,舟楫不通。孩子们在街上把传统的民谣改了词唱:过去是“龙华的桃子,法华的房子”,现在是“龙华的桃子,法华的蚊子”。土生土长带着乡音的本地人,和因为战乱仓促逃难到上海的外乡人,比邻而居。一条弹硌路,分开两边两排岌岌可危的破棚简屋。搭建在河边的民居,则把半间屋子延伸到水面上,下面用木桩支撑在河泥里。从这里望向河面,水里漂浮着一团团可疑的黑色污物。桥堍垃圾成堆,桥墩边沉浮死去的猫狗。曾经清澈的河流上,桥梁没有栏杆,石板破损、苍蝇围绕。每逢雨天,法华一带会因河道通泄不畅积水严重。周围约有3平方公里地区的雨、污水,经总长约3.65公里的支浜汇流于此,暴雨过后,低洼地段,有时竟要10天才能退尽积水。


妈妈没有收入,全靠已经另有家庭的丈夫寄来的生活费。如此境遇,让妈妈将所有的寄托都放在了王志冲身上。小男孩才学会说话,妈妈就要求他一遍遍承诺“长大以后,要赚许多钱,统统交给妈妈”,反反复复。母亲要求孩子重复这句话不止,也由此,得到一点慰藉。


但童年的记忆也不完全是凄苦。温饱线上挣扎的人们依旧渴望生活的乐趣。王志冲的母亲和女邻居们爱看戏,常常去江苏路看演出。王志冲耳闻目染,也在家披着围巾咿咿呀呀学唱戏。有一次,被回家的养母撞破,他大为尴尬,转念一想,告诉妈妈说“等我长大了,唱戏赚钱给你花。”


目不识丁的邻居伯伯倒是更有远见,这个出卖苦力的拉车夫对王志冲说,不必唱戏赚钱,如果能考入名校,更有出息,“上海有所著名的中学叫格致中学,如果你能考上,你妈更能享福”。


第一次听说这“鸽子中学”的王志冲一脸懵懂,却在玩耍之余,隐隐约约对未来有了目标。小学毕业,王志冲真的考进格致中学。在这里,他渐渐养成了文静的性格,常常泡在图书馆看书。校园生活为他带来一个超越法华镇的广阔世界。


但这个世界刚刚露了脸,就又残忍地将窗户关闭。


【三】


可毕竟是格致中学,为他带来的汤老师。汤老师,为他带来的了郑懿。


在汤廷诰老师初次探病后,他一直来看这个卧床的学生,差不多十年后的一天,他介绍一位刚到格致中学上任的大队辅导员郑懿带领学生们到法华镇来看望“身残志坚”的校友王志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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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致中学大队辅导员郑懿


此时的王志冲24岁,郑懿25岁。


“郑懿在地区、学校取得成绩的时候,大致正是我独处斗室、卧病自学的岁月,虽然生活的际遇相差如此之大,却使我们进一步地互相接近,因为截然不同的生活经历具有相似的内核。”


这内核是对文学艺术同样的热爱,对少年儿童工作的共同兴趣,还有相似的生活观念,他们发现和对方投缘。


他们聊卓娅与舒拉,说保尔·柯察金,谈论绍兴戏,喜欢为青少年服务,他们都有不幸的童年和坚强的妈妈……连发现两个人最远都只去过苏州也让他大呼“我也是”,郑懿也说“我也是”。相视一笑。


王志冲的妈妈偶然进屋,只看见两颗年轻的脑袋在床边,一凑凑半天。抬起头来,四只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


爱情和咳嗽一样,藏也藏不住。


王志冲回忆:“有一回室内无人,郑懿应我的要求,在床边低声哼唱了越剧《梁祝》中的楼台会,把小生范瑞娟、正旦傅全香的声腔韵味模仿得惟妙惟肖,这次个人清唱会,在我心潮上激起阵阵欢欣、甜蜜的涟漪。”“我们不断发现自己的相似点和相异点,种种相似,使我们增添亲近感,种种相异,又让我们体察到生命的丰富多彩。”


王志冲卧床不起,郑懿自告奋勇去外文书店为他买书。虽然看不懂俄文,但是少儿书插画多,郑懿看图猜书,从未失手。一来二去,女老师来得越来越频繁。甚至不带学生的时候,她也来看王志冲。


王志冲的妈妈有了想头。又不敢有想头。又为儿子高兴,又为儿子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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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冲母亲与儿子儿媳


“妈妈端来了饭菜,开了电灯,留郑懿吃一点便饭。她客气了两句就大方留下了。但她宁肯在床边和我一块儿吃。她吃了咸菜肉丝,又拿起专门为她准备的高邮咸蛋……剥掉些许蛋壳后,用筷子夹了一点蛋白尝尝,随即就连蛋白带蛋黄,把大半个夹给妈妈和我,自己留下很少一点。‘不喜欢吃啊?’妈妈问。‘喜欢,这些就够了。我爱吃得淡一点。’……我脱口而出‘你们宁波人不是全爱吃咸的吗?’”妈妈敲着筷子,打断了王志冲“别耍嘴皮子,郑老师要动气了。”


郑懿抿嘴一笑说“没关系。”


两人中能走动的那个人,走出了关键性的一步。在两人认识一年后的一天,郑懿把自己的母亲带到王志冲床前。


那天王志冲紧张了一会儿,然后放松下来。老太太留着一双放大的小脚、穿一身中式大襟衣服,没有挑剔也没有鄙视,所有的问题都是体谅和关切王志冲身体。


结婚那天,激烈反对婚事的郑懿三姐拒绝参加婚礼。但后来,在看到王志冲必须常年笔挺站着翻译书稿时,又恰恰是三姐,请了木匠做了斜面的小桌子,无声地支持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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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冲夫妇


【四】


郑懿为王志冲带来生命。


演员佟瑞欣有感于王志冲的故事,为王志冲一家拍过一部微电影,就用了《生命》两个字做标题。他也因此见过郑懿。


佟瑞欣后来告诉我,他注意到郑懿右手手指已经弯曲变形,是经年累月为王志冲誊写书稿落下的毛病。


王志冲至今发表大约五六百万字的体量的译作,都是一笔一划由夫人誊写。后来,当上海档案馆收集名人手稿时,工作人员向王志冲提出想收藏他的翻译手稿。王志冲告诉对方,“我的手稿上都不是我本人的字迹,而是夫人的字迹。”档案馆听闻后回答说“这样我们也要的,这样更有意义。”


王志冲先后翻译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暴风雨中诞生的》《书信集》(上、下)等;还翻译了《四游记》(二度创作)、《十分耕耘》等作品;之后他致力于儿童文学作品,翻译了《阿丽萨外星历险记》《智救外星球》(科幻小说)等。其中,译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多种版本,印数超过32万册。2016、2017、2018连续三年,他翻译出齐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全部作品,共四种五册,成为我国独立译成奥氏全集的第一人。除了出书,他还在全国多种报刊发表各类短作品千余篇。而以上所有的工作,都是他笔挺站在书桌前写下,之后再由郑懿誊录完成的。


王志冲翻译著作.png

王志冲翻译著作


夫妇俩的合作心血被珍藏起来。夫妇俩的合影也被印在书上——按理说,出书时可能会用一张译者照片,但不会用译者家属的照片。但谁都知道,王志冲不能没有郑懿。


那么郑懿能不能没有王志冲呢?


婚后几年,郑懿转岗成为任课老师,她对数学不熟悉,对上课很担心。但每周,总有一位男同事,将自己预先备好课的资料,偷偷塞进郑懿的办公桌。


我问王志冲:“你不担心别人把郑老师追走吗?”


王志冲看我一眼,像听到匪夷所思的事,他说“我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他记住的,都是别人对他的帮助。


有一天,王志冲摇着残疾车外出时,几个顽童边走边嘲笑他,王志冲一时生气,就快速转动残疾车去追小孩子们。小孩子们跑,他在残疾车上追。忽然孩子们不动了,回头说“你追上了又怎样?”王志冲不怒反笑,说你们过来和我扳手腕吧。几个孩子轮番上来扳手腕,王志冲轻松获胜:“我天天摇车子,手上都是肌肉,对不对?”几个顽童无比佩服,后来和王志冲成了朋友。


几年前,上海电视台有一档梦想改造家节目。设计师为王志冲改造家里布局,增添无障碍设施和写作空间。但第一个设计师留下许多问题中途而去,后来节目组只好临时请来另一设计师救场。对此网上议论如沸,褒贬纷争。王志冲那天问我“你有没有看过这个节目?”我说我看过,大家对设计师议论颇多。


王志冲坚定地说,“我想告诉你,所有的议论,应该停止。他们两个设计师都很好,真的都很好,我对他们帮助我,都充满感谢。”


我看着他温和的眼睛,听他重复强调感激。


我心里一动。这可是一个曾被命运痛击过的人。


【五】


因为知道我来自《解放日报》,王志冲告诉我,当年在他痛苦之际,是“汤老师写了一篇报道表扬我”“记者同志,能不能帮我找到当年的版面?”


后来我从报社的资料系统找到了,在1955年4月4日旧报第四版,汤老师写了一篇《一个永远健康的青年》。写了王志冲在病床上自强不息学习的事迹。


因为这一次寻找,我又在查询记录上看到,原来汤老师解放后一直到六十年代,在上海的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发表过近八十篇随笔、诗歌、书评、杂文。他不仅仅是个普通的中学图书馆管理员,而是一位资深和活跃的写作者。他在解放前就参加过文坛的活动,之后又长期是“笔会”栏目的作者,他的笔端一直紧跟时代,积极歌颂新政府、拥护厉行节约,他写文章鼓励少年儿童学习苏联文学,也曾作为青年创作小组和青年宫学生艺术团的成员去大安机器厂参加义务劳动,回来反省说知识分子就应该向工人阶级多学习。


他的名字,多多少少显示了他的出身。他的文字,也多多少少显示了他的个性。


1958年,在这样的一年,汤廷诰还在报上呼吁课程改革中,要注意“文学的标准是毛主席早规定了的:政治第一,艺术第二。两者都不可偏废。狭隘的理解:唯有大量增加政治论文、减少文学作品才是加强政治,结果会重走过去走过了的弯路:有些思想水平、业务水平不高的教师,把文学课当作政治课、班会课上,结果既非文学课,也非政治课。”


结果他的文章引来许多争鸣。当时的报纸也都一一来稿录用了。


1962年7月16日,汤廷诰在报上的“读书随笔”栏目发表了一篇书评,标题是《革命的快活人》》。他写了读马忆湘长篇小说《朝阳花》的感受,写自己为书中乐观的长征红军形象感动。文章的最后一句话,汤廷诰写道:“愿人人成为革命的快活人。”


这是我在资料系统能找到的汤老师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


我问王志冲汤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王志冲说,汤老师戴着眼镜,文文弱弱,一脸书生气,说话带嘉定口音。


我问王志冲后来汤老师怎么样了?王志冲说,汤老师在十年动乱中抱憾离世。


【六】


也在那个年代,唯一一次,郑懿哭了。


王志冲家里一度已经经济拮据到难以为继。有一天,王志冲发现桌面上有块亮斑微微一闪。原来,为了让家里在中秋节能添几个菜,郑懿偷偷卖掉了戒指,但柜台的人认为宝石是不值钱的货色因此拒收。那天,王志冲冲动地摇着小车,去卖掉了视如生命的俄语词典。从来笑嘻嘻的郑懿,在得知丈夫卖掉词典的那天,哭了。


我问王志冲,感情这么好,那么多年你们吵架吗?


王志冲说,不吵架。即便有不开心,郑懿也总是让让我。吵不起来。


夫妇俩面对面工作(小).png

夫妇俩面对面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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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冲翻译工作中


但我没机会再问一问郑老师的版本了。


郑懿病了。2017年,她先走了。那天在王志冲家采访,是四月,在谈话到了最后,王志冲哽咽了说:“这段时间,我实在难受。”说完眼眶红了,他说:“前几天是清明节,她走了正好半年。”


我下意识地想转身拿东西避免看见老人的泪。但忽然意识到,我能转身,而他不能转过身去。对于发生的任何事情,他都不能转过身去。


我僵硬地坐在小桌前,僵硬地持笔。等着这一阵过去。


然后倒是王志冲先开口了,他说:你知道吗?我们不是普通的夫妻、不是伉俪、不是配偶、不是伴侣。她对我而言是恩人,她对我恩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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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冲纪实著作


从王志冲家出来的时候,快中午十二点了。我骑了共享单车,经过静安寺一路朝东,午休时分的南京西路商圈,写字楼里的白领倾巢而出觅食。


愚园路、铜仁路、南阳路、江宁路等一条条小路上人头攒动,我不时要停下来避让迎面走来的人群。阳光下,食肆散发揽客的热气,卖简餐的咖啡厅拆下临街的落地窗,店堂里的背景音乐倾泻到路上。穿着细高跟背着名牌小包的丽人登登登地走过,挽起白衬衫袖管的青年一手捧着咖啡一边眉头紧锁对着手机操作;在奶茶铺门口排队的年轻女孩们转过头来,都有差不多的妆面、差不多的眉型、差不多的唇色;还有两个男女,眼神并不交汇,走在一群朋友当中,五六个人都挂着一式一样的门禁卡,只有他俩虽脸上和别人说笑,却背后手指触碰。


我坐在自行车上,看着他们一波一波走过,四月暮春的阳光,已有夏日的情致。


王志冲的女儿告诉我,王志冲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连轮椅都坐不上去。他再没可能出门,不可能逛街,不可能外出用餐,不可能再找到一个人和他聊卓娅和舒拉,也不可能再有人和他说英雄主义。


“命运如残忍的巫婆”,王志冲在回忆往事时这样说,“虽以痛苦惊怖开始,却没有以颓唐崩溃告终,也许,仍是幸福的。”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再不会有一个汤廷诰,不会有一个郑懿,也很难再有一个王志冲。


眼前青年享受的这一切,他们再无机会享受。


但这对夫妻所拥有的,我们也绝不会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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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扶持,金玉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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