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窠娘”,是浙东一个特殊的行业,是侍候产妇的人。她们大多是孤寡,无人依靠,因生活所迫才操此业。旧俗称产房为红房,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不到万不得已,没人肯入这行。这些苦命人,为了生计,特别敬业、吃苦耐劳,有爱心,口口相传,被不少家庭争相聘用。其中,有一些人被东家留下来做全职保姆,她们几十年如一日尽职尽力,最后成为一家人。上海开埠后宁波人如潮水般涌入上海,不时可见这样的妇人:穿大襟衣服,梳发髻,面容端正,无一例外都缠小脚。对她们的称呼叫“窠娘”的,一定是这户从甬来沪的家庭,主妇生头胎时侍候过月子,后留下当保姆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上海弄堂里常有她们的身影,我的窠娘就是其中之一。她在我未出生时来我家,带大我们六姐弟,成为我们的亲人,是我的第二个母亲——我的娘。
窠娘穿着毛背心
娘到我家时,是外祖父给她定的工钱,每月5元。上世纪30年代末,这是一笔不小的款子(10元可以养活一大家人)。后来这个标准一直没动。抗战胜利后,物价飞涨,爸妈已迁至上海,娘带着大弟稍后到沪,5元钱已不能买什么东西。每月一拿到工钱,娘就奔到弄堂口阿奈妈开的杂货铺买肥皂囤积。起先5元钱可以买一箱肥皂,后来只能买一条,最后连半块也买不到了。眼看养老钱攒不下来,娘常呆呆地坐着,她动了“跳槽”的心思。
娘是“出窠娘”中的“翘楚”,烧饭煮菜,侍候产妇,裁衣做鞋,样样拿得起。最难得是人品好,忠心耿耿,在圈内外都有好口碑,听说她要找新东家,荐头店马上找了下家,工钱翻倍,房子也大,东家同样是宁波人。
那天,娘整理好行李,吞吞吐吐地要辞工,妈一听,眼泪就下来了。我听说她要走,急得拉住她大哭,看她不放下包裹,我躺在门口拦着,哭得惊天动地,三楼的地板被震得哗哗响。前楼阿婆吓得连滚带爬地过来看,二楼厢房的新亮太婆也来劝。娘抹着眼泪,拉起我,叹了口气说:“不走了!”我怕她偷偷溜走,那几天在她身边跟进跟出,一步也不敢离开。娘终于没走成。
有一天,我家来了个男人,中等身材,细皮白肉,穿着纺绸衫裤,说话轻声轻气,我一看就喜欢。他和娘坐在床沿上说话,我听不懂,只听到了一两句:“你不回去,我转身没人,要讨小了。”娘铁青着脸:“随你便,打死我也不回去!”原来是娘的丈夫,他闹腾了一、二十年,把家产都败光了,又来找娘。男人不走,伸手要钱,说没船钱回家,娘给他几元钱,他才灰溜溜地走了。娘把我搂在怀里,叭嗒叭嗒地掉眼泪,她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对不起包家!但这个烂料货,跟了他不是饿死就是气死。我宁愿做孤老,不回去!”我为男人辩:“这人长得好看。”娘说:“人不可貌相,这人是败家子,没药救。”
妈知道后对她说:“月丽给你做囡,我们给你养老送终。”我似懂非懂。但只要娘不走,随便叫我做什么,我都肯。妈对我说:“从此,她就是你娘,你要叫她‘娘’!”我没叫过她娘,宁波人叫妈“阿姆”,我不习惯改口。当时,我还不明白‘娘’是什么意思,后来仍一直叫她“窠娘”。娘不计较,她逢人就乐呵呵地告诉:“我有囡了,不是孤老了!”还说:“窠娘就是娘,我这个‘娘’,月丽好‘抬掉’(宁波话,“不认”的意思)?”从此,她一直在我们家。
三年困难时期,爸患浮肿病,妈把他从大西北接回上海才捡回一条命。爸要营养,孩子们都是长身体的年龄。吃,成了头等大事,买大米、食品都要凭票,不凭票的贵得离谱。妈千方百计到处去找“黑市”,钱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流。爸的工资打6折,我们都未工作,家里吃尽当光,妈的头发一下子都白了。
娘有几夜辗转反侧,小床咯吱咯吱响,睡在她旁边的我被吵得睡不着,楼下的高家姆妈也来问她怎么了,她只是叹气。有一天她说,从今天起不拿工钱了,还把自己的积蓄交给妈,让妈救急。妈不肯拿,娘大声说,驮冻!(拿着)。娘的养老钱救了我们一家。妈一直说,如没有娘这笔钱,只怕家里会饿死几个人。娘和我们一样吃胡萝卜糊,吃饭时,她盛的第一碗,是锅里兜底盛起的干面疙瘩给爸。第二碗给我大弟,他正读高中,爱体育的他整天喊饿。然后给我们。等到全盛好了,娘只剩下面汤喝。她越发瘦了,每天要去马路上逛的她,整天坐在家里,再没力气出去。偶然得了一块点心,她藏在怀里,瞅人不在,赶紧塞给我。我吃着,连一粒芝麻都舔进嘴里,从来没问过娘,她饿不?更想不到省一口给她吃!
我生病后两次回老家去休养。第一次去,娘想尽办法阻止我,等我回来,白白胖胖地,她才放心。第二次去,娘要我去她老家看看。娘是菱漕村人,她父亲陈邻生是我外祖父陈兰荪堂兄,是小康人家,有田有屋,她是独女。宁波人规矩,没有儿子的家庭,财产只能给侄子,女儿不能继承。她出嫁时,对方也是小康之家,儿子当然不肯入赘当上门女婿,后约定如生了儿子,就到邻生先生家撑门面(是过继的意思,即把外孙当孙子,不改姓)。娘嫁到钟包村夫家,过了几年好日子,生下一女一子。公婆死后,丈夫没人管束,本性暴露,吃喝嫖赌样样来。当了保长后,他更变本加厉,不管老婆孩子,把上海四马路长三堂子妓院当家,还把妓女一个个带回来。娘一气之下,带着儿女回了娘家。
邻生先生见到外孙,心里高兴,当宝贝似地养着。宁波人规矩,外孙可当孙子养,嫁出去的女儿却不能吃娘家饭。娘做裁缝、当娘姨,从这家辗转到那家。后来,听说侍候产妇可多挣钱,她做了“出窠娘”。“出窠娘”是浙东特有的一个行当。宁波女人做月子,有许多规矩,特别是大户人家,生孩子、坐月子有许多禁忌,一般人都弄不清楚。一不小心,犯了忌不得了,故都要请“出窠娘”。
娘生过孩子,人长得清秀(听说婴儿出生后见到的第一人,孩子便会像这个人),性格温和,做事认真,所以,她的生意十分红火。她不但养活了自己,还养活了儿女,堵住了很多人的嘴。侍候月子十分辛苦,宁波人生了孩子,不仅日里三顿正餐,还要加几顿点心。晚上产妇睡着了,还要叫醒吃两顿。产妇、婴儿都不能沾冷水,兑热水也要凉开水。婴儿的衣服要与大人分开洗,产妇的冷暖病痛要照顾,孩子要吃奶,产妇不能坐起,窠娘每次要抱过去。一个月里,窠娘日夜照顾,吃、穿、洗不算,对初产妇要催奶,婴儿红屁股,要用土方治。妈生我后,几天不能小便,肚子胀得像鼓(当时产妇不兴上医院),窠娘要设法导尿。产房不能进男人、陌生人,窠娘还要守门……干这行的,除了赚点辛苦钱,更多的是敬业,有爱心。娘曾告诉我,她服侍过那么多产妇,没一个生病的,婴儿也没一个死的(那时,婴儿死亡率很高)。她在老家庄市周边被大家公认“手势好”(水平高),都争着请她。
邻生先生虽爱外孙,但按老辈家规,孩子成年了,家里再有钱也不能养着。油夫哥十六岁那年,我外祖父陈兰荪先生介绍他去上海协大祥布店学生意。当时做学徒是很苦的,没工资,只有月规钱1元,只够理发、洗澡。平时住在店里,什么活都要干。油夫哥人瘦小,进货时,几匹布叠在一起搬,几次把他压倒在地,被师傅一顿顿臭骂。“协大祥”是宁波人开的店,外祖父是股东之一,但宁波人对子弟“学生意”一向严格。即使是父亲当老板,儿子跟师傅学徒也不能管。师傅打骂责罚,当父亲的还要感谢师傅“不打不成器”。油夫哥在“协大祥”的经历,娘不知其详,只是对我说,儿子搬不动布,被压得吐了血。
油夫哥患了肺痨,只好回老家。这个病当时没药治,只能看中医,每天喝苦药。油姐天天侍候弟弟,也传染上了。油菜花开的季节,油夫哥吐尽了最后一口血,撒手西去。娘哭了三天,不许人安葬儿子。哭得更伤心的是邻生先生——好不容易有个男丁,指望他继承家业、延续香火,现在希望破灭。老人受不了打击,不久也去世了。油夫哥落葬那天,油菜花开得正盛。娘送他,一路走一路哭,包家的祖坟周围全是金灿灿的油菜花。棺材进穴时,忽然有一只鸟,嘴含菜花对着娘静静地看,众人赶它,它依然停在棺材上不走。娘哭叫:“油夫,你舍不下娘?好好去吧,早点投人生,下世再来我们家!”鸟飞走了,一朵菜花落下来,随着“油夫哥”一起埋进土里。从此,娘见了油菜花就要犯病,乡人说这是“乱心病”,没药治。
娘常说,油夫是个孝子,他每月拿1元钱,自己不舍得用。过年从上海回家,买了“三阳南货店”的红枣桂圆给外公吃,可见老天也要收好小囡上去!她每次看见我家窗台上探头探脑的鸟(那时鸟可真多!)总小心地悄悄看,一边自言自语:“不是那只鸟!那只鸟翅膀大,眼睛眨也不眨。油夫走了,再不来了!”说着就擦起了眼泪。
油夫死后没几天,就有人给他“提亲”,乡下规矩,死去的未婚男子要结阴亲,否则在阴间没人照顾。娘当作一件大事,四处打听女家家境,找了一个年龄相仿,据说很漂亮的“黄花闺女”“嫁”给油夫做妻。“过门”那天,娘说,像娶媳妇一样,用轿子“抬”过来,一样吹吹打打,两张照片拜堂,然后将“媳妇”的坟迁在“油夫”旁边,墓碑上这个“女人”冠上了包姓,“油夫”就算有了妻,他们可以在阴间生儿育女,也是一个家了。这些都是娘告诉我的,我那时还没出生。
办好了这些事,娘大病一场。她不认得人,整天胡言乱语,白天黑夜地哭诉,听得人都陪她哭。有一天,她来月经不知收拾,床上都是血,我外公去看她,她拉住他大叫:“兰生叔,我拉血,要跟油夫一起去了。”外公百般劝慰,她总算安静下来。
不到一年,油姐也吐血而亡。娘的老母亲走后,按族规,家产落入娘家侄子手里,娘被扫地出门,剩下赤条条的一个人!
丈夫来叫她,娘不回去,她铁了心,再不见那个坏男人。她依然操旧业,用她的双手接过一个个婴儿,从这家辗转到那家。但每到油菜花开的季节,娘总要犯病,那几天,她不知身在何处,不辨日夜,不吃不喝,不与人交流,只是哭嚎……因为娘常犯病,后来,没人再敢请她做窠娘,她夫家不肯去,娘家不收她,她生计断绝,无处落脚。外公一向做善事,把她托付给我妈。从此,她一直在我们家,成了我们的亲人,我有了另一个娘。
那年,我去了钟包村,找到娘的丈夫侄子家,也就是她住过的老宅。房子保存得很好,有两进,大门进去,右侧是正房,共3间,左侧是偏房,以前应该是佣人住的。二层楼房,红漆柱子,玻璃窗,雕花木门,门上有砖雕,看得出原来的气派。侄媳见我去,似乎很紧张,一再问我来干什么?我本来受娘之托只是去看看,见她这样问,我动起了心思,这么多房子、屋肚肠(房子里的家具、什物、字画等)都给他们白白拿去了,娘却一点份都没有,毫无道理啊!现在是新社会了,这种老规矩该破一破。
我还是个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凶巴巴地说:“我来拿东西!”“什么东西?”那女人真的紧张了。我指着雕花红木橱、樟木箱,这里那里,说:“这些都是窠娘的东西,我要拿走!”这下捅了马蜂窝,他们一家人都围着我吵:“东西是包家的,她没份!”“怎么没份?她是包家媳妇!”“侬搞搞清楚,她没后代留下来,包家不与她算账已客气了,还来拿东西,笑话!”我吵不过,气得只会哭,不知是谁,找来了祖母,阿娘骂我:“多管闲事多吃屁!回去!”我不肯,非要拿东西。大概是觉得理亏,侄子后来同意给我点东西,我非要那只红木大橱,那时还不懂值不值钱,只是喜欢上面的缠枝花。侄子说你拿得动就拿去!哪拿得动呢!
三门大橱,别说拿走,要搬恐怕得几个大男人。只好不拿。又要那只小柜,想着给娘当床头柜用。阿娘说:“你拿了,又怎么拿到上海去?”我忍着气,在屋里东找西找,侄媳大概觉得我难缠,再说围着一屋人也不好看,她说:“我给你一只箱子,你挑点东西装进去,装满为止,好不好?”
一只樟木箱拿来了,我把屋里的东西尽往里面装:碗、碟、花瓶……我装进去一件,阿娘就拿出一件,她说:“要敲碎的,没法带回上海!”侄媳说:“我给你拿敲不碎的东西!”毫无生活经验的我看她往里装东西,心里美滋滋的。阿娘叫村里人帮我挑走,一头是樟木箱,一头是一只凳子加一条棉被。我以为占了大便宜,开心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把东西带回上海,拆箱一看,妈就骂:“都是破烂,亏你想得出,去吵了半天,拿来这些没用的货!”娘却表扬我:“还是阿拉月丽有用,我连一根纱都没拿到,伊搬来了家当!”她一件件拿出来看,一面说:“这铜汤婆子,上面有只瘪洞,是油夫小时候摔坏的。这是锡烛台,上供用的……”一面又擦起了眼泪。这些东西虽不值钱,但是我为娘首次“出头”的战利品,娘很欣慰,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这些拿来的东西,其实一点用都没有,棉被是破的,凳子缺了角,小零小碎的器皿后来都给娘当破烂卖了。只有那只樟木箱完好,我结婚时,娘请人上了漆,送给我当了嫁妆。本来,我还要到菱漕村她的娘家去(给她娘家侄子拿走的家),阿娘死命拉住我,说:“老祖宗传下的规矩,破不得。”我不听,非要去,阿娘气得要打我,才没去成。想想很遗憾,等到几十年后我去菱漕村时,再打听邻生先生,竟没一人知道。去了好多次,也没找到窠娘的娘家。阿娘、窠娘走了几十年,没人再能告诉我,娘的根在哪儿,也不知油夫哥的坟在何处!邻生先生究竟是外公的什么人,也成了永远的谜。娘那个“烂料丈夫”的名字,打听了多少年,竟无人知道。这一家人,现在团聚在地下,娘也许被油夫哥搀着逛街,她不会再哭了吧?
娘在我们家几十年,妈当她是姐姐,我们当她是长辈,从来没人把她当保姆。抗战胜利后,娘跟着爸妈到上海,一起住在蒲石路三楼半间统楼。房子很小,她只能睡在门外窄窄的过道里。自来水在一楼,娘每天扭着小脚楼上楼下跑,很辛苦,她从不怨。上海解放后,我家搬到虹口东余杭路鸿兴里,房子大了,人也多了,娘更辛苦了。妈要上班,家里的事全由她做主,她不仅是总管,还是全家的主心骨。买什么菜,吃什么饭,谁要添衣做鞋,东西放在哪里,妈都不管。大弟小时候顽皮,邻居来告状,娘打他一巴掌,他哭都不敢。二妹好胜争强,娘说小孩不该有这么重心思,说她“刁里作”,二妹不敢回嘴。爸年轻时,脾气不好,有几次娘烧的饭烂了,他责怪:“粥不像粥,饭不像饭!”娘生了气,回骂:“年纪轻轻,小老头一只!”以后当面就叫爸“小老头!”爸再不敢啰嗦。
1968年夏天我们陪窠娘逛南京路
娘的丈夫当过保长,日伪时期又当伪保长,抗战胜利后当汉奸被捕。因他没做什么得罪乡亲的事,不久被放出来。他到上海找娘,正是刚获自由时。包家没后代,他想与娘团聚,应该也是可以谅解的事。但娘伤透了心,不肯回家。他没了生计,祖产都卖了,没几年贫病而亡。听说丈夫死了,娘哭了一场,但仍没回去,丧事是侄子料理的。包家祖上留下的一幢大房子,给侄子继承。从此,娘真正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婆家的一根草都没她的份。她真正成了我们的亲人、长辈。我小弟媳进门后,因做三班,妈怕她睡不好,走路都惦着脚。娘怪她太过分,常对弟媳说:“赚点钞票,昌介‘争煞’(宁波话,别那么当回事!)”弟媳不生气,发了工资买东西第一个孝敬她。我们长大后,有了工作,每人每月给她一点钱,虽少,是一番心意。娘早就不拿工钱,她也没什么需要,只是常常出去在东余杭路、高阳路、丹徒路、公平路、唐山路一带小店买点糕饼糖果吃。附近马路上的人都认识她,小店也欢迎她去。每次买东西,她会自豪地告诉别人:“今朝发工资,阿二给我1元,阿三给我1元!”那时社会风气好,她到处走,有时兜里放着不少钱,从来没遭人算计。有时没带钱,小店也会赊给她。第二天,她会叫平弟:“欠烟纸店阿四老板一角,欠酱油店周老板2角,给我去还掉!”脑子煞清。
石库门的房子各家都是用金条顶下来的,原来一幢楼只四家人,关系都挺好。后来房子交公,搬进来的人杂了。楼里有两家邻居很计较,爱吵架。那时,厨房在楼下,自来水笼头也在楼下,几户人家合用一只水笼头,难免产生摩擦。清早起来,水笼头前排成长龙,洗脸、刷牙、倒马桶、烧早饭、洗尿布……每家都有人要上班上学,等不及,就会吵。我家早晨像打仗一样。娘起得很早,常常抢先在水笼头前忙,陈家阿娘常盯着她,还把她推开,娘生了气用宁波话骂:“抢什么,抢羹饭啊!”陈家老太是宁波人,听得懂这句话,她用恶毒的话回骂:“我们都有羹饭吃,侬没吃!”(指娘没有后代)。有一次,见娘气得哭,我冲下楼去,把陈家老太的洗衣盆倒在地上,用脚踩。老太不能和小孩吵,只得灰溜溜地上楼去。
我家搬来时,二楼就两家,我们住统厢房,加三楼两间,另一家姓王,住前楼。王家有婆婆、小姑、儿子、媳妇,还有两个孩子,关系复杂,房子又小,常听见他们吵架、摔东西。王婆婆爱管闲事,邻居都嫌她烦。不知怎么,她与窠娘较上了劲,三天两头找麻烦。
那天,王婆婆硬说楼梯上的水是娘故意洒的,站在房门口“娘西娘倒”地骂。娘不会吵架,关上门在屋里气得发抖。我冲出去,抓住王婆婆,想吵,没胆子。想骂,又不会,气得眼泪像自来水哗哗流。娘一把拉我进房门,搂住我说:“骂人就是骂自己,别理她。”晚上,我用粉笔在王家门上画根黄豆芽,旁边写:“黄豆芽臭了!”娘悄悄地用布抹掉,劝我说:“做人,嘴巴凶没用!真本事是做出来的!”
王家搬走后,不知怎么回事,前楼用板壁隔成两间,往进了两家人。前间分给了朱家,夫妻带四个孩子,一天到晚吵吵闹闹,甚至大打出手。窠娘关照我们不许去他们家。朱家姆妈是纺织女工,脾气暴燥,论吵架,可说是吵遍弄堂无敌手,我们都不敢理她。后间搬来了一家山东人,会做馒头。女主人蒸了一屉馒头总会送几只给我们,娘每次都回一份礼,两家处得挺好。不久,发现几个女孩头上都生了虱子,娘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家孩子怎么会生这种东西。后来才发现,这家人不洗澡不洗头,家里臭气熏天,几个女儿头上都有虱子,娘气坏了,与女主人理论,女主人强词夺理:“吃了邋遢好做菩萨!生几只虱子有什么稀奇?”妈知道后,好言相劝,送给他们DDT,才消灭了虱子。从此,娘每天在门前扫地拖地板,洒消毒药水,还禁止我们吃他们送的馒头,更不许我们去他们家玩。女主人怀恨在心,常常恶毒地说:“清爽,清爽,太清爽嘞!”暗喻娘没有儿女。娘不与她争论,只是严密地管住我们,不许靠近他们一步。
山东人搬走后,来了扬州人,夫妻俩带着个盲女儿。女儿十一、二岁,出生就眼盲,她不下楼,整天坐在竹椅上发呆。母亲不工作,单靠男人摆小摊,生活十分艰难。盲女也许是怕受欺侮,非常自闭。娘有时送她馄饨、菜饭,她要等母亲尝过才肯吃,也从来不知谢。有次娘看她小辫子散了,想帮她梳头,谁知还没碰到她,她就大喊大叫,她母亲正在楼下提水,急急上楼,不问青红皂白,一口咬定是娘欺侮了孩子。一时间,盲女哭,大人骂,邻居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来看。女人对着邻居大骂,吓得大家四散逃走。从此,我们放学时娘总等在楼梯口,一个个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关上门,她才松一口气。一个女人,唯一的孩子残疾,又穷,心情可以理解,但那时我们不懂事,只遵循娘的教导,惹不起躲得起,同情心都被吓跑了。
扬州人后来付不起房租,搬到棚户区去了。最后搬来一对老夫妻,女的特别胖,大家叫她“大块头”。“大块头”不上班,老头出门后,她没事做,整天东家长西家短。她家窗口对着楼梯,二楼、三楼凡有人来,她就伸头出来看。我家一开门,她也要看。谁家有一点事,她添油加醋说得全弄堂都知道。全楼的人都讨厌她,娘给她起了绰号:“特务”。
“大块头”其实很可怜,是老头的续弦。她不工作,年龄比老头小得多。也许是担心老头如先死,她没生过孩子,将来无人养老,因此,特别小气,一分钱恨不得掰作二半用。老头常抱怨没菜吃,为此常发生口角。前妻的儿子偶尔回来看父亲,“大块头”如事前知道,准躲出去——可以不烧饭。父子俩常买一副大饼油条打发一顿。如“大块头”在家,更糟,常常饭没吃先吵起来,每次吵得那儿子擦着眼泪饿着肚子走了。然后,夫妻关上门窗继续吵,老头哪是她对手!
娘看不过去,有次见那儿子走,她包了两只茶叶蛋追上去。儿子不敢拿,娘说:“我不会说,你放心吃。”儿子在街上狼吞虎咽,娘回家后拭着泪说:“作孽!呒没娘的囡,苦哇!”因“大块头”凶得不得了,这样的善行只能偶一为之。后来,那儿子不来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没处去打听。娘常常想起这孩子,她说:“宁跟讨饭娘,勿跟做官爷!晚娘心如毒蛇,可怜这孩子!”
窠娘抱大了了我家两代人
后来,爸出了事,那几个恶邻居幸灾乐祸,常理直气壮地与娘争水笼头,有一次后客堂的张家姆妈推推搡搡的,差点把娘推倒。大弟知道了,把满满一盆水从窗口泼进了张家。大弟长得人高马大,把窗口堵了个结结实实。张家男人吓得不敢出来,大弟在天井高声宣布:“谁再欺侮窠娘,你们等着瞧!谁再说窠娘没后代?我就是她儿!你们谁敢再试试!”吓得那几个恶邻从此再不敢与窠娘争。大弟去新疆,窠娘比家里任何人都哭得伤心,大弟劝她:“我会回来的,你别怕!谁欺侮你,写信告诉我!”谁知大弟一去20年!
爸不在,大弟又走了,家里都是女的,又戴了一顶莫须有的帽子,被人欺侮便是常事。十年动乱开始,后弄堂房子里的几家,不是资本家就是小业主,首先受冲击。垃圾箱里常有他们自己扔的旗袍、高跟鞋等。抄家开始时,几乎每天有人站在高凳上“示众”。那时还比较文明,但抄得实在彻底,听说放在酱油瓶里的金戒指也被红卫兵找出来了。抄家物资一车车运走,风声越来越紧。
娘有只金戒指,很粗,她一直说等我出嫁了给我。听说金戒指是抄家第一目标,她十分着急,东藏西藏总觉不稳,便与妈商量,先送给我,让我自己保存。我同样吓昏了头,哪敢藏金戒指!说什么也不要。
娘听说书是“四旧”,她忧心忡忡地几次对我说,这些书你要想办法藏起来!一枚小小的戒指都不敢藏,哪有胆量藏书!在我心中,其实,戒指可以不要,书是无论如何不肯放弃的,但谁敢对抗“造反派”?最后我藏起的只有一套《约翰克利斯朵夫》,我把封面撕了,书拆散,娘把它藏在烧煤炉的引火柴堆里,全家所有的书交的交了,抄的抄了,烧的烧了,只剩这一套,后来仍未逃过一劫。当年,娘冒了极大的风险,为我最爱的一套书找了一个去处。她的戒指却没有保住。
那十年,不堪回首。政治上,被不知名的罪名压得喘不过气来。经济上,妈的一份工资要养活一大家人。二妹、三妹只能不上高中,去读不要学费的师范,她们工作以后,家里情况才略有好转。娘和我们一起被人唾骂,一起担忧着不知下落的爸、远在新疆的大弟和在崇明农场的小妹。她的棉衣裤烂了,她把早几年做的“寿衣”穿上。她说,反正总是我穿,现在穿比死了穿有用!她的枕头破烂不堪一直睡着,毛衣袖口破了,她把袖子拆了当背心穿。家里实在没钱,她毫无怨言,从无所求。她和我们一起苦熬着。
抄家那天,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敲开竹竿,拆开被子,倒翻水瓶……最后,造反队说要搜她身。她缓缓地解开发髻,打开衣襟,脱掉鞋袜,一句话都不说,任她们从头摸到脚。当然,什么都没有,最后,把她的戒指拿走了。造反队走后,娘浑身颤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知道她心疼戒指,赶紧安慰她,我不稀罕,我不要戒指。娘说,戒指不值几个钱,只想给你留个念想。几年后发还抄家物资时,据说政策有规定,金器不能还,只还了19.5元。当时,没处去买金子,娘想留个纪念物给我再也不能了。
落实政策以后,爸回家乡工作,妈要一起去。那时,兄弟姐妹都已成家,妈与爸分居几十年,是该团聚了。但如何安顿娘,成了大问题。娘住惯了老房子,不仅是楼里邻居,周围几条街上的人都认识她。这个环境对老人是非常有安全感的,也是适宜的。娘年事已高,早已不做家务,也没人要她照顾了。妈一走,她将与小弟一家过。弟媳在厂里做三班,老房子隔音差,娘犯起病来不管不顾,肯定要影响他们的正常生活。
窠娘的选民证
我就在这一年调去陶行知纪念馆,陷在出乎寻常的忙碌中。为抓住一生难得的机遇,我拼着命工作,除了陶行知,我再没有任何念头,也不再牵挂任何人,连儿子病了都没时间管。娘喜欢住我家,但先生在管工程,经常几个月不回家,我早出晚归,回来还是忙“陶行知”。娘不再有能力照顾我,也不会烧饭,她需要护理、照料,但我没法顾及,只能让她轮流在弟妹们家住,每家一个月。
当时的弟妹,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工资低,负担重,个个被生活压得透不过气来。娘日渐衰老,常常屎尿乱撒,晚上胡言乱语,闹得人没法睡觉。最早提出不再接受娘的是小妹。小妹在金山,儿子刚出生,丈夫做三班,没老人帮忙。娘一去,雪上加霜,她无力承担,只好拒绝履行义务。三妹有公婆,二妹有瞎眼婆婆,小弟的儿子刚上学,妻又做三班。我自己上班路又远,那时交通落后,每次要倒4次车,步行半小时,回到家精疲力竭还要找东西填肚子。
眼看维持不下去。娘没人照顾,严重影响她的健康,爸给虹口区民政局写了信,希望有福利院可以接受她,让她安度晚年。当福利院可以接纳娘的消息传来时,我和小弟都哭了。
娘在我们家几十年,没一天与我们分开过。我们每人来到世界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妈而是娘。妈没做的事,娘都做了,妈该做的事,也是娘做了。在她风烛残年,我们怎忍心把她送走?从道理上讲,我们怎能把她推出去?
犹豫了几个月。娘在我家有一顿没一顿,还常常跑出去,不认得路,我下班要四处去找。我不能放弃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为陶行知事业尽力,我分身乏术,但把她一个人留在家中,高楼、煤气、走失、饿肚……任何一项都要致命。无可奈何之际,弟妹们都同意让娘去福利院,我咬咬牙,也同意了。
娘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家,去了虹口福利院。不能说福利院不好,那里有医生、护工,当时社会风气好,服务员都是很认真负责。工作人员都是上海人,福利院是政府办的,不以赢利为目的,吃、住、照顾都挺好。但娘自由惯了,她每天喜欢逛街,与认识、不认识的人聊天,买点东西吃吃,或者什么也不做,站在街上“看野眼”。福利院怕老人走失或出问题,不允许老人自行外出。娘像被关进笼子的鸟,非常不适应,成天与院长吵,院长没办法,就打电话给我。我去了,劝她,她不回答,只是很听话地点头。过了几个月,娘才安下心来。但整天不动,她很快便失去了走路能力,明显的衰老了。
那年春节,我接她回家过年,我不知道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年。我们如以前那样,吃年夜饭,她给我孩子一个红包,还说:“老外婆没什么钱了,意思意思啊!”年初一,我们大家庭有大团聚,我们家挤得满满的,娘很开心,一直笑着。年初四,我们要上班,要把她送回福利院,娘说,再住几天。我请了一天假陪她,下午,馆长来电话说,明天有湖北民盟来参观,一定要上班。第二天我上班前把烧好的饭放在锅里,关照儿子中午点着煤气热一下就可吃。等我晚上回来,儿子哭,娘也哭,屋里臭气熏天。他们没吃成饭(因为儿子不会点煤气),娘大便拉在身上,糊了一床!想来想去,这日子没法过,还得把娘送去。
娘去了福利院后,不久摔了一跤,从此卧床不起,1987年9 月16日福利院来电话,说娘不行了。我正外出讲课,那时没手机,馆里没法及时通知我,等通知到我,我转了几辆车赶去,娘已咽下最后一口气。她躺在床上,脸上盖着块手帕。我揭去手帕,她神态安祥,口眼紧闭,脸色红润润的。过了一、二分钟,她的脸色开始泛黄,嘴角现出微微笑意。旁边的老人说,她知道你来了,安心地走了!我大恸!握住娘冰凉的手,想起童年时我答应她的“为她送终”,除了愧疚,只有心痛!
娘死了,没容我哭够,福利院的人催着我去开死亡证明、注销户口和粮油关系,等办了这些手续,殡仪馆才能运尸。从虹口到我住的地方,是从东到西,倒了一辆车又一辆车,赶来赶去,昏头昏脑,忙了一下午才把手续办好,再往回赶。听说福利院一定要赶在天黑前把遗体运走,我心急如焚,在路上连奔带跑,总算赶上了他们限定的时间。运尸车来了,两个小伙子问儿子在不在,我说没儿子,只有我,是她女儿。小伙子说,女儿没用,儿子可以捧头捧脚,你站旁边去。他们不让我碰娘,也不许我哭,说眼泪掉在她身上,她会“走”不动。我跟在“娘”身后,不敢哭出声,一个小伙在下楼梯时,不小心手一滑,把娘的头重重撞在楼梯角上。我失声喊:“她会痛的!”小伙子说:“对不起,对不起,但她是不会痛了!”听了这句话,我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从此,娘再不会痛,不会哭,她有再大的冤,也再不会说了!
“娘”上了车,我看见车上已有两个“人”,娘压在那两个“人”身上。我本想说不可以,但还没等我说,车门已关上。车开了,我跪下来,向娘行最后的礼。我一生两次向娘下跪,一次是出嫁,谢她的养育之恩。这次下跪,我是谢还是痛、悔?我不知道,我长跪不起,在大街上,当着围观的人群,我痛彻心扉,嚎啕不止。“娘”走了,世上最疼最爱我的人永远离去了。娘不止一次说“河里没鱼虾也好”,把我当作她的儿,希望我为她养老送终。但在今天,我却只能向娘的遗体辞行。在她最后的时候,她的身边只有福利院的人,没有一个亲人,没有她视作心肝宝的我。在她吐出最后一口气时,她的灵魂不知有没有等我?她是不是有许多话想和我说?她怕不怕独自远行?我永远没法知道了。
她在94岁高龄寿尽而逝。娘一生没有生过什么病,除了“乱心病”,她真的没有什么病,连伤风感冒都没有过。除了发病时吃精神病的药,她从来没吃过一粒药。到90岁,她照样上下楼梯,脚步轻盈。娘不信佛,但信命,她说,今世受苦,是因为前世作孽,所以今世做人要心善,不能去“弄松”人(算计人)。娘在我们家,其实她一直有危机感,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雨伞放在门背后,包袱搁在床横头”。意思是随时随地准备走人。还有一句是:“光棍做人像神仙,生起病来叫皇天”。忧虑自己是孤老,生病了没人管。即使我认她做了娘,她还是不安心,曾一遍遍地对我说,要为她做坟立碑,入土为安。死了要送红缎被(只有女儿好送)。要做六七羹饭(只有女儿好烧)。我答应了无数遍,但她仍不放心,还是一遍遍地叮嘱。
她去世后,骨灰放在西宝兴路火葬场寄存,可以放三年。听说人死了,不能马上下葬,要等冷透了,才可以入土。我想着三年以后再葬,一定是冷透了。但不到两年,我开始不断梦见娘。我告诉妈,妈说,你答应给她做坟,怎么不做?赶紧去做。那时上海很多人将先人葬在苏州,我听说每当清明扫墓,去苏州的火车人满为患,很不方便。我四处托人打听有没有上海的墓地,那时没有上网,消息很不畅通,好像公墓很少,上海的几乎没有。后来在西宝兴路看到一则广告,是江苏浏河有个公墓刚办起,看地图,浏河是离上海最近的邻省,比苏州近多了。那天特地坐长途车去实地考察,原来是烈士陵园扩大范围。一看是烈士陵园,我立刻决定就在这儿了,因为永不会拆除。一共付了六百多元,是永久性的,没有其它费用。
1989年冬至前夕,我把“娘”请回家,让她在家再“住”一夜。“娘”在照片上依然笑微微的,但她只剩下了一把灰。考虑再三,把已走了十几年的孩子照片一起放在她身边。孩子是她带大的,是她的心头肉,现在祖孙俩又可依偎在一起,娘不会再寂寞了。
冬至那天,特别冷,我怀里抱着红布裹着的“娘”。临出门,我对“娘”说,我们走,娘,您上路吧!娘不会再回答,匣子里是永远的沉默。刚跨出门口,不知什么绊了我一下,我差点摔倒。忽然感到怀里的木匣沉得往下坠,还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泪如雨下,想到一定是娘舍不得走,她放心不下我!我一面哭一面劝,劝娘,也劝自己:“娘,我长大了,会照顾自己,我不怕,您也不要怕……”我把木匣扶正,里面不再有声响了。娘活着时,我从来没抱过她,现在我紧紧地搂着她,她变得如此之轻,如此安静。
坐在长途车上,“娘”默默地依在我怀里。忽然想起,我从来没好好地和她说过话,甚至没仔细地看过她的脸,更没有任何亲密的动作。娘健在时,总是说:“我是石将军卖豆腐,石骨铁硬!”她虽然疼我,除了小时候抱着我睡觉,却从来没有亲吻过我,也没有用昵称叫过我。她总是直呼我的小名,吩咐我做这个做那个,做得好,从不表扬,做得不好,最多骂一句:“笨贼佬!”也不批评。娘经历了人生最大的惨痛,中年丧子以后,心似乎变得很硬。除了发病的时候,她很少动感情,没有大喜大悲,对家里,对世事,都心如止水。
娘不识字,但她小时候跟父亲学过经书,常常会说出很多有哲理的话。大弟读书不用功,她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佩姐的儿子不争气,她说:“总有一天要咬奶头!”邻居背地嚼舌头,她说:“一刮两响,一拍两散,才是一世为人”。我出嫁时,她叹道:“女婿是娇客,生囡是瘟贼。”
弟媳进门,她叮嘱妈:“若要好,大做小!”二妹考了第一名,她说:“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三样没学到。”家里孩子多,小弟小妹常穿补过的衣服,很不开心,她说:“秀才不怕衣衫破,只怕肚里呒没货。”十年动乱,我们头上顶着帽子,心里藏着冤气,她说:“不怕人家看勿起,只怕自家勿争气!跌勒倒,爬勒起!”婚后我住在10平米的小房子,家里挤得走路要侧身过,她说:“宁受挤,勿受气,屋宽不如心宽。”有几年春节桌上没什么菜,孩子们垂头丧气,她一面上菜(卷心菜叶子汤)一面说:“要得人家比种田,勿得人家比过年。”有时,她叫我们做事,都不肯去,大的推小的,她嘲讽:“大懒差小懒,小懒差石板!”
这些话,大多是宁波老话,经过多少代流传,堪称经典。我们从小听着,是润物细无声,用现在的话说,即是素质教育,一生受益匪浅。娘说得最多的两句话是:“唉!养子养囡,捞把灰勒!”“呒高话头(没有话说),老太婆肖藕(牛)。”每次说时,总自嘲地摇着头。现在想起来,这两句话含着多少无奈!有着多少痛楚!
我的窠娘我的娘
娘姓陈,名阿成,浙江镇海菱漕村人。生于1894年1月5日,于1987年9月16日无疾寿终,享年94岁。1989年冬至,我以女儿名份为她建墓立碑。在江苏太仓浏河公墓,她永远安息了。随着娘的逝去,上海弄堂里缠着小脚的“出窠娘”,就此划上了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