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东方商厦内的餐厅,下楼到路口,眼前灯光璀璨,车流人往,恍惚间分不清究竟身在哪条路上,邯郸路四平路?还是四平路黄兴路?踌躇着走哪边叫车更合适,问同行的安忆老师:王老师,你看朝哪边走好?安忆老师道:我总归跟侬走。心里一笑,说起来,好像确实我应该熟悉五角场一些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在这里上大学了嘛。但是,但是,看着眼门前儿那个著名的蛋型下沉式广场,自嘲自己其实也是个“外省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复旦大学大门一景
我们商量了下,还是决定从何处来回何处去,走到对面的邯郸路。于是,进“蛋”。四五个出口,上行马路,下道地铁,平行商铺,看着四通八达,究竟何处?问两三个聚在一起的年轻保安,保安带口音的普通话,手朝左边一指,诺,那个楼梯,上走。哦哦哦,谢谢你。和安忆老师出了“蛋”口。是邯郸路。隔着车道、人行道,商厦大楼间,那些老式居民住宅楼还在,不过刷了墙,装了斜坡屋顶,DNA终究还是原先的。我认得出。心里默默一定,陌生中看到熟悉,可是这熟悉自然已非那时的熟悉。当然,那时的熟悉终究是有多少熟悉的?
夜·散步
学校在邯郸路,周边不是工厂研究所就是农田,偶尔有些新村,每当9路报站“上农新村”时站得腰酸背痛的身体会轻松起来,学校快到了;接着听到“材料研究所”,舒畅起来,马上到站了。9路是从虹口公园那里过来,五角场那里则有55路通向南京路,初来乍到的,这些信息还是摸清了,其实信息量也就这些,就知道不远处有个叫五角场的是方圆里的热闹处,是街市的意思。何以五角场,在十八岁的年轻人听来,这名字蛮乡野气息的,打谷场、屠宰场、饲养场,生产大队的什么什么空地才叫场嘛;也比较兵气的,打靶场、发射场、战场,听听就是剑拔弩张。这个场到底是哪个场?原来,因为五条路由此放射汇集,才“场”了起来。邯郸路、四平路、翔殷路、淞沪路、黄兴路由此出发,到此交集。听起来,五条路在一起,也是蛮气派的,至少过起马路来也是要东张西望才行,毕竟五条路呢。可是,五角场有些什么呢,还是学生的年轻人那时还不太关心街景,食堂教室图书馆小卖部书亭大致能满足日常所需,看书听讲座的胃口倒是不小,相辉堂也有电影放的,偶尔还有新光电影院的欧美电影开眼界,或者长江剧场的话剧燃烧激情,若要领领世面,当然去市中心啦,南京东路的新华书店,第一百货,淮海路的各式铺子,那才是上海吧。五角场那简陋的放映站,简陋的饮食店,朴素的百货商店,实在偶尔一去的。就算去乘55路,五角场通往市中心的长龙公交车,大抵只是为了55路的。
只是,五角场也不会让你忽略它的存在,就算不过是一个背景,背景里模模糊糊的身影也是绰绰约约的,像一个渐走渐远,又渐行渐近的影子,在往后的日子里,好像能抓住,又似乎已然松手而去。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五角场
周末不去夜自修,去五角场散步,是与自己最喜欢的相处。那时的五角场,夜晚是安静的,路边没有那么多商铺,即便有,粮油店米店是早就排上门板的(和嘉定西大街相仿佛的铺子,朱红色的木门油漆掉得七零八落的),从邯郸路国定路沿着人行道走,大多是黑黢黢的,路边的轻工业技术学校洒出来一些光线,前面的居民区门口一盏不那么亮堂的路灯,若是靠右走,一长段的水泥围墙,直到前面9路终点站,才有些小铺子和光亮,人似乎也都从七角八落里忽然聚在了一起,走来走去地搅动了刚才还是冷冷的空气,最亮的一处当然是食品店了,邯郸路往四平路拐弯必要经过太平洋食品店。食品店左右两个柜台,中间一条小走道;大的那里呢,卖各种杂货,南北杂货一些小食,就是那时食品店通常的样子。小的呢,就有些特色了,专卖中西式点心。品种不算太多,但放在柜子的不锈钢盘子里精致得很,在五角场就是一次视觉和味蕾的惊艳。桃酥、拿破仑、核桃塔、椰子塔、咖喱角,看看点心的汉字命名,就能引发想象,桃酥不必说,还能猜得到味道。拿破仑,什么点心叫一个法国人的名字?核桃塔椰子塔,顾名思义当然是含有核桃和椰子的,小圆底座上一些金黄咖啡斑驳的细细碎碎,应该就是融合了核桃和椰子的饼馅吧,小小的一个叫成塔,倒颇有古风的,七重塔玲珑塔,其实后来知道大概塔应该写成“挞”,才是妥当的。三角型的咖喱角类似外婆做的三角豆腐干嵌肉末,酥皮包裹着咖喱馅,在晕晕的灯光里,慵慵懒懒的,却似乎又很诱惑,怎么着就想吃一个试试,到底啥味道呢。下决心省出银子来尝一口,咖喱角一只,核桃塔椰子塔各一,再加几块桃酥。一大纸包,简直奢侈啊。哪里忍得住走回宿舍再吃啊,直接边走边悉悉索索地咀嚼起来,虽然有段路是没有路灯的,但借着一点点不远处的余光暗暗地吃起咖喱角来,味蕾的释放却是更加闪烁的。酥皮和咖喱和牛肉末的配合,咸鲜和咖喱的融合,好比酥皮的层次,脆、细碎,层层叠叠,却是没有汉赋的叠床架屋,刚刚好的层次和滋味交融,在大多甜味取胜的西点中,咖喱角的口味是独树一帜的。桃酥也不错,不似少时常见的那种大圆形,一个个小小的圆,香甜酥脆,停不下来的感觉,倘若不是胃提抗议,大概桃酥也很容易在路上化为无形了。当然,当然,难得的美味,要慢慢地吃。核桃塔和椰子塔实实在在的食材,核桃碎粒已然是脆的,椰蓉则细碎而香,搭配软硬妥帖的饼皮,颇有回味。对拿破仑倒感受一般,虽然一层酥皮一层奶油的做法蛮考究的,不过时间略一久,就容易软趴趴,继而生出腻感,也就罢了。
实在其实也是一月不过买一次吧,否则餐费书费都要被咖喱角蚕食了。克制中感受美味,美味的放大效应一直延续到很多年以后,等到可以随意吃咖喱角椰子塔时,这些东西也就变得平常了。暗夜里独自的品尝,有回忆的加持,滋味在想象中无限绵延。
去五角场散步,其实不是为了咖喱角,虽然咖喱角在橱柜的灯光里耐心等待着,有时候咖喱角已经卖完,是为了什么呢,只是散步吧,在周末的静夜里,在少有行人的人行道上,只是慢慢地走一走,暂时离开教室和图书馆和宿舍,离开书,离开那些让人激荡的句子,让人寤寐思服的情节和人物,只是走着,和自己相处,可是脑子却总无法停止思考,很多很多年以后,却是要学习“停止思考”的正念冥想,不知是千载其实不需思接,心游也不必万仞,恰恰相反,需要经常的清零清空,只是当下一刻的生命和自己,但是,在五角场散步的夜晚,那些年轻的夜晚,十八岁到二十岁的夜晚,“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想象着“海星星”在夜空中闪烁,慢慢地行走中蕴藏着如泣如诉的旋律。路边的居民楼安静地亮着灯,那些柴米油盐似乎尚未迫在眉睫,也就不那么去关注,围墙内是些什么呢,仿佛也不太关注,只是身体的行走和书中乾坤的激荡,甚或有些淡淡的愁,也就是这个年纪的愁吧,真正的愁并未咂摸到呢,只是谁说此时此刻的愁不是愁呢,生命在每个阶段总是这样那样的表达着,中年以后想起那些夜晚,轻轻一笑,倘若没有那样的静夜思,以后的释然也许也并不如期而至的。
暗夜中,五角场是一个大的存在,尽管这个存在也不甚了了,简朴的朝阳百货商店早就打烊了,大众饮食店,春光理发店,还有照相铺子,自然也都关门了,有些名头的淞沪饭店呢,也许还亮着几盏灯,但对于一个学生来说,饭店是一个难得进入的空间吧,还有什么呢,略略知道些的,有个电影放映站,简陋的棚子,待等到1983年翔鹰电影院建起,也是在五角场看了电影的,不过好像有相辉堂也基本能满足了。黄兴路上的建筑看着高大些,空军政治学院里面或许灯火通明,可是外面人只看见大门和大门内的路,那么,四平路上诺大的公交汽车场呢,想象夜色里公交车身反射出金属的光泽,挤满了上车人和等车人的喧腾的车厢此时是清静了的,吃着咖喱角回校的路上,偶尔想起公交车场,身体记忆起的总是从邯郸路一路挤车回家时的狼狈,简直是和平年代里的冲锋陷阵,常常只能安分守己地望着公交车一辆辆地腾起尘土渐渐远去,再期待下一辆能够挤上去。
曾经的五角场朝阳百货商店
然而,这个存在还是足够让人心安,好像有了学校,有了五角场,再远些,可以去南京路淮海路,那么青春的日子也是有了安顿和交待的,况且,其实真正的安顿并不在这样的存在中的,也许更在书本中,在连续不断的思索中,在人的生命的变化中。萨特说了,人的存在总是在变化中的,在时间的流逝中实现着他的变化。好吧,散步的人读着萨特“存在与虚无”,似懂非懂,不过不要紧,心里满满的充实是要紧的,人到底是不是一个“自为的存在”呢,这样的问题一本书怎么能解决呢?还是要历练在生活中的。可是,此时此刻的散步人和五角场,就是“自为”吧。
路和路的事情
五角场附近的路名起得有秩有序的,除了邯郸路四平路黄兴路淞沪路翔殷路这五条觉得颇可理解的,两条以城市命名,两条以人名名之,而翔殷路呢,略费周折,也是后来查了资料才了解的,此路筑于1922年,因从当时的引翔区通向殷行区的虬江码头,故名翔殷路。再接着看看资料,这引翔区是什么地方呢?引翔区即引翔港,又称引翔镇,在民国时期当为上海东北角的一个市镇,如今属于杨浦区南部的长阳路双阳路一带。继续梳理,这引翔镇还是明万历年间由村落而发展成的。殷行自然也是一个市镇的。一条路名,也是城市沿革变迁的小小拼图。当然,其实那时在五角场散步的年轻人不太知晓的,似乎也并没太大的兴趣去看看路名背后被遮蔽的事物,那是被南京路淮海路外滩等这些标志性道路所吸引的日子,至多再加上诸如静安寺虹口公园人民广场等声名赫赫者,或者说也不过就是名字的吸引罢了,它意味着精彩的外部世界,是渴望飞翔的年轻的心的天空,天空自然是阔大的,云在走,风在走,就算雨雪,也是飘舞翻飞的,天空里的细细碎碎好像蚯蚓在泥地里蜿蜒,似乎是拎不上台面的,尽管其实就是正在的日子。所以,在五角场散步的女生,其实看不到太多的五角场的,就好像校园附近的路都是 “政”和“国”开头的,什么国定路,国权路,国顺路,政肃路,政通路,等等,只是略略的纳闷,稍稍的自问为什么呢,竟不会去探个详情。大概太多的小说和理论需要阅读,尽管历史书也在书包案头,可是那是古代的西方的过往的历史,身边的现实中饱含的历史实在尚无心思照顾到的。就算知道这些路名拜1929年7月民国政府开启的“大上海计划”所赐,也不过是纸面工夫。当然,其实,身边走过路过的那些路,才是链接过去和现在的时空隧道。
五角场国权路一景
邯郸路对面的国顺路国权路国年路政肃路一带有不少复旦教工宿舍,那种红砖墙的二层楼联排房子是旧有的,是当年日军侵占上海时所建,为其时华中铁道株式会社的日本职工住宅。六层楼的新工房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陆续建造的,大概在1985年下半年的样子。经常去国年路的,一侧是新落成的文科图书馆,图书馆对面还是些平房,中间有间点心铺子,就是七八十年代简陋的铺子,斑驳木色的方桌方凳,卖些馄饨面条之类,从图书馆埋头了一上午出来,就到铺子里吃碗咸菜肉丝面,也很满足,好像阅读的丰厚感提鲜了面条,热乎乎吃下去,到底有几根肉丝呢,也不会去计较,再去阅览室,身心都是满满的。傍晚时分,走出图书馆大门,走一段短短的国权路,右拐弯既是邯郸路,再过马路,学校的围墙里探出一些树叶,慢慢地走回宿舍,书包里的笔记本上又积累了不少,碳水墨水英雄钢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录着,好像酝酿中的论文也一个字一个字地渐渐从模糊的水影中慢慢浮现。左转弯,进校门,看到五号宿舍楼,先不着急去宿舍,而直接去中央食堂晚饭,青菜肉圆白米饭,米饭有些硬,可是年轻人的牙口是不怕的,肉圆倒是绵软的,也许淀粉多而肉少,也没有关系啊,搪瓷碗是用了三年多了的,剥落纹路一样不缺,能用就好,生活的必需品有就很好了。有图书馆,有阅览室,咸菜肉丝面和肉圆青菜已然美味佳肴。
二十多年以后,国年路还是国年路,一侧的文科图书馆还是文科图书馆,道路另一边的饮食店自然早已消失了,文科大楼、第五第六教学楼等依次排列,当年的年轻女生自然是中年人了,走进大楼,走进教室,伊始是有些恍惚的,依稀以前来过,分明却是陌生,虽然教室的模样不会太过意外,恍惚也不过瞬间,惘然倒是没有的,只是年轻女生的身影在瞬间的恍惚间擦肩而过,像是一个影子,却实实在在是现在的肉身的过往,但是终究抓不住。讲完女性文学作品选之一课,走进沙发净水空调齐全的教师休息室,饮食店粗陋的桌椅又是一个恍惚而过,时间在所有的一切物象非物象中流过,肉身重返旧地,其实真正明白,一切重新开始。过去只是存在在“过去”这个词语中。相较讨论文学作品的丰富性和可能性,其实真正希望的倒是现实生命可能性的实现和丰满。
却很少再去五角场散步了。在重新返回后的十八年里,几乎没有主动去过一次五角场,哪怕只是看一眼新的光鲜的五角场。
中环高架通到五角场了。五角场环岛造了一个大型蛋结构下沉式广场,下面四通八达啊。五角场通地铁了。现在去五角场什么都有啊,根本不必专程去淮海路南京路啦。东方商厦去过伐。万达广场逛过伐。合生汇前的机器人看过伐。你还要到南京东路去配眼镜,我就不去总店,五角场有分店呀,一站路就到了,走走也好呀,好比散散步,媒体的同事的信息,随时传达着一个咫尺之外的五角场,一个城市副中心的五角场。可是,五角场对于我来说,好像在现实之外总是多了一层非现实的晕光,在晕光里,总有那些夜色里老旧模糊的房子,夜色里散步的身影,有时是独自,有时和同学,有时看到熟悉的同学也在那些夜色里。
五角场四平路上的蓝天宾馆
念起黄兴路来。一般散步也就走到卖咖喱角的食品店,不过在临近毕业的那一阵,常常和老魏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黄兴路,黄兴路那里有些什么建筑呢,夜色里一切都是漫漶的,只记得路是安静的,我们是躁动的,选择什么样的工作呢?虽然没有太多选择,还是有选择的。媒体,出版,高校,总有一个理由无法深深说服自己,总有一些遗憾在前路等待。是一个选择了似乎难以再重新选择的年代,是一个没有太多选择的时代,不知道稚嫩的肩膀能否承担非此即彼的结果,于是,就这么漫漫走着,倘若就这么走下去也是好的吧。当然,还得返回,返回可能和不可能。当然,必然选择了,选择了其实自己并不能全然释怀的选择。
后来的后来去黄兴路上一个较大型花园小区,走着走着,原来以为不再思量的,可是那些夜色的走来走去还是叠影在楼宇间,好像是要让人回答那些选择的后来是否如草木葱茏。赶紧加快脚步,走到要找的楼层,其实心中明白也许是想回避如此地直面。堪可安慰的是,选择之后的时光里,生命的学习和生长终究和时光共存。
寄声浮云往不还
四平路那头的55路时不时总要去乘一乘的,向西向西,长长的四平路,空军政治学院,汽车一场,同济大学,民居工厂里弄商店,溧阳路提篮桥,看见海鸥饭店了,外白渡桥清晰如前,海关大楼的钟声整点会响起来,如是,好比看到真正的上海似的,外滩,南京东路,于是,商厦林立,于是,人头攒动,于是,一间间店看过去。这些看真是看,上海人叫“领世面”,一个大学生能领什么世面呢,不过是从五角场出来感受感受上海滩的闹猛罢了。真正让人心神荡漾的世面主要在南京东路书店里,二楼专辟“学术书柜”,另有文学图书角,像百货商店一样热闹,但只是热,不闹的,书架前的人神色安静,间或蹙着眉,庄重思考的表情。那些书们也是安静的,书影颜色淡淡的,字体清清净净的,封面有插图,也是很兰花地幽幽开着。书是一定要买几本的,哪怕伙食费紧一紧。55路上依旧前胸贴后背,可是满载而归的心情拥挤在身,返程的时间好像缩短了,当然咖喱角暂时不能买了。
曾经四平路上的“辫子电车”
有一年的国庆节,沪上各高校组织参加在人民广场的庆祝活动,55路终点站下来已夜深,结伴的同学们说不乘9路了,这点路就走回学校吧。闪着晶晶亮的眼神,夜深算什么呢,这点路更加不算什么呀。走。走着走着,开心地跳起了华尔兹。疯啊。活力四射的疯。只是当是轻悠而过,毫不挂心。三十多年过去了,见到那年一起走回宿舍的同学,几次张口想问曾记否邯郸路上的华尔兹,可是,往事铭心在你,并不意味着他人同样刻骨,不过是一次深夜回校的插曲罢了,人是往前走的,那么还是不必提的好,即便见证者如邯郸路,不过一条相同的路名罢了,路的前世又如何相较今生。
就是那一天,研究生毕业答辩结束后,要去五角场聚餐,和宏图兄安忆老师一起在东校门口等,下班时分车流挤挤挨挨的,公交不便,出租亦不便,那就走走吧,我们都说好。我跟安忆老师说:那年,大概是1986年上半年吧,陈思和老师的“新时期文学”课请你来和我们一起讨论的。哦,是的是的。那次陈老师请我在五角场吃了饭的。王老师还记得哪家饭店吗?倒不记得了。我说五角场那时也没什么好饭店呢,淞沪饭店算最好啦。也许就是那家饭店吧。闲聊着,从国定路左拐到了邯郸路了。也是重新回到五角场十七年来第一次重走这段曾经非常熟悉的路。在行人间小心地走,除了路边那几幢老公房(当然粉刷过了的),其他都是陌生的,大楼商铺,连路也陌生了,人行道、车行道、高架出口,公交停泊点,脚步还算稳当,其实明白走得跌跌撞撞的,想看到熟悉的,分明总是陌生,最后干脆放弃一丝丝渴望熟稔之念,就当作一次城市微旅吧。
去年冬日傍晚,从国定路坐车去十号线地铁站,其实很近,从政通路过去拐个弯就到了淞沪路,是怎样的淞沪路呢,宽广,热闹,高楼,出租车玻璃窗里映出一双刘姥姥式的眼睛。送人至地铁站,司机见前面堵车,从小路穿至邯郸路,小路在万达广场后面,两侧一色的小铺子,饮食服饰类,年轻人摩肩接踵,烘染了岁末的热气腾腾。定定神,觉得此处大致方位应该是原来朝阳百货商店附近的。笑一笑沉睡的记忆,车子已拐向邯郸路了。穿过那个“蛋”,一直往前。
1982年初秋吧,穿了新买的米色衬衫和条纹毛线马甲,在五角场群艺照相馆拍了张照片,不那么证件照,但也是规规矩矩的表情,嘴角的弧度实在太小了,眼神似乎还很沉思的样子。是进复旦后不久拍的吧,似乎还长着青春的毛毛刺。群艺照相馆就在邯郸路北侧,轻工业学校走过去一点。一直记得那张一身藏青色的运动服,手持网球拍的照片是在五角场拍的,但翻出老照片,上面却印着“新艺照相”,也许是在“群艺”拍了,后来在“新艺”加印的?考证不出来了。除非有那天的日记。照片摄于1983年秋天吧,那时正迷恋网球,下午课后总要对着墙打上半个多小时,其实动作什么的肯定不标准的,可是就是喜欢挥拍接球出汗的感觉。偶尔,乘周日人少,在四号楼通向干训楼的路上与文文对打,俩人嘻嘻哈哈一阵,周末变得悦动起来。
曾经的五角场镇文化中心站
可是,当年的网球爱好者现在成了资深宅女。
照相馆在很多年以后的数码时代是渐渐式微了的,不过听历史系毕业的校友读史老张说在政肃路上有家小小门脸的私营照相馆,傍的还是群艺的招牌。
1986年初夏时分,毕业季。心心念念要买一件纪念品送好同学,在朝阳百货里看了又看,那款灰色底子上装饰了红黑两色色块的人造革小挎包入了眼。毕业后的第二年暑假去北京,看到友人还背着。
前几年,有友人赠一款绿纸圆盒的下关沱茶。啊呀呀,太熟悉的包装了,就是这样的包装,这样的克重,在买咖喱角的太平洋食品店里多次买过的,那些年茶基本就喝沱茶,年轻不免鲁莽,哪管肠胃是否喜纳,喜欢泡俨俨的茶,略苦略涩似乎才是恰当。那时的下关沱茶大概不过100克三四元的样子,耐泡,经喝,沱茶一壶,熬夜读书亦是常有。近年见懂茶的老同学写她的喝茶经,说到这种朴素绿纸包装的下关沱茶亦称“销法沱”的现在倒是难觅了,竟是身价不菲呢。中年之人了,也算略懂些茶性,那就再放些日子吧,日子会熟化茶性。只是,日子流逝着,晚上是不能喝茶的了,再好看的书,也不会漏夜持续,留着明天吧。
真是要向五角场说声抱歉的,因为说起五角场,其实好像事实上不是在说五角场,而在说那些在五角场的日子罢了,即便那些日子,也似乎都是零零星星的了。旧日的五角场和今日的五角场,重重叠叠之间,其实哪一个都是似真似幻,且熟且陌的。
毕业三十多年后在微群里问老同学们对五角场都还有哪些记忆呢?大家似乎皆有些漫漶了,回复并不踊跃。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位男同学说记得9路五角场终点站那里有家饮食店,每次走过店铺前面的人行道都是油腻腻的,店铺里飘出葱花的香味道,而他只能咽咽口水,走过去。葱花的香味在吃过那么多美食佳肴之后还记得。好比不管尝过多少美味点心,总会想起五角场的咖喱角。
翻开当年的日记本,那些文字若时空隧道,只是那头和这头的人看似一个,其实已然两样。读到1986年4月21日写的好几段,所诉毕业论文初稿完成后的心境以及那些日子之所思所感。四年大学生活临近结束,自然诸种思绪慨然。看到当年的自己记了几句诗,“别时何易会时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想起来是曹丕《燕歌行》前面几句。现在的人看到这些,真正是“寄声浮云往不还”了。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五角场一览
(图片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