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最早看电影的场所不是在电影院,而是在莫干山的一个基督教堂。这座教堂被标为莫干山450号楼,位于莫干山中心景区中华山东南坡、即景区环山公路岗头北段的德清路边,莫干山人称之为大礼拜堂。在我的童年与少年时期,这座大礼拜堂是有着特殊意义的。
冬日下的大礼拜堂显得有些苍凉(来自网络)
一、450号楼今昔
莫干山中心景区鸟瞰(来自网络)
进入二十世纪初以来,莫干山因为独有的自然环境,成为人文荟萃、风云际会之地。莫干山在修筑学校、医院、电报局、网球场、游泳池等各种公共设施的同时,美国人海依士于1923年建造了一座基督教堂,当时称“聚会堂”。
大礼拜堂旧照(来自网络)
整幢别墅以莫干山就地取材的山石砌筑,由石墙、石柱构成。基督教堂矗立在山坡上,远远望去有如一座坚固的城堡,当年是莫干山建筑群中最为典型的欧洲中世纪城堡式建筑。教堂内设礼堂,可容纳六百人;底层分设幼稚园、藏书楼、阅览室;底层以下部分为蓄水量达300吨水库。原先教堂两侧各有四个铁制尖券窗,顶部有十字架静立,最顶上的一个圆形排气窗上还有耶稣像,静静地看着教堂门前虔诚的信徒。教堂背靠满山竹林翠绿欲滴的中华山,四周又为郁郁葱葱、高大伟岸的法国梧桐与云杉掩映,远远望去,若隐若现,显得清幽、肃穆、庄严。
掩映在林中的大礼拜堂(来自网络)
“聚会堂”堂建成后,成了教徒做礼拜、祷告的场所,同时,这里也常举办音乐会、游艺会、演讲会。民国期间,不少中国的政坛要人、富商巨贾、文人墨客、帮会大亨和外国冒险家等在莫干山建有别墅或来莫干山避暑,国共代表也经常在莫干山共商国是。这些业主或过客中有不少是天主教徒,比如说曾经在莫干山度过新婚蜜月的蒋介石与宋美龄就是,因此,“聚会堂”曾经是莫干山一个很重要的社交场所。建国后,莫干山被人民政府接管,成立了莫干山管理局。由于莫干山当年还没有大型的聚会场所,于是,这个礼拜堂就改成了大会堂,莫干山管理局的大会都在这里召开。
大礼拜堂改为人民大会堂(来自网络)
1984年9月,来自全国各地的中青年经济学者汇聚于莫干山,纵论改革、共议国策。这次会议影响了1980年代后中国一系列重要的经济与社会改革政策。与会者名单中,有王岐山、马凯、周小川、陈元、郭树清、张维迎等名字。据一位当年负责会议餐饮的阿姨说,那些年轻人的胃口都很好,开会到深夜,就跑进厨房找馒头,到后来,莫干山上的面粉都不够吃。目前,大会堂已修缮一新,并成为莫干山会议旧址展馆。
修缮后的大礼拜堂内景(陈晖摄影)
大礼拜堂中依稀可见的莫干山会议照片
莫干山会议合影(来自网络)
二、我们的盛大节日
今天,看电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而且,电影院还常常会担心观众不来。但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看电影却是大事、盛事,看电影那一天就像是过节。虽然时隔多年,当年看电影的情景仍然十分清晰地记得。
当时正是文革期间。大会堂经常举行的重要活动除了开大批判会外,就是放电影。在全国人民主要看8个样板戏的时期,因为莫干山经常有中央与各省市重要领导、包括造反派头头过往,因此,放电影还是比较频繁的。记得当年的电影票价5分钱,而且,有时碰到检票员心情好,还会允许3位持票者同时进场时,可以带一位无票者进场。电影观众除了我们这些莫干山“土著”居民外,还有一些是来开会、修养的领导干部,他们穿着体面、谈吐文雅、面带笑容,很容易与当地人区分开。
当年,每次放电影基本上都不会张贴海报,但放电影的消息往往会不胫而走。一般情况是,尽管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但一有放电影的消息,住得再偏僻的人家也会知道;但也有以讹传讹的情况,风闻有电影上映,结果却没有,害得大家一场空欢喜。不过,如果谁真是一时消息不灵通,错过一场电影的话,那是会悔青肠子的。
每到看电影那天的傍晚,小伙伴们都会特别兴奋。平时,我放学后,总是与同学们三、五成群在山上转悠,要不去摸螃蟹,要不去用皮弹弓打鸟,这一天却会早早回家,催着家里早点吃晚饭。晚饭速战速决后,我就直奔大会堂。有时候身上有钱,就买票入场;也有因为父母不同意,自己偷着跑出来看电影,身上没带钱的时候。这时候,我就等着别人来带自己进去,或混在人流中溜进去。实在没辙,就翻窗户进去。反正有钱要看电影,没有钱也要看电影,办法总比困难多。后来,我与几个小伙伴发现了一条由一楼通往二楼放映厅的秘密通道,于是就更加出入无阻了。
大礼拜堂需拾级而上的大门(来自网络)
三、电影放映前的“仪式”
就如所有教堂的座椅一样,大会堂的座位是有靠背的长条凳,因此,看电影不用对号入座。为了占上好座位,我们总是早早入场。座位占好后,就坐不停、立不停地开始漫长的等待。当年大会堂几乎每次放电影都没有准点,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就如肚子已经很饿了,但肉包子却迟迟不出笼,而且不知道何时出笼。这时候我们心情之焦急,可想而知。
这时候,最令观众精神为之一振的一件事,就是“四类分子”上台示众。因为示众一结束,电影紧接着就放映了。“四类分子”上场,往往是在观众们经过了长时间的等待后最百无聊赖的时候。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壮汉大步流星地走到台中央,少顷,就发出炸雷一样的喊声:“把‘四类分子’揪上台来示众!”紧接着,就有人将五花大绑的“四类分子”押上台。这些在胸前挂着打着叉的牌子的“四类分子”每一个都有一个押送者。等他们被揿着头、急速地走着小碎步上台、然后转过身来朝观众站定后,押送者就会再猛揪他们的头发,先将他们的头按下去,然后拉起来,将脸部正面朝向观众。同样的动作重复两次后,押送者再将“四类分子”向左面和右面的观众示众。同样的动作仍然是重复两次。等“四类分子”一下场,电影马上就会开始。观众也有弄错的时候,就是有人走上台后,没有大喊带四类分子,而是手搭凉棚遮住灯光朝台下张望,一会儿后就走下台去。这时候,大家就知道这人是在观众席找人,于是就深感失望;性子急的就嘟囔起来:“四类分子”怎么还不上台示众?
将人冠以莫须有的罪名,五花大绑地拉上台去示众,使他们的肉体遭受催残、精神遭受屈辱,而这又发生在我们视为节日的看电影之前,发生在曾经是气氛庄严、宣讲仁慈与爱的礼拜堂,这于今天看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但当年却确实发生过,我是目击者。
深秋阳光下大礼拜堂一角(陈晖摄影)
四、可恶的“义务解说员”
电影放映后,如果碰到影片是初次看,那么整个观影过程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庄严而神圣的时刻,看电影的时候就特别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当然,也有许多影片如《地道战》、《地雷站》、《奇袭》、《打击侵略者》、《渡江侦察记》、《侦察兵》、《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等片都看了不下三次,有些台词已经成了我们的日常生活用语,但每次放映,我们还会去看。虽然味道差一点,但仍然兴致勃勃。
看电影的时候,最让人咬牙切齿、情绪冲动得要打人的事情就是碰上“义务解说员”。这种观众现在已差不多绝迹,因为同一部电影很少有人去影院看两遍或以上,不可能做“义务解说员”,但当年这类观众一不小心就会碰到,因为同一部影片看过二遍及以上的观众很普遍。
这些观众很喜欢给电影配音。如看《地道战》时,一看到汤司令出场,就说:“高,实在是高”;看《南征北战》时,一看到李军长打电话哀求张军长的场面,就说:“张军长,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看《侦察兵》时,一看到陈述扮演的情报处长走到大炮旁边,就说:“你们的炮是怎样保养的”;看《列宁在十月》时,一看到赤卫队员走到总机房,就说:“小姐们都昏过去了”;看《列宁在1918》时,一看到列宁的警卫员瓦西里与妻子互让一只面包,就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全然不顾这会干扰旁人看片,影响电影的视听效果。更可恶的是,有些“义务解说员”大约是为享受自己先睹影片的优越感,常常将一部影片的悬念早早揭穿,说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最后死了,谁最后没死,让我们在以后的观影过程中索然无味。因此,如果好不容易有新片可看,但不幸坐在一个“义务解说员”的边上,那实在是欲哭无泪的事情。现在人们向别的观众推介影片的时候,为了不破坏其观影体验,一般很注意避免剧透,而没有看过影片的观众也可以选择回避;有一些电影评论也会在文章中及时提醒读者文中有剧透。但当年这类“义务解说员”却很少有这种意识,而且就坐在边上,躲也躲不掉,那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在我小时候,看电影本身就是庆典。现在,娱乐方式的日益多元化,看电影已经很稀松平常了,更多的时候,看电影要和逛商场、喝可乐、吃爆米花、谈情说爱或看明星、摸大奖等附加性节目结合在一起,才会引起人们的兴趣。这说明社会在发展变化。但不管怎样,对于曾经给我的童年和少年带来如此之多的乐趣、并对我心灵曾经产生过影响的老电影,我仍然有难以割舍的感情。到现在为止,我还常收藏着一些老电影的碟片,可能我很少有时间再去一一观看了,但收藏着,就是一种忠诚、一种致敬、一种缅怀。
大礼拜堂今日已成休闲的好去处(陈晖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