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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里人家(上篇)

作者:那清 发表时间:2019-03-20 点击数: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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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小区过去被叫作“外国弄堂”,从主弄堂进去,右边是两层楼的花园洋房,左边是配备的汽车间。新中国成立后,车间都改成了住宅,直到1980年代初,车间被拆除,改建成了设施齐全的六层楼工房。老住户们由此改善了居住条件,同时又搬来了不少新邻居。


我们家是在1950年代中期住进这个小区的,直到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的开始,被置换搬离,我们在此已经居住了55年。闲时回首以往,蓦然发现,不少老邻居已然风零云散,不知踪往了,直让人不由地唏嘘感叹:时代的风雨,不可避免地浇注过我们这些普通的或不那么普通的人家。


(一)辛亥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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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紧邻是R先生家,据说R先生是个科学家,太太则是搞文学的。他家从来不和邻居们搭讪,可我家刚搬来那会,R先生就奉太太之命登门,要求祖母将“靠近他家窗户”的鸡棚拆除,以免惊扰他家太太的清梦。至于费用嘛,他家可以全部负担。


原来,我祖母忝为教授夫人,一生节俭成性,守着偌大的花园,总觉得不生产些鸡鸭瓜果的出来就于心不安。只是R先生的话也未免有些不中听,祖母客气地将他请出客厅,带到厨房,让他看,那些鸡们晚上原本是宿在厨房后面的堆煤间里的,离他家的窗户隔了整整一座房子的距离。R先生满面惭色,匆匆作别而去。


居民小组长也向祖母抱怨过。小组长的先生也是大学教授,她身为高知家属,为人自是十二分地谦和,并恪守礼节。计划供应时期,每家所需的油票、粮票都是由居民小组长挨家挨户地送上门去的。小组长知道R家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女主人的性情又不甚佳,所以每次去送票总是小心翼翼的,轻轻地敲门,连电铃也不敢按。就这样,R太太还是大光其火,说:“烦煞唻,一日到夜来拷(敲)门!”小组长赔着小心说是来送油票的,R太太仍然雷霆震怒道:“断命个油票,弗要伊!”从此,他们家就真的不要这“断命个油票”了。我们听说了都十分吃惊,不要油票到哪里去买油呢?那时又没有议价油可买的。


他家那位说着苏北话的老保姆,却和我们家上下都说得上话。她告诉我们,主人家规矩很大,对R先生要称老爷,对R太太要称太太,对他们的女儿要叫小姐,女婿则是先生。当时我们这些“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小孩子在一旁听了,都以为大人们又在“忆苦思甜”,讲旧社会的故事了。


刚搬去那会,我才三五岁,对R先生的造访并无印象,后来只知道他很忙的,每天我们上学时,家门口总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等着他出来。等他回来时,我们通常已经吃过晚饭,准备做功课或者看书了。所以,我很遗憾地对R先生的形象没有一点记忆。1960年代初,R先生就去世了,记得开来了一辆小卡车,卸下了五只巨大的鲜花做的花圈。其中顶大的那只的挽带上,署名竟是“周恩来”,四只小一点的,有一只的署名是“陈毅”。于是我们这些小学生们便十分惊讶,他们家这么“资产阶级”,为什么国家领导人还会送花圈?


那五只花圈在他家的绿草坪上摆成了一个巨大的五角形,经过了不知多少个风吹日晒的日日夜夜,直到鲜花全部枯萎了才不见了踪影。而我们也直到成年以后才知道,R先生竟然是辛亥革命的元老,早年留学回来,为我国的科学普及做过很多奠基性的重要工作。


R太太很少露面,偶尔兴至,会见她裹着浴巾,匆匆走进花园,拿着放大镜急急忙忙地在几棵花树上照一照,又匆匆忙忙地回屋去了,连个面目也看不清。


经常能看到的是R小姐与她的夫婿。凡出门,两人必定手拉手,表现出令人不敢正视的恩爱样子。R小姐是大学里的外语教师,极瘦的高条个儿,比夫婿似乎还高了一公分。每次走出家门,她总是周身笔挺,走起路来从脖子到腰杆都不会颤一下;两只深深凹下去的黑眼睛,总是远远地、幽幽地望着天尽头,视线从来不会落在邻居们的任何哪个人的身上。那夫婿是个眉目秀气的白面书生,很温和的样子,据说原来是泰山大人的学生。也许是囿于他家的规矩,他出门总是紧随夫人,低顺着眉眼,像个听话的小媳妇。


他家的草坪原是弄堂里最可夸耀的,又绿又厚,像条绿绒毯。R小姐夫妇常会在黄昏时分来到花园,她坐在藤椅上,夫婿依偎在她腿旁,很浪漫的样子。可是,有一次被来我家开小组的同学看到了,大家明明知道这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小孩子们不该看,可是仍然忍不住溜到阳台上去偷看。男同学看过了,吟吟一笑跑进屋,女同学却还要羞答答地骂一句:“触气!”大约同学们跑进跑出太忙了,抑制不住的笑声惊动了他们,他们夫妇终于发现了,怏怏地拖了藤椅回屋,后来就不大能再看到这个浪漫样子了。


当文革灾难降临时,他们家自然是在劫难逃。一个傍晚,他家传来争嚷声,从院墙上看出去,三四个青工模样的人堵在他家的家门口,那个温顺的女婿一反常态地大声嚷着:“我们不是资本家,你们不可以来抄家!”


“你有什么证据?”领头的那个阴阴地问。


“我是科研所的研究员,我可以给你们看我的工作证!”女婿说着跑上楼,拿来他的工作证。


那几个青工大约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说“科研所”“研究员”这些名词,领头的那个一边翻看工作证,一边故作老练地问:“研究员?你是私方还是公方?”


女婿苦笑着解释道:“科研所是国家办的科学研究机关,和公私合营的工厂不一样,那里没有什么私方的。”


那几个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路子不正——至少他们都没戴造反派的红袖章,嘀嘀咕咕了一阵后终于走掉了。


这对我们来说,也是惊心动魄的一幕,祖母慌忙找来一些竹片绳子,带着我一起去加固花园的篱笆墙。R小姐夫妇也过来了,他们也来查看篱笆墙。她猛烈地咳着,深深的黑眼睛却诚恳地看着祖母,忽然指了一下我说:“弟弟都长这么高了。”


祖母应酬着,关心地问起刚才的事。R小姐猛烈地咳着说:“真是冤天下之大枉,硬说我们是资产阶级,硬要来抄家! 今天躲过了初一,不知道还躲不躲得过十五。”


“你咳得太厉害了。”祖母说。


她的夫婿一边轻轻地给她拍着背,一边告诉我们,连日来因为情绪紧张,R小姐的咳嗽已经转变成神经性的了。


终于有一天,气昂昂地来了一大帮戴红袖章的造反队。那女婿凄凄惶惶地跑来我家求援,可是父亲叔父们都没回来,只有我和祖母两个在厨房里。看着我们这一老一小的,他知道也没什么用,就又急急忙忙地赶回去。于是不一会儿,他们家的沙发、冰箱都被搬出来,装上黄鱼车拖走了,他们家的楼下从此也再不是他们家的了。可怜的R太太,在那段日子里真不知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就在“清理阶级队伍”“政治审查”风快要刮过去时,那个和顺的女婿却被单位隔离起来了。我们都十分不解,因为他是解放初期毕业的大学生,那时不过四十岁刚出头的样子,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政历问题呢?过了不多久又得知,那和顺的女婿竟然在隔离室里触电自杀了。


他家保姆来串门时谈起,竟然说:“还是死了好,活着也是受罪!”


原来R小姐的脾气和母亲一样古怪、暴躁,又特别地好洁如癖。夫婿在单位参加了劳动什么的,回家不管有多晚,有多累,天有多冷,都不能先进她的闺房,而要把所有衣服全脱在门外,洗过澡后才可以进去歇息。


老保姆还讲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故事:也许R太太也觉得R小姐多有欠缺,竟然开导女婿“何不去找个情人”。女婿不知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忠贞还是自己的不俗,又把岳母的话告诉了妻子。于是R小姐便越发神经了似的,夫婿没回来时会心神不定地坐在楼梯口,痴痴地等他,可回来了又常常无缘无故地朝他发脾气,吵架。


老保姆叹气道:“作也给她作死了,活着还有什么趣。”


也是到了成年后我们才知道,老保姆说的固然是一个原因,但真正的原因却是,女婿家的一个亲戚是旧上海电影圈的,知道蓝苹的一些往事。于是终于没能逃过“旗手”的黑手,同时又连累了他。


R太太一直活到80多岁高龄,有点遗憾的是,只差半年多十年动乱就结束了,她没能看到这个结果。R小姐从此一个人住了二楼的一个楼面。造反队撤退后,底楼搬来了三户人家。随着各家孩子的长成,各家的住房面积便日感短缺,对公用部位的兴趣也日益增大。终于有一天,三家人家打成一团,把厨房外的篱笆墙也打倒了。事后房管处派人来修好了篱笆墙,但不多久又因打架打倒了。如此三番后,那撑着篱笆墙的水泥柱子也一起倒了,于是那篱笆墙就从此被取消了。


让我们一直想不明白的是,他们家过去连敲门声都嫌吵,如今坐在汹汹涌涌如一锅沸水般的三家人家之上,这家翻宅乱的惊吓却又是如何打熬过来的?R小姐对夫婿如此病态般地依恋,此后又是如何度过这二十多年孤灯寒衾的孀居岁月的?


R小姐孀居十多年后去海外兄弟处探亲,二楼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母亲见到老保姆时问她:“R老师(即R小姐)出国怕不会回来了吧?”


“哪里,”老保姆说,“她说她爱国,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国家。”


哦,这可真是又没想到的。只是天不假年,R小姐毕竟年衰体弱了,后来不幸染恙,竟至一病不起,终未能魂归故里。嗟乎!


(二)Y家的独此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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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我家对面的是Y医生一家。


Y医生个儿不高,大大的脑袋,浓眉下一双目光深邃的眼睛。与他迎面相遇时总会受到他那目光深邃的一瞥,让你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被他的这一瞥穿透了。


让我们惊讶的是Y太太。她的眉毛又黑又粗,眼睛却又细又长,高高壮壮的身材,与Y医生走在一起时,明明白白地显示着她比丈夫还要高个两三公分,使我们这些看惯了高丈夫的小孩们总要惊叹或者不解一番。与Y医生的庄严深沉不同,Y太太显得随和随便:容色平常的脸上总是随随便便地带着一点微笑,质地优良的料子衣装看起来总像是随随便便就套在身上的,走在Y医生身边也是随随便便不讲究风度造型的样子。


据说,Y太太娘家巨富,泰山大人慧眼识才,以Y医生医术高明而将女公子下嫁。成婚后,女从夫业,Y太太也学成了一位药剂师,和Y医生在同一家医院工作。每天早晨,总见他们一高一矮地双双走出家门,肩并肩地去上班,傍晚四五点钟,又见他俩肩并肩地双双而归,一高一矮地消失在花园门里。


与他们同住的还有Y医生的母亲Y老太太,以及他们的三个儿子。Y医生就是母亲的翻版,老太太也是不高的个儿,大大的脑袋,皤然白首总是梳理得没有一丝乱发。天凉时她总穿一身黑旗袍,天热时则是黑色香云衫,那模样与唱“四世同堂”的小彩舞很是相像。Y医生的三个儿子都是与我同一个中学的学长。文革前,母校的排球小有声誉,他们哥儿仨先后都是校队的明星,正所谓德智体全面发展。


让邻里们最为感佩的是他们家的和睦。几十年来,他们家总是安安静静的,不论夫妻间、婆媳间,还是父子、兄弟间,从未有过一声高言。有一年,三兄弟学会了骑自行车,二儿子自告奋勇要载母亲兜兜风。Y太太一屁股坐上自行车后面的书包架,大概体重太大了,二儿子把着龙头的手直打颤,便忍不住地高叫道:“结棍,结棍!”Y太太只是仰面大笑,一点也不以为忤。


印象最深的是文革初期,里弄里风波迭起,有一年夏天,车间里不知哪家又吵得盈沸翻天的。他们家是不窥探邻里隐私的,这次大约吵得太厉害了,Y老太太开了花园门出来张望,正好与祖母打了个照面。祖母招呼说:“哎呀,吵得太凶了。”


Y老太太轻轻摇着手中的扇子,一边摇头叹道:“是呀,天气么又噶热。”这话大出我的意料,让我对他家的性格温雅与涵养有了深刻的印象。


只记得有一次听到Y医生大过嗓门。那是在文革中,好像是造反派要Y医生交待什么问题,Y医生弄不清这些莫须有的事情,只好回来向儿子们请教。没听清儿子们讷讷地说了些什么,只听到Y医生急吼吼地大声道:“格种事体我又弗晓得格,哪能好瞎讲八讲。”此后便一切归于寂然。


俗话说,“吵吵闹闹白头到老”,这话有点道理。夫妻间太和顺了,往往就会有一方天年不永。文革中期,Y太太患了一种怪病,在五十岁左右的壮年便与世长辞了。Y老太太和祖母谈起儿媳的故世,仍如当年看邻居吵架似的,神色平平静静地,口气平平淡淡地说:“弗晓得是啥格毛病,老是一口口吐黑不落脱个么事,蛮吓人格。”


那时Y太太已经病得说不出话了,却怕自己的惨样吓着了老人。所以,每次老人去探望她,她总是向老人拼命摇手,示意她快些离开,并要她以后不要再去了。听着Y老太太平平静静地叙述,我对这位高高的,总是随随便便的Y太太不由地生出许多敬意来。


Y医生的儿子们,老大和老二是文革开始之初毕业的大学生,都被分到了外地。大儿子久不见了,不知景况如何,二儿子这两年却成就了一点家业。


邓小平南巡后,上海也加快了改革开放的步子,二儿子作为紧缺人才被引进,调回了本市。从技术骨干到技术主管,再到技术副厂长,一路走来,他的汗马功劳可谓不小。文革中,为了避免R先生家房子被造反派占据的厄运,弄堂里住独幢洋房的人家几乎家家都主动让出了底层,由房管处安排新住户搬来居住。Y医生家也不例外,他家的底层搬来了三户人家。此时,老二作为无房户,又有杰出贡献,厂里奖给他一套三室一厅。他将这套房子调给其中占房面积最大的一家。他的房子面积大、地段好,又是一门关煞的全独用,那家人家快快地搬走了,他便成功地收回了底楼的一半。后来住房市场化,他又买了一套工房,加上岳家的闲置房,请出了另外两家,一举收回全部被占房屋,成了整个弄堂里独此无二的一家。


最近他又买了一辆豪华小轿车,只可惜车间已经没有了,这辆紫红色的轿车就只能停在花园外。常有调皮的孩子去触摸它,于是那轿车便会“呱呱”地大叫起来,让你又惊又烦之余,也不得不叹佩一番。


小儿子是三兄弟中最俊的一个,因为两个哥哥都去了外地,他便是“硬工矿”,得以分在本市的一家工厂里做工人。Y太太去世后,他谈了一个女朋友,是插队落户的。与从未谋面的婆母一样,她也有两条粗黑的眉毛,乍看之下,大概谁都会心中一凛:唷,怎么这么像林彪?可她身上自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庄严,让你只敢在心中悄悄地腹诽,却不敢当面轻薄。


我看到过他们俩在花园门外谈心,谈了不短的时间。在整个谈话的时段中,那女子一直身材笔挺,面容端庄,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权威感。而那个俊俏的老三靠在门框上,低眉顺眼的,显得很听话,全没有漂亮男子的傲气。


因为插队落户对家庭生活会有很多不便,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户口进不了上海,故而两位嫂嫂每每规劝这位小叔,同住的二嫂还不辞烦劳地为他物色了一个又一个对象。可这个小叔子却是个情种,认定了这个“林彪”九死而不悔,嫂嫂的一番苦心他连看都不肯去看一下。高考恢复后,他成了考入大学的第一届学生,前几年又随岳家移居海外。


这两天,Y医生偕新太太刚从他那里探亲归来,两眼中满是盈盈的笑意,那目光也不复深邃了。


(三)了得G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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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医生家的隔壁是G医生家。


G医生不仅医术了得,号称“一把刀”,而且和他父亲一样,善于经营。早年,父子俩先后都开办过在沪上小有声誉的医院,建国后都交给了国家。他们家也是这个弄堂里唯一还保留了汽车间、还有自备小汽车和司机的人家。印象中,G医生是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笔挺的背影和总是匆匆的脚步。早上上学时,常见他匆匆跨进自备车,一阵风似地开出弄堂外。


他的夫人C医生是妇产科大夫,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修剪得一丝不苟,挺拔的身材、明艳的容貌,一如三十许的少妇。记得有一年秋,C医生带领他家的保姆、司机打扫汽车间。那天,C医生穿了一件大红紧身毛衣,勾勒得她曲线玲珑的,一条藏青色毛料长裤,裤缝如刀,更衬得她高挑精神。弄堂里的小孩们都围在门外张望,她脸上却始终漾着微笑,没有厌烦之色。清理出来的东西——大多是些玩具,只要有人要,她一概慷慨奉送。


直到成年后才知道,其实文革开始前,G医生夫妇就已经过了天命之年了。


大凡父母太能干了,子女就有些不争气,G医生的一双儿女都不甚成器。那儿子是个整天嘻嘻哈哈、无所用心的公子哥儿,考了几年大学都考不上。后来跟祖父学写字,祖父很优待地把他让在客厅里的客座上,逐一地为他分析讲解,而不像其他学生,只能坐在他书桌旁的硬板凳上。可他全然体会不到这待遇的优厚,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只会嘻嘻哈哈不停地说:“这真是钱都买不到的。”


那时我刚念小学三年级,有时从一旁经过,看到这个叔叔送来的字写得七大八小的,连我写的都不如,心中就很有些看不起他。他一看到我们弟兄俩,便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总是很注意地看我们在玩什么游戏。弄得祖父总是十分生气地叱责我们:“去去去,旁边玩去!不看见我们在讲正事吗!”


祖父是个传统的知识分子,一生耻谈财货,老听他说钱不钱的,心中早就老大不乐意了,只是为着他父亲的面子不便发作。走出客厅时,我听到祖父不冷不热地点拨他:“这不是钱的事,要紧的是记住我说的这些要领。”可他始终没有记住这些要领,而且后来也不打算记住了——过了一阵,他就再也不来学字了。再后来,不知G医生的什么神通,这个宝贝儿子终于进了一家外地的医学院。听说是,G医生在为一位首长主刀时,拜托了这位首长。


他们的女儿更不像话,吃得脸胖胖的,时时处处显示着阔小姐的任性和骄蛮。文革开始后,G医生夫妇都被关进了牛棚,隔离审查。他们的女儿此时早已过了二八妙龄,芳心萌动,又无人管束,于是就堂而皇之地轧起男朋友来了。先是一个小白脸,文文静静的,也像是正经人家出身。可这位小姐在弄堂里,当着老邻居们的面就和他拉拉扯扯的,那男孩努力摆出满不在乎的勇敢样子,可下意识里总在不断地躲避躲闪。这大概使芳心涌动的小姐大不满意了,过了不多久,就再也不见他上门了。


后来来找她的男子,眉目一个比一个狰狞,腔调一个比一个凶狠,直到有一天,一个细高条的黑脸光明正大地住进了她家里。平时,两人好起来,调笑声响彻整个弄堂,一旦翻脸,那黑脸能打得她杀猪般地嚎叫。据弟弟们调查,那黑脸竟是马路对面小菜场那一块里顶顶出名的流氓头子,以打人凶狠而著称。我听得直打哆嗦。请神容易送神难,惹鬼上门,以后怎么办呢?


她家老保姆悄悄告诉别人,她做人流都有几回了。后来C医生被放回家,这时她已是一个脸色灰黄、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了。对此她也无可奈何,她管不了女儿,更管不了那个流氓头子。他们打闹起来时,她只好搬个藤椅坐在花园里,闹得吃不消了,她就开了花园门上街去。儿子期间也回来过,大约被家中的现状吓坏了,天天灰着脸,躲在花园里的小竹林中转来转去,再也不嘻嘻哈哈了。


这一切终于随着文革的结束而结束了。G医生也回到了家里,虽然身材还挺拔,但面容憔悴,看起来不再年轻了。儿子分在外地,但常在上海。有一年春节,他奉父命给祖父送两瓶酒作贺礼,是我开的门,他竟然两个指头挑着酒瓶伸到我面前。那时我已是恢复高考后考入复旦的第一届学生,踌躇满志而不复当年的黄口小儿,因为不满意他的无礼,我没有去接,而是请出了祖父。见到祖父他恭敬了些,可是仍然只勉强敷衍了几句就洋洋地扬长而去了。祖父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道:“不可教也。”


不过,G医生对祖父这些老邻居还是挺上心的。祖母晚年得了癌症,母亲拿着X光片去请G医生这位专家识片。他一点也没有推脱。他把母亲让进客厅,是那间正式的客厅——他家有两个客厅,从大门进去的那个是正式的,招待正式的客人,另一个在后门边上,招待泛泛来众。母亲回来后感佩道:“到底是专家,”说着便学着G医生的样,往椅子上一坐,“他把台灯一开,拿起片子对着灯,只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说:就是格只坏么事,而且已经到了晚期。那权威的口气、架势,让人不容置疑。”因为祖母年老体弱,尤其是癌肿的位置不好,G医生说已经无法手术了。但他谆谆地给了很多医嘱,说是可以减少病人的痛苦。我们照着去做,后来果然如他所说,祖母辗转病榻半年后,在没有很大痛苦的状况中安然离世。


母亲每次去,都是他女儿应的门。那女儿已经过了青春期,也变得平和安静了。母亲说她很热情,很客气,只是有点过,让人觉得不大自然,不大舒服。


后来儿女们都不见了,大概都成家另过了,这幢大房子里只剩下G医生、C医生夫妇俩。G医生除了参加一些学术活动外,大多时间都在家中休息,十年的监禁毕竟太损害健康了。C医生还有兴致养花弄草,但把更多的时间用来弹琴。显然,她早年是学过琴的,但荒废多年,加之年老记忆力差、指节僵硬等原因,她的琴声当然不会美妙。


再后来,C医生弹琴时,G医生会带了一个三五岁的小女孩到弄堂里闲逛。小女孩挺精神,有点男孩般的顽皮劲,据说是他们的孙女。G医生看她的眼神谈不上慈蔼,但是平静安详的。


见到祖父,他们总要攀谈几句。得知祖父有冠心病,他很郑重地告诫祖父,要少吃多运动。他说他也有这个病,是无药可治的老年病,只有运动和保健这一途径。可是祖母在世时就说祖父“一生为嘴”,即好吃、贪吃,所以祖父怎么也少吃不了;祖母去世后,祖父大为委顿,打了多年的太极拳也放弃了。终于,他踏进80岁的门槛就去和祖母团聚了。


G医生却在80岁时移居大洋彼岸,只是每次这里有学术会议、专业活动邀请他,他都会按时归来,从不迟误,就像候鸟一样准时守信。


新世纪初,这幢房子的大门上钉上了某公司的铭牌。母亲与公司人员相熟后得知,他们是用了两套外销房置换了这幢洋房的。屈指算来,G医生那时已近90高龄,我们忽地恍然,G医生这是在料理身后之事呢。他那善于经营的脑筋,直到如此高龄也没有含糊。


(四)里弄卫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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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的第一排第一间,以前单住着一个J老太。粗短的身材,挺大的肚子,脸上是黑黑的横肉,说起话来高喉大嗓的,声音却沙沙破破的很难听。她是里弄里的卫生员,也算里弄干部的一份子。大约是自认为“干部”的责任感使然,她对卫生工作很负责。每当上面布置检查卫生、动员杀鸡杀鸭什么的,她就很神气地挺着胸和大肚子,东家进,西家出,用那沙而破的大嗓门批评这家的阴沟不干净,那家的花园里杂草没除掉。不过,她有一个很大的可贵之处,就是从不摆只说不做的花架子,批评归批评,同时她总是卷起袖子帮人家一起刷阴沟,或者除杂草。


只是太强烈的责任感使她滋生了太强烈的优越感,于是邻居们便渐渐地对她不满起来。在大家的印象中,人们不再记得她通了多少阴沟,除了多少杂草,记得的只是她那挺胸凸肚的神气活现样子。连祖母都又好气又好笑地告诉我,说有一次她来动员杀鸡,家中那只鸡下蛋下得正勤,那年月鸡蛋金贵,所以祖母十分不舍,便推说还没想通,想拖延几天。那天她来通阴沟,一边通一边借题发挥起来,说是:“通阿要通,弗通阿要通!”祖母曾是市妇联的执行委员,参加过陈毅市长召集的会议,也是上过台面、见过世面的。她学着J老太像煞有介事的气鼓鼓样子,真正让人啼笑皆非,可笑又可恼。


J老太也有儿女的,常来的是女儿,像她一样,脸色也是又黑又粗糙,只是不那么蛮肉横生,肚子也不挺出来。女儿来时,总穿那年代很时髦的呢料子衣服,手上戴着黄澄澄的戒指,一说话就眉眼飞动,也是神气活现的。儿子不常来,皮肤倒白净,性情也随和,少言寡语的。


小学时,J老太的孙女曾在我们学校借读过一年,和我是同班。那女孩细皮白肉的长得挺好看,穿得也漂亮。头上常年戴着一个大蝴蝶结,天还没大热就穿起了连衣裙。女孩的性情也像父亲,很安静、很听话的样子,上课总是一声不吭地看着课本。只是她学习却笨得出奇,上课时老师提问,她从不举手,问到她,十次却总有十一次一句也答不上来——那多出来的一次通常是老师见她答不出,便又再问一个与所提问题有关的、以前学过的问题,可她也总是满面通红地低着头,一言不发。为了帮助她,老师特地把班上成绩最好的中队主席调到她旁边,和她做同桌。但是一点用也没有,每次测验、考试,她的成绩总是2分。气得班主任老师在发成绩册时总要说她:“你穿得蛮漂亮,怎么成绩这么不漂亮?”她不声不响地接过成绩册,不出一声,只是脸色很沮丧。


文革开始后,邻居们对J老太的积怨便喷薄而出。她虽然是个连品阶也不上的里弄卫生员,但家门口也被糊满了大字报。每张大字报都让人吃惊:有的揭露她丈夫是被镇压的历史反革命;有的披露她还有一个儿子在香港,每月都会给她寄钱。更叫人惊讶的是,有人揭发说,她看起来很革命,很正派,实际上有“生活问题”。大字报上用了三个赤裸裸的字眼“轧姘头”。


我大惑不解地问祖母:“她难看得像这个样,怎么会有人要她?”


祖母一笑道:“你不看大字报上说,她儿子一直从香港给她寄钱用吗?”


可是钱并没有让她变得漂亮呀,她不还是那么丑吗?那时还属于少年儿童的我,对成人世界一片迷茫,不仅不能理解其中的奥秘,甚至还觉得诡异凶险,避之而唯恐不及,却又避无可避。


后来她的问题写完了,大字报又写到了她女儿。说她女儿没出嫁前就勾引当小裁缝的女婿,“弄出肚子”以后,J老太又让女儿去法院告小裁缝,把小裁缝判了两年。等到小裁缝放出来了,她又把女儿嫁给了他。


据说,她女儿当初的“勾引”就是她自己牵的线。每次她出门上街都会跑到小裁缝的摊位前,对小裁缝说:“我出去了,阿拉囡一噶头勒屋里,侬去陪陪伊呀,伊要闷煞唻。”


她的做法真让人莫名其妙!我不解地问祖母:“她既然愿意把女儿嫁给小裁缝,为什么又要让法院判小裁缝呢?”


祖母洞察世故地说:“不这样,她就不能问小裁缝要钱了。”听说女儿出嫁时,小裁缝送女儿一件什么,也必定要送她一份,戒指、项链,都是这么来的。


我瞠目结舌,一点也弄不懂金戒指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会使她为了得到它,就把未来的女婿送进提篮桥。那年月,最讲究的就是家庭出身、政治成分,我真不敢想象,她的外孙或外孙女有了这么一个判过刑的父亲,以后怎么做人;而当他们知道,这一切又全都是他们自己的外婆造成的,心中会怎么想。


J老太到底是个无知的女人,面对来势汹汹的大字报,她害怕了。和当时的人们常会采取的措施一样,她喝敌敌畏自杀了。


可是一些邻居事后分析,认为J老太并不是真的想自杀,她只是想用自杀来吓吓写大字报的人。证据是,她喝药时面对弄堂的房门是大开着的,根本没关。又有人回忆,那天J老太把敌敌畏倒在瓶盖里准备喝的时候,曾端着瓶盖走出家门,并在门前兜了一圈。当时已近午饭时间,弄堂里的人不多,但她家门外不远处的公用水龙头旁,还是有几个主妇在洗菜什么的。只是大约天命注定,或是她的人缘太不好了,那几个主妇谁也没注意到她的反常行为,谁也没在她进屋后想起来跟过去看看她在屋里做啥。等到有人从她大开着的家门口经过,看到她横倒在床,白沫满嘴时,已经来不及了。


可怜的J老太,她恐怕到最终都没明白,她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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