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 . 牛、黄皮和鼻公

关于作者 分享 返回

牛、黄皮和鼻公

作者:汤朔梅 发表时间:2019-03-20 点击数:462

腊八粥一喝,过年的气氛浓了起来。


外来务农的民工,正忙着打点行装。原住民已不多的乡村,少了生机,显得清净。加上近两年来大量的拆违,务工、务农者没了落脚处,即便有,房价腾贵,“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他们拖儿带口的将全部家什往小货车上装,边嘴里念叨:上海有什么好,过年没一点气氛。我们家乡有杀年猪、舞龙灯、打铁花、串门拜年……而上海连烟火、炮仗都不能放。


这话虽然有些牢骚,但说的也是事实。不要说他们,其实我们本地人也一直这样感喟。这不免聊起以往过年的那些旧事了。


岁末,由于建设新农村,我们生产队残存的牧场正在清除。在推土机的轰鸣声里,集体经济最后的记忆顷刻被抹去。围观的老人,如数家珍似的在谈论与牧场有关的人和事。牧场是生产队饲养三牲的地方。


三牲,是指牛羊猪,这在古代祭祀贡品。重大的祭祀仪式都得具备这三种牲口,谓之“太牢”;一般的都只有二牲,即羊和猪,谓之“少牢”。而在乡下这与“太牢”“少牢”无半点关系。


已是年关的农闲季节,秋收冬藏。即便每年修水利开河的差业也已完毕。为了过年,氛围显得很忙碌。家家忙着掸灰尘、洗砂锅,送灶君、斋祖宗、置年货。年货中肉类是不能少的。庄稼人忙活一年,也难得吃上几回肉。在那个年代,除了填饱肚子,余钱有限,都舍不得买肉。后来肉要凭票,平日里也不能畅吃。所以都巴望着过年。小镇的肉庄每天杀猪是有定列的,卖完为止。所以天色微明,家里的男人就挎着杭州篮早早上镇排队。或者隔夜已在肉庄门前放一只竹篮,里面压一块砖头,算是代替一个人。那时人都厚道,不因不认账而挪动。此刻肉庄里人头攒动。


那时人的肚内没什么油水,猪只能吃糠与水草更没肥膘,所以短肋条和皂头肉最受欢迎,因为这里脂肪最多。如果看到某人割到这样的肉,都会啧啧羡慕一阵子。肉红烧,咬在嘴里两嘴丫流油;水笋焐肉,这肥膘都烊在汤里,一冻便是白花花的一层油糕。为了过一个体面的年,人们往往要出卯时排上好几次队。 


有的年份,恰逢生产队的老牛已趴棚不能耕地了,于是生产队长早就合计好,年底把它淘汰。所谓的淘汰就是杀掉。而不说“杀”,“杀”太残忍了,牛有恩于庄稼人,不是有“耕牛是个宝”的歌吗?称“淘汰”则名正言顺,应该。但淘汰是有手续的,要请乡兽医站的兽医来验证,然后开具证明批准。队长拿着这证明,在饲养员面前得意扬扬,吩咐说给牛喂好的饲料,譬如黄豆萁、麦麸之类。为什么这样关照,因为那时牛也分等级的,耕地的犍牛饲料好,因为它们是顶梁柱,村里那么多的田地要它们耕作。而老牛反正不干重体力活,无非兜田、拖耙。所以,都吃茭柴、稻草。就像一个家庭里,挑担、开河的壮劳力吃三顿饭,即便是参合麦糁、山芋,总比喝稀粥耐饿,而老人、小孩则要喝两顿粥。自打拿到老牛淘汰的证明起,每天一大早,队长在派完工后,就折回到牧场去看老牛。


牛、黄皮和鼻公.jpg


那水牛已老迈得不能站立了,看着这难得享用的上好饲料,已没有多大的胃口,只是象征性地撩上几口,算是领情了。余下的时间,它总是不停地咀嚼着。直嚼得唇齿间满是白沫。兽医说牛有四个胃,进食时将饲料粗粗咀嚼后存在胃里,等闲暇时再从胃里倒出来,细嚼慢吞。那叫“反刍”。而我倒觉得那反刍的行为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不然怎么会嚼得那么有味呢?而且这时,它一动不动眼睛总是眯缝着,好像看在心灵中的某个地方。它忙活了一辈子,还没有这样舒坦地好好想过前尘往事呢!


队长揣了揣老牛的瘠骨,得意地点一支劳动牌烟,朝田头走去,样子有些小孩似的屁颠屁颠。当看到有的社员们干活不上劲时,队长会吆喝:大伙儿拿出干劲来!今年过年淘汰老水牛,有你们吃的!阿六,你不要嬉皮笑脸,到时那根牛鞭归你,包你日出个大胖小子!“队长,这是母牛,哪来那玩意儿?”阿六纠正着应。大伙儿一阵哄笑,手头的活也打紧了许多。


腊八节一过,队长请来黄皮公公。黄皮公公也是以农耕为业,但第二职业与牛有关。譬如给小公牛驐睾丸,这算半个兽医;他还会相牛看牙口,兼做贩牛的“牛头”;而以屠牛最出名。是方圆十几里地的屠牛好手。之所以叫黄皮,因为他皮肤黄瘦,像《水浒传》中的病关索。人不高,寡言,传说他能力拔竹园内的孵鸡竹。但他却一副猥琐的样儿。屠牛一般都在冬天,他戴一顶行灶帽,腰间束着作裙,手拢在棉袄的袖管内,佝偻着背。全无病关索杨雄的英武。但有一年冬天开河,他为队里河工烧饭送饭。开河已近尾声,相邻生产队之间为抢河底、为之间的一垛泥墙,常常械斗。那次他正好送饭到工地,工地上已打得不可开交。那都是用扁担打架的,普通人近不得身。眼看要出人命,黄皮公公上前劝架。妇女们劝阻他别上前,你一个颟顸老头顶什么用。其实他并不太老,还不到六十。只见他如狸猫般蹿入扁担阵,瞅准了抓住一根横扫过来的扁担。对方是魁梧的壮年,全不把老头放在眼里。“这老东西寻死”,对方骂了一句,但见是老头就手下留情,只是用力推扁担,想把他推下河堤。可老头纹丝不动。那壮汉胀红了脸,想抽回扁担,也一点拽不动。老头一松手,那汉子顺坡滚下了塘坳。对方仗着人多,气势汹汹围上来。黄皮公公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说:“以势欺人,算不得好汉。我倒想一个个过招,拿扁担也行。”只见他目光犀利,底盘如钟。对方被镇住了。想想与一老头斗,赢了也不光彩,要是有个闪失,倒落下笑柄,以后还怎么混?


从此,背地里人们都议论,说黄皮公公是真人不露相。听上了年纪的人说,在解放前,他在外面混了好些年,家人以为他死了。有人说他干过土匪,说不定身上还有命案呢!“文革”开始后,人们又旧话重提,好事的造反派逼他说出在外面混的经历,要他说出杀人的事。他经不住拷打,最后承认自己是杀过人。但是个日本鬼子。造反派不相信,于是他带着去屋后的沟里指认。结果挖出一具绑在石柱上的尸骨,连同一支带刺刀的三八大盖。至于在怎样的情况下杀的,他闭口不说。知情的老人隐约其辞地说,那鬼子进村找花姑娘,欺辱黄皮公公的老婆,正好被他撞见;也有人说他去过关东,他左肩胛上的枪眼是鬼子打的。不过,他至死不说,他人也不能证实。但推算起来,就是他老婆被欺辱后他才失踪的。那都是后话。


此刻,黄皮公公坐在牧场的老虎灶边,闷着头吧嗒吧嗒地吸水烟。隑在灶脚边的帆布袋里,是两件家伙。一把屠牛,一把解牛。那屠牛刀有一尺多长,青光幽幽;一把解牛刀刀背肥厚,蠢亮得呆头呆脑。屠牛不比杀猪,隔三差五为之,那是一年半载才有的差使。所以,平日里使用过后,他就将两把刀涂上牛油用油光纸封好,用帆布裹着。所以只要见他搿着帆布包走过,就知道他今天有屠牛的生意了。


我们村口有一大队的牧场,平时看猪交配、劁猪、杀猪倒是常事,而看屠牛还是第一次。我们几个刚读书的屁孩好奇地在人堆里挤出挤进。屠牛是大事,村里人几乎都来了。男人们不是劈柴就是挑水、洗锅。那铁锅很大,在锅沿还装有一个木制的圌圈。此刻,茅房内满是夹杂着木头味的水汽。女人们不是边纳鞋底就有意无意地打着毛线。说笑着。还有几个老人,围着作裙,瑟瑟地站在避风处唠着什么。


“它还在吃草料吗?”黄皮公公吹掉水烟筒上的烟末问。眼睛没离开红红的纸捻。


“刚看过了,它没吃。槽内满满的。不过它嘴里嚼个不停。”夜壶吸溜着鼻涕忙着回答。夜壶是我的伙伴。


黄皮公公不吱声。眼睛好像盯着纸捻的火星。但好像又不是。瘦黄的皮肤,一脸凝重。


“黄皮叔,可以上手了哇?”队长屁颠屁颠地撩开草帘子进来问。


黄皮公公嗯了一声,搁下水烟筒站起来。原来围在灶前、灶后,站在门口的人们嗡嗡着骚动起来往外走。


那牛棚是圆形的。上面盖着入秋后新铺的稻草,四周用厚厚的稻草帘子围住。这样里面很暖和。南面的门口,原本仅容牛出入,因为考虑到要将老牛抬出来。所以拆去大半。里面还有两头犍牛在吃草料。那是老母牛不同时期生养的两个儿子。如今已是生产队耕地的顶梁柱了。


“阿六、鼻伯伯、小狗还有你们几个,不要像死人似的不动。快用杠棒,前后把老牛架起来!”队长吆喝着。


黄皮公公打了个“慢”的手势,要大家别动。于是他围着老牛转了几圈,随后用手拍拍老牛的屁股。老牛试了挣扎几下后,终于吃力地用后腿撑起后跨,然后再支起前身,站直。此刻,人们想到在那田多牛少的农忙季节,就靠它的支撑,才使耕种不误农时。这一站,似乎又看到它当年耕地、拖耙飞快的英姿。围观的老少又一阵啧啧骚动。


场地上,架牛的三脚架已矗在井栏边。四条浸泡过的麻绳正往下滴着水。队长牵着牛绳,将老牛从牛棚内牵出来。阿六、鼻公他们跟在牛后。牛走得很慢,几乎走几步就要歇歇喘气。队长是急性子,要是平日里,他一定会对牛吆喝或用鞭子抽。可此刻,他任着老牛。尽管他嘴里还在说笑,与鼻公抬杠说诨话。但人们发现,他牵牛绳的手在发抖。阿六他们也步履缓慢地跟着,牛走他们也走,牛停他们也停。


黄皮公公已兀立在三脚架旁。队长牵着老牛在三角架前转了个圈,使它得以环顾四周的人们。那都是它熟悉的面孔。它记得红鼻子的鼻公,是他把早产的自己拉扯大,它没能吃上母亲一口奶——母亲因为劳累过度难产死了。是它用米汤把它灌大的,还调教它干农活。如今红鼻子公公头发胡子都白了。大嗓门大队长干活时经常吆喝,还用鞭子抽自己,但它不记恨他。队长有难处,他要管着一个生产队的吃喝拉撒。每到农闲,他总喂自己上好的豆萁、稻草。那不是叫夜壶的屁孩吗?他老是趁放牛,骑在我的背上,不过笛子吹得好听,解乏。还有……还有很多,但老了,记不起来了。但不解的是,今天怎么有那么多人围着自己转呢?它想着,顺从地由着队长把自己牵入三角架内。它觉得很累,累得脚像灌了铅,在微微发颤。但它尽量站直。否则当着这么多乡亲不体面。


阿六他们将荡着的四根绳索绕住它的四肢。那动作轻缓而柔顺,唯恐伤了它似的。最后,队长将牵着它鼻子的牛绳扔上三脚架的顶端,也许是风,也许是手抖,竟抛了四五下。最终,队长将绳子一拉,老牛枯瘦的脖颈就亮了出来。它觉得反常,想转过头来看看还在草棚内的两个儿子,但脖子已不能转动。


黄皮公公已从老牛的身后绕到跟前。屠牛不像杀猪,杀猪时,屠夫此刻往往捋起袖管,嘴里衔住尖刀背,一副赳赳的样,猪蠢,全然不顾的。而牛有灵性,它懂的。黄皮公公此时依然猥琐如故。老牛瞥见他把布袋搁地上,一层层展开帆布,露出一尺多长寒光森森的屠刀。它似乎预感到自己大限已到,本能地挣扎几下。老泪顺着它枯瘦的颊骨簌簌而下。


四围出奇的静。老人嗫嚅着:罪过!罪过!女人们背转身去。此刻,大家都想着这么些年来老牛的好处,它顺从,它任劳任怨,它没日没夜地耕作一百多亩地……


鼻公第一个哭出声来。他本来口吃严重,更何况在这节骨眼上。口吃得一句话也说不全。只听得呜呜着“老……老……老牛啊,你命……命……”,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鼻公是个有趣的人。这有趣大多与他的鼻子有关。“鼻公”的绰号也得之于他的鼻子。他的鼻子肥大,鼻尖长且不在脸型的中线上,而是从鼻翼处稍稍向右偏的趋势。那其实是他擤鼻涕时常用右手拨向右侧有关。照理他鼻子肉肉地高耸,该是隆尊的高贵相,不是有“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尊公”吗?那隆尊公便是刘邦。但乡人们不认可。那时,美国正与越南打得不可开交。为声讨美国,乡村里到处是美国总统约翰逊的漫画。而那约翰逊显著的标志就是大鼻子,人们就将他与约翰逊联系起来。要命的是,他也是赤鼻头,红红的像紫蒜。村里人根据不同年龄,给他不同的称呼:鼻公、鼻伯、鼻叔不等。有时嫌累赘,就简称鼻。那当然是背后称呼。有时人们在背后称呼习惯了,会漏嘴,当他面称鼻伯、鼻叔,他会一脸的尴尬。鼻翼一红,口吃着数落那人没教养。有时鼻公在场,你或者看着约翰逊的漫画笑,抑或摸自己的鼻子超过三秒,他也会一脸的不悦。


鼻公自打成立人民公社起,一直负责饲养生产队的牛。他与牛有渊源。土改前,他家有三四十亩地,养了一头黄牛,一头水牛。解放后,因为有这些生产资料,划了富农成分。那头老黄牛,在他成为富农后的那个冬天死了。那头母水牛就没收归生产队里。照理,他是富农,属于另类,不能养牛的。但他是养牛好把式,而且鼻公是个厚道人,村里人信得过。从此,他除了下地干活,还要养那头水牯牛。到年底,生产队会补贴少许工分他。那是个不大的生产队,也就三十来户人家,一百五六十亩田。但当年是种三熟粮食,特别是农忙季节,人休牛不休。那牛除了进食,其余时间几乎轭不离脖颈。冬季,还要上河滩工地开河拖车。还好,那牛正值青壮期,尽管瘦得得脱型,凭着年轻,挺了过来。其实那水牛已有孕,鼻公不是不知道,实在是开河工期紧而没办法。再说离临产还有两个多月。从开河工地回来那晚已是大寒节气,北风在裸露的田野里肆虐,刮得树枝、窝棚呜呜响。就在那晚,母牛生产了。它趴在棚屋里,挣扎着,一声不吭。羊水与血污洇透了腚下的稻草。


离产期还有两个月呢!鼻公措手不及地忙前忙后自语着。他很无助,只能用手轻轻捋着母牛搓衣板似的肋骨,算是给它鼓劲。小牛已露出脑袋。母牛撑起前腿,想站起来,但努力几次后没有成功。大冷天,汗水从它脖颈渗出,从毛上滴下来,可它依然不吭声。一阵狂风摇撼着牛棚。随即传出母牛一声长哞。小生命在血泊里蠕动。而母牛却耷拉下脑袋,没能看上自己的骨肉一眼。


鼻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接纳了这个不足月的小生命。人们常见他用米汤、麦糊喂养它。他每回都自言自语:这可是个苦命的无娘囡。老天可怜它吧!他把小牛拉扯大,而后它生育了好几头小牛。这一晃就十几年过去了。鼻公也从壮年变成了颟顸的老头。


想想往日那苦命的无娘囡,今日却因衰老要被屠宰。再联想到自己这些年的苦楚,他嚎啕大哭。补充回忆一下,农民视耕牛是宝。当年那母牛死于难产,总得有人负责。那时阶级斗争渐炽,队里于是归罪于鼻公,说是富农故意破坏。差点蹲班房。“文革”开始后,旧事重提,鼻公又挨批斗。批斗时还要自报家门:四类分子某某某。鼻公饲牛是行家,犁地更是好把式。于是,人们见鼻公风里雨里地背上挂着“四类分子某某某”的木牌犁地、耙地。但他内心对这牛的母女有一种负罪感——我当初为什么不阻止人们呢?鼻公因牛获罪的何止这些?又一次在犁地,鼻公内急,于是他卸下牛让它啃草。为了解手便利,而把“四类分子”的牌子挂在牛角上。有人见了上纲上线说,耕牛是贫下中农的宝,鼻公将“四类分子”牌子挂在牛角上,是很恶毒的,是对贫下中农的污蔑。所以开批斗会。鼻公爱哭,这是冤枉,更哭得厉害——“吾苦恼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不过村里人知道,那都是造反派在有事无事地捣鬼。但谁敢说呢?鼻公自讨苦吃。


围着看屠牛的人们其实理解鼻公的心情。让他哭吧!把积压在心头的郁闷排解出来。临了,大伙称鼻伯的、鼻叔的、鼻哥的、鼻公的都劝他别哭坏了身子。鼻公才哽咽着撩起作裙边幅,抹鼻涕眼泪。


在这当口,队长清了清嗓门,算是咽下压抑的情绪。然后边给老牛蒙上眼睛,边自言自语说:老牛啊,你安心地去吧!我们都记着你的好。你看今天那么多乡亲就是来送你的。我们让你快点进入十二生肖轮回,到时你也投胎做人吧!我们相信你一定是个好人!


队长的祝福祈祷引起了一阵抽泣。我们还不更事,但受氛围感染,心里像有小虫子在爬。我忽然想起奶奶说的,牛是从天上被玉皇大帝推下来的。牛在天上也尽干苦力,有一回,牛在背后发了点牢骚,有神道打小报告给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大不悦,于是诓骗牛说,人间很快乐幸福,他们衣食无忧,不要干活,你快来看。而当牛信以为真窥视人间时,玉皇大帝的侍从们将它推了下来。所以牛上牙是没有的,牙口不好所以咀嚼不停,那是跌掉的。那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但我相信了。奶奶还说,牛看任何东西都比它自个大,所以它总是俯首低眉,即便小孩也能乖乖地牵着鼻子走。不像鹅则相反,所以鹅敢追咬比它大的动物,譬如人。想想也对,我家的大白鹅就不怕人,常常追咬我。而牛还顺从地低下头颅,让我和夜壶他们骑在背上。


正当我胡思乱想间,只听见“哞——”的一声叹息,老牛已訇然倒地。也许是受大伙儿情绪大影响,黄皮公公阴着脸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鲜血如注地流入木盆内。但奇怪的是,尽管血流如注,那血没有一点铁的腥气。不像我每逢割草破了手指,总有一股血的铁腥味扑鼻而来。老牛的四肢在本能地挣扎,眼睛睁得大大的,但好像不是在看我们,而是看得很深很远,看到人们的目光不能企及的地方。那也许是只有心灵能到达的地方。


黄皮公公屠牛之所以出名,就在于他的技艺高超,从不下第二刀。这样减少牛的痛苦。听老人说,之前他屠牛,出手快且狠,只见他手一抖,白光一闪,牛就一声不吭瘫软在地。后来,一个村里的老乡绅说,牛是有德于人类且一辈子这么苦,在送它上天前,不让它吭声,实在太说不过去。于是,黄皮公公就琢磨着练。几年后练就了一刀下去,牛只哞一声,没有第二声。那时,作为屠牛者,每屠一头下来,报酬有限,就是割下牛的四蹄,外加一对牛角。若是公牛,还取下牛鞭。


那天,黄皮公公什么都没取,就用麻袋抹了抹刀刃,用帆布裹起刀具,阴沉着脸走了。


等我转过神来,四周只剩下男人和屁孩们。妇女、老人不知何时已离开。只有鼻公还佝偻在牛棚的柴垛旁抹鼻涕、眼泪。那天晚上,我饭吃了一点点,奶奶摸摸我的额头说我发寒热了。那晚上我尽说胡话,连续几个晚上看见原野上火光连天,一头满身火焰的牛追赶我。奶奶把我搂在怀里,还是躲不开。爷爷说我受了惊吓,要请神婆收仙、招魂。招魂的事我是看听见过的。后宅的瑞初,经常发傻呆病,特别是菜花盛开的清明节。到深夜,就有神婆用梯子爬上屋顶叫喊:瑞初回来呀,你娘在喊你呢!第二天,瑞初就一切正常了。那天晚上,我也听到有人在喊我回家,我觉得自己在田野里奔跑,还在篱笆间尿尿。那是妈妈的呼唤,但很遥远。我看到了炊烟,那是我家烟囱里冒出来的。还嗅到飘来的锅巴的焦香。我的魂回来了,我醒了。醒了就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屠牛。以后,逢生产队淘汰牛,我再也不敢去看了。奶奶有时说:大牲口是不能欺负的,上天有神灵看护着。譬如牛马。如果屠杀它们,人会折寿。所以,干屠牛刀行当,非阳气旺盛者莫为。我曾问奶奶,既然老牛的祖先是被玉皇大帝讨厌而推下来的,那何必还要在冥冥之中派神灵看护呢?奶奶说你小孩子不懂不要乱问。


许多年后,我早已在外谋生了。有一次在饭桌上无意间提到黄皮公公,那时奶奶也早已过世。妈说黄皮公公死了好几年了。但他没有因为干屠牛行当而折寿,活了八十好几。只是他死得好苦。到最后米粒不进阶段,还撑了十几天,儿女们看他挣扎得苦,就说爸不是我们不孝,您老还是早点去吧!并且抽掉了他的枕芯。那是民间的做法,在一个人的弥留之际,如果你抽掉他的枕芯,那人准马上咽气。但黄皮公公即使抽了枕芯也无效。昏迷间,一直啃咬自己的两只手,阻拦不住,足足有两天,直啃得白骨森森。儿女问他,则说自己在啃牛蹄子。直到啃完了手掌间的肉才咽气。


于是,村里的人都说,那是黄皮公公一生屠牛太多,牛是有灵性的动物,那是作孽的事,所以阎王老爷在责罚他。但我以为,这是潜意识的一种反应。他的潜意识里对于牛有一种负罪感。他一生沉默寡言,是不是与这有关呢?但他为什么一定要啃手掌呢?这成了一个谶。


照理。鼻公仁慈且有恩于牛,上苍该赐他儿孙满堂。可他虽有两个老婆,但竟没落下半儿一女。他曾领养过几个小孩,可都没留住,待出落成半大的姑娘时走了。老迈的他在两个妻子相继去世后,孤独地进了养老院,默默地死,无声地葬。坟墓仅一个土堆,没有碑,只有一棵柏树,孤零零的。后来土地改良迁移骨殖,那也是有当年老队长的儿子,如今的队长阿华完成的。


牧场在推土机的轰鸣声里荡然无存。黄皮公公、鼻公都已走远,生产队也不会再有牛了。后生对这些陈米烂谷子的事不感兴趣。只有老人在闲谈间偶尔说起。

  关于我们